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燈杰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1189)
以《差異與重復》一書的出版為標志,德勒茲進入了以自己的名義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期,并且在他第一次“做哲學”(do philosophy)(1)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aul Patton,tran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4,p.xv.的時候就提出了他的時間理論——重復的時間理論。關于這一理論,德勒茲寫道:“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都是一種重復,但它們卻以不同的方式進行重復?,F(xiàn)在是重復者,過去是重復本身,而未來則是被重復的對象?!?2)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94.即是說,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作為時間的三個維度、三種綜合,它們之間既不是空間上的接近關系,也不是時間上的接續(xù)關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存關系。在重復的時間理論的基礎上,德勒茲構建了一種重復的歷史理論。重復的歷史理論,又稱“共存的時間哲學”(the philosophy of co-existential time)或“共存的歷史理論”(the theory of co-existential history),該理論認為歷史不是一個線性的過程,而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非線性系統(tǒng)。用德勒茲的話說,歷史是由一個個歷史事件所構成的事件的循環(huán)。在這里,德勒茲強調歷史的重復性,其目的并不是為了說明歷史具有某種相似性,而是為了從重復中敲打出差異性。正如德勒茲所言,“重復從不是歷史的事實,而是歷史的條件。在這種條件下一些新的事物被有效地生產出來”(3)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90.。在德勒茲那里,重復的觀點體現(xiàn)的其實是一種生命的觀點,因為生命即是差異與重復??梢?,德勒茲的時間理論不僅揭示了時間運行的一般規(guī)律,而且自身之中還包含著對生命的思考:生命本質上是一種差異(4)在德勒茲哲學中,差異和強度都可以作為本體概念,區(qū)別在于,差異是一個比強度更具普遍性的概念,強度不過是差異的二級概念。,且這種差異的生產唯有通過永恒回歸的重復才能實現(xiàn)。
德勒茲將他的時間理論運用到歷史領域,形成其關于歷史的理論——重復的歷史理論。該理論主張,歷史不是一條漸進的、向前的直線(5)傳統(tǒng)的、線性的歷史理論主張,歷史是一條漸進的、向前的直線,并且,這條線是有終點的,其終點就是以賽亞的降臨,例如古希伯來、古印度和穆斯林神學家所堅持的就是這種觀點。,而是一個不斷重復的過程。具體表現(xiàn)為,歷史由事件構成,事件之間不是以連續(xù)的而是以共存的方式進行聯(lián)系;事件之間不是一種因果關系,而是相互包含、相互生成的重復關系;事件的主體不是作為個體的人,而是“歷史上的名字”(the names of history)(6)將歷史還原為事件,將事件還原為“歷史上的名字”,并以“歷史上的名字”作為問題的切入點,德勒茲的這一研究思路與其對于哲學的定義是一脈相承的。在《什么是哲學?》中,德勒茲將哲學界定為關于概念的研究,而概念又有其主體,即概念性人物。。簡言之,“歷史不是過去,而是事件的循環(huán)”(7)Jay Lampert,Deleuze and Guattari’s Philosophy of History,London: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06,p.3.。
在德勒茲的著作中,“歷史”這個概念通常以兩種方式被使用:一種是作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連續(xù)的、再現(xiàn)的歷史概念;另一種是作為德勒茲用于分析力比多生產的精神分裂分析概念,即“歷史上的名字”。本文主要是在后一種意義上來使用這個概念。這樣一來,對德勒茲歷史理論的把握基本上可以通過對“歷史上的名字”理論的分析和研究來進行通達。
“歷史上的名字”是德勒茲在《反俄狄浦斯》一書中提出的概念,它主要用來解釋尼采如何作為歷史人物而存在,或者究竟是什么促使尼采成為歷史人物而不是被歷史的大潮所湮沒。在探討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來看德勒茲在《反俄狄浦斯》中所做的一段論述:“不存在尼采這個人,這個突然瘋掉了的、并把自己等同于所有陌生人的哲學教授;只存在一個穿越一系列狀態(tài)的尼采式的主體,該主體把歷史上的名字與這些狀態(tài)等同起來:‘歷史上的所有名字都是我……’”(8)Gilles Deleuze,F(xiàn)élix Guattari,Anti-Oedipus,Robert Hurley,Mark Seem,Helen R.Lane,trans.,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3,p.21.