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駿豪
“知行合一”是王陽明學說里面一個著名的理論。對于“知”“行”的不同解釋,以及“合一”進路的不同,會影響到對于王陽明的哲學理論的不同理解。直至現(xiàn)代,學者對于“知行合一”的概念表述不一,對于“知”“行”這兩個概念的理解各有不同,同時對于“知”和“行”之間如何“合一”的進路也有不同的表述。本文以陳來和勞思光對于“知行合一”的理解比較為主軸,展現(xiàn)兩種對于王陽明“知行合一”理論的詮釋進路。
王陽明在講述“知行合一”的時候,同時展示了兩個方面的“知行合一”,一方面是說明“知行本體”的本然狀態(tài),而另一方面是工夫論上的“知行合一”。王陽明在《答友人問書》中曾言:“某今說知行合一,雖亦是就今時補偏救弊說,然知行體段亦本來如是。”可見“知行合一”的意思有兩個層面,一個是“補偏救弊說”,第二個方面則是“知行體段亦本來如是”。前者是工夫論的立場,即是把已經(jīng)分開的“知”與“行”重新接合,而另一個方面則是說明“知”與“行”原來的狀態(tài)下是合一的。
陳來認為王陽明的“知”指一種“意識”或者“主觀形態(tài)”的“知”,“是一個純粹主觀性的范疇”;①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5頁?!靶小眲t指“人的一切行為”,②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5頁。里面還包括心理行為。陳來指出王陽明“知行本體”的概念是取代宋儒所普遍使用的真知的概念。本體就是“知”與“行”,兩個本來是互相聯(lián)系和包含的,分裂的現(xiàn)象都是背離“知”和“行”兩者的意思。陳來認為,從此可以分析,“知”和“行”兩者根源上就是合一的,這不是說明兩者指涉同一個對象,而是說明兩者是互相包含的。由此可見,“知”“行”兩者的合一是具有本源根據(jù)的,兩者的合一只是一個反本的過程,這是陽明“知行合一”的理論基礎(chǔ)。
陳來在書中引述了《答顧東橋書》的“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來說明“知”和“行”兩者的關(guān)系。陳來認為這一句的“知”有兩重含義。第一重含義是道德意識的自覺程度。當“知”對應了孝弟等道德概念的時候,就自然地會知道這些道德概念是必然與“行”有所聯(lián)系。因為孝弟等道德概念,只能透過實踐活動才能認識,故此在道德的自覺層面上,“行”是產(chǎn)生道德自覺的“知”的必要條件,“知”和“行”密不可分。第二個“知”的層次是指一般的認識活動。陳來引用了《傳習錄(上)》中的“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進行說明,即使在認知活動的層次之中?!靶小币彩恰爸钡谋匾獥l件和基礎(chǔ)。王陽明指出,要親口嘗試,才會知道食物的味道,從而產(chǎn)生美惡的評價判斷;同一道理,要親自走過,才能知道路途的情況,然后做出險惡的評價判斷。故“知”必須經(jīng)過一個實踐的過程才可以生起,故此“不行不足以為知”。
陳來指出,王陽明提出的“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說明了“知”和“行”之間是一種互相聯(lián)系和包含的關(guān)系。陳來言:“意識屬于知的范疇,但從意識活動是外部行為的開始這一點說,意識或思想是行為過程的第一階段,在這個意思上它是行為過程的一部分,從而也可以說就是行。同理,陽明認為行為實踐本屬行的范疇,但從行為是思想的實現(xiàn),或?qū)嵺`是觀念的完成這一點來說,行也可以看作整個知識過程的終結(jié),即知識過程的最后階段,因為從這點說,它也就是知?!雹訇悂恚骸队袩o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9頁。從這個解釋來看,意識是行為過程的一部分,“知”是“行”的部分,而另一方面“行”是整個知識過程的終結(jié),“行”也是“知”的一部分,故此可以說“知”就是“行”,“行”就是“知”?!爸薄靶小眱烧呋ハ喟瑢Ψ健?/p>
