(作者系中國老舍研究會理事)
鹿 毅// 圖
老舍先生的興趣愛好相當(dāng)廣泛,性情寬厚、為人謙和,一生最重友情,朋友極多。說到老舍交游廣泛,幾乎成了文藝界的共識。對老舍來說,沒有朋友的話,他的生活簡直無法想象?;蛘咭部梢哉f,老舍簡直就是為朋友而活的。
因交友眾多,老舍自然也是好客之人,特別是在定居北京燈市口西街豐富胡同的丹柿小院之后,家中更是賓客不絕、高朋滿座。老舍家的客人很多,上至國家元首,下到鄰里工匠,不一而足。若要將這些來訪的客人分門別類地劃分一下,那么可以粗略地分為受邀來訪和主動來訪兩大類。
第一種是老舍主動邀請朋友來訪。其實這最初源自老舍的好請客之風(fēng)。老舍的愛好之一便是邀朋友下小館,時常約請不同的朋友下館子吃飯,此為“下小館”。這個愛好起碼有兩層目的,第一是會友,第二是品嘗美食。自然,第一個目的更為重要。離開朋友無法生活的老舍,視下小館是同朋友聯(lián)絡(luò)感情的絕好方式。第二個目的服務(wù)于第一個目的,品嘗美食的核心還是和朋友交心閑談。吃飯的內(nèi)容倒在其次,能和朋友相聚才是題中之義。葉圣陶先生在日記中曾寫出老舍先生愛“下小館”的喜好:老舍嘗謂盛宴共餐,不如小酒店之有情趣……共謂數(shù)十年之老友得以小敘,彌可珍也。
1949年以后,下小館則更多的改成了邀請朋友來家中敘談,并且備下薄宴與好友同飯。其中最典型的是老舍幾乎每年要請北京市文聯(lián)、文化局的干部兩次到家里小聚,一次是臘月二十三的生日,另一次是重陽節(jié)前后賞菊。這幾乎成了老舍家每年的保留項目。北京市文聯(lián)的許多作家都接到過老舍的家庭宴會邀請。久而久之,到老舍家吃飯成了京城文化圈中的佳話。
在老舍日記里,“同飯”這個詞出現(xiàn)過多次。據(jù)專人統(tǒng)計,僅1950年1月到3月,“同飯”就有42次之多,1月份就有16次。同朋友一起吃飯,在老舍看來,十足是人生快事。
要說應(yīng)邀來丹柿小院的訪客中最為特殊的,莫過于1951年北京人藝的《龍須溝》劇組成員。老舍1949年末由美歸國,為了能更好地發(fā)揮文學(xué)藝術(shù)的宣傳教育功能,于是開始轉(zhuǎn)型于話劇寫作。讀小說需要識字率,看戲則不需要,因此老舍從新中國成立伊始,便開始了作家的第二個身份轉(zhuǎn)變——從小說家變成了劇作家?!洱堩殰稀肥抢仙峄氐奖本┑牡诙€戲。1950年夏,老舍受命描寫一部反映北京南城龍須溝地區(qū)修溝筑路事件的話劇。在今天看來,這是一項極其普通的市政工程,不過在1950年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年份,則具有典型的新聞話題。老舍不顧酷暑,專程來到龍須溝進(jìn)行調(diào)查走訪。大約一個月以后,老舍便拿出了三幕六場的《龍須溝》劇本。該劇由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上演之后引發(fā)了巨大的轟動,成為1950年北京地區(qū)最熱門的文化事件,《龍須溝》也因此奠定了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并且和老舍保持了長期的合作關(guān)系。
作品的成功讓老舍非常高興,決定在自家院子里辦一次慶功宴。1951年深秋,老舍特意請了過去舊時的口子廚來家里給人藝的朋友們籌備餐飯??谧?,是舊京一種特殊行業(yè),由專門承應(yīng)民間紅白喜壽事宴席的廚師組成,他們沒有固定的門店和字號,每天在茶館等候需要雇廚師辦事的人來找。當(dāng)天,老舍家院子南墻根架起三口鑄鐵的灶臺,同時開火,精心制作了一餐經(jīng)典的全豬宴。正房客廳擺上兩張圓桌,《龍須溝》戲組的導(dǎo)演焦菊隱、演員于是之、鄭榕、葉子等人圍桌落座。老舍笑吟吟地指著廚師對前來赴宴的劇組人員說:“可別小看他們,這些大師傅能把豬肉做出一百樣不同的菜來?!崩仙嵩谙g頻頻舉杯祝酒,當(dāng)天他很興奮,既是對自己的戲劇作品被觀眾認(rèn)可而欣慰,也是對人藝的導(dǎo)演和演員們在舞臺上將劇本完美地演繹而感激。《龍須溝》戲組人員那天坐在丹柿小院里,享受了一頓畢生難忘的“慶功宴”。