從這段話中,我們不難看出,“歷史上的名字”指的不是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人,而是主體向歷史人物回歸的一個通道。用德勒茲的話說,“這不是一個與形形色色的歷史人物相等同的問題,而是將歷史上的名字與無器官身體上的強度區(qū)域相等同的問題;并且每一次作為主體的尼采都會喊道:‘他們是我!因此他是我!’”(9)Gilles Deleuze,F(xiàn)élix Guattari,Anti-Oedipus,p.21.根據(jù)德勒茲的觀點,歷史沒有一個固定的、不變的中心,只有一個個“歷史上的名字”或“強度區(qū)域”。這些“歷史上的名字”不是靜止的、孤立的,而是運動的、相互關聯(lián)的,它們需要通過遭遇和生成其他“歷史上的名字”來充實和發(fā)展自己。例如,作為“歷史上的名字”,尼采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會隨著情境的變化不斷地發(fā)生變化,尼采與雅斯貝爾斯、海德格爾和德勒茲這些“歷史上的名字”的遭遇,可謂對尼采的三次重大發(fā)展(10)雅斯貝爾斯、海德格爾和德勒茲對尼采思想的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雅斯貝爾斯著有《尼采:其人其說》,海德格爾著有《尼采》,德勒茲著有《尼采與哲學》,這三部著作堪稱解讀尼采的經(jīng)典著作。。那么,“歷史上的名字”之間是如何連接和生成的?或者說,它們之間連接和生成的基礎是什么?答案就包含在德勒茲對主體的界定當中。德勒茲認為,作為主體,我們不是由意識決定的,而是由身體決定的。主體與他者之間的關系也不是一種基于意識的意向性關系,而是一種基于身體的強度關系和生成關系(11)像福柯、德里達等后現(xiàn)代哲學家一樣,德勒茲貶低意識,抬高身體,認為人的本質是身體的欲望,而不是意識。如此一來,主體與他者之間的關系就被置換成身體之間的生成關系。關于生成,德勒茲這樣定義:“生成,就是從(我們所擁有的)形式、(我們所是的)主體、(我們所具有的)器官或(我們所實現(xiàn)的)功能出發(fā),從中釋放出粒子,在這些粒子之間建立起動與靜、快與慢的關系——它們最為接近我們正在生成的事物,也正是通過它們,我們才得以進行生成?!?參見德勒茲、加塔利:《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輝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年,第385頁。)生成是一種虛擬的運動,它是無形的(incorporeal),而不是有形的(corporeal),它是真實的(real),而不是可能的(possible)。。當我們的身體與其他人的身體相遇時,我們的身體就很容易為其他的身體所影響,從而變成他者的身體。用德勒茲《反俄狄浦斯》一書中的話來說,當我把自己等同于某個“歷史上的名字”的時候,或者說,當我生成某個“歷史上的名字”的時候,那個“歷史上的名字”就被激活了,我也因此被這個“歷史上的名字”所浸潤,從而成為歷史人物。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向“歷史上的名字”的回歸,或者生成“歷史上的名字”,指的不是通過模仿歷史人物的言行舉止來變成那個人,而是通過感受歷史人物的身體強度,或者通過感受歷史人物之于時代的影響力,從而成為像歷史人物一樣有力量的人。換句話說,向“歷史上的名字”的回歸只是一種手段,其最終目的是通過在主體與歷史人物之間發(fā)生力與力的共鳴,從而增加主體身體的強度。
通過對“歷史上的名字”理論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歷史的主體不是歷史中的人,而是“歷史上的名字”;世界歷史不是人類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劇,而是人類主體向“歷史上的名字”回歸的一個過程。就像“概念性人物不代表哲學家一樣”(12)吉爾·德勒茲、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學?》,張祖建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287頁。,“歷史上的名字”也不代表歷史中的人,而是代表著一個事件、一個強度區(qū)域。當我們說回到某個“歷史上的名字”的時候,我們指的不是回到歷史中的某個人,而是回到當時的情境或事件,通過從過往的事件中汲取力量,來指導當下的實踐??梢姡貜筒攀菤v史打開的正確方式,歷史正是以重復的方式對當下發(fā)生作用。
歷史通過重復對當下產生作用。與再現(xiàn)的歷史不同,重復的歷史并不試圖再現(xiàn)過去的行為,而是將過去作為加強當前行為的一種方式。用德勒茲的話說,歷史對當下的影響發(fā)生在虛擬(virtual)層面,而不是現(xiàn)實(actual)層面(13)德勒茲反對傳統(tǒng)哲學從可能(the possibility)和真實(the real)兩個維度來透視世界的做法,取而代之,他把存在分為兩種狀態(tài):虛擬(the virtual)和現(xiàn)實(the actual)。在他看來,現(xiàn)實是一個建立在牛頓時空理論基礎之上的常識性的世界;虛擬是一種差異,它是真實的,但還沒有成為現(xiàn)實,并且,作為一種非物質的事態(tài),虛擬在變成現(xiàn)實后并不會消失,而是會持續(xù)地對我們發(fā)揮作用。本文使用虛擬和現(xiàn)實這兩個術語意在強調:(一)歷史對當下的影響是一個持續(xù)的過程,而不是瞬間完成的行為;(二)歷史對當下的影響是不可見的,盡管它是實實在在存在的。。