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剛剛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千與千尋》在內(nèi)容上吸收了日本美學的諸多元素,而“物哀”作為日本美學的獨特理念,對《千與千尋》的形成影響重大?!肚c千尋》在故事情節(jié)與環(huán)境塑造上都吸收了物哀美學。目前很多研究都已觸及了這方面,如《日本動畫中的物哀美學》一文認為日本動畫在影像呈現(xiàn)、視聽語言和敘事方法等方面深受物哀美學的影響。然而此文只是從宏觀層面分析了物哀美學對日本動畫的影響?!秾m崎駿影像中的日本美》一文,通過選取了宮崎駿導演的一系列動畫電影作分析,認為物哀美學的情感關切包含著對生命美的贊頌,與宮崎駿的人文主義關懷有相似之處。
本文對《千與千尋》中的物哀美學進行分析,旨在說明《千與千尋》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物哀美學的突破,從而將傳統(tǒng)的價值轉(zhuǎn)換成了具有現(xiàn)代性的普世價值。
“物哀”是日本江戶時代國學大家本居宣長提出的文學理念。在《〈源氏物語〉玉小櫛》中,他將日本平安時代的美學理論概括為“物哀”,并且認為“在人的種種感情中,只有苦悶、憂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動最深的”[1]。物哀這個概念簡單地說是“真情流露”。而紫式部創(chuàng)作《源氏物語》,其文學理論就是以物哀為中樞的。可以說“物哀”是紫式部文學思想的主體[2]。物哀可以理解為客觀事物引發(fā)的主觀情感的變化,但是這種主觀情感大多數(shù)往往表現(xiàn)為哀傷。這種“哀”是一種純粹的情感表達,利用情感上的“哀”對于客觀的外物進行滲透,使得物與我之間發(fā)生某種感通與共鳴,形成一種獨特的情感體驗。一方面,物哀將自我推向于外物,看到萬物的興衰而聯(lián)想到人世間的生滅;另外一方面,物哀又將外物消解于自我的情感之中,于是外界的自然變化都成了自我的一部分。《源氏物語》一書中出現(xiàn)的“哀”多達1044次,其中有大量的情節(jié)體現(xiàn)了物哀美學。
在《源氏物語》中作者將主人公一生的命運與四季的自然變化聯(lián)系在一起,情景交融,展露出深刻的物哀美學。而平安時期的另外一部著作《枕草子》,也表露出明顯的物哀美學?!墩聿葑印肺淖直砻媲逍旅骼?,看起來與《源氏物語》極為不同,但實際上在這種清新背后亦存在一個物哀的基調(diào)。川端康成將這種物哀美學發(fā)揮到了極致,如在《伊豆的舞女》中他將愛情與環(huán)境的描寫交融在一起,結(jié)局隱含著無限的哀傷。而在小說《雪國》中,他將這種物哀美學運用到對環(huán)境的描寫之中。開篇寫到“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 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疖囋谛盘査懊嫱A讼聛怼盵3]。展露出一片孤寂與凄美??傊?,物哀美學對日本的文學與藝術都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千與千尋》不論是從環(huán)境的描寫、故事情節(jié)。還是人物的設定等方面都受到物哀美學明顯的影響。
首先,在對環(huán)境的描寫方面,當影片開始,車子穿過幽暗的隧道后,出現(xiàn)的是一個90年代經(jīng)濟泡沫時期所建立的主題公園,藍天之下蔥郁的草地與清新的風交融一體。這種看似唯美的環(huán)境與現(xiàn)實的荒涼形成了明顯的反差。而橫于水面的鐵軌,行駛在水面的列車,稀疏的乘客,這些環(huán)境描寫完全符合物哀美學一貫的風格。
其次,《千與千尋》在情節(jié)上吸收了許多日本物哀文學的故事,其中最明顯的是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宮崎駿多次提到《銀河鐵道之夜》對于《千與千尋》有很重要的影響和啟發(fā)。《銀河鐵道之夜》中的主人公喬邦尼和千尋在人物性格上具有很強的相似性。喬邦尼孤獨而敏感,他渴望友情與愛,卻又不得不逃避在夢境中去實現(xiàn)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千尋的故事也是如此。