有人戲稱老舍是“北京土地爺”,他對北京的各種小吃也是很有研究的,在文學(xué)圈里是出了名的美食家。所謂真正的美食家品的不僅僅是食物的味道,而更多的是食物中所蘊(yùn)含的風(fēng)土人情。有一年重陽節(jié),老舍家的菊花開得特別好,他特意打電話請了趙樹理、歐陽予倩、曹禺等好友前來賞花。到吃飯的時候,老舍點了兩大盒“盒子菜”。這種“盒子菜”又稱“蘇盤”,是老北京的傳統(tǒng)吃食。一些舊式餐館會將熏大肚、松仁小肚、爐肉、清醬肉、熏肘子、醬肘子、醬口條、熏雞、醬鴨等食品切成薄片,分別放入雕漆食盤內(nèi),然后裝進(jìn)有九個格子的食盒內(nèi),這種大食盒足有三尺直徑,呈扁圓狀。顧客訂購時,餐廳派人用帶手提梁的食盒送至家中食用,吃時需用刀切成細(xì)絲,十分方便。這一次大家吃得興高采烈、意猶未盡。趙樹理三杯白酒下肚后扯著嗓子以震耳欲聾的高腔“喊”開了上黨梆子,手舞足蹈,拍著大腿。在場的人先是目瞠口呆,后是笑得喘不過氣,直不起腰。曹禺那天因高興喝得酩酊大醉,酒席后眾人都找不到他,原來他不知何時已然出溜到桌子底下呼呼大睡。
老舍通過在自家請客吃飯,傳遞出對朋友無限的溫暖,對友情的無比珍視。
除了接受主人邀約前來,老舍家還有許多主動來訪的客人。作家黃秋耘曾回憶,時常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尋常的客人來探望老舍,他們大多是年逾花甲的老人,有的還領(lǐng)著小孩。一見到老舍,他們就按照旗人的規(guī)矩,打千作揖行禮,一邊還大聲吆喝“給大哥請安”。事后老舍解釋說,這些人都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當(dāng)年有在行商當(dāng)保鏢的,有在天橋賣藝的,還有在舊社會當(dāng)巡警的。這些人與老舍同為旗人,先前都受到過老舍的周濟(jì),于是他們會自覺地養(yǎng)成定期到老舍家拜訪的習(xí)慣,無需提前約定,每隔一段時間準(zhǔn)會前來探望問安。除此之外,到老舍家前來做客的還有許多類似的普通人,他們中有裱畫的師傅、送牛奶的工人、報社的記者、劇團(tuán)的演員,抑或是前后胡同里的老街舊鄰。
誠然,在這些主動來訪的客人中,也不乏黨和國家的領(lǐng)導(dǎo)人。
這些沒有經(jīng)過事先約定而主動到訪的來客,與老舍之間幾乎都打破了世俗的各種禮節(jié)與客套的約束,更加真切地反映出主人老舍別樣的為人待客之道。
除了上面兩種情況以外,還有一些到老舍家的訪客似是難以歸類的。最典型的例子莫如吳祖光。
1958年初,作家吳祖光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北大荒勞動。1960年,吳祖光由東北回到北京以后,一次在王府井街上偶然和老舍相遇。老舍把他叫住,拉著手問:“什么時候回來的?為什么不來看我?我有一樣?xùn)|西給你,現(xiàn)在就到我家來吧!”便拉著祖光回了家。老舍從自己屋里取出一個畫軸給吳祖光。原來這張畫本是吳祖光收藏的齊白石畫的一幅白玉蘭花。在吳祖光去東北勞動的時候,妻子新鳳霞感到生活窘迫,以為不會再有機(jī)會在家里掛這些畫了,便把吳祖光的字畫全部變賣了,其中就有這張畫。老舍在榮寶齋發(fā)現(xiàn)了這張畫,便買了下來。老舍指著這張畫對吳祖光說:“這是你的畫,我把它買下了,留著等你回來再還給你?!眳亲婀庹Z塞,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老舍又說:“我很對不起你,我沒能把你所有的畫都買回來!”吳祖光的淚落了下來。這幅玉蘭后來一直高掛在吳祖光家的客廳里。吳祖光、新鳳霞夫婦逢人便說,老舍先生的心是金子做的。
結(jié)交在相知,骨肉何必親。老舍家的訪客幾乎涵蓋了社會各個階層,他們因老舍獨特的人格魅力和交友之道紛紛走入丹柿小院老舍家里。丹柿小院仿佛也有某種魔力,不斷吸引著老舍身邊的好友前來做客。老舍自小從母親身上學(xué)到了扶危濟(jì)困、樂善好施的美德,他對身邊朋友的無私付出無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實給與,所換回的自然是好人緣與好口碑。老舍家的院門本是北京傳統(tǒng)民居中最普通的小門樓,進(jìn)深寬窄都比不上氣派的廣亮大門和金柱大門。就是這小小的院門卻能因為主人的熱忱與友善打破了傳統(tǒng)的門第之別而嘉賓如潮、勝友如云,不能不說是一道奇異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