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賦家身份建構(gòu)思想的得失評議

劉朝謙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68)

建構(gòu)賦家身份是漢代一代人的努力，班固的工作在其中既有自己的特色，又是漢代賦家身份建構(gòu)工程中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其所賦予賦家的存在本質(zhì)、歷史命運和此在持征，本身頗有歷史言述和文學概括雙重質(zhì)感，對中國后來的賦學更是產(chǎn)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賦家”一詞自司馬相如在《答盛覽問作賦》一文中首次使用之后，賦學中人就一直用來稱謂賦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在古人的認知中，賦體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不是先驗的存在者，而是在賦體文學史的時空中被后天建構(gòu)起來的。從現(xiàn)存古代文獻看，在賦體文學剛剛登上歷史舞臺的戰(zhàn)國晚期，實際參與到賦文學活動的人，不管他是創(chuàng)作主體，還是賦文學的接受主體，他們都還沒有關(guān)于賦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這一新的存在者的體認，像屈原、荀子、宋玉等賦家，他們創(chuàng)作，但并不打量自己的賦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對自己的賦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身份進行思考與言說。賦的創(chuàng)作者自覺地意識到自己相對于舊文化和舊文學而言是一個獨特的存在者，是從漢代開始的。按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里的說法，賦體文學到了漢代，始從詩之附庸變成了獨立的文學活動，始從楚國的地方文學變成了漢代帝國的天下文學，賦的參與者數(shù)量大增，漢代上層人物、漢代新興的中國文人階層中有影響的人物，幾乎都或主動、或被動地介入到對屈原作品的評價和摹寫潮流中，從此開始，賦文學活動在漢代“蔚為大國”。漢代人此時之所以會開始關(guān)注賦家的社會身份問題，與賦文學活動在漢代的大盛直接相關(guān)。因為，這種賦體文學“蔚為大國”的盛況意味著賦在漢代占據(jù)了文學世界的中心地位，當其時，習慣了《詩經(jīng)》經(jīng)學話語的人們不能不注意到寫賦的人是一種前所未見的存在者。賦家對自身存在的關(guān)注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意味著古人對賦家身份歷史建構(gòu)的開始。漢代人對賦家之身份的體認，或始于東方朔、枚皋等人羞愧于賦家類同倡優(yōu)開始，劉安、司馬遷將賦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評價為儒家君子，其評價之高，同東方朔等人針對賦家之社會價值的評價之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司馬相如對賦家身份的建構(gòu)依據(jù)的是文學的審美尺度，這在漢代人關(guān)于賦家身份的種種說法中獨此一家，別具價值。東漢初，揚雄把寫賦的人稱名為“詩人”或“辭人”，其對賦家的認知較之司馬相如的觀點是一種歷史的倒退。在這之后，班固對賦家身份的建構(gòu)顯示出一種歷史的厚重和力量。后來，王逸則把屈原這位中國的賦祖歸列到經(jīng)學大家的隊伍中，把文學的賦家完全等同于倫理學和政治學的經(jīng)學大家。漢代人對賦家身份的建構(gòu)熱情由此可見一斑，而班固在其中所做的工作，自然地具有了順應(yīng)歷史時勢的意義和價值。

班固對賦家身份建構(gòu)的特別，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班固個人的身份所決定的。漢代醇儒班固既是頗有成就的大賦家，又是中國最偉大的歷史學家之一，他的多重身份讓他一旦關(guān)注賦家身份問題，就有了其他漢代人難以與之相較長短的優(yōu)勢。班固在漢代人中算是對賦家身份特別感興趣的人之一，而他的賦家身份建構(gòu)思想因為特重歷史的視域，因此看上去比其他人更具有歷史理性精神，顯得更為可信。也正是因為如此，他關(guān)于賦家身份建構(gòu)的歷史敘述即使在今天的學術(shù)界，也沒有人給予質(zhì)疑。然而，班固關(guān)于賦家生成與建構(gòu)的歷史言述，其實并非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班固關(guān)于賦家身份建構(gòu)的歷史敘述主要見于他的如下話語：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毖愿形镌炻Z，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列為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喻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寑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1)因為標點的不同，究竟是“學《詩》之士”還是“學詩之士”，下文將詳細討論。，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2)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3、184頁。

這段話意圖說明的主要問題有兩個：一是寫賦之人在中國歷史上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二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

班固對這兩個問題的回答是：(1)在賦文作者出現(xiàn)之前，只有學詩、賦詩之人，這些人乃是第一代寫賦之人的前身。(2)學詩之士在聘問制度大興之際，不會轉(zhuǎn)型為寫賦之人，他們因為擁有“登高能賦”的賦詩言志能力，而能居于政治、外交生活的核心場域，全身心地活在《詩》語之中。(3)聘問制度在戰(zhàn)國晚期的消亡，導致學詩之士雖有滿腹詩書，卻不再能憑借《詩》語而居于政治生活中心，而不得不作為政治上的失意者，居于政治生活之邊緣，淪落為較之前的官員身份等而下的布衣階層。此時，他們是“失志”之人?！笆е尽?，即失去生活于《詩》語這一國家或天下政治、外交場域的資格和權(quán)力，這批學詩之士因此對自己人生的重大挫折心懷怨懟，憂愁憂思。(4)失志為布衣之士宣泄自身苦情的沖動成為他們選擇賦文書寫，將自己從學詩之士轉(zhuǎn)型為賦文書寫者的推動力。

