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惠超
“剛才”是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較高的常用時間詞之一?!皠偛拧痹凇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為“剛過去不久的時間”,《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指出,“剛才”是時間名詞,表示“說話前不久”[1]。例如①本文語料來自北京大學語言研究所CCL語料庫。:
(1)他說,今天上午拉奧總理與李鵬總理舉行了會談,剛才又會見了江澤民主席,雙方談得很好,說明訪問進行得很順利,而且富有成果。(人民日報1993年九月)
(2)就在剛才冠軍爭奪戰(zhàn)終場哨響之前,中國女籃還面對著巨大的威脅。(人民日報1993年七月)
(3)陸小鳳道:“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一瞬之間,往往就會發(fā)生很多變化。”(古龍《陸小鳳傳奇》)
語言學界對時間詞“剛”和“剛才”,以及“剛”的疊加式“剛剛”的意義和用法等方面進行過很多討論。邢福義指出,不應將“剛剛”僅僅視為時間副詞,而應將“剛剛”分為“剛剛1”和“剛剛2”,其中“剛剛1”同時間副詞“剛”,而“剛剛2”則同時間名詞“剛才”[2]73-74。馮成林從辨析“剛剛”和“剛才”的詞性入手,提出了劃分時間名詞和時間副詞的4 條標準[3]。周小兵則討論了當“剛”和“剛才”做狀語時,動詞后跟的表時間詞的差別,指出二者是兩個不同的時段標志[4]。
然而以上文章更多著眼于“剛才”與“剛”“剛剛”之間在語義和用法之間的共性和差異,且更多地局限在共時層面上的比較分析,鮮有系統(tǒng)地研究“剛才”一詞的歷時演變的論述。我們認為,如果沒有從歷時的角度研究“剛才”的語義及功能演變,就很難從根本上準確地掌握其共時層面的意義及用法。在此我們擬探究時間詞“剛才”的形成過程及其生成機制。
我們認為,時間詞“剛才”的形成經歷了兩個階段,先由排列上相鄰的兩個單音節(jié)近義時間副詞“剛”“才”固化為一個雙音節(jié)時間副詞,進而再由時間副詞發(fā)展為時間名詞。
要了解“剛才”如何而來,就不能忽視作為其構詞語素的“剛”和“才”的發(fā)展和演變。通過研究副詞“剛”和“才”的語法化歷程,才能知曉時間詞“剛才”從何而來,進而闡明這一演變過程的內在機理。由于“剛”和“才”遠早于“剛才”一詞產生,且“剛”和“才”在古代漢語中也是常用詞,產生了豐富的義項和繁多的用法,限于篇幅,我們主要分析“剛”和“才”語法化的演變歷程
1.先秦至唐末的發(fā)展
《說文解字》對“剛”的釋義是:“強斷也。從刀岡聲。”按段玉裁注:“強斷也。強者,弓有力也。有力而斷之也。周書所謂剛克。引伸凡有力曰剛。”可見“剛”的本義為形容詞,我們記作“剛1”?!皠?”既可以指物質的堅硬,也可以泛指事物的某類特性或人的品性,此時的“剛”依其語境,語義有所差異,如:
(4)采薇采薇,薇亦剛止。(《詩經·采薇》“剛”表“硬”義,指植物長大時的樣子。)
(5)金,堅剛之物。(《周易》王弼注“剛”表“堅硬”之義)
(6)剛而塞,將而義。(《尚書·皋陶謨》?!皠偂北怼皠倧姟敝x)
(7)旅力方剛,經營四方。(《詩經·小雅·北山》?!皠偂北怼皬娛ⅰ敝x)
值得注意的是,形容詞“剛”本身在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褒義或者中性詞,但當形容個人品性時,在語境的制約下,有時也會有“固執(zhí),不變通”的隱含義。如:
(8)然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shù)之常也。(《三國志·蜀書六》)
