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浮景無?”
有一陣子,潮汕人見面不問“廉頗飯否”,“老板浮景無?”換下“老兄食末?”
浮景,是改革開放后潮汕人尤其是潮陽、汕頭人自創(chuàng)的海派浪話,市井熱詞,大意是有行情、得好事、發(fā)了財、大快樂。
說起來,這中國浮景史還真不短,祖宗做的都是大單,客戶主打皇帝。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睜T影搖紅中,李夫人翩然而至,又徐徐離去,“未亡人”劉徹只能隔簾相望,痛徹心扉。二千多年前,長安城中未央宮,漢朝的道士就如此這般替漢武帝痛浮一景。
“突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有仙子。”太真夢中驚回,原是漢家天子使到。在白居易《長恨歌》中,唐朝的道士又替唐明皇窮碧落,下黃泉,上天入地,傳情浮景。
不過,在浮景祖師爺徐福看來,漢唐道士都是些本事不濟的道子道孫。某天,徐福站在東海邊上一處崖岸,指著云霧中隱現(xiàn)的海市蜃樓對秦始皇帝說:“陛下請看,那就是蓬萊仙山,上有不死神藥?!?/p>
徐福帶著五百童男童女浮海而去,秦始皇一定到死都在等他的消息。這位浮景首創(chuàng)者、踐行者,沒當過孔子一天門生,亦非七十子再傳,卻能畫山指海,忽悠大帝,大船得造,團隊高配,種子五畜皆備,乘巨槎而浮滄海,一出手就是遠洋航行的氣魄,跨海殖民的架勢!浮成一道恍惚迷離的歷史風景。
多少世代,潮汕如浮槎、如油瓶,孤懸省尾國角,潮汕人也在世代浮生中生生不息,不斷悟道。
海上起風,叫浮風。
浮腳行,是游泳的一種方式。
沉東京,浮南澳。這個俗諺后面流傳的撲朔迷離的故事,其所指向的真相或曰事件至今成謎。在潮汕,地名帶浮者比比皆是,鄉(xiāng)鎮(zhèn)如浮濱(隸饒平縣)、浮洋(隸潮安縣),村集如浮東、浮西,不勝枚舉。鳳眼藍在潮汕被改名水浮蓮,是本地溪河最常見的浮水草本植物,一度曾因過度繁殖,阻塞水道。
以油炸食物,叫?。焊《垢伞⒏∮驮?、浮油錐……
感冒上火,叫?。焊偅幔⒏』?哮喘咳嗽,叫浮喘、浮痰。
引申開去,風流韻事乃浮桃花;性格煸急煩躁不安,叫浮情燥氣;發(fā)怒生氣,叫浮性;不開心給臉色,叫浮腫、浮惱;耍懶不認賬,叫浮臭。
麻將桌上,上家打出下家要吃的牌,叫浮牌。
出人頭地、引人注目,行情、運氣來了,更是一浮為快:浮頭、地浮三尺、浮行情、浮運氣、浮風水……
1978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兩年后,汕頭與深圳、珠海、廈門一起成為首批經濟特區(qū)?;腥蝗鐗糁校獬甭暸陌抖鴣?,潮汕人血液中周流四海、經商逐利的本能,被迅速喚醒。
天降大任,地蟄春雷。大浮之世,終于到來!
方此之時,誰能起而承之,浮而為景?
不會是大批體制內的中下層,如普通機關干部、教師、企事業(yè)單位職員,乃至未下崗的工人,“鐵飯碗”既提供基本保障,也讓人本分,怯懦,保守,后覺。
不會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廣大青少年。在那火熱的年代,我輩“有良少年”自覺或被迫閉關于校園,埋頭擠獨木橋,唯求高考上榜,再拼畢業(yè)分配。心中的“愿景”如照相館背景板上的水粉畫,確然木然,膠固不動。
起而承之者,主要是兩撥人。
上為社會管理層及其子女親屬,他們掌握著信息與行政、社會資源。
下為正困頓滾打于社會底層的白徒布衣、城市流氓,即潮汕浪話所謂活頭弟、破家仔、天塌舍一輩。這個階層大致“赤腳不怕穿鞋的”,不少人曾因投機倒把、走私、贓污、流氓、偷渡香港、拍錫箔造紙錢、私屠宰等大大小小的罪名曾“企汽燈腳(挨批斗)”,甚至坐過牢,其中不乏膽識超群、堅韌不拔者,這一回,他們可謂鴨野入春江,真成浮景人。
潮汕瀕海,海氣昏昏水拍天,海水大咸。這種地理環(huán)境在話語層面一個直接表現(xiàn),就是“咸”成為高頻出現(xiàn)的基本詞素。與“咸”有關的名物、熟語大量出現(xiàn),既一路沉積,又一直活躍。
喜兒的父親楊白勞欠高利貸還不起,喝鹵水自殺,這是《白毛女》中悲劇的重音。北方內陸鹽貴重,咸水不興隨便喝;潮汕臨海,誰沒嗆過幾口咸水,早明白個中味道與因果,并如此告誡人們不要飲鴆止渴:“咸水是喉渴人喝的!”