班固以其大歷史學家的身份說出的這段話，明確地告訴人們，中國的賦家是直接由“學詩之士”轉(zhuǎn)型而來的，這一斷語因此自然地具有歷史話語特有的威權(quán)，容易讓人們信以為真。再加上班固還是卓有成就的賦家，他的這一斷語理應(yīng)切合賦文學活動自身的實際情況，其斷言亦因此不會引起賦學內(nèi)部人士的反對(3)如皇甫謐《三都序》的賦史觀就基本上是班固說法的翻版。。至少直至今天，學術(shù)界中人基本上都認為班固所說乃是歷史的真實，學者亦因此一般都沿其思路展開賦體起源問題的探討，總是把賦文活動之源歸結(jié)到“詩”之活動，對班固的思路沒有反思與批判的意識和言語。然而，班固的這一斷語真的是不言自明的真理嗎？本文即就此試作討論。

一、何為“學《詩》之士”？

班固所說的作為賦家前身的“學詩之士”，究竟是一種怎樣的人？只有當我們理清了這一問題，我們才能對中國第一代賦家由“學詩之士”轉(zhuǎn)型而來的論斷正確與否做出自己的判斷。

班固“學詩之士”四個字會因所加上的標點符號不同，而有兩種意涵：

第一種標點為“學詩之士”。這也是學界目前通用的標點。依此標點，則此處學詩者學習的對象是“詩”，“詩”從字面上講，意義域遠比《詩》要寬廣，它主要指稱一般意義上的詩歌活動、詩歌現(xiàn)象、詩歌文本和詩集等等。“詩”字本身的意義可以和任何具體的詩集無關(guān)。

另一種標點則可以是“學《詩》之士”。學界一般不采用這一標點。用這種標點的句子，其所指謂的學習者被明確限定為《詩三百》這部樂歌總集的學人，因為，中國上古時期，《詩》即是《詩三百》的另一種流行的稱呼。按這一種標點，則“學《詩》之士”登高能賦的詩語，其實乃是《詩》語，《詩》語即《詩三百》中詩歌文本之語、音樂之語和舞蹈之語的總稱。學《詩》同時是學習賦《詩》中的詩句以言志的技能，《詩》正是在這一賦《詩》的行為中同“賦”相聯(lián)系起來，賦即是讓《詩》之詩句在外交場合里顯現(xiàn)出來的一種特殊技能。筆者認為，第二種標點顯然比第一種更為吻合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歷史實情。第一種標點所標示的“學詩之士”易讓人被誤導，把本應(yīng)具有特指內(nèi)容的“《詩》語”理解為無特指性的“詩語”，令“學《詩》之士”一詞原有的向著賦《詩》而生的歷史內(nèi)涵被抽空。所以，本文的討論選擇將“學《詩》之士”作為對象，而不使用“學詩之士”一詞。

“學詩之士”在中國上古出現(xiàn)時間應(yīng)該很早，如果從《尚書·堯典》記載堯帝已命夔職掌貴族子弟的詩樂教育算起的話，“學詩之士”自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且，“學詩之士”也即是“學歌之士”、“學習器樂之士”和“學習舞蹈之士”，也就是說，學生在學習用“詩言志”的同時，也在學習“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學習讓“八音克諧，無相奪倫”(4)《尚書·堯典》，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31頁。的技能。帝堯時代貴族子弟的學“詩”，實際上是學習詩歌、音樂、舞蹈，是接受多元的文學藝術(shù)教育。學詩的最終目的，是通過對文藝技能的把握，對文藝功能的認知，培養(yǎng)貴族子弟的完美人格，讓受教育者最終能將天地人神鬼共融于詩樂舞共構(gòu)出來的和諧場域之中，創(chuàng)造出人最好的生存環(huán)境或條件。貴族子弟所學的詩樂舞，有著新石器時代特有的巫術(shù)文化的濃厚氣息。正所謂“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5)《尚書·堯典》，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31頁。。此時，學詩之“士”既然是貴族子弟，他們就大致屬于卿士大夫之“士”，不是后代那種被稱為“士”的自由民。此一時期，由于《詩三百》還未出現(xiàn)，詩的學習者就還是“學詩之士”，而不是“學《詩》之士”。

帝堯時代王官學的詩樂教育下延到周王朝時期，體系更為完備，按《周禮·春官宗伯·大師》的說法，已有大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六德為之本，以六律為之音”。此時，天下貴族子弟都可以成為王官學體制內(nèi)學詩、學樂、學舞之士。正是因為周朝王官學詩樂教育乃是那個時代面向所有貴族子弟的通識教育，且使用《詩三百》為教材，才使得春秋、戰(zhàn)國之時，《詩》語可以成為上層人士包括君王、大臣、外交家諸色人等相互之間的交際語言。

孔子創(chuàng)起私學，提倡有教無類，始讓學《詩》之“士”開始不限于貴族人士?！笆俊边@個稱謂在孔子的私學里，不再是貴族的專門稱呼，平民、自由民、思想者、縱橫游說之人、行俠者、博學者等皆可稱為“士”，“學《詩》之士”從孔子的私學起，已經(jīng)變成一個混雜多種階級、階層身份的群體，以前專屬于王官學的《詩》語，至此向王官學之外的社會諸層面散發(fā)開來。這時，“學《詩》之士”中的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原本被詩樂教育排除在外的人，始有機會把“《詩》”看成是自己步入上流社會，獲得政治利益的有力工具，把“《詩》語”這一貴族身份的符號視為自己可以得到的資產(chǎn)。他們對待詩歌的工具態(tài)度，讓這一時期人們對《詩》語的學習變得比以往更為急功近利。