(9)紹兵雖多而法不整。田豐剛而犯上,許攸貪而不治。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自用.(《三國志·魏書十》)
到了唐代,基于“剛1”衍生出了方式副詞“剛”的用法,即由“性格(品性)剛直,固執(zhí)”向“行為(手段)強硬”的轉化,我們記作“剛2”。如:
(10)不教布施剛留得,渾似初逢李少君。(《全唐詩卷七八三·悼妓詩》)
(11)低聲向道人知也,隔坐剛拋豆蔻花。(唐·馮袞《戲酒妓》)
例(10)的“剛留得”、(11)的“剛牽引”可理解為“強留得”“強牽引”,副詞“剛”表示“(行為)強硬”之義。
在“剛2”所處的語境中,即在“S+剛2+V+O”句中,施事者S 強硬地(“剛2”)實施了動作V 以達成某種目的,由一般的生活經驗可知,這一動作V 造成的結果一般是受事者O 所不希望接受的——因為如果這一結果是O所希望見到的,則S 往往不需要使用強硬的方式即可實行動作V。由此可以推知,在“S+剛2+V+O”這一結構里,蘊含著反意愿實現(xiàn)(對于受事者的)的語義成分,而這也是之后“剛2”向“剛3”轉化的重要原因[5]。
由于“S+剛2+V+O”這一結構里,蘊含著“反意愿實現(xiàn)”的語義成分,因此從受事者的角度看,基于轉喻機制的作用,人們在心理層面上將這一結構的標志詞“剛2”與“不愿發(fā)生的事態(tài)”聯(lián)系到一起,進而使“剛2”衍生出表轉折的“偏偏、卻”之義,我們將它記作“剛3”。自唐代開始,就有:
(12)剛有下水船,白日留不得。(唐·孟郊《留弟郅不得送之江南》)
(13)溪云洞鳥本吾儕,剛為浮名事事乖。(唐·皮日休《醉中偶作呈魯望》)
(14)向道是龍剛不信,果然奪得錦標歸。(唐·盧肇《競渡詩》)
由上述用例可知,自隋唐開始,方式副詞“剛2”開始逐漸向限定副詞“剛3”轉化。
2.宋元之后的發(fā)展
宋元之際是近代漢語的重要發(fā)展時期,也是副詞“剛”的重要發(fā)展階段,在這一時期,“剛”的含義和用法有了進一步的拓展。
早在唐代,“剛3”就有如下用例:
(15)可憐夭艷正當時,剛被狂風一夜吹。(唐·白居易《惜花》)
此處的“剛”當然可以理解為“剛3”,即表示“偏偏、卻”之義,但將其理解為表示行動或情況發(fā)生不久的表時間的副詞義同樣也說得通。而到了唐末以及宋代,有了更加明確的用例:
(16)剛有峨嵋念,秋來錫欲飛。(唐·齊己的《思游峨嵋寄林下諸友》)
(17)剛被時流借拳勢,不知身自是泥人。(唐·蔣貽恭《詠金剛》)
(18)剛被太陽收拾去,卻教明月送將來。(宋·蘇軾《花影》)
(19)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南宋·《五燈會元》)
其中例(18)(19)的“剛”語義指向非常明確,表示前后句之間的動作或狀態(tài)間隔時間短暫。因此,至遲到北宋中期,“剛”表示行動或情況發(fā)生不久的時間副詞的用法已經產生,我們記作“剛4”?!皠?”到“剛4”的演變很大程度上是語用環(huán)境造成的,語境吸收(аbsоrрtiоn оf соntеxt)是促進其語義演變的主要機制。
ВYВEE,PERKINS & PАGLIUС?。?]和TRАUGOTT &TROUSDАLE[7]的語法化理論認為,語義可以隨詞匯項或構式語境的不同而發(fā)生改變,即詞匯項或構式能夠將語境意義吸收。我們稱之為語境吸收(аbsоrрtiоn оf соntеxt)[8]。如張誼生曾指出,“敢”原來只有“敢于、膽敢”的意思,后來由于“敢”經常用在反詰句中,“敢”就有了“豈敢”的含義,成為評注性副詞[9]。