例如,當我們說回到某個人的時候,譬如“回到尼采”、“回到康德”、“回到黑格爾”、“回到馬克思”,我們指的不是去模仿他們,更不是變成他們,而是回到他們自19世紀末一直到現(xiàn)在所產生的強度效應(14)在重復問題上,德勒茲并沒有像傳統(tǒng)哲學家那樣把重復理解為同一者的再現(xiàn),而是將其視為一種強度上的變化以及由這種變化所帶來的影響。在德勒茲看來,如果重復僅僅停留在表面,只是作為一種單純的外部行為,那么這種重復還不能成其為真正的重復,這樣的重復也不具有價值。就拿紀念這一行為來說,如果紀念的意義僅限于那個被重復的對象,那么這種重復就是一種偽重復,就沒有意義和價值。但如果我們通過紀念,讓被紀念物和我們之間產生共振、發(fā)生共鳴,那么一種真正的重復就產生了。例如,紀念巴士底獄陷落的不是巴士底獄被攻陷的那個日子,而是巴士底獄陷落這個事件,正是巴士底獄的陷落所產生的震動,預先使巴士底日的重復成為可能。參見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1.。歷史關涉的是現(xiàn)在,而不是過去,或者說,它關涉的是當過去捕捉到現(xiàn)在時,現(xiàn)在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們對于歷史的研究,最終不是為了回到過去而回到過去,而是為了創(chuàng)造未來而回到過去。從歷史的這一現(xiàn)實指向性來看,它是一門“形態(tài)發(fā)生學”(morphogenesis),即所有的事物都參與了強度的生成。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往往是那些精神分裂癥患者參與了這場運動。例如,德勒茲在《反俄狄浦斯》中寫道:“(我覺得)我正在生成上帝,我正在生成女人,我是圣女貞德,我也是黑利阿加巴盧斯(Heliogabalus,羅馬帝國皇帝)和大蒙古人,我是一個中國人,我是一個印第安人,我是一個圣殿騎士,我是我的父親,我也是我的兒子?!?15)Gilles Deleuze,F(xiàn)élix Guattari,Anti-Oedipus,p.85.從這些看似狂人的囈語中,我們發(fā)現(xiàn),沒有人比精神分裂癥患者更了解歷史,也沒有人比精神分裂癥患者更好地參與歷史。正如德勒茲所言,“沒有人比精神分裂癥患者更深地介入歷史,或者以這種方式來對待歷史”(16)Gilles Deleuze,F(xiàn)élix Guattari,Anti-Oedipus,p.21.。事實上,不管任何人,只要他向歷史敞開,向“歷史上的名字”進行回歸和生成,他就有可能成為歷史人物。不僅個體的人是這樣,民族、宗教、政黨……這些集體性的組織同樣可以通過向歷史的回歸和生成來創(chuàng)造它們的歷史。在這里,回歸“歷史上的名字”不是模仿歷史人物的行為,而是感受歷史人物的身體強度,并以此作為加強我們當前行為的一種方式。縱觀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歷程,人類歷史上的任何一次革命,如果只是停留在單純地模仿以前的革命,而沒有新的革命思想的指導,最終都不能取得勝利。正因為如此,馬克思在總結歐洲特別是法國1848年革命的經(jīng)驗時指出,“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tǒng),像夢魘一樣纏繞著活人的頭腦。當人們好像剛好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圍的事物并創(chuàng)造前所未有的事物時,恰好在這種革命危機時代,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請出亡靈來為自己效勞,借用它們的名字、戰(zhàn)斗口號和衣服,以便穿著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的一幕”(17)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頁。??梢?,歷史雖然是我們向“歷史上的名字”回歸的一個過程,但回歸絕不意味著模仿和復制,而是包含著變化的元素在里面,它是一種差異的重復。
作為一個過往的事件,“歷史上的名字”之所以能夠對當下產生作用,進而成為我們永恒回歸的對象,這與它自身的條件是分不開的。首先,“歷史上的名字”作為一種虛擬的存在,它不會在變成現(xiàn)實后消失,而是會一直存在下去,并且作為一種非物質的事態(tài),它會持續(xù)地對我們發(fā)生作用。例如,受尼采這一“歷史上的名字”的影響,會有許許多多新的尼采——尼采式人物——出現(xiàn)。這些新的尼采的出現(xiàn)并沒有讓舊的尼采黯然失色,而是豐富和發(fā)展了這個舊的尼采,從而為更多尼采的出現(xiàn)創(chuàng)造了條件。其次,“歷史上的名字”作為一種差異的存在,它是歷史存在和發(fā)展的前提和保障。德勒茲在《尼采與哲學》一書中指出,“永恒回歸不是‘同一’或‘一’的回歸,而是屬于多樣性和差異的回歸”(18)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周穎、劉玉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69頁。。從這句話中,我們不難看出,差異是歷史得以回歸的前提,或者說,它是歷史發(fā)展的前提條件?!皻v史上的名字”之所以能夠與當下建立聯(lián)系并對當下產生影響,這與它的差異本質是分不開的。而差異在德勒茲那里代表的是力量、強度、少數(shù)、“弱勢”和可能性。這就解釋了“歷史上的名字”總是少數(shù)人的原因。在德勒茲看來,與多數(shù)派或統(tǒng)治者的歷史使主體趨于穩(wěn)定,從而壓抑了“歷史上的名字”的革命性和斗爭性不同,少數(shù)派的歷史才是一部真正的歷史(19)少數(shù)或少數(shù)派在德勒茲那里指的是一種新生的革命力量,這種力量雖然比較弱小,但卻代表了革命前進的方向,蘊藏著巨大的革命潛力。。就像歷史是由一個個“歷史上的名字”所構成的一樣,世界歷史的發(fā)展也無不是由少數(shù)派推動的?!翱ㄋ固亓_、阿拉伯人、黑豹黨或即將到來的中國人”(20)Gilles Deleuze,F(xiàn)élix Guattari,Anti-Oedipus,p.378.……人類歷史的每一次進步總是少不了這些少數(shù)派的身影。相比之下,多數(shù)派或統(tǒng)治者的歷史則壓制了共存歷史的持續(xù)效應,或者說,抑制了革命的爆發(fā)。