漢初吳國以煮海為鹽開山鑄銅成為強藩。潮汕瀕海,魚鹽自古是主業(yè)。鹽田的場景與勞動方式,為“咸”的詞義向飲食男女方面流釉窯變,提供了誘因與路徑。
講故事,潮汕話叫“學古”?!跋坦拧本褪屈S色故事,下流、色情的言語叫“咸話”。更形象的一個說法是“耙鹽”,男女間關涉色情的調笑諧謔情景化。什么情景?我們可以想見人們在鹽田上耙收結晶鹽粒的時候,邊干活邊大聲捉科打諢,講講葷段子,交流、制造性幻想,苦中作樂,借以減輕勞作之苦。進一步推測,葷段子亦當由此獲得“咸古”之名。
潮汕農村的聚落,大者為鄉(xiāng),為寨,為村,小者曰厝,曰塭,曰寮。上厝下厝,東寮西寮,草草名之,往往可遇。在潮汕民間故事中,“耙鹽”不單拖累咸,污名化了雞,連寮的不堪往事與低賤出身也曾被抖出。
舊時天花、梅毒等曾經流行。這類惡疾,潮汕土話有個有音無字的怪稱,讀來恰如普通話的“泰國”。得了“泰國”病的人,每為鄉(xiāng)黨宗族所棄,而聚居于“泰國寮”。據說泰國寮多孤零零支在廣褒鹽場或者溪僻塭田上。從“泰國寮”走回正常的村鎮(zhèn),要越陌度阡,涉溪過田。北方民歌中,“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是媳婦回娘家的歡樂畫風,在潮汕,這類畫面弄不好會有歧義。小時聽過一個名叫“捾咸雞”的關于寮的咸古,大意是說某日薄暮,從某處田洋的“泰國寮”上下來一個婦女,提著籃子,籃中裝一只腌過鹽的雞,要偷偷進村去會老相好,或者竟是干賣淫一類勾當,被人發(fā)現(xiàn),發(fā)出警告:捾咸雞的來了!提著籃子孤身一個走在田壟上的年輕婦女,直如鬼子進村,挾惡蒙羞,并使咸雞成為有病、不干凈的妓女的代稱。我懷疑“咸豬手”這個詞是從港臺或包括潮汕話在內的閩南方言吸納到普通話中的。
話說回來,咸本身是個關系國計民生的正經詞,尋常人家日用名物方面的“咸詞”,畢竟是主流,比如小菜雜菜,通稱“雜咸”,有葷有素一般稱“咸○(淡)”(意為味淡,如“白○”,見《新潮汕字典》第896頁。另《潮汕俗諺》第452頁,此字的寫法為上漸下酉,與《新潮汕字典》不同)。舊時潮汕小民百姓家家必自腌兩大甕主打“雜咸”,以供一年四季配糜下飯,一是用芥菜腌制的咸菜,二是用蘿卜腌曬而成的咸菜脯。其他咸字打頭的食材不一而足,如咸蒜頭、咸薄殼、咸烏欖、咸烏豆、咸蚌、咸蠔,等等。
上市買菜,叫“我去買咸”。桌上菜好:今日有咸。
“咸”又引申為人的稟賦、氣質、作風、做派等,如咸澀、咸酸、咸儉、咸鳥、咸到苦。
兩宗咸物,多聊幾句,這就是咸薄殼和咸蒜。
薄殼,學名尋氏肌蛤,此物可算大海特別賜予潮汕人或者說閩南方言區(qū)子民的美味,僅分布在潮汕地區(qū)和福建東南部海域。
如今數千公里的保鮮速遞已不在話下,每年8到11月收薄殼的季節(jié),江浙京滬等地的正宗潮菜館??牲c到鮮炒薄殼這樣一個如假包換、原汁原味的潮汕菜。炒薄殼必用金不換,那是調味點鮮圣物。薄殼養(yǎng)在半濕咸水中,殼是閉著的,下鍋爆炒,味入殼開。
與鮮炒薄殼風行天下的情形相反,如今即使在潮汕本地,知道“咸薄殼”的人也已不多。
咸薄殼,也就是用鹽腌制的薄殼。在物質困饋時代,咸薄殼價廉物美,乃配糜神品,是潮汕農村大部分家庭主婦織機邊、飯桌上乃至田頭餉耕必備之物。吃咸薄殼頗像嗑瓜子,得一粒粒掰殼嘬肉,費勁費時,十指還不免沾鹽帶汁,影響做事,但抗不住咸而香,叫人嘴癢手賤,欲罷不能。
中國改革開放做的是商品經濟和海洋貿易的文章。由此引發(fā)的潮汕浪話擴容換代中,“咸”同樣打頭。
手表是早期的海上走私熱門貨,當年出來一個老幼皆知的熱詞“咸水表”。據說,“新海禁”初開時,漁民多借出海打魚為便,到公海與臺灣人易貨,換來手表、金條、藥品等緊俏水貨,因此致富。那時的走私手表,據說是整桶整桶提過船的,被海水打濕是常有的事。