當一個句子中出現(xiàn)兩個前后承接或者有邏輯關聯(lián)的事態(tài),而其中一個是“剛3+V”這種結構時,由于表“偏偏、卻”的關聯(lián)副詞“剛3”指向說話者“不愿發(fā)生的事態(tài)”,那么從說話者的角度看,由于說話者需要表達對“剛3+V”情況出現(xiàn)的不滿或不希望其發(fā)生的感情,因此與之相關聯(lián)的另一個事態(tài)很可能是與其相對立或者沖突的,整個句子往往具有轉折的意味。由于“剛”經常性地出現(xiàn)在轉折的語境下,在語境吸收的作用下,產生了表示“事態(tài)轉折”的隱含義。此時的“剛”的意義不僅僅是“不愿發(fā)生”,而更多的向“未期望發(fā)生”或“沒料到”轉化。如:
(20)三十年來老健兒,剛被郎官遣作詩。(唐·王智興《徐州使院賦》)
結合語境,此例中的“剛”依然表示“剛3”的“偏偏、卻”之義,但其中沒有“不愿發(fā)生”的隱含義,而只是表示“(事情)出人意料”的轉折義。
在人們的認知里,表示轉折的兩個動作或事態(tài)往往間隔的時間較短。一方面,作為說話者如果要表示某一個事態(tài)的轉折,其選擇的上一個比照的事態(tài)在時間上往往相隔較近,而不會回溯很遠,這樣既方便聽話者更好理解,也更符合正常人的思維;另一方面,當兩個動作時間間隔時間較短時,人們也往往會將其與事態(tài)的轉折聯(lián)系起來。比如英語的whilе 是從“同時”的意思演變?yōu)樽尣睫D折的意思,是一個主觀化的過程。演變是由如下的語用推理引起的:whilе 連接А 和В兩個動作,表示在發(fā)生В 的同時發(fā)生А。由于說話人還主觀上對А 和В 的同時發(fā)生感到意外(兩件事同時發(fā)生的概率不高),因而產生出轉折的意思[10]。這可以說明,在人們的認知心理上,“時間間隔短”與“事態(tài)的轉折”存在關聯(lián)。
綜上所述,在語境吸收的作用下,剛3在唐末開始逐漸產生了表示行動或情況發(fā)生不久的時間副詞義“剛4”,且“剛4”一般出現(xiàn)在兩個分句中的前一句。不過在宋代,時間副詞“剛4”出現(xiàn)的頻率仍然較低。這一方面是由于關聯(lián)副詞“剛3”的用法依然存在而沒有被其他詞取代,因而“剛”一詞多義容易混淆;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與“剛4”同義的時間副詞“才”出現(xiàn)得更早(下文會有討論),使用也更廣泛。如在《全宋詞》中,“剛”總共出現(xiàn)過125 次,去除其中表名詞和形容詞的部分,僅有寥寥幾例可以被看作時間副詞“剛4”。而在《全宋詞》中,“才”出現(xiàn)共1022次,其中大約600例左右都可看作時間副詞,其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時間副詞“剛4”。整個宋代文獻中,“剛”表時間副詞的可信用例也十分稀少。因此,我們認為,在宋元之際時間副詞“剛4”雖然已經出現(xiàn),但并不常用,原因可能是由于同時間副詞“才”用法、意義接近,因其出現(xiàn)時間較晚而較少地被使用。
到了元代之后,由于副詞“剛”產生諸多其他衍生義(如表限定副詞義“僅僅”,在此不多贅述),其在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增多,時間副詞“才”的使用頻率逐漸減少,“剛4”這一用法開始變得更為常見,如:
(21)那人家。我才剛去要糴米。他不肯糶與我。他們做下現(xiàn)成的飯。教我們吃了。(元·《老乞大新釋》)
(22)不看時萬事全休,這一看,好似霸王初入垓心內,張飛剛到灞陵橋。(《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四)
同時,“剛4”也產生了新的變體——重疊形式的“剛剛”如:
(23)剛剛騰朧睡去,忽聽得床前腳步響,抬頭起看,只見一個人揭開帳子,颶的鉆上床來。(《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七)