“歷史上的名字”是一個單一的、非連續(xù)的事件。那么,“歷史上的名字”之間是通過何種方式進行連接的呢?或者說,歷史是如何在碎片化的結構中來保持自身的連續(xù)性的呢?要想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不得不從德勒茲對哲學、對時間的獨特理解開始說起。
德勒茲晚年在論及哲學時指出,就像歷史是一門地理歷史一樣,“哲學是一門地理哲學”(21)吉爾·德勒茲、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學?》,第335頁。。從德勒茲對哲學的定義中,我們可以看出,德勒茲倒轉了以胡塞爾為代表的現(xiàn)象學的觀點,認為不是共時性依附于連續(xù)性,而是連續(xù)性依附于共時性,或者說,不是空間依附于時間,而是時間依附于空間。如果歷史被視為一種空間關系,那么,如何保證歷史的連續(xù)性呢?答案是,通過發(fā)生在歷史事件之間的強度上的共振。德勒茲將歷史劃分為一個個單元或強度區(qū)域——歷史事件或“歷史上的名字”,并把強度置于事件的中心,把發(fā)生在事件之間的強度上的共振作為事件之間連接的紐帶,這樣一來,歷史的連續(xù)性就有了保證。這里需要補充一下,我們對“歷史上的名字”的回歸,不是以與時間相反的順序逐步地檢索歷史事件,而是一下子置身于過去的某個時間或事件。因此,我們對“歷史上的名字”的回歸不是一種基于知識和想象的意識行為,而是一種以強度為依據(jù)的無意識的行為。
根據(jù)德勒茲的歷史哲學理論,歷史由事件構成,而事件又離不開其執(zhí)行者“歷史上的名字”,因此,歷史通??梢赃€原為“歷史上的名字”?!皻v史上的名字”與當下發(fā)生的強度上的共振構成了我們關于歷史的連續(xù)的觀念??傊?,歷史以重復為打開方式,世界歷史不過是一部重復的歷史。
重復不僅體現(xiàn)在過去,也體現(xiàn)在當下和未來:作為一個整體,時間本身就是一種重復。在《差異與重復》一書中,德勒茲對重復與時間的關系作了集中的論述,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時間的三種綜合:現(xiàn)在和習慣的綜合,過去和記憶的綜合,以及未來和“時間的空虛形式”(the empty form of time)的綜合。在德勒茲看來,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這三種時間的綜合之間既不是孤立的,也不是連續(xù)的,而是相互包含、相互滲透的,它們之間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存關系。
時間的第一種綜合為現(xiàn)在的綜合。這種綜合始于一種生產性的想象力,它是一個將兩個非連續(xù)的瞬間結合在一起的知覺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產生了“現(xiàn)在”的觀念。德勒茲從休謨的經(jīng)驗主義的立場出發(fā),認為我們的時間觀念的形成雖然與我們對于事物的知覺有關,但單憑感覺我們并不能形成“現(xiàn)在”的觀念,因為感覺只能直觀一個個非連續(xù)的瞬間,而不能直觀這些瞬間的序列,并且它會隨著這些瞬間的消逝而逝去。那么,如何將這些非連續(xù)的瞬間關聯(lián)起來以形成“現(xiàn)在”的時間呢?答案是,通過想象力。想象力在這里指的是一種“收縮力”(contractile power),其作用在于“將某物在另一物出現(xiàn)時保留下來”(22)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70.。以休謨所列舉的“AB AB AB A…”的例子為例,當A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會預期著B的出現(xiàn)。而我們之所以會經(jīng)由A聯(lián)想到B,是因為想象力將這兩個事物收縮在同一個平面上,并將之保留在我們的思維當中,“在一種與所有被收縮的AB的質的印象相應的力量的伴隨下,當A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就會預期著B的出現(xiàn)”(23)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70.。從“AB AB AB A…”的模式中,我們發(fā)現(xiàn),收縮或重復并非發(fā)生在重復的對象(A或B)或事態(tài)(AB)中,而是發(fā)生在靜觀它們的心靈中。盡管如此,我們不能因此就認定收縮是由精神的反省介入的能動的綜合。相反,收縮雖然通過精神進行,但卻是在靜觀的而非反省的精神中發(fā)生的被動的綜合。事實上,當?shù)吕掌澱f“收縮既不是回憶,也不是理解,而是一種時間的綜合”(24)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70.的時候,他所說的“綜合”指的就是被動的綜合。