不過,同時陳來也強調(diào),即使兩者包含對方,也不是代表“知”和“行”兩者是同一的。陳來言:“如果知行范疇是完全同一的,就意味著任何一個可以是不必要的,也就無所謂知是行之‘始’,或行是知之‘成’,‘始’和‘成’正是表示這兩個范疇和它們所對應的對象并不是同一的?!雹陉悂恚骸队袩o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9頁。這里說明了,所謂的互相包含并不是說兩者指涉同一件事情。只是兩者的內(nèi)容上都會發(fā)現(xiàn)對方的內(nèi)容作為自身的元素。由此可見,陳來對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的解釋說明是“知”“行”兩者,“行”內(nèi)含“知”,同時“知”內(nèi)含“行”。
簡述了兩者的互相包含的關(guān)系之后,陳來更深入地闡述“知”與“行”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陳來引用了《傳習錄(上)》中的“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來闡述。陳來指出“主意”表示的是目的以及統(tǒng)帥,“主意”最重要的是其對于道德實踐的主導能力,而“功夫”則是屬于實踐的手段。
陳來指出,“知”利用“行”來作為自我實踐的手段。他認為王陽明這里要表明的是“知”并不是先于實踐、獨立于實踐,也不能跟行為割裂;而“行”也不是漫無目的,而是需要“知”作為引導。在此,陳來認為王陽明這里要提出的是一種“知”與“行”之間互助并進的進路,兩者是互相依賴而完成自身的。
陳來書中也指出,陽明晚年對于“知行合一”做了一個補充?!洞痤櫀|橋書》言:“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后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并進之說?!边@里的“真切篤實”和“明覺精察”兩個概念尤為關(guān)鍵。陳來舉出《答友人書》中的內(nèi)容作出闡述:“凡謂之行者,只是著實去做這件事。若著實做學問思辨功夫,則學問思辨亦便是行矣。學是學做這件事,問是問做這件事,思辨是思辨這件事,則行亦便學問思辨矣。若謂學問思辨之然后去行,卻如何懸空先去學問思辨得?行時又如何去得個學問思辨的事?行之精覺明察處便是知,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若行而不明精覺明察,便是冥行,便是學而不思則罔,所以須說個知;知而不能真切篤實,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學則殆,所以必須說個行;原來只是一個工夫?!标悂斫忉屃诉@是表示“知”和“行”其實是指同一工夫的一體兩面。其言:“陽明提出,人的思維活動,如學問思辨、明覺精察,只要是實實在在地從事著的,也就是行。而人的種種外部實踐中,必然包含思考、分析辨察等意識活動就是知。這就是‘知之真切篤實處便是行,行之精覺明察處便是知’,表明知行是同一工夫過程的不同方面,正如手心手背一樣,是不能割裂的?!雹訇悂恚骸队袩o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03頁。由此可見,陳來此處是在解釋在一個認知或者思辨的活動中,只要是有進行的過程,那就是一種“行”,“行”并不需要是外在的、能夠視覺上被察覺的物理活動。同時,實踐活動中,只要包含了分析等思辨活動,就是一種“知”。故此,“知行合一”就是同一個道德工夫中的不同面向,“知”和“行”只是人們在不同著眼點之下的不同說明而已。
勞思光對于“知行合一”亦有自身的解釋。他認為按照一般的俗見,并未能接觸王陽明“知行合一”的確實含義,故此他在其《新編中國哲學史》上發(fā)表了他自身的見解:“第一,陽明所謂‘知’,指價值判斷而言,即‘知善知惡’之‘良知’;而所謂‘行’,指意念發(fā)動至展開而成之整個行為歷程言。第二,陽明所謂‘合一’,乃就發(fā)動處講,取‘根源意義’;不是就效驗處講,因之不是取‘完成意義’?!雹趧谒脊猓骸缎戮幹袊軐W史 卷三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29頁。勞思光把“知”限制在良知的價值判斷,“行”則不是指向于人的行為活動,而是人的行為歷程。勞思光認為“知行合一”的“合一”則是在根源處討論的合一。勞思光指出,王陽明所提出的“知行本體”即是良知所表現(xiàn)的主體性,即是人自身的心之本體。王陽明認為人作出價值判斷的時候,則意志的取向跟隨著此價值判斷,這個意志的取向決定則是“行”的開始之處。