有時還在“剛剛”后面加助詞“的”,如:
(24)剛剛的打個照面,風魔了張解元。(元《西廂記雜劇》)
因此,至元末明初,時間副詞“剛4”的用法又被重新激活了。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元以前“剛”作時間副詞的用法主要基于“剛3”(偏偏、卻)的用法衍生而來,“剛3”在語境吸收的作用下產生了時間副詞“剛4”的用法,但由于同副詞“才”用法、意義接近而不常用。到了元代,由于轉喻機制的作用,“剛”的時間副詞用法又被重新激活了,且產生了新的變體。
相比較“剛”而言,時間副詞“才”的語法化過程相對簡單。按《說文》:“才,草木之初也。”“才”的本義是“草木之初也”,引伸為“凡始之稱”,因而含有“開始,起點”這一義素。在人們的認識中,表示“初始”“起始”的事物往往容易同“數(shù)量少”或“數(shù)量小”聯(lián)系起來。因此,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先秦以及秦漢時期,表示動作的量小或者動作涉及的事物量小的限定副詞“才”已經出現(xiàn),我們記作“才1”如:
(25)秦始皇計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無窮,然身死才數(shù)月耳,天下四面攻之,宗廟滅絕矣。(《漢書·賈山傳》)
(26)今虜使到才數(shù)日,而王廣禮教則廢;如略善收吾送匈奴,骸骨長為豺狼食矣.(《后漢書·班超傳》)
隨著“才1”使用頻率的增加,其語義也逐漸泛化,開始從“動作、數(shù)量少”開始向“(間隔)時間少”轉移。在唐宋時期,“才”作時間副詞的用例逐漸增多,我們記作“才2”:
(27)子細思量爭不怕,才生便有死相隨。(《敦煌變文集》卷七)
(28)今夕未竟明夕催,秋風才往春風回。(唐·白居易《短歌行》)
(29)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宋·楊萬里《池上》)
元明之際,由于近義時間副詞“剛”的進一步發(fā)展以及漢語詞匯雙音化的趨勢,時間副詞“才2”的使用頻率逐漸減少,但至今依然存在。如:
(30)小二道:“我的雞才在籠里,不是你偷了是誰?”(明·《水滸傳》第七十七回)
(31)“怎么才來就要走呢?”(現(xiàn)代·于晴《紅蘋果之戀》)
綜上所述,限定副詞“才1”由“才”的基本義引申而來,之后由于語義泛化“才1”逐漸向時間副詞“才2”轉化?!安?”至遲到唐末已經出現(xiàn),表示“兩個動作距離時間短”,在元明之際逐漸被副詞“剛”取代,但這種用法至今仍然存在。
“剛”和“才”至遲到元末明初,都可做時間副詞,且作為時間副詞意思相近,都表示“兩個動作距離時間短”或“動作在不久前發(fā)生”,可用的場合也相似,因而在明代開始常作為同義副詞連用,強調“時間短”的語義,如:
(32)且說崔禹正行之間,忽見火起,急催兵前進。剛才轉過山來,忽山谷中鼓聲大震,左邊關興,右邊張苞,兩路夾攻。(《三國演義》第八十二回)
(33)剛才把辛環(huán)壓住了,聞太師勒轉墨麒麟,舉鞭照頂門上打來。(《封神演義》第四十一回)
在(32)(33)兩例中,“剛才”看似位于主語位置,和現(xiàn)代漢語“剛才”一詞相近,但實際上此處的“剛才”=“剛”+“才”,意義上仍然是兩個同義副詞的連用,在句中充當狀語,仍可視為副詞。結合上下文語境可知,(32)實際上是省略了主語“崔禹”,而(33)的主語是“聞太師”。 將(32)(33)兩例中的“剛才”替換成“剛”或“才”,句子的基本意義以及結構都不變。以上2 例的“剛才”表示“行動或情況發(fā)生不久”,其意義等于“剛”或“才”,但由于同義連用,其表示“時間短”的程度有所加強。