班固所說的“學《詩》之士”因為學到了用《詩》語說話的技能，從而登高能賦，他們因此可以為大夫，即可以為官。這些“學《詩》之士”中的大多數(shù)人當然還是王官學之詩樂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少數(shù)人則是在孔子的私學里學《詩》有成。但不論他們是哪種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學《詩》之士”，他們都在本質(zhì)上是詩樂舞的學習主體。而在春秋末年和戰(zhàn)國時期，“學《詩》之士”較之以前的人不同之處在于他們變得更為看重對《詩》語的學習，學詩不再是對詩、樂、舞平均著力的學習。這一變化在孔子《論語》中即有所體現(xiàn)?？鬃釉凇墩撜Z》一書中多次講到人要學《詩》，但每次講到的“詩”都是《詩》語，而不是“詩”作為歌詞所具有的音樂之聲。因為孔子對音樂并非是外行，所以，對此我們只能理解為孔子在面對《詩三百》之時，他更看重這部歌曲集的歌詞?？鬃又詫Ω枨卦~不重其音樂之聲，是因為用詞達意是那個騁辭的時代讓政治成功、外交順遂的必要條件。歌詞是一種言語，言是用來達意的，言語說得好，就能達政，就能專對，言語說不好，則既不能達政，也不能專對。“學《詩》之士”登高能為大夫，其實無非是激發(fā)孔子倡導學詩的現(xiàn)實圖景罷了。

漢儒以孔子為圣人，班固所說“學《詩》之士”故可以參照孔子的有關(guān)思想給予討論?？鬃蛹医碳粗貙W詩，《論語·季氏》記載孔子家教之事說：“……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唬骸粚W詩，無以言?！幫硕鴮W詩?！笨鬃釉谶@里所說的“詩”既是指詩歌作品，也是指《詩三百》這部詩集?？鬃痈嬖V他的兒子，“詩”或《詩三百》是人說話有所擅長的語言工具，學詩就是對這一工具的學習與操用，人不學《詩》，就得不到詩言這一工具，也就不具備恰當而正確地說話的能力?？鬃诱J為，學《詩》但未能學好，對詩言這一工具的學習不能很好地學以致用，也是“無以言”的。他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6)《論語·子路》，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3頁。這段話里，孔子明確把《詩》語當成了政治和外交語言。因此，從孔子的這些觀點看，“學《詩》之士”就是學習《詩》語這種工具語言的學習者。與孔子之前王官學教育并不把《詩》言教育格外地提出來加以強調(diào)不同，孔子的學詩觀顯然有意地將《詩》語教育同樂、舞教育區(qū)別開來，給予了特別的強調(diào)。

孔子關(guān)于學《詩》可以學到介入人生更多能力的說法見于下面這段話：“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7)《論語·陽貨》，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第178頁。《詩》的學習，可以讓學《詩》者獲得興、觀、群、怨的能力，學《詩》者有了這樣的能力，即可以很好地事父事君，并獲得大量關(guān)于動植物的知識。興、觀、群、怨四者，是學《詩》者接受和闡釋詩歌文本的能力，并不指書寫詩歌的技能，學習這四種能力，不是為了讓學《詩》者成為寫詩的詩人。

從孔子對學《詩》的提倡，到班固所謂登高能為大夫的“學《詩》之士”，我們可以確定“學《詩》之士”是以《詩》為認知對象的一種主體。更具體地講，“學《詩》之士”可細拆為如下幾種詩歌主體：(1)《詩》之詩言的學習主體、認知主體。學《詩》之士把《詩三百》當作一種特殊的語言知識來學習，既學習詩言本身，又練習運用詩言的方法和技能。學《詩》之士對詩言的學習是為了讓自己獲得成為大夫、獲取官職的能力和資質(zhì)，學習目的指向?qū)W《詩》者個人的人生成功這一功利目的。學《詩》的另一目的，則是“學《詩》之士”為了讓自己能很好使用詩言以達成政治目的、完成外交使命，即完成自身從詩言的學習主體向詩言之工具主體的蛻變。(2)把《詩三百》當作自然知識讀本來學習，“學《詩》之士”通過學《詩》，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乃是《詩》所言生活知識或科學知識之認知主體。(3)“學《詩》之士”是詩歌言語文本的接受主體。這里所說的接受，不僅指學《詩》者作為詩言的認知主體和工具主體所呈現(xiàn)出來理性接受，而且指學《詩》者對詩言文本所寫人生、社會內(nèi)容的情感體認、政治觀察和道德判斷。在這一方面，“學《詩》之士”對《詩》的學習最終造就出來的是依《詩》而在的政治主體、道德主體。(4)在班固所生活的經(jīng)學時代，“學《詩》之士”主要是經(jīng)學師生，他們學《詩》雖然已經(jīng)不能憑此為大夫，但他們卻通過對《詩》的學習而成為詩或《詩》的闡釋主體。(5)“學《詩》之士”有時會在學習中顯現(xiàn)為詩的審美主體?！墩撜Z》記載：“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矣。謂《武》，盡美矣，未盡善矣?！?8)《論語·八佾》，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第68頁。其中孔子評說《韶》、《武》用到審美的尺度，是他在觀聽之時，對這兩部樂舞作了審美性質(zhì)的進入和評價。當其時，孔子是這兩部樂舞的審美主體。但是，先秦兩漢文獻講到“學《詩》之士”這種對詩的審美性質(zhì)的進入之處非常少，偶爾提及，也并不給予特別的重視，因此，在學《詩》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學《詩》之士”并不是詩的審美主體。

二、“學《詩》之士”轉(zhuǎn)型為賦家如何可能？

班固所說的“學《詩》之士”作為中國第一代賦家的前身如何可能？此一追問基于“學《詩》之士”要成功轉(zhuǎn)型為中國第一代賦家是有條件的，如果轉(zhuǎn)型真的存在，轉(zhuǎn)型也不是自然發(fā)生的。

