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月,孫洪武
(江蘇省農業(yè)科學院,江蘇南京 210014)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知識經濟和生物技術的迅猛發(fā)展,生物技術研發(fā)成為知識產權產生的重要領域。同時,現(xiàn)代信息技術廣泛運用和創(chuàng)新交流日益充分,知識產權“搭便車”更加方便,生物技術產業(yè)遭遇低成本、高效率“搭便車”的挑戰(zhàn)[1]。面對創(chuàng)新和應用主體強大的知識產權共享1)需求,分割的研發(fā)主體、分散的信息渠道和大量碎片化的供給信息,加大了知識產權搜尋和談判成本,影響了轉化效率。追尋知識產權公共政策的理性精神,剖析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的理性訴求,探究轉基因生物知識產權政策選擇具有重要意義。
德國政治經濟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2]在分析西方文明發(fā)展歷史理性化的過程中指出,人類理性存在著不同面向:目的理性和價值理性,前者是“通過對外界事物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舉止的期待,并利用這種期待作為條件或手段,以期實現(xiàn)自己合乎理性所爭取和考慮的作為成果的目的”;后者是“通過有意識地對一個特定的行為——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闡釋的——無條件的固有價值的純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后另一位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霍克海姆(M.Max Horkheimer)[3]為了強調目的理性對工具和手段更加倚重的特征,用“工具理性”代替了這一概念。在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外,還有一項較為中立的事實理性,即對行政環(huán)境、行政事務在價值理性指引下的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認識過程,是對公共行政生態(tài)微觀、中觀、宏觀各個層次的一種總體性的觀察[4]。作為對全社會價值進行的權威性分配[5],在多大范圍分配價值、以何種方式分配價值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著公共政策的合理性。作為政府、公共政策的制度選擇,“是不是保護知識產權,對于哪些知識賦予知識產權,或者是授予知識產權,以一個什么樣的標準和水平保護知識產權,它是一個國家根據(jù)現(xiàn)實的發(fā)展狀況,并且考慮未來的發(fā)展需要所做出的一種政策安排和制度選擇”[6]。一個好的知識產權政策必然包含也必須彰顯理性精神。
美國是世界上最早建立知識產權制度的國家之一,也是知識產權政策的有效運行者。美國知識產權政策具有強烈的實用主義色彩。美國早期采取低水平的知識產權保護政策,如不保護外國人作品,放任涉外盜版行為;對外國人申請專利收取高額費用以保護本國技術;長期拒不參加由歐洲國家發(fā)起制定的《伯爾尼公約》等[6]。隨著美國經濟技術強國地位的確立,美國積極推動知識產權保護水平的提升。對內多次修改完善專利法,加強對技術產權的保護;鼓勵成果應用,頒布《政府資助研發(fā)成果商品化法》《技術轉讓商品化法》等;對外推動知識產權保護美國標準的國際化;利用知識產權優(yōu)勢積極搶灘國際市場,將知識產權保護與國際貿易體制相結合,將對外貿易最惠國待遇與要求對方保護美國的知識產權掛鉤;推進實施體現(xiàn)發(fā)達國家話語權的《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xié)議》(AGREEMENT ON TRADE-RELATED ASPECT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TRIPS協(xié)議),加強與歐盟等國的雙邊自由貿易談判,謀求后TRIPS時代更高水平的知識產權保護等。
作為早期的技術輸入國,日本在經濟技術發(fā)展早期采取的是相對寬松的知識產權政策。如采取專利的弱保護政策,限制專利的保護范圍,將食品、飲料、藥用物和化學物質等排出在專利的保護之列;規(guī)定了出于公益考慮的強制許可或者對法定期間不實行專利的強制許可制度等[7]。這些制度在客觀上都有利于知識的流動和技術的擴散,為進行低水平創(chuàng)新、無成本或低成本復制、仿造先進技術、進行反向工程和快速掌握西方國家先進技術創(chuàng)造了條件。因此,日本知識產權制度早期的特點是促進知識擴散而不是鼓勵創(chuàng)新[8]。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日本逐漸從“技術追趕型”進入“技術創(chuàng)新型”國家轉變,日本轉而采取高標準的知識產權保護政策,以維護本國企業(yè)在全球市場的利益。