時間副詞“剛”和“才”組合而成的“剛才”原本應為副詞。但由于副詞“剛才”原本就是兩個近義副詞疊加形成,因而從意義和用法上而言,從“‘剛’+‘才’”到時間副詞“剛才”之間的界限并不清晰。如以上的(32)(33)2 例,此時將“剛才”理解為一個詞或是兩個副詞“剛”和“才”的連用,都說得通?!皠?才”的連用通常出現(xiàn)在句首,且往往出現(xiàn)在有一前一后兩個動作的句子里,具體表示兩個動作之間的間隔時間短。
明代中期“剛+才”開始逐漸凝固為一個詞,如:
(34)八戒道:“哥,你往那里去來?剛才一個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趕了去也?!保鳌ぁ段饔斡洝返诙换兀?/p>
(35)剛才不是揭蓋頭,他自家笑,還認不出來。(明·《金瓶梅》第四十回)
(36)我剛才分明夢見六姐向我訴告衷腸,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著武松,是好傷感人也?。鳌ぁ督鹌棵贰返诎耸嘶兀?/p>
(37)事體總在剛才所言了,更無別說。(明·《醒世恒言·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而我們由上文可知,“剛+才”的同義連用表示時間短的程度加強,但34-37例中,雖然勉強都可以用“剛”將“剛才”替換,但除37 外,其他幾例用“才”替換“剛才”非常勉強。更重要的是,例37中還出現(xiàn)了“在+剛才”這樣的名詞特有的搭配??梢姶藭r再將上例中的“剛才”理解為兩個詞的連用已經不妥。再如:
(38)玉樓道:“剛才短了一句話,不該教他拿俺每的,他五娘沒皮襖,只取姐姐的來罷?!保鳌ぁ督鹌棵贰返谄呤幕兀?/p>
此時結合語境,且從語義和邏輯上來說,如果認為“剛才”還是副詞連用,那么從語義上看此處“剛+才”連用以進一步強調“短了一句話”這一動作發(fā)生不久,但這并沒有實際的語用意義,只用一個副詞“剛”和“才”已經足夠了。這里的“剛才”最合理的理解應為表示某個過去的時刻。
但以上(34)-(38)5 例,除(37)以外,并不能有足夠的證據(jù)清晰地判定句中“剛才”屬于名詞或是副詞。因此,我們認為,此時“剛才”已經成詞,但還處于副詞和名詞的過渡階段。
明代中期出版的《三國演義》以及《水滸全傳》中,“剛才”分別只出現(xiàn)了2 例和1 例,但在同時期稍微刊行的《西游記》以及《金瓶梅詞話》中,“剛才”分別出現(xiàn)了16 例和63 例,而到了明末清初的《醒世姻緣傳》“剛才”一詞則出現(xiàn)了多達186 次??紤]到《三國演義》以及《水滸全傳》雖然出版時間在明中葉,但作者羅貫中、施耐庵應為元末明初人,我們可以認為,至遲到明代中期,隨著“剛”和“才”連用次數(shù)的頻繁,“剛才”逐漸凝固為一個可以單獨運用的詞。
同義連用也是“剛才”的詞匯化重要動因。王力先生認為:“漢語大部分的雙音詞都是經過同義詞臨時組合的階段的。這就是說,在最初的時候,是兩個同義詞的并列,還沒有凝結成為一個整體,一個單詞?!保?1]而這些“臨時的組合”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時間的推移等因素逐漸成為一個新詞。
到了清代,時間詞“剛才”的用法已經基本與現(xiàn)代漢語“剛才”無異,如:
(39)正說著,只見狄希陳坐完了帳,出來陪他舅子。那賓相吃完酒飯未去,仍把剛才那些話又對了狄希陳辨白。(清·《醒世姻緣傳》第四十四回)
(40)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著笑臉兒說道:“剛才是我的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他就跟了來。我怕他鬧,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這里罵人呢。”(清·《紅樓夢》第八十四回)