而且,在一些基本環(huán)境的設定上《銀河鐵道之夜》更是對于《千與千尋》有著直接的影響。尤其水上行駛的列車,夜晚星空之下列車緩緩行進中斑斕的景色,這些對于《千與千尋》畫面的使用都有影響。
最后,《千與千尋》在人物的設定上也符合物哀美學的傳統(tǒng)。日本的物哀美學可以說在一開始就建立在女性意識的基礎之上。物哀所要表達的敏感、多情、柔弱,這些特點正好是女性獨有的。而日本電影尤其熱衷于去挖掘這種意象。在宮崎駿的動漫中很多都是有關少女成長的故事,這些作品往往用少女的內(nèi)心去感受這個世界,少女的成長過程往往充滿了憂傷與惆悵。千尋這一角色與成長軌跡完全符合日本物哀美學中一貫的人物形象。
如上所述,《千與千尋》不論是影片中的環(huán)境描寫,還是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邏輯,以及人物的設定方面,都受到了日本物哀美學的影響。但是另外一方面它也對傳統(tǒng)的物哀美學做出了突破與創(chuàng)新?!肚c千尋》立足現(xiàn)代性,挖掘出了現(xiàn)代社會中所出現(xiàn)的新的物哀意象,這種物哀表現(xiàn)為科層制管理存在的問題,個體的異化與沉淪,以及現(xiàn)代人內(nèi)心中的孤獨感等三方面。
在早期的文藝作品中物哀建立在對宇宙荒涼意識的體認之上,它是在人和自然的對比之下,產(chǎn)生出的失意與落寞的感受,這在日本文學中多有表現(xiàn)。如《枕草子》中所說的“春天是破曉的時候,漸漸發(fā)白的山頂,有點亮了,紫色的云橫在那里,秋天則是夕陽環(huán)照,山頂?shù)臑貘f歸巢。大雁排列著歸去,日落以后,風聲響動”[4]。到了近代,許多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物哀的時候大多依舊利用的是這一手法,尤其以川端康成的作品為代表,更是將這種物哀美學發(fā)揮到了極致。然而《千與千尋》卻在繼承傳統(tǒng)物哀美學基礎上實現(xiàn)了突破。
《千與千尋》中的物哀,不再局限于對自然的感受性的物哀,而是從對自然的物哀轉(zhuǎn)變?yōu)閷硇缘奈锇??!肚c千尋》中挖掘出了現(xiàn)代性之下一種新的物哀意象。產(chǎn)生這種物哀的核心原因是現(xiàn)代性的理性管理制度。韋伯認為現(xiàn)代性往往與科層制的管理聯(lián)系在一起??茖又剖菤v史上技術發(fā)展最為完善的一種組織形態(tài), 其專業(yè)化與客觀化的外表使整個系統(tǒng)的“可計算性”達到最高程度。但卻正是在這種管理之下,個人的自由將受到壓制。[5]
宮崎駿在《千與千尋》中同樣表達了對現(xiàn)代科層制管理的批判。作品中的湯婆婆作為湯屋的主管,她經(jīng)常化身為黑翅膀的大鳥出門巡視。在湯屋的所有人都要工作。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難以逃脫被剝削的命運。為了便于管理,湯婆婆將千尋的名字改為了“小千”,而與千尋一起工作的人則叫“小玲”,負責燒水的人叫“鍋爐爺爺”。在這種管理之下,每個人都成了一個巨大的機器中運轉(zhuǎn)的一個零件,逐漸地被吞噬掉原有的生命力,逐漸地服從于這種程序化的管理,而這種科層制的管理正是現(xiàn)代性的產(chǎn)物。
因此,《千與千尋》中的物哀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自然性的物哀了,而是關注對整個現(xiàn)代性管理方式的反思。古典性的物哀主要是在自然與個人的對比中產(chǎn)生的一種私人化的情感。《千與千尋》中流露出的物哀不再是僅僅出于個人的感受,而更多的是在現(xiàn)代性之下個體的異化所造成的悲劇。湯屋里的人被欲望所支配,最終喪失了人之為人最根本的東西。千尋的父母為了美食而變成了豬;白龍為了學習魔法被湯婆婆所操縱,以至于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而湯婆婆本身也受到金錢的驅(qū)使,當無臉男拿著許多金子進入湯屋后,湯屋里的人可以違反規(guī)則,甚至不顧生命為其服務。因此,湯屋成了對個體的束縛,只有千尋面對著金子依然能夠保持平靜,對魔法和其他的東西也毫無興趣。湯屋里的其他人都將他人與自我看成是工具,而不是目的。在欲望與制度的沖突之中的悲劇凸顯了一種現(xiàn)代性的物哀美學。