筆者認為，“學《詩》之士”要轉(zhuǎn)型為寫賦之人，必得具備的條件是：

1.“學《詩》之士”本身必須是寫詩之人，如果“學《詩》之士”只是通過對《詩》的學習，從而讓自己成為《詩》的政教意義上的闡釋主體、或者只是通過學《詩》讓自己成為在外交場合里運用《詩》中之詩語的使用主體，那么，“學《詩》之士”要轉(zhuǎn)型為寫賦之人就是不可能的。因為，“學《詩》之士”學到的只是對《詩》的政教本質(zhì)的認知，只是關(guān)于《詩》的政教意義闡釋路向的選擇及闡釋方法和技能。在其學習中，士人甚至學不到對《詩》的文學本質(zhì)的認知，亦學不到書寫詩歌的種種方法與技藝。也就是說，對《詩》的學習，不能使學習者成為創(chuàng)作文學詩歌的人。寫賦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把賦認知為政教工具，而是認知為人的審美的文學活動，因此，寫賦的人在本質(zhì)上乃是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在才、膽、識、力等方面的主體素養(yǎng)，與文學闡釋主體在相應(yīng)方面的主體素養(yǎng)是完全不同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對生活之理、事、情等方面的人生領(lǐng)會和把握，與文學闡釋主體的主體性構(gòu)成也是不一樣的。至于將《詩》之詩語僅當作外交生活中的工具，從而讓自己只是《詩》之詩語的工具性使用者，其在詩語使用中的工具意識以及使用詩語的技能，在根本上與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之使用語言的意識和技能亦有著本質(zhì)的差異。譬如，詩人將詩語視為自己存在的家園，而從不把詩語視為工具。

寫詩的人誠然不直接是寫賦的人，但是，由于他們都是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那么，他們對文學的書寫意識、對文學語言的態(tài)度及感覺、對創(chuàng)作與生活之關(guān)系、對創(chuàng)作中言與意等表達技藝的修養(yǎng)諸方面，都會有大致一樣的取舍，這讓寫詩之人有了轉(zhuǎn)型為寫賦之人的可能性。

但是，可能并非是必然。因為，詩與賦終究是兩種話語，從話語體類的角度看，二者之間的差別是極為巨大的，二者在體制形式上的差異性讓學《詩》之人不可能無條件地轉(zhuǎn)型為賦家。那么，《詩三百》所代表的詩體和屈原作品所代表的賦體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首先，《詩》與賦兩種話語背后的文化屬性是不同的。《詩》的背后是中國北方的道德理性文化，賦的背后是中國南方非理性的巫術(shù)和原始神話文化。其次，《詩》的本質(zhì)是政教，賦的本質(zhì)是文學。第三，《詩》主要是四言，賦則是雜言。若依劉熙載的意思，“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9)劉熙載：《藝概·賦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6頁。。寫雜沓的情事，故需參差不齊的雜言。第四，賦的句式往往以“兮”字句為其特殊標志，《詩》的句式則沒有這樣的句式。第五，依劉熙載的說法，是賦文重在用語詞抒情寫事，《詩》重在用音樂聲腔抒情寫事，所謂“賦別于詩者，詩辭情少而聲情多，賦聲情少而辭情多”(10)劉熙載：《藝概·賦概》，第87頁。。詩與賦既如此不同，會寫詩，因此不等于就會寫賦，即便是寫詩的人，對賦也因此而有陌生之感，就更遑論是“學《詩》之士”了?！皩W《詩》之士”要把轉(zhuǎn)為寫賦者的可能性變?yōu)闅v史的現(xiàn)實，會因這一對賦的陌生而顯得格外的困難。

2.如果中國賦史上第一個寫賦的人真是由寫《詩》的人轉(zhuǎn)身而出的，那么，當“學《詩》之士”決定改而寫賦之時，在他們的面前，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像屈原等人活躍于其中的成熟的賦文活動，有成熟的賦體以及高水平的賦文本。這樣的賦文本在文學的意義上優(yōu)秀到足以讓“學《詩》之士”動心，以至于要把自己從詩語中挪移到賦語中去生存。這樣一來，在邏輯上就意味著中國賦史上第一個寫賦的人既不可能是由學《詩》的人轉(zhuǎn)身而出的，也不可能是由寫詩的人轉(zhuǎn)身而出的。在這里，我們應(yīng)注意的是，《詩》自西周王官學以來在貴族人士心中的重要地位，在他們的認知里，《詩》是那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語句，是最好的詩。這意味著賦史上在起步階段那種稚拙粗糙、品質(zhì)低劣的賦作是無法令“學《詩》之士”產(chǎn)生轉(zhuǎn)型為寫賦之人的沖動的。

3.由“學《詩》之士”向?qū)戀x之人轉(zhuǎn)型，轉(zhuǎn)型者必須在價值觀上不輕賦重《詩》，在文化上不重北輕南。因為《詩》是那個時代中國北方最為看重的政治、道德之話語，而賦文是中國南方晚于《詩》產(chǎn)生的文學話語。眾所周知，在《詩》的話語體系里，相較于《詩》，辭賦的價值和地位一直被認為是低的，辭賦人士抬高辭賦的社會地位和價值的做法，通常是讓辭賦被《詩》化，或曰被經(jīng)學化。當“學《詩》之士”沒有真正將賦放到同詩同樣重要的地位，他們就很難有棄《詩》而寫賦的沖動與行為。班固說：

昔在孝武，博覽古文?；茨贤醢矓ⅰ峨x騷傳》，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濁穢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斯論似過其真。

今若屈原，露才揚己，……(其《離騷》)多稱昆侖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jīng)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11)班固：《離騷序》，《四部叢刊》影明翻宋本《楚辭》卷1。