(41)稚燕看著,方曉得鳳孫的繼母病故,一封報喪的電報。到此地位,也沒得說了,把剛才的一團怒火霎時消滅,倒只好敷衍了幾句安慰的套話,問他幾時動身。(清·《孽海花》第二十三回)
我們知道時間名詞可以充當句子的主語、定語,而時間副詞不能。在以上的例證中,出現(xiàn)了如(39)“介詞+剛才”的結構,也出現(xiàn)了如(41)里的“剛才”+結構助詞“的”,以及(40)里的“剛才”+“是”這樣的搭配。這足以說明,此時的“剛才”已經具備了充當主語和定語的名詞性功能。由此,我們可以說,至遲到清代中期,時間名詞“剛才”已經形成,且語義和用法基本完善?!皠偛拧边@種從虛詞(時間副詞)向實詞(時間名詞)的轉化,在漢語史中并不多見,我們將其稱之為逆語法化(dеgrаmmаtiсаlizаtiоn)的一種[12]。這種現(xiàn)象的產生主要是基于轉喻機制的作用。
副詞“剛才”的本義是指“行動或情況發(fā)生不久”,我們由上文可知,“剛才”最早出現(xiàn)在處于有前后兩個動作的語境時,在這一語境下“剛才”僅僅只表示“(某一動作)發(fā)生不久”,更準確地說是“兩者間隔時間短”,或“前一個動作在后一個動作發(fā)生前不久發(fā)生”,如上述的例(33)中的“剛才”按語境而言,僅指“壓住”和“舉鞭……打來”這兩個動作的間隔時間短。其時間參照點是后一個動作發(fā)生時,與說話者當前所處的時間點無關。
但是言語交際具有實時性,說話者顯然更愿意提及正在發(fā)生的或不久前的事實,而不是過去很久的事實。因此雖然副詞“剛才”的時間參照點只與后一個動作相關,但實際上言語交際里提及的后一個動作發(fā)生的時間點,經常與說話者的時間點非常接近,甚至有時就是在“說話時”同步發(fā)生的。因此,隨著對“剛才”使用頻率的增加,人們在腦海中開始將“后一個動作發(fā)生時”這一時間參照點與“說話時(現(xiàn)在)”逐漸混同,隨之而來的就是“剛才”的意義逐漸從“后一個動作發(fā)生前不久”向“距現(xiàn)在不久”轉移。如:
(42)我剛才分明夢見六姐向我訴告衷腸,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著武松,是好傷感人也!
此時“剛才”已不僅僅出現(xiàn)在有前后兩個動作的句子里,其詞義不再是“(某一動作)發(fā)生不久”,而是表示“距現(xiàn)在不久”之義。這一語義的變化對“剛才”的逆語法化非常重要。原本副詞“剛才”的本義“動作發(fā)生不久”或“兩者相隔時間短”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其對應的時間范圍也很模糊;而“(動作)距現(xiàn)在不久”則是一個更加確定的時間范圍。因此在人們的潛意識中,“剛才”所指向的動作發(fā)生的時刻也更加容易確定。因此當人們看到“剛才”時,可以直接由動作聯(lián)想到過去的某一段時間。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人們將“剛才”和過去某個相對確定的時間段相聯(lián)系起來,開始直接用“剛才”表示原先其指向的動作發(fā)生的時間段,其意義從“(動作)距現(xiàn)在不久”向“過去某一段時間”轉移,進而完成了從時間副詞到時間名詞的轉化。
綜上所述,至明代中期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剛才”由時間副詞發(fā)展為時間名詞。至清代中期“剛才”的意義以及用法基本趨于穩(wě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