港臺歐美的色情片即A片,也通過各種渠道洶涌而至,開始自南而北對閉關已久的國民進行生理教育、性事掃盲。開始是笨重如書的盒式錄像帶,叫“咸帶”;后來進步到光碟,就叫“咸碟”。盡管上述幾個“咸詞”現(xiàn)已基本過氣,用之甚少,當初它們可是帶頭大哥,帶路之咸?,F(xiàn)在海外交流與對外貿易早已過了濕身偷渡、快艇走私之類的低級階段,這批“咸詞”也基本成為昨日黃花,僅供懷舊。
我的初中同學馬一二家在成田公社頗為出名。他家可算生意世家,爺爺馬八九已退出江湖,見人總笑瞇瞇,像佛。馬一二的爸爸馬七八是老大,帶著兩個弟弟,等于是三家人攏在一起同心合力經營店鋪,建設生活,光大家業(yè)。馬一二和他妹妹、弟弟周末經常幫家里守鋪,但不妨礙馬一二本人學習成績不錯。
這樣說,大家會覺得馬一二家的生意不小,但若論門面,外人難以對上號,那時他家在鎮(zhèn)上新建的集貿市場也就占了一間鋪。集貿市場舊名草墟,是溪東、田中央、家美三個村——那時叫生產大學中間的公共用地,一面臨溪三面路,四通八達的去處,中間打出大灰埕,后來又在灰埕上建成幾列簡易平房當鋪面。
馬一二家的小店在市場外側,臨路對溪。四鄉(xiāng)六里不少人認得他們家,有貨要賣有物要買,直接上他們家也成。
如今你若到汕頭市區(qū)轉,在幾條商業(yè)繁盛的主要馬路如長平路、中山路、金砂路等,都可以看到一家名叫“番客”的店,店標門面的設計和名字一樣頗易辨識,一看就是個連鎖品牌。
番客這個名字,對內地人也許陌生,對潮汕人,準確地說是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潮汕人,不要太熟悉。潮汕的鄉(xiāng)村城鎮(zhèn),每家每戶多多少少都有番客的關系,那時農村起新厝(建新房),建房款十有八九是在番客從番畔寄來的。以前出洋通稱“過番”,番畔,就是番地、番國那邊,等于是港、澳、臺與海外的統(tǒng)稱。和我同齡的一代潮汕人,誰小時不是隔三差五聽大人念叨番客,或者自己家來了番客?有多少人家不是巴巴指望著逢年過節(jié)得到番客那像分子錢一樣的番批——一般以港幣為單位,潮汕人稱之為港紙——多則幾百上千,少也不下五十元,來緩解一年的拮據,辦些想辦的大事?改革開放前中國大陸普通老百姓基本沒有發(fā)財致富的路徑,誰要動來錢的腦筋,弄不好就是投機倒把要坐牢。潮汕鄉(xiāng)村有錢有勢的家庭,除當官吃皇糧,就是家有大番客,即有親屬在番畔當頭家,是富人,源源不斷寄錢寄物回來,留在家鄉(xiāng)的人完全不愁衣食,可以優(yōu)游享受,還很容易申請出去,成為新一代番客。
那個時代,潮汕社會有通約的美德。誰過番當上番客,都天經地義有扶助、救濟家鄉(xiāng)親人的義務,每年回鄉(xiāng)探親一二趟好像也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
番客回唐山(回大陸探親),送各路親戚的禮物,主要有兩大類。
第一類是衣物,多是穿過的,七八成新,大箱小包裝著。番客舟車勞頓,到家坐定,大小親戚會齊,除一些貴重或全新的特別指定給直系或者重要的尊長、朋友,多是直接攤開,讓大家挑選、試穿,誰合適給誰。這樣的事對孩子來說有點過節(jié)的味道!那時沒誰會有接受舊衣物的羞辱感,滿街大人小孩身上的漂亮衣服,十有七八是番客送的。
第二類,俗稱手信,即見面禮或送人的小禮物。貴重的手信,有手表、金首飾、煙酒、補品、藥品等。手表最出名的是“勞力士”,我爸好像就有過這樣一塊,是他的一個老朋友去香港后送的。香煙主要是“三五”牌,藥品則有丙種球蛋白、人血白蛋白、胃仙U、頭疼丸、牙疼丸之類。