通過收縮或重復,我們“不僅能看到精神的生的基礎,也能看到有機體的生的基礎”(25)篠原資明:《德魯茲:游牧民》,徐金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7頁。。動物、植物,乃至人類,一切有機體無不是由收縮形成的。就像有機體通過遺傳在下一代中來延續(xù)自己的生命一樣,收縮或重復不但讓過去和現(xiàn)在共存于當下,而且也預示了未來。因此,重復中包含著差異(26)收縮之物具有差異性,而這種差異是從習慣中產生的。正如德勒茲所言,“習慣從重復中獲得新事物——差異。習慣本質上是收縮”。參見: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73.。心靈從重復中提取差異,而恰恰是差異使重復成為可能??梢姡瑫r間是在最初的綜合中形成的,這最初的綜合對瞬間的重合產生了影響,它通過將一個瞬間收縮到另一個瞬間,從而形成了“現(xiàn)在”的時間。
時間的第一種綜合始于對一系列非連續(xù)的瞬間所做的經(jīng)驗上的想象。在此基礎上,我們形成了“現(xiàn)在”的觀念。就現(xiàn)在作為一種(非連續(xù)的)綜合而言,它是一種重復(27)現(xiàn)在之中包含著過去和未來。作為一個時間點,現(xiàn)在總是不停地向過去和未來這兩個維度逃竄。,并且正是這種重復使“現(xiàn)在”的時間成為可能。
時間的第二種綜合為純粹過去的綜合,即所有時間的虛擬共存。對于時間的第二種綜合,德勒茲在《差異與重復》一書中作了這樣的論述:“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必然的結論:必然存在另一種時間,從而讓時間的第一種綜合得以在其中發(fā)生。”(28)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79.而這“另一種時間”就是時間的第二種綜合:過去或記憶(29)這里所謂的記憶指的是被動的記憶。德勒茲把記憶分為主動的記憶和被動的記憶,或者有意識的記憶和無意識的記憶,他認為主動的記憶以被動的記憶為基礎,主動的記憶不過是被動的記憶呈現(xiàn)出來的結果。。從這段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德勒茲是在兩種綜合(過去與現(xiàn)在)的關系中來考察過去的,并把過去視為現(xiàn)在實現(xiàn)的場所。在德勒茲看來,雖然習慣(第一種綜合)是時間的基礎(fondation),但時間的根據(jù)(fondement)卻是記憶,因為習慣只是為時間的形成提供了一個穩(wěn)固的基礎,而記憶卻引起和解釋了時間的流逝。正如德勒茲所言,“習慣是時間的最初綜合,它構成了正在流逝的現(xiàn)在的生命;記憶是時間的根本性的綜合,它構成了過去的存在(它引起現(xiàn)在的流逝)”(30)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80.。把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的關系界定為一種共存關系,在這一點上德勒茲主要是受柏格森和尼采的影響。例如,柏格森認為,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是共存關系,而不是連續(xù)關系。在他看來,過去從來就不是一種單純的存在,而是深陷于兩種現(xiàn)在之間:一種是它已經(jīng)成為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另一種是作為過去的現(xiàn)在。換句話說,過去作為一個整體,它由兩個部分組成:過去的現(xiàn)在和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并且過去的現(xiàn)在包含著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尤金·霍蘭德(Eugene Holland)對柏格森的這一理論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他總結道:“過去對于柏格森而言不是一個按照線性的系列傳送物品的存儲庫,而是一個非時間的集團,在那里每一個過往的事件都與其他事件共存?!?31)Bernd Herzogenrath,eds.,Time and History in Deleuze and Serres,London: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12,p.22.受柏格森的這一共存的時間理論的影響,德勒茲把我們精神生活之內的重復稱作“命運”(destiny)。在他看來,現(xiàn)在與過去相互交融、彼此占有。然而,無論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如何地不連貫,我們都會有這樣的印象:我們每個人都在一定程度上重復著與過去同樣的生活。
純粹過去是一種虛擬的、整體性的存在,它“從來不能被完全實現(xiàn)”(32)Adrian Parr,The Deleuze Dictionary,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5,p.297.。就像尼采的永恒回歸一樣,當下對過去的占有是一種選擇性的行為,它只選揀那些對當下有用的或充滿活力的記憶,那些無用的或不活躍的記憶則一律被保留在過去??梢?,現(xiàn)在與過去雖然是共存的,但這種共存卻是一種不對稱的共存:“它與過去之間的唯一牽涉,就是過去當中包括了喚起它的那部分記憶?!?33)亨利·柏格森:《材料與記憶》,肖聿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124頁。此外,當下對過去的占有本質上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它無需按照與時間相反的順序逐步進行檢索,而是一下子就置身于過去的某個瞬間。