班固對屈原所作楚辭所寫的文學意象以及這類意象所依托之南楚文化深深地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對“經(jīng)義”的極致推重，見證了他重《詩》輕賦、重北輕南的文化、文學立場。這一立場立基于他對屈原辭賦不同于北方文化之南方性的正確認知。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曾談到孔子用儒家的理性尺度消解中國原始神話的行為，準此，班固重《詩》輕賦的態(tài)度并非是他的個人態(tài)度，在漢代尊孔子為圣人的經(jīng)學語境中，他代表的是一代經(jīng)學人物的基本態(tài)度。由于班固自己就是“學《詩》之士”，他的立場與態(tài)度因此同荀子是一致的。“學《詩》之士”以這種重《詩》輕賦的態(tài)度，當其必得選擇一種書寫的方式來抒發(fā)自己胸中的怨誹之情時，他們怎么可能棄寫詩而來寫賦？如果說中國第一代賦家真是由“學《詩》之士”轉(zhuǎn)型而來的，那么，視《詩》為生命的“學《詩》之士”棄詩選賦的原因，至少在班固這里是根本沒有提及的。

4.班固說賦家系由“學《詩》之士”轉(zhuǎn)型而成，造成此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在于“學《詩》之士”“失志”為布衣?！笆е尽弊尅皩W《詩》之士”自此《詩》無用武之地，不再能占據(jù)政治生活之中心，“學《詩》之士”因此心中充滿怨懟之情，有了宣泄怨情的創(chuàng)作沖動。此沖動也即是“學《詩》之士”選擇書寫賦文，成就自身為寫賦之人的動力。但是，班固的這一說法并未顯出歷史的必然性或邏輯上的唯一性。因為，文藝學里有一個常識，在所有的文學體類里，詩歌是最純粹的文學，因為詩歌是最抒情的文學。辭賦雖然也能“發(fā)憤以抒情”，但在抒情性上仍然要稍遜詩歌一籌?！皩W《詩》之士”在渴望書寫自己失志的人生怨情之時，他何以不選擇自己更精擅的《詩》之詩語，卻要去選擇自己更為陌生的賦文話語？何以不選擇最能抒情的詩抒寫自己的失志之情，卻去寫辭賦來抒寫心中的怨憤？班固的說法要能成立，就必須能合理地解釋這一讓人不解的現(xiàn)象。然而，在班固的話語里并沒有這樣的解釋。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班固關(guān)于中國第一代寫賦者由“學《詩》之士”直接轉(zhuǎn)型而來的觀點缺乏必須的中間環(huán)節(jié)之言述，轉(zhuǎn)型要成功必須具備的條件都不成立。并且，在文學的內(nèi)在邏輯方面，班固的說法不僅得不到相關(guān)的支持，在關(guān)鍵之處反而顯現(xiàn)出同文學內(nèi)在規(guī)律的悖反。因此，他的觀點和轉(zhuǎn)型作為歷史過程的敘述都是不能成立的；也就是說，中國第一代賦家究竟從何而來、因何而生的問題在班固做出回答之后，依然是有待后來的學者去解決的問題。

三、荀子、屈原是“學《詩》之士”嗎?

“學《詩》之士”轉(zhuǎn)型，從而生成了中國賦史上最早的寫賦者這一觀點是否能成立，要看有沒有歷史的實際證據(jù)給以有力的支撐。班固對此的說法是，荀子和屈原二人可作為“學《詩》之士”轉(zhuǎn)型為賦史上第一代寫賦者的實際證據(jù)。班固說：“春秋之后，周道寑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12)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第183頁。按班固的說法，這二人在其人生的前期理應(yīng)是“學《詩》之士”，二人憑借所學得的《詩》語說話技能，登高能賦，而為大夫。后來，因為聘問制度的消亡，加上二人在居于政治權(quán)力場域時，受到小人讒言的傷害，去官為民，失志為布衣，或遭流放，遠離故國，二人因此心懷憂憤，于是書寫賦文來對自己身遭的政治之惡進行諷諫。

班固的這一例證是否有效呢？

先說屈原。屈原的賦作水平之高，乃是戰(zhàn)國時代中國賦文的最高水平，由于在他之前，我們看不到有其他賦文的存世，所以，人們通常將屈原稱為“賦祖”?！百x祖”者，賦史上第一個成功地寫作出賦文學文本、且引領(lǐng)后人將辭賦活動拓展為一代文學之人也，賦文學的歷史，由他的賦文學活動而開始起步?！百x祖”屈原可否證明賦史上第一個賦家就是由“學《詩》之士”轉(zhuǎn)型而生的呢？應(yīng)該是不能。因為，首先，我們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里看不到屈原曾經(jīng)學《詩》的記載(13)劉熙載認為，“《離騷》不必學《三百篇》”(劉熙載：《藝概·賦概》，第93頁)。意思是學了，但不必學，因為《離騷》自有其不同于《三百篇》的地方。然而，筆者認為，《離騷》之所以不同于《三百篇》，“有其獨至處”(同前)，證明的恰是賦文學不是由《三百篇》而來。。其次，現(xiàn)存歷史文獻里除了班固的說法之外，沒有屈原由學《詩》而轉(zhuǎn)型為寫賦的記載。因此，賦祖屈原無法成為班固觀點的歷史證據(jù)。

次說荀子。荀子作為先秦儒家的代表人物，他不僅是“學《詩》之士”，而且更是教《詩》、傳播《詩》的老師。荀子說：“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抖Y》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也。”(14)梁啟雄：《荀子簡釋·勸學》，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8頁。荀子在這段話里勸告學生學詩，以便在人生開端之處讓自己成為“士”，而學詩的最后目的，則是讓學詩者通過詩的學習而讓自己成為圣人。老師教誨生員，則老師當先行踐履之，所以，這段話就足以證明荀子曾是“學《詩》之士”。荀子以這樣的身份，理應(yīng)對《詩三百》這一自周代以來的政治詩語平臺有超乎同時代中國北方人士的精深理解，并且，《詩三百》所代表的北方詩學精神理應(yīng)成為荀子根本的詩學修養(yǎng)，理應(yīng)是荀子文化信仰之內(nèi)核。正因如此，荀子才能寫出《樂論》這樣獨立成篇之論文，這篇論文在儒家《樂經(jīng)》亡佚的情況下，在詩學史上就顯得特別珍貴。