勞思光解釋,人的意念行為,不必然地跟隨著良知的價值判斷。這種情況就是良知未能貫注于意志活動,這就是所謂的“被私欲隔斷”。在“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勞思光認為王陽明此處重點是在說明“知”所具有的判斷功能,以及行所具備的實踐功能。勞思光言:“‘良知’之‘知’做價值判斷,故是‘主意’;而此判斷一成立,即同時決定意志之取向,亦即入實踐階段,此即所謂‘行’?!小恰贾归_(即貫注于意志中),故是‘功夫’。換言之,‘良知’之價值判斷成立時,實踐性之意志活動之方向即隨而決定;就此而論,可知‘知行合一’,乃就根源意義上合一,而非在完成意義上合一?!雹蹌谒脊猓骸缎戮幹袊軐W史 卷三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31頁。由此可見勞思光所說明的,當良知的“知”成立價值判斷的時候,同時實踐性的意志活動就會隨即展開,即是“知”是“行”的根源,“知”產(chǎn)生作用之后,“行”則展開其實踐的過程。
勞思光認為“知”和“行”兩者具有理論的次序,是“知”在先而“行”在后。意志活動必須依賴價值判斷的成立來決定,故此必須有價值判斷作為意志活動生起的前提。由此,勞思光解釋王陽明“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一句,則是良知的判斷決定意志的取向,故“知是行之始”;意志的取向和實踐的活動,必須秉承良知的判斷而實現(xiàn),故此言“行是知之成”??梢妱谒脊庹J為“知”和“行”之間具有理論的次序先后。
總括而言,勞思光認為王陽明“知行合一”所表達的,就是“良知”和“意志”之間本有可以貫通的狀態(tài)。這是勞思光對于王陽明“知行合一”的看法。
陳來對于“知”和“行”的理解比勞思光的寬泛。陳來認為王陽明語境中的“知”是指人的意識和主觀形態(tài)而“行”則是指人的一切行為,還特別強調(diào)心理行為也包括在此。勞思光對于“知”和“行”的理解則比陳來的窄,勞思光把“知”理解為價值判斷,是能夠判斷善惡的良知。勞思光的理解把一些非價值范疇的認知意識排除在外,而只是保留了意識的價值判斷的部分。在“行”的方面,勞思光認為“行”不是常識地泛指人的行為,而是一個歷程,是意志的發(fā)動至展開成為行為的過程。
兩人的看法分別在對王陽明的部分文本的理解。首先,兩人都考慮了以下《傳習錄(上)》中的文本:“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眲谒脊獾目捶ú]有考慮王陽明引用了關(guān)于“知孝弟”“知痛”“知寒”和“知饑”等例子,認為這些例子在理解王陽明“知行合一”說法中缺乏重要性,反而容易引起誤會。陳來則考慮了這幾個例子。如果對“知”理解的考察包括了“知痛”“知寒”和“知饑”等例子的時候,則“知”不能單純是價值判斷。因為人知道痛楚、寒冷和饑餓并不屬于價值判斷的范疇,故此陳來考慮了“知痛”“知寒”和“知饑”等例子之后,則對于“知”作了一個更廣泛的理解。
基于對于“知”的理解不同,則引發(fā)了對于“行”的理解著眼點不同,不過互相比較之下,兩者的論點是相近的。陳來的“行”是泛指一切行為,這行為包括了心理活動,而勞思光則認為“行”是意念發(fā)動和展開而成為行為的整個歷程?;ハ啾容^之下,兩人均承認人的物理行為都屬于“行”的范疇,而勞思光的意念發(fā)動和展開其實也算是人的心理行為。兩人著眼點分別在于勞思光的理解著重于過程,他特別強調(diào)“行”的“歷程”是一種動態(tài)的過程,而陳來的理解則是傾向靜態(tài)的。
陳來和勞思光對于“知”和“行”如何合一的看法也有不同。陳來的“合一”進路是一體兩面和互相包含的;而勞思光則是線性和本源性的。上文已經(jīng)說明,陳來認為王陽明的“知”和“行”兩者其實是互相包含的。意識是行為發(fā)動的開始,而同時行為是知識過程的完成,故此兩者包含了對方的元素。勞思光則認為良知的價值判斷統(tǒng)帥意念的時候,就成為行為展開的起始,故此“知”“行”兩者是合一的。