時間的第三種綜合為未來的綜合。關于第三種綜合,德勒茲寫道:“我們可以生產出某種新的東西,但條件是我們得重復兩次:一次是以構成過去的方式重復,另一次是在變形的當下中重復。而這被生產的東西——絕對的新——本身只會是重復,是第三種重復。這一次是過剩重復,是作為永恒回歸的未來的重復?!?34)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90.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時間的第三種綜合是在前兩種綜合的基礎上形成的,它是對前兩種綜合的重復和超越。為了深入理解這個問題,我們將從德勒茲對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的解讀開始說起。
德勒茲認為,在“我思故我在”中,“我思”代表一種規(guī)定作用,“我在”代表一種無規(guī)定的東西,“我思”這一規(guī)定作用與“我在”這一無規(guī)定的東西是相互關聯(lián)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將無規(guī)定的存在和作為規(guī)定作用的思考關聯(lián)在一起的呢?康德認為是時間。即“我在”這一無規(guī)定的存在可以作為被“我思”規(guī)定的東西的時間。然而,德勒茲反對康德將時間作為思和在的外在差異,而是認為時間是使兩者發(fā)生聯(lián)系的內在差異。根據(jù)德勒茲對“我思故我在”的解讀,“我在”代表了一種無規(guī)定的存在或無根基(groundless)的時間——未來。就未來作為一種無規(guī)定、無根基的總體的時間而言,它又被稱為“時間的空虛形式”(the empty form of time)。具體地說,德勒茲把時間的第三種綜合稱為“時間的空虛形式”,主要是因為“作為一種綜合,空虛時間企圖把其他兩種時間——現(xiàn)在和過去——集合在一起。它包含和規(guī)定著整個時間”(35)Joe Hughes,Deleuze’s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A Reader’s Guide,London: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2009,p.120.。從這段話中,我們不難看出,作為“時間的空虛形式”,未來是一種重復。只不過,這種重復既不是以過去本來的樣態(tài)重復,也不是以現(xiàn)在的樣態(tài)即變身的樣態(tài)重復,而是作為新事物被生產出來的條件的重復。根據(jù)未來的重復的特征,德勒茲又把這一重復稱為永恒回歸。
上文中提到,我們通常是將過去插入現(xiàn)在來行動,在這個過程中產生了一些新的東西,并且正是這些新的東西構成了我們的未來。其實,我們也可以從未來的角度說,是未來把過去和現(xiàn)在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讓時間重復了自己。根據(jù)德勒茲的觀點,現(xiàn)在和過去是相互關聯(lián)的,但它們之間的關系不是由它們中的哪一個決定的,而是由它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事物即未來決定的。未來關涉的是如何在一個新的現(xiàn)在中表現(xiàn)一般過去。從這個意義上說,未來是一種確定性,因為它使對象成為可能的。按照德勒茲對康德的解讀,未來不僅把時間帶給事件,而且使第三種時間的綜合成為一種“空虛形式”,從而消除了將事件按照一種順序而不是另一個順序排列的任何基礎。因此,是未來把時間帶給事件,從而使事件變得合適。正如我們的童年影響著我們現(xiàn)在,而我們的未來則解釋了它是如何被影響的。
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作為時間的三種綜合,它們無不以重復的方式表現(xiàn)自身,只是表現(xiàn)的方式不盡相同罷了。“現(xiàn)在是重復者,過去是重復本身,而未來則是被重復的對象”(36)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p.94.。在這三種時間的綜合中,德勒茲頗為重視未來,因為現(xiàn)在流逝,無需思考,過去就在原地,但未來必須做出選擇。作為選擇的結果,未來將其他兩種時間從屬于自己并剝奪了它們的自主權。可見,未來才是時間中的佼佼者。
德勒茲的時間理論突破傳統(tǒng)時間的線性模式,把現(xiàn)在、過去和未來三種時間的綜合視為三個非連續(xù)的單元。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時間的各個單元之間如何進行聯(lián)系?或者說,作為整體的時間又是何以可能?作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德勒茲提出了他的“永恒回歸”概念。