荀子是否因自己是“學《詩》之士”，便有了轉(zhuǎn)型為賦家的先決條件呢？對此我們的回答是否定的。理由就是，荀子心中的“詩”同“賦”根本就沒有關(guān)聯(lián)。荀子對“詩”究竟有怎樣的理解呢？首先，荀子認為詩樂為一，論詩即論樂。他說：“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绷簡⑿圩⒃唬骸皸钤唬骸娭^樂章，所以節(jié)聲音，至乎中而止，不使流淫也。’《春秋傳》：‘中聲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彈矣。’”(15)梁啟雄：《荀子簡釋·勸學》，第7頁。其次，將詩視為歌詞，從語言的層面來界定《詩》，認為《詩》中的詩作是歷史、地理和自然知識的記載，《詩》等同于古代中國的百科全書，其特點乃是“博”：“《詩》、《書》之博也?！绷簡⑿圩⒃唬骸啊嗦勗徊?。’《詩》、《書》傳記歷史、地理、風俗及草木鳥獸之名，故內(nèi)容極博?！?16)梁啟雄：《荀子簡釋·勸學》，第7頁。是荀子將《詩》視為關(guān)于歷史、地理、風俗和草木鳥獸之名的知識讀本，學《詩》乃是理性的認知行為。第三，荀子認為對詩的理性認知只是學《詩》的低層次行為，學《詩》的高層次目的是要通過學《詩》，讓學習者信仰刪詩的圣人，讓學《詩》者自己成長為圣人，成為尊奉禮義的人。他說：“學之經(jīng)，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書》而已耳？”“順《詩》、《書》”即用《詩》、《書》來說教，且看梁啟雄對“順”的注釋：“高曰：‘順借為訓?！墩f文》曰：‘訓，說教也?！?17)梁啟雄：《荀子簡釋·勸學》，第10頁。荀子明顯是把學《詩》理解為學習者的成人之路，《詩》意味著經(jīng)學之人學習關(guān)于人的規(guī)定性，是可以讓學《詩》者成就自身為理想之人的路徑。荀子這一思想的源頭在孔子，孔子早就說過：“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18)《論語·泰伯》，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第104頁?？鬃拥脑?，講的就是通過詩、禮、樂的教育，讓受教育者最終成就自身為人。第四，荀子對歌謠創(chuàng)作也曾給予言說：“歌謠謸笑，哭泣諦號，是吉兇憂愉之情發(fā)于聲音者也。”(19)梁啟雄：《荀子簡釋·禮論》，第265頁。荀子既然視詩為樂，那么他所說的“歌謠”當然就是“詩”。荀子將歌謠的創(chuàng)作描述成抒情的行為，這一描述所涉及到的歌謠不是《詩》，所以，荀子在此當不是以“學《詩》之士”的身份來說的。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因為荀子談到過歌謠的抒情性，就說“學《詩》之士”乃是學做寫詩的人。

荀子以“學《詩》之士”的身份同賦文學發(fā)生了實際的關(guān)系。這一關(guān)系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他的《賦篇》中部分文字同楚辭句式有相似之處，二是他的作品在中國賦史上被一些人認為是首次以“賦”字來名篇的作品。

所謂荀子的文字同于楚辭之句式者，大概是他身在趙國而答謝楚國春申君聘他的書信文辭，辭見《戰(zhàn)國策·楚策四》：“寶珍隋珠，不知佩兮。袆布與絲，不知異兮。閭姝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為明，以聾為聰。以是為非，以吉為兇。嗚呼上天，曷惟其同?！?20)劉向集錄：《戰(zhàn)國策》(全三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67頁。這段文辭，與《荀子》篇中“小歌”之一部分大體相同，但文字有稍異之處，朱熹或據(jù)此認為這段文辭就是一篇賦作。他在《楚辭后語》中說：“或曰：荀卿既為蘭陵令，客有說春申君者曰……春申君又使人請荀子，荀子不還，而遣之賦，蓋即此《佹詩》也?！?21)朱熹撰：《楚辭集注》，蔣立甫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17-218頁。然而，荀子文辭從整體上講，乃是給春申君的書信，是書信中的一段文辭。而就文體而言，書信體并非賦體。如果這段文辭只是荀子信中的局部，那么，把這段文辭從信中抽取出來，將之視為賦文作品，這種做法就是有問題的。這種做法明顯是人們在后世已經(jīng)有了賦體的明確概念之后，按賦體之概念去尋找賦文的歷史來源。然而，這樣的做法把書信中一段有后來之賦文氣息的文辭摘取出來，并將之視為獨立成篇的賦文學文本，就是把“歷史的準備”錯誤地理解為歷史本身了。因為，書信體中的文字哪怕再有賦文氣息，它也是書信文章的有機組成部分，是屬于書信體的，就像《紅樓夢》中的詩歌，本質(zhì)上是小說的組成部分，而并非是獨立的詩。荀子致春申君書信中的一段文字在現(xiàn)存的《荀子》一書中，成為《賦》篇的“小歌”部分內(nèi)容，但“小歌”整體的體量大于這段文章，而且同樣的意思，在表達的文字上也不盡一致。這意味著要么是荀子后來把信中的這段文字抽取出來，加以擴寫，使之成為一首獨立的歌曲；同時，把它放置到“賦”篇之中，成為“賦”篇的部分內(nèi)容，從而令后人總是從賦體文學的角度來討論之。要么，就是《荀子》一書最初的編訂者，把荀子所寫的凡有楚辭氣息的文字都集合在一起，給予“賦”名。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荀子的這段話被人們當成賦文本來看待，與荀子本人無關(guān)。在本文的題義中，我們真正應(yīng)該注意的是，荀子是在受楚君聘問之時寫下這段文字的，如果這段文字是賦文學文本，那么，這一事實也同班固所說的完全相悖。即作為“學《詩》之士”的荀子恰恰是在聘問制度尚存之時，并且因自身得到聘請，可以為官的情況下寫作此賦文的。