古典性的物哀美學所傳達的是一種孤寂的情感。而《千與千尋》中則更加強調(diào)孤獨。孤獨不是孤寂(solitude)。孤寂要求獨處,然而孤獨卻要在和其他人在一起時才能體會到。孤獨的人發(fā)現(xiàn)他被其他人包圍,他和他們無法建立聯(lián)系[6]。孤寂是因為離群索居,造成了一種寂寞感。而孤獨則是雖然主體依舊處在人群之中,但是在內(nèi)心之中卻很難與他者發(fā)生聯(lián)系。因此,可以說孤寂往往意味著狀態(tài)上形單影只的寂寞與空曠,而孤獨則是在情感上無法與他者產(chǎn)生交流。
在古典性的物哀中更加強調(diào)孤寂,而非孤獨。如《銀河鐵道之夜》中的主人公喬邦尼因為被別人所嘲笑,所以很少有朋友,于是“他吹著落寞的口哨,他獨自走過兩旁都是柏樹的黑暗林蔭道”[7]。接著書中寫到的“斜坡下的銀白色的亮光,喬邦尼想象的流星與銀河”,都是對于這種孤寂情感的渲染。因此,《銀河鐵道之夜》中主人公實際上依舊是一種孤寂感。
而《千與千尋》中這種傳統(tǒng)物哀美學中的孤寂情感轉(zhuǎn)變成了孤獨。雖然湯屋里熱鬧至極,白龍每天接觸形形色色的人,但是內(nèi)心深處對于其他人并沒有多少信任感。而無臉男和巨嬰的表現(xiàn)則更為明顯。無臉男站在橋上看著湯屋里的熱鬧繁華與人來人往,但是卻無法融入其中,直到千尋看見了他,主動和他說話,關心他是否被雨淋濕。在這一次無臉男開始感覺到被尊重,由此對于千尋產(chǎn)生了愛慕的情感。而湯婆婆的嬰兒,雖然整日備受呵護,房間里充斥著各種玩具,但是他內(nèi)心也是孤獨的,所以當千尋出現(xiàn),他用盡各種方法不讓千尋離開自己。最后,處在權力頂端的湯婆婆也是孤獨的。雖然她管理著湯屋里的所有人,但卻難以與湯屋里的其他人發(fā)生共鳴,甚至難以與自己的孩子有真正的交流。因此湯屋雖然表面熱鬧喧嘩,但是來往的人彼此充滿著猜忌和詭詐,每個人內(nèi)心中都充滿著孤獨感。
傳統(tǒng)的物哀美學之下,個體最終沉溺在物哀之中,很難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救贖。因此早期的物哀往往與幽玄,甚至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川端康成的《雪國》和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都以死亡作為結(jié)尾。傳統(tǒng)的物哀美學往往與悲劇聯(lián)系在一起。在這種物哀之下,個體幾乎沒有任何選擇的自由與徹底救贖的可能性,只能利用夢與幻想營造一個虛擬的世界來逃避。
而千尋并沒有像傳統(tǒng)作品中的主人公那樣,利用幻想和夢境來逃避現(xiàn)實。她之所以能夠獲得救贖,主要有三點原因:一是對自我同一性的堅守,二是對于自由與責任的平衡,最后是對于愛的追求。
千尋能夠?qū)崿F(xiàn)救贖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她對于自我同一性的堅守。自我同一性概念最先由心理學家埃里克森提出。它是指:個人未來生活目標的感覺, 一種從他信賴的人們中獲得所期待的認可的內(nèi)在內(nèi)信。因此同一性強調(diào)“人必須體驗到自身內(nèi)部一致性, 才能保證行動和決定不是任意的,其二, 內(nèi)部一致感是跨時間連續(xù)的, 即過去的行動和對將來的希望被體驗為與現(xiàn)在的自我相關”[8]。而千尋之所以最終實現(xiàn)自由,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她對于自我同一性的堅守。
在作品中其他人與千尋的單純善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湯婆婆代表的權力機關,為了統(tǒng)一管理熱衷于剝奪別人的名字。千尋在白龍的提醒下最終沒有忘記自己的名字。這實際上代表著人對于自我同一性的堅守。在現(xiàn)代社會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承擔紛繁復雜的角色,尤其是職業(yè)的角色對于人的影響最大。這種角色有時會淹沒我們的本性,讓我們忘記自己。千尋是唯一沒有忘記自己的人,她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始終不被欲望所蒙蔽。千尋最開始被湯婆婆命名為小千之后,一度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名字是聯(lián)系她虛幻身份和真實世界的一個最為關鍵的鑰匙,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也就失去了人類社會的身份認同和自我生存依據(jù)。而湯屋中的其他人,諸如鍋爐爺爺、小玲、白龍,這些人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甚至于連湯婆婆本人也是沒有名字的。雖然她站在了權力的制高點上,是湯屋的主人,但是她也喪失了自我的同一性。