“永恒回歸”最初是由尼采提出的,這個概念在尼采前后期思想中的內涵是不同的(37)尼采的永恒回歸是一個十分含混的概念,它有時作為“相同者的永恒回歸”,有時又作為“差異的重復”。學界一般以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為界,認為永恒回歸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前主要作為“相同者的永恒回歸”,之后主要作為“差異的重復”。參見孫周興:《永恒在瞬間中存在——論尼采永恒輪回學說的實存論意義》,《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永恒回歸一開始是作為相同者的重復,即所有事物最終都要走向虛無。根據(jù)尼采的論述,時間是無限的,而空間是有限的,因此所有事物最終都會耗盡,從而落入重復的怪圈。后來,永恒回歸偏離了這一希臘式的解釋,變得更加戲劇化,因為尼采發(fā)明了一種永恒回歸的競爭形式。這樣一來,永恒回歸就不再是關于事物的簡單重復,而是包含了變化和發(fā)展的因素在里面。德勒茲接過尼采的永恒回歸概念,將之發(fā)展成一種生產差異的運動。他寫道,永恒回歸“不是某一事件回歸,而是回歸本身是由差異和多樣性肯定的事件。換句話說,永恒回歸中的同一描述的不是回歸之物的本質,相反,它描述的是不同之物回歸的事實”(38)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第72頁。??梢钥闯?,經(jīng)過德勒茲的改造,永恒回歸不再是對于過去的機械重復,更不是走向虛無,而是通過回歸過去來創(chuàng)造新的未來。把永恒回歸作為對未來無限可能性的創(chuàng)造,而不是對過去的模仿和再現(xiàn),就這一點而言,永恒回歸體現(xiàn)的是生命的原則,它是對生命生生不息、周而復始的差異性、生產性和創(chuàng)造性本質的肯定。
作為一種時間理論,永恒回歸之于生命的啟示是,“生命是差異與重復”(39)Keith Ansell Pearson,Germinal Life:The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of Deleuze,London:Routledge,1999,p.9.。在生命問題上,德勒茲認為傳統(tǒng)哲學將生命視為意識的客體,并將之與死亡對立起來,這并不是對待生命的正確方式。在他看來,生命本身是一種自在的、差異的存在,它無處不在,且超越善惡,甚至死亡也可以被視為一種提升生命強度的方式(40)德勒茲反對生命終結論,認為生命就像“歷史上的名字”一樣,雖然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已死,但圍繞著生命主體發(fā)生的事件依然存在,并會持續(xù)地影響著人們的信心和行為。因此,“對德勒茲來說,不存在自殺、毒品,甚至生與死的終極哲學,而只存在關于這些事物的哲學學習——一種在與時間事件相遇中的哲學學習。思想和生命既不是先天的,也不是后天的,而是‘生殖的’”。參見Keith Ansell Pearson,Germinal Life:The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of Deleuze,p.135.。在《內在性:一種生命》(PureImmanence:EssaysonALife)一文中,德勒茲將這樣一種生命稱作“一種純粹內在性的生命”,他指出,“生命包含的僅僅是虛擬實體,它由虛擬性、事件和單一性構成。人們稱之為虛擬的東西并不是現(xiàn)實中缺少的東西,而是一個現(xiàn)實化的過程”(41)Gilles Deleuze,Pure Immanence:Essays on A Life,Anne Boyman,trans.,New York:Zone Books,2001,p.31.。從德勒茲對生命的論述中,我們發(fā)現(xiàn)生命具有兩個重要特征:第一,生命的本質是差異或強度,一切生命形式,如人的生命、動物的生命和植物的生命,不過是這種差異或強度的現(xiàn)實形態(tài);第二,生命涉及一種運動,它是一個從虛擬到現(xiàn)實再到虛擬的過程。對于這個過程,我們可以用這樣一個公式來表示:“虛擬真實?現(xiàn)實真實?虛擬真實”(42)Adrian Parr,The Deleuze Dictionary,p.297.。從這個公式中,我們可以看出,生命本質上是一種虛擬的存在,生命的現(xiàn)實化意味著生命強度的減弱,而它的去現(xiàn)實化則意味著生命強度的增加;生命運動是一個真實的(real)過程,無論它處于什么狀態(tài)或階段。就生命作為一種運動、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力量而言,德勒茲與柏格森是一致的,因為柏格森主張,“對于有意識的生命來說,要存在就是要變化,要變化就是要成熟,而要成熟,就是要連續(xù)不斷地進行無盡的自我創(chuàng)造”(43)亨利·柏格森:《創(chuàng)造進化論》,肖聿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年,第13頁。。
作為“一種潛在的力量,一種變化的權力”(44)克萊爾·科勒布魯克:《導讀德勒茲》,廖鴻飛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8頁。,生命需要不停地進行創(chuàng)造和生成,以提升自身的強度。那么,作為一個整體,生命又是如何保證自身及其強度生產的連續(xù)性的呢?答案是,通過永恒回歸。因為從差異與重復的辯證關系——差異是重復運動的基礎,重復是差異實現(xiàn)的手段——來看,唯有重復可以實現(xiàn)對差異的“拯救”。我們知道,永恒回歸雖然是對過去的重復,但在這個過程中卻產生了一種新的東西——差異。作為一種差異的存在和肯定的力量,永恒回歸有其自身運行的邏輯,它旨在通過生命自身的運動,將生命從單一的形式中解放出來,復歸其差異和強度的本質。為了說明永恒回歸之于生命的這種效用,德勒茲將永恒回歸與知識放在一起進行對比,他指出,“永恒回歸的檢驗不會讓反動力生存,同樣也不會讓否定的權力存在。