英國是傳統(tǒng)知識產權制度的發(fā)祥地,也是推行知識產權制度的成功典范。1623年,英國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專利法《壟斷法規(guī)》,宣布廢除特許權制度,同時對新技術、新領域的發(fā)明與引進作出了類似專利制度的新規(guī)定。1709年,英國制定了第一部近代意義上的著作權法《安娜法令》,旨在授予作者、出版商專有復制權利以鼓勵創(chuàng)造,保護和激勵對創(chuàng)造作品和興辦出版業(yè)進行投資。在英國知識產權制度建立之初,知識產權法維護財產秩序和創(chuàng)造正義的理性精神便根植其中,如《壟斷法規(guī)》授予專利的目的不是形成貿易壟斷,而是通過暫時的“壟斷權”實現(xiàn)技術進步和產業(yè)發(fā)展;《安娜法令》最先設定“文學藝術的公共領域”(the public domain for literature),奠定了私權屬性的知識產權存在著“相關圈子里的每個人都擁有平等接觸機會的資源”的基礎。不論之后的法案如何演變,英國知識產權制度始終彰顯著這種理性精神。
正如吳漢東教授所言,高水平的保護并不是像發(fā)達國家所描述的那樣是與生俱來的,發(fā)達國家或者歐美國家秉持的素來是實用主義的立場[9]。
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的價值理性訴求體現(xiàn)為知識產權制度的應有之意和對公共財政投資的合理惠益。知識產權制度的宗旨在于保護創(chuàng)造者的合法利益,促進知識技術的廣泛傳播。但知識產權過度保護具有負的外部性,不利于知識產權目標的實現(xiàn):一是過度保護的價值導向可能誘使大量低水平、同質化的知識產權產生,形成“專利叢林”;二是過度保護可能會加大知識產權的使用成本,造成知識產權權利濫用或使用不足,形成知識產權 “反公用地悲劇”。生物技術知識產權的合理共享正是通過利益平衡的制度設計來化解知識產權過度保護的負外部性,實現(xiàn)權利所有者個人權利和他人權利、個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的衡平。此外,由于生物技術產業(yè)在際層面戰(zhàn)略特殊性和在國家層面社會公益性,現(xiàn)階段我國轉基因生物技術的研發(fā)多為政府財政投資。如2008年,國務院啟動了轉基因生物重大專項,投資200多億元支持轉基因作物的研究。這使得作為公共財政投資的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具有了準公共物品性質,合理實施共享,是實現(xiàn)其產品價值、回應公共利益的有效途徑。
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的事實理性訴求,體現(xiàn)為生物技術知識產權的特殊性和實施共享的現(xiàn)實需求。如一個轉基因作物的研發(fā)包括供體細胞的篩選、克隆基因、構建表達載體、基因轉化、分化篩選、檢測鑒定篩選和選育等過程[10],可能涉及大約100個受保護的成分或過程,這使得轉基因生物知識產權具有權利主體疊加、客體范圍復雜等特點[11]。這樣,多個權利人分別對其客體享有個人財產權,但各個權利客體如果單獨存在并不具有商業(yè)上的使用價值。對于“客體的集合”,各個權利人享有排他權,但都不享有使用權,可能導致對“客體的集合”的使用不足[12]。為獲得有關方對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的現(xiàn)實訴求,筆者分別選取轉基因生物重大專項課題主持人、重大專項承擔單位、部分省市政府知識產權管理人員和農業(yè)科技型企業(yè)作為生物技術知識產權的創(chuàng)造者、所有者、管理者和使用者代表進行問卷調研。調查顯示,90%的創(chuàng)造者存在課題研究中共享使用他人知識產權的需求,55%的使用者在轉基因品種開發(fā)中經常遇到實質內容相近或等同的知識產權;55%以上的創(chuàng)造者、所有者和使用者希望有條件的進行知識產權共享。95%以上的受訪者都認識到知識產權有效共享的意義,并支持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體系的建設。由此可見,有關各方對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的訴求都較為強烈。