而千尋的自我同一性除了堅守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因素就是尋找失去的記憶,獲得了同一性的連續(xù)性。因為只有如此,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成為線性,這種同一性才是完整的。錢婆婆告訴千尋“過去的事只有可能想不起來,不可能忘記”。在這種提醒下,千尋不僅僅找到了過去的自己,而且也幫助白龍找到了失去的名字。
千尋獲得救贖還出于她對于責任的承擔。在影片開始之初的千尋是一個非常任性的小姑娘,因為搬家、換了新學校而一直坐在汽車后座上生氣,言談舉止間充滿著不成熟。直到千尋的父母被變成豬之后,千尋雖然充滿恐懼,但是依舊承擔起了拯救父母的責任。即使在白龍的勸說和湯婆婆的威脅之下,千尋依舊選擇留在湯屋里工作,她承擔起了對于父母的責任。白龍受傷之后,千尋不顧危險去向錢婆婆尋求幫助,千尋發(fā)現(xiàn)無臉男痛苦之時,將河神給予她的丸子給了無臉男服用,并在之后帶著無臉男和巨嬰去求助于錢婆婆,這一切都是出于責任感的驅(qū)使。
千尋正是在這種對于責任的承擔過程中,實現(xiàn)了自身的救贖。這種救贖不僅僅意味著掙脫原有的束縛,而且意味著獲得新的本質(zhì)。在作品最后,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自我救贖的道路上,重塑了自己新的本質(zhì)。以湯婆婆的巨嬰為例,開始他在湯婆婆的溺愛下變得蠻橫無理,直到在錢婆婆的魔法之下,變成了一只小老鼠,巨嬰在這種落差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蛻變。在去往錢婆婆家的路上,巨嬰拒絕落在千尋肩上,而獨立行走。當最后湯婆婆為難千尋的時候,巨嬰已經(jīng)站在正義的一邊為千尋說話了。千尋自己也成長為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
千尋之所以能夠?qū)崿F(xiàn)救贖固然有自己對于自我同一性的堅守和對于責任的承擔,但實際上最根本的動力來源于愛。這種愛既包括對于父母的愛,也包括對于愛情,乃至對于他人的同情。千尋最早只是想救出自己的父母,這是儒家所強調(diào)的孝悌之愛。而后來白龍幾次幫助千尋之后,千尋逐漸對于白龍產(chǎn)生了感情。因此,在白龍受重傷垂死之際,鍋爐爺爺告訴千尋可以去找錢婆婆求助,雖然他也告訴了千尋此行的危險性,但是千尋仍然毅然前往。所以,當千尋出發(fā)后,鍋爐爺爺感慨愛情的偉大。千尋對于白龍則是純粹的愛情。
此外千尋對于自己所不喜歡的無臉男也有足夠的關愛與尊重。如千尋看見無臉男淋在雨中,就將門留了個縫,后來當無臉男痛苦時,她又給無臉男服用了河神給她的丸子。這一切都是源于對于他人的關愛與同情。正是在這種對于愛的追求與升華過程中,千尋不僅拯救了自己,而且讓每一個人都實現(xiàn)了拯救。父母最終變回了人,白龍擺脫了湯婆婆的束縛,無臉男有了歸宿,巨嬰也獲得了成長,就連原來冷酷無情的湯婆婆也開始萌生了憐憫與愛意。因此愛才是實現(xiàn)救贖最終極的動力來源。
《千與千尋》作為宮崎駿的代表作,其在環(huán)境的描寫、故事情節(jié),以及角色的設定上都受到了物哀美學的明顯影響。然而《千與千尋》中的物哀已經(jīng)不再是古典式的物哀,而是聚焦于現(xiàn)代管理制度對于個體自由的剝奪、個體的異化與孤獨感等方面。在這些新的物哀意象之下,《千與千尋》中人物的救贖則立足現(xiàn)代性的價值觀。其救贖的根本原因在于對自我同一性的堅守,以及對自身責任的承擔,而救贖的動力源于對愛的追求。因此,可以說《千與千尋》受到了傳統(tǒng)物哀美學的巨大影響,但其所傳達的價值觀完全是具有現(xiàn)代性的。正是在這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價值的融合之中,《千與千尋》才獲得了世界范圍內(nèi)的廣泛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