荀子的這段文辭何以會有濃厚的楚辭氣息？筆者認為，荀子在給楚春申君寫信之時，出于禮貌，刻意學習用楚地語體來寫，正因為是出于外交禮貌的初學，所以，這段文辭在最后幾句無法再像前面幾句那樣，中規(guī)中矩地守著“兮字句”的句式，而是回到荀子真正熟悉的北方四言詩之書寫習慣，“兮”字不再出現(xiàn)在文句之中。這一情況的出現(xiàn)，說明荀子在未到楚地之前，對楚之語體已經(jīng)有所了解，但了解還十分膚淺。或者說，荀子直到50歲之后，才成為楚地語體的學習者，由于他始終堅守中國北方詩學語體，因此，他在楚辭的學習與寫作上，乃是一個用功不多、成效不大的學習者。像班固那樣將荀子視為辭賦的開創(chuàng)者的說法，顯然是不能成立的。而荀子仿楚語所寫的書寫，寫到了社會現(xiàn)實價值顛倒、是非混淆的黑暗局面，看上去符合班固所說“離讒憂國，作賦以風”的情況，但考慮到這文字總體上屬于書信，則尚不能將之徑稱為賦文學文本。梁啟雄說：“荀子《賦篇》的原文，至此似已結(jié)束了，以下的《佹詩》好像本來是另外一篇獨立的篇章，不是《賦篇》的卒章。它的標題或是《佹詩》，或是《詩篇》?！?22)梁啟雄：《荀子簡釋·榮辱》，第360頁。依梁氏的觀點，荀子在書信中仿楚語所寫的一段文字原本就是詩，而并非是賦。但由于荀子的這段文字一部分用“兮字句”，一部分用北方傳統(tǒng)的四言詩體，因此，把這段文字單獨稱為賦，或單獨稱為詩都不那么恰當，這段文字總體上就是一個既南且北、非南非北的奇怪的東西。它之所以會以這樣奇怪的面孔出現(xiàn)，主要的原因，就是寫下它的荀子出于對收信人楚國春申君的禮貌，于是在開始之時，刻意學習仿寫了幾句楚式語句，然而，由于身在趙國的荀子其時真的不太熟悉楚地語文，所以，不得不轉(zhuǎn)回到用自己熟悉的北方詩語來寫作。班固把荀子這種文字視為賦源之一，由此判定荀子和屈原可以并列為中國第一代寫賦之人，是有悖于歷史之真實情況的。

在賦史上，荀子的作品開了以“賦”名篇的先河，“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23)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80頁。。荀子一生，開始生活在《詩》的文化語境里，至晚年與楚人通信，到楚做官，才有了賦文的寫作，一生先詩而后賦，看上去完全可以作為班固觀點的歷史實證。但是，仔細推究起來，荀子先詩后賦的人生未必能支撐起班固關(guān)于第一位寫賦者由“學《詩》之士”轉(zhuǎn)型而來的觀點。因為，首先屈原才是賦史上的第一位寫賦之人。荀子在學術(shù)和詩賦上活躍的年代，與屈原學生宋玉大致在同一時期，荀子比屈原小了37歲。在屈原已經(jīng)讓騷體賦達到極高成就之后，荀子即使以“賦”名篇，他也只是“賦”的學習者或摹仿者，而算不得賦史上第一位寫賦之人。其次，荀子作品以“賦”名篇，是否是荀子自己所為，學術(shù)界至今有不同意見。如果不是荀子自己的命名，而是出自唐代《荀子》文集的注釋者楊倞的手筆，則荀子作品以賦名篇當晚于宋玉。這樣的話，名實俱在的賦史當起始于宋玉。而宋玉師從屈原而作賦，其作為賦家是通過對老師的賦文活動的學習而獲得，與學《詩》毫無關(guān)系。

綜上所述，荀子關(guān)于《詩》的言述只是《詩》，《詩》是詩歌活動在歷史上的一種特殊的型態(tài)，本質(zhì)上與賦文學毫無關(guān)系，荀子言《詩》不等于言詩，更不等于言賦。這樣，班固說荀子因為是“失志”的“學《詩》之士”，從而能轉(zhuǎn)型為賦家的觀點，并不能由荀子本身的《詩》、賦活動和相關(guān)言述給予證實。

四、結(jié)語

經(jīng)過上面的討論，我們現(xiàn)在可以對班固關(guān)于賦家身份的歷史建構(gòu)之得失做出評議。

筆者認為，班固從文學寫作主體之身份轉(zhuǎn)型，以及人生處境、命運所激發(fā)的文學創(chuàng)作沖動兩個方面來言說中國第一代賦家的生成，其言說值得我們肯定的地方至少有三點：1.班固的言說見證了漢人已經(jīng)產(chǎn)生起賦家的身份意識，沒有這一意識的產(chǎn)生，則漢代人對賦家身份的歷史建構(gòu)就無從談起。2.班固的言說代表了漢代人對賦家身份進行建構(gòu)的歷史維度，這種維度重在將賦家身份的建構(gòu)置于賦文學和賦家之歷史發(fā)生學的開端之處，將賦家在中國歷史上的首次出現(xiàn)同歷史的某種具體走向和變化關(guān)聯(lián)起來，將建構(gòu)視為歷史上發(fā)生的確然的事件，以尋求賦家歷史生成過程中的歷史真實。班固作為大歷史學家，在他建構(gòu)賦家身份的時候如此運用歷史維度是必然會發(fā)生的事，這種維度的搭建讓后來的人可以據(jù)此了然在賦家生成的歷史之路上，有兩個歷史事件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是聘問制度消亡對士人處境與命運發(fā)生巨大影響，這一事件是戰(zhàn)國時代士人這一階層共同陷入的公共事件。另外是荀子和屈原“離讒憂國”的個人遭遇，以及這種遭遇所產(chǎn)生的賦文書寫沖動。這樣的事件是個人的小事件。3.班固的言說里同時有著建構(gòu)賦家身份的文學維度，這種維度應(yīng)該來自于班固作為大賦家的賦學經(jīng)驗和對文學的情感歸依，它具體地表現(xiàn)在班固從賦體文學之書寫沖動的產(chǎn)生方面來談賦家的歷史性生成。班固在從這個維度談賦家的初次生成之時，所涉及到的主要是文學因情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和理論，這令班固對賦家身份的歷史建構(gòu)多少有了些文學的氣息。這種文學氣息早在司馬遷的發(fā)憤著書說那里，已經(jīng)開始明顯地在漢代得到彌散。