永恒回歸徹底改變了否定的因素:它使沉重化為輕盈,使否定轉向肯定,它使否定變?yōu)橐环N肯定的權力”(45)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第126頁。。相反,“知識將迫使生命與其所能分離的法則強加于生命,阻止甚至禁止生命運動,把生命局限于可進行科學觀察的狹隘的被動框架中,好像被關在動物園里的動物一樣”(46)吉爾·德勒茲:《尼采與哲學》,第146頁。。通過對比這兩種不同的對待生命的方式,我們可以得出,知識雖然宣稱生命是目的,但它卻是反生命的;永恒回歸雖然從表面上看是反生命的——因為它包含著對另一種生命形式(無機生命)的回歸,但事實上它體現(xiàn)的恰恰是生命的原則——因為它遵循的是思想的原則、現(xiàn)實的原則和行動的原則,或者說,它強調的是生命自身的運動及其對差異的生產??傊?,永恒回歸無論是對差異的生產,還是對生產這種差異的運動的生產,它都體現(xiàn)了生命的原則——差異的原則、強度的原則。
永恒回歸作為向另一種生命形式(無機生命)的復歸,它本身包含著對死亡的理解,即死亡是生命的目的,還是手段的問題。尼采當初在使用這個概念的時候,態(tài)度比較模糊,他時而把永恒回歸理解為向生命原初的死寂狀態(tài)的回歸,時而理解為對差異的生產。弗洛伊德則直接把永恒回歸等同于死亡直覺,認為死亡才是生命的目的。德勒茲反對從人類學的視角來理解永恒回歸,他指出永恒回歸的真正主體是強度,而不是作為個體的人;強度才是生命的目的,死亡只是一種肯定生命的方式。根據(jù)德勒茲的觀點,死亡不應該被理解為對欲望的壓制,而應該被理解為一種新的生活、新的情狀以及新的欲望或身體符號。就像在時間的同一性被瓦解后,“無所謂事物的產生與消滅,只有多的生產”一樣,死亡也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生命的一種可能的方式(47)周陽:《異化邏輯與事件哲學的相遇——馬克思的〈博士論文〉與德勒茲的〈意義的邏輯〉》,《河北學刊》2018年第5期。?;肌ぐ踩麪枴て栠d(Keith Ansell Pearson)十分贊同德勒茲關于死亡的論述,他指出,“死亡不是對生命的否定,而是生命活力的標志。這種活力從未來之中獲得,并試圖將有機生命從束縛它的確定的、固化的形式中解放出來”(48)Keith Ansell Pearson,Germinal Life:The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of Deleuze,p.114.。作為一個事件,死亡的意義在于,它開啟了一種新的生命,提升了生命的強度。就像費希特所說的那樣,“我根本不會對我自己死亡,而只會對別人,對那些依然留下來的、我脫離其結合的人們死亡;對我自己而言,死亡之時就是一種嶄新的、更壯麗的生命誕生之時”(49)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人的使命》,梁志學、沈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214頁。??傊?,在德勒茲那里,永恒回歸是一種徹頭徹尾的肯定行為,在永恒回歸的巡視之下,我們認識到,死亡不是生命的開始,也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轉向其他生命的通道。
永恒回歸既是對虛無主義的表達,也是戰(zhàn)勝虛無主義的方式。“永恒回歸的重復意味著一勞永逸的事物必死”(50)Keith Ansell Pearson,Germinal Life:The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of Deleuze,p.118.。永恒回歸無論是對生命的創(chuàng)造,還是對死亡的肯定,都表明它不是一種虛無主義。永恒回歸沒有終點,也沒有起點,只有一個過程——創(chuàng)造差異的過程。過程就是一切,而差異和生命就包含在這個過程當中。或者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個過程——一個不斷差異化的過程。關于這個過程,我們可以用尼采的一句話來進行總結:“(在這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只有無休止的變化的世界上,在這個‘循環(huán)的快樂’作為唯一目的的重復與差異的世界上)唯一的‘生命法則’就是‘自我戰(zhàn)勝’。”(51)Keith Ansell Pearson,Germinal Life:The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of Deleuze,p.137.
重復、時間和生命是德勒茲哲學中的三個相互關聯(lián)的主題。對德勒茲時間理論的把握離不開對其重復概念的分析,因為時間在德勒茲那里不是一個線性的系統(tǒng),而是由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這三種時間的綜合所構成的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同理,對生命的理解離不開對其時間理論的分析,因為生命不是一條從有到無、從生到死的直線,而是一個可以對他者生命產生影響的強度區(qū)域。通過重復來理解時間,通過時間來理解生命,從而把生命視為一種強度,把生命的持存視為強度上的共振,這是理解德勒茲生命學說的一般路徑。德勒茲對生命及其實現(xiàn)方式的探索,不僅為生命提供了一個科學的、合乎邏輯的解釋,從而在形形色色的生命學說中開拓出一條通向生命的新通道,更為重要的是,它為我們理解生命、實踐生命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