陳來的看法比較傾向于把人的意念和行為之間的關(guān)系作出一種理論的解釋,而勞思光則具有道德價值的取向。由于陳來認為“知”是意識,而“行”是行為,故此“知行合一”就是對于意識和行為兩者之間的融貫關(guān)系作出解釋,而勞思光則是包含了工夫論的元素。因為“知”屬于良知范疇,而勞思光的理論中預設(shè)了良知不一定可以貫注于行為,故此“知行合一”是一種工夫論,目的就是要恢復人的良知統(tǒng)領(lǐng)著行為的狀態(tài)。由此可見,陳來的詮釋是一種傾向心性論建構(gòu)的詮釋,而勞思光是一種傾向于工夫論的詮釋。
由此,陳來的理論性詮釋進路相對于勞思光的工夫論詮釋進路,更能涵蓋王陽明“知行合一”中的含義。陳來的理論認為,“知行本體”中的“知”包括非價值判斷的意識內(nèi)容,也包括純粹知識方面,而并非如勞思光認為“知”只是一種價值判斷。王陽明的理論中,“知行本體”并非只有價值判斷,而是可以接受道德知識,即社會禮節(jié)規(guī)范?!秱髁曚洠ㄉ希分校骸班嵆穯枺褐辽埔囗氂袕氖挛锷锨笳??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吩唬骸胰缡掠H,如何而為溫凊之節(jié),如何而為奉養(yǎng)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壬唬骸糁皇菧貎踔?jié)、奉養(yǎng)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于溫凊時,也只條目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yǎng)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謬,所以雖在圣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jié)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yǎng)的儀節(jié)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在王陽明回答鄭朝朔的一段中,王陽明并沒有排斥教授“溫情之節(jié),奉養(yǎng)之宜”等屬于道德知識的道德實踐條目,只是王陽明認為相對于節(jié)文法度,“純乎天理之極”的工夫更需要學習。“溫情之節(jié),奉養(yǎng)之宜”并沒有被王陽明所拋棄,更不是與“純乎天理之極”相對的,而是相輔相成的。
同時,“知行本體”的“知”并不只是勞思光所言包括價值判斷層面,在整個“知行本體”的活動中,是可以包括非道德價值判斷的認知判斷的。王陽明在《傳習錄(上)》中言:“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fā)出來的條件?!痹谏衔耐蹶柮髋e出的道德實踐過程中,出現(xiàn)了兩重判斷。第一層的判斷來自遇到某些境遇之后做的價值判斷,即是文中的冬天應該要注意父母的保暖,而夏天則應該要注意父母的解暑問題;而第二層判斷則是屬于認知的科學判斷,即是“求個溫的道理”和“求個凊的道理”。這兩層判斷組成了整個“知行本體”的道德實踐。在陳來的詮釋之下,意識活動和心理活動可以包含科學認知判斷和知識的學習,可是在勞思光的詮釋之下,則“知”只有價值判斷的范疇,并未包含認知判斷的范疇。故此,陳來的詮釋相對勞思光的詮釋更能全面包含王陽明“知行合一”的意思。
總括而言,陳來和勞思光對于“知行合一”的看法是同中有異。兩人對于“知”的理解不同,而對于“行”的理解是接近的。對于“知”和“行”如何合一方面,兩人的進路也有所差別。陳來和勞思光對于“知行合一”所處理問題的切入點也有所不同,陳來是傾向于展示“知行本體”原來合一的一面,故此是理論性詮釋的進路,而勞思光則傾向于說明如何把被私欲阻隔的“知”“行”復歸到原來的“知行本體”狀態(tài),是傾向于工夫論的詮釋。由于勞思光的工夫論詮釋,把“知”理解成為價值判斷,故此導致把非價值判斷的“道德知識”以及“認知判斷”的維度摒除在“知行合一”的詮釋之外,相對于陳來以“主觀意識”理解“知行合一”的“知”,勞思光的詮釋則未能完全貼合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同時包含心性論說明以及工夫論的兩重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