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的工具理性訴求體現(xiàn)為將知識產權共享作為提升我國知識產權運營水平和轉基因生物產業(yè)競爭力的重要政策手段?!秶抑R產權戰(zhàn)略綱要》提出到2020年把我國建設成知識產權創(chuàng)造、運用、保護和管理水平較高的國家,指出要促進創(chuàng)新成果合理分享,完善國家資助開發(fā)的科研成果權利歸屬和利益分享機制。上述發(fā)達國家的發(fā)展經驗也表明,降低本國企業(yè)的知識引進及創(chuàng)新成果,以及滿足國民基本社會福利緊迫需求是技術文化輸入國發(fā)展階段立法安排的重要目標[13]。我國至今仍是或至少還主要是一個技術文化輸入國[14],面臨著大量知識產權創(chuàng)造、使用的需求,也存在著大量專利流轉不暢、無法在產業(yè)中應用的重要病癥[15],迫切需要解決知識產權流轉不暢、應用不足的問題。轉基因生物知識產權具有一般知識產權客體“可共享性”的特征,又具有一定的特殊性,通過合理共享,既能使權利人獲得對知識產權的獨占和智力勞動的回報,又使知識產權成果為社會充分利用,促進知識的傳播和信息的分享。此外,作為現(xiàn)代農業(yè)史上推廣最快的技術,轉基因生物產業(yè)蘊藏著巨大的發(fā)展?jié)摿?。?jù)統(tǒng)計,2016年全球轉基因作物的市場價值為158億美元,占全球商業(yè)種子市場市值的35%[16];2018年轉基因作物全球種植面積已達到1.917億hm2,比1996年首次種植之初增長了約113倍[17]。實現(xiàn)生物技術知識產權的有效共享,有利于我國提高科技資源使用效率,為促進生物技術產業(yè)發(fā)展和抵御發(fā)達國家的市場搶灘提供制度支持。
我國知識產權制度建設是在外力壓迫下被動進行的,起步相對較晚。一方面,社會公眾對知識產權這種無形財產權的認識還不夠深入,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識不足。為激勵創(chuàng)新和塑造知識產權大國形象,在科普教育和輿論宣傳中,主流宣傳多強調知識產權的保護,對知識產權共享的社會意識普及不夠。另一方面,由于生物技術對環(huán)境安全和社會倫理帶來的挑戰(zhàn),人們對其知識產權的物質載體——生物技術尚存爭議,對生物技術知識產權的保護與共享更為陌生。傳統(tǒng)學術研究過于強調知識產權的私權屬性,弱化知識產權公有領域和公權干預性,對解決實踐中的知識產權使用需求和政策層面制度創(chuàng)新回應不足。因此,要積極營造良好的知識產權共享文化,通過文化引導,強化社會各群體的知識產權保護意識,提高對知識產權合理共享的認知。
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具有較強的特殊性,其權利載體——功能基因、轉基因品種或技術等具有較強的專業(yè)壁壘。要推動共享在更廣范圍和更高水平上實施,需由政府部門或權威第三方提供或組織提供相應的技術支撐。一是技術的分類標準,即不同的技術如何去分類運營,如在一個目標品種的培育中,如何確定哪些是共性-核心技術,哪些是共性-非核心技術,哪些是非共性-核心技術,哪些是非共性-非核心技術等。二是知識產權的價值評估標準,包括評估該知識產權的法律狀態(tài),確定是授權、復審或宣布無效情況、許可或轉讓情況、年費繳納情況、多國申請情況、優(yōu)先權、已有的侵權情況、已涉訴訟等;評估技術水平,確定技術的領先性、創(chuàng)新性、成熟度、穩(wěn)定性、所屬技術周期和主輔地位等;評估預期效益,確定研發(fā)和推廣價值等。
平臺建設是減少共享組織成本、提高共享水平和效率的重要途徑。在技術支撐的基礎上,有關部門應大力加強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平臺建設。從長遠來看,共享平臺應至少涵蓋五大服務版塊,包括信息服務(知識產權信息檢索、共享信息登記、專業(yè)標引、高級定制)、評估服務、咨詢服務(知識產權運營咨詢、知識產權法務咨詢)、結算服務和信用評價。此外,平臺還可提供相關國際業(yè)務服務,如PCT和跨國知識產權的申請代理服務、知識產權的跨國交易、知識產權的跨國訴訟代理等。
由于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屬于新鮮事物,各意愿方參與共享的市場實踐相對較少,有關市場的監(jiān)管也有待健全。此外,我國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文明形成的是以熟人社會為網絡的社會誠信體系,對工業(yè)文明所需的市場契約意識的培育不足,可能會帶來共享實施中的道德風險。在生物技術知識產權共享中,要強化市場監(jiān)管,嚴格市場準入,嚴厲打擊侵權、假冒行為,強化合同履約,為共享提供良好的市場環(huán)境;要加強法律援助和風險救濟,包括技術合同陷阱防范、共享知識產權的侵權救濟、合作開發(fā)知識產權的國際貿易糾紛援助等,最大限度防范和化解風險。
注釋:
1)本文所稱共享,是指將知識產權的使用權或知情權與他人共同擁有,共享形式既包括知識產權許可與轉讓等一般形式,也包括以知識產權協(xié)作共贏為目的的多種有償和無償組織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