總之，班固所建構(gòu)起來的賦家，是對政治生活始終充滿熱情的人，是具有文學熱情的人，也是具有文學創(chuàng)作才能的人。賦家是政治主體和文學主體的混合體，政治和文學在他們的人生中是兩條總是彼此糾纏在一起的道路，構(gòu)成了他們?nèi)松囊蚺c果。班固所建構(gòu)的賦家身份主要是騷體賦的創(chuàng)作主體，經(jīng)由班固的言述，這種賦家最終被建構(gòu)為既具有歷史真實感又具有文學真實感的人。

班固對賦家身份建構(gòu)的不足，甚至是錯誤的地方，則主要是其所言說的歷史之現(xiàn)象與現(xiàn)象、事實與事實之間很多地方缺乏歷史邏輯中間環(huán)節(jié)的支撐，在說到《詩》與賦之間的轉(zhuǎn)換時，也缺乏理論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其結(jié)果是造成他的結(jié)論似是而非，這方面本文在上面的文字中已經(jīng)做了詳細的討論。由于班固關(guān)于中國第一代賦家歷史生成言述在總體上無法成立，所以，即使他的言述有值得肯定之處，他所言述的觀點也不足為今天之賦學研究所憑據(jù)。

班固建構(gòu)賦家身份的言述之所以多有不足為據(jù)的地方，主要原因，一則是因為班固乃是中國歷史上最早來做這一工作的人，開路者思考的稚拙、有欠周到是歷史的必然，正因為如此，對賦家身份的歷史建構(gòu)才會后出轉(zhuǎn)精。二則班固是漢代醇儒，他所寫的賦文本所用句式主要是去掉“兮”字的大賦之句式，去掉“兮”字句式而生成的漢代大賦，是蛻去賦文學原初的南方氣息，變得北方化的賦文學體類。漢代賦文學從騷體賦向大賦的歷史轉(zhuǎn)變，本質(zhì)上是賦體文學從撫慰賦家個體人生的文學家園一變而為帝國文治武功的極致炫耀，是賦體文學從南方的楚巫文化、原始昆侖神話撐開的詩學一變而為北方由儒學撐開的理性詩學。班固本人主要是大賦的作者，而不是騷體賦的大家，他的賦文寫作離賦的楚地本源已經(jīng)有較為遙遠的距離，這意味著班固在賦文學方面的經(jīng)驗實不足以支撐起他對賦家在發(fā)生學層面的歷史建構(gòu)，也無法加深他對以屈原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的騷體賦的理解與同情。更為重要的是，班固似乎對自己的這一不足并沒有認識，所以，當他來言說和思考賦文書寫主體的起源問題時，他言說的立場主要是經(jīng)學式的，他刻意將北方詩學大師荀子和南方楚辭大家屈原并列，認為二人乃是中國最早的賦家。而且，班固在言說的順序上是先荀子而后屈原。中國古人說話有一個習慣，言說對象的先后順序往往也是所說對象之價值高下的順序，也就是說，班固的語序表明他認為荀子比屈原更配稱為賦文書寫的第一人。班固的這種說法本身當然是極為荒謬的，因為，屈原是比荀子大37歲的人，當屈原已經(jīng)寫出文學水準極高的辭賦作品之時，荀子在中國北方才開始發(fā)蒙學《詩》，當屈原已經(jīng)去世的時候，荀子正在中國的北方教授《詩三百》，正在被北方儒家的學子尊稱為“最為老師”。也就是說，從時間上講，屈原理應(yīng)是中國辭賦寫作的第一人。班固如尊重這一歷史事實，則他講到中國的第一代賦家之時，理應(yīng)把屈原放到荀子的前面來言說，而從創(chuàng)作的文學水準上講，荀子的《賦》真是不堪卒讀的文字，最多是楚辭賦文最拙劣的學徒，班固僅僅因為看重荀子的大儒身份，居然就把他放在屈原之前來講，在價值論層面，表現(xiàn)出的是十足的儒家中心主義立場。班固先荀子而后屈原的言說順序，顯然同屈原賦作的文學價值遠高于荀子《賦》篇的文學價值這一文學事實是不相吻合的。我們認為，正是因為班固在談?wù)撡x家起源問題時從儒家詩學的基本立場出發(fā)，才導致了他有意地曲解歷史，造成了他對賦家身份的歷史建構(gòu)在歷史和理論兩方面的邏輯層次上都出現(xiàn)較大的問題。此外，班固一定要把《詩》和賦文學作為賦文學史的源流關(guān)系來言說，也說明漢代賦家面對寫賦者這一“新人”之時，習慣于用現(xiàn)成的話語模式來給予討論和稱名，說明漢代人直到班固這里，都還沒有找到專屬于辭賦文學的特殊范疇與命題，他們不得不用自己熟悉的《詩經(jīng)》經(jīng)學話語來建構(gòu)賦家的身份。如此言說的結(jié)果必然是多有錯謬，不能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