普通的手信,主要是家用小藥品、保健品,用于驅蚊防痱、止咳止痛、提神醒腦等,如虎標萬金油、雙飛人風油精、念慈庵枇杷膏、紅花油、萬花油、蛇粉、蛇油、蜈蚣丸,“頭痛抹肚臍,肚痛抹下?。ㄏ掳停?,都是實用的東西。印象中,那時家家里屋床頭的空氣中,都搖漾著萬金油、風油精、清涼油一類微辣輕香;出門帶一盒虎標萬金油和一條手帕,也是標配。
來而不往非禮也。番客回唐山,家鄉(xiāng)的親人朋友收了真金白銀各種洋物好貨,會琢磨送點什么東西回禮,而番客自己也想從家鄉(xiāng)尋回去一些好東西,例如名貴土產,骨董,特別是補品藥材。高麗人參大陸買似乎便宜些,魚膠獨領風騷。最貴重的魚膠出自金錢鳘,學名黃唇魚,膠須是膠身長的兩倍,據說比其他魚的魚膠要重一倍。其次是赤嘴鳘,也即金龍魚,膠比黃唇魚小些。潮汕多漁港,以前上好的大魚膠,民間每每有保藏。正宗金錢鳘膠,那時仍間或可得,價格已不菲?,F(xiàn)在則基本絕跡,據說到了一錢超萬金的程度。為何這樣貴?因為它有救命功能,產婦血崩,命不旋踵,到現(xiàn)在西醫(yī)往往還束手無策,只有它能止血回天。
馬一二家做的就是番客的生意,他家店里,鋪櫥貨架上擺的、壁上掛的,都是番客帶進來或者想帶出去的東西。馬一二全家都是這一行的專業(yè)戶,別說他爺爺、爸爸、叔叔、他的妹妹弟弟,就是他本人對各種貨品也都如數家珍,鑒別真?zhèn)?,手段了得。好幾次他周末看店時我去找他玩,生意總不錯,客人進進出出,有收有買,絡繹不絕。比如有一回,大概是下午三四點吧,連著進來幾個人,都是把番客送的東西拿來出手換錢的。一個男人,掏出一塊番客送的手表;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手拿兩支人血白蛋白和幾瓶“雙飛人”;第三個摸出十張百元面額的港紙(港幣)要兌人民幣。馬一二不慌不忙,閑閑拿過各人的東西,掂掂,摸摸,捏捏,迎著光或者打手電看,判斷真假、品級,報出收購的價錢。又一回,有人拿來兩個魚膠,一二就不敢做主了,說得等他爸或者二叔來。那時假貨或者叫水貨、“充莊”貨已經不少,收了假貨不但賠本,還壞牌子。來買番客帶進來和洋貨的,往往也要頭家給講出個真假的道理才放心。總之是開這樣的店,得有辨認真假的過硬功夫,這是信譽的保證,吃飯的根本。功夫從哪來?最基本一條是“觀千劍然后能識器”。不在這一行中摸爬滾打多年做不到。
馬一二是家族長孫。他一路念書,父母也支持,后來考上醫(yī)學院,現(xiàn)在是本地最王牌醫(yī)院有名的外科專家,早已不做這一行。他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則都只讀到初中就輟學,跟著父母做番客生意。大約在我讀高中時,他們家就把分店開到汕頭市區(qū)。當時的市區(qū),龍湖一帶剛在建設,不過市中心已從小公園移到外馬路一線,他家的店就開在外馬路上。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我有幾次到他們店里去買過東西,打理門前業(yè)務的主要是他妹妹。他的兩個弟弟,聽說專跑新馬泰,干什么?收魚膠。那時因為改革開放,國內經濟已經起飛,汕頭是第一批經濟特區(qū),本地老板富人們腰包大鼓,“食補”需求高漲。東南亞諸國尤其是潮汕人扎堆的泰國、馬來等地本身有漁業(yè),而且昔年華僑回鄉(xiāng)時從大陸收去不少好貨,現(xiàn)在反過來是大陸人錢多市場大。他的兩個弟弟就辦出國探親多次往返,專跑這一線,深入那邊華人社區(qū),到人家家里淘寶驗貨,把老華僑壓箱底的寶貝挖回來。收魚膠成本大,風險高,上好魚膠,一錢萬金。厚利所啖,造假或者以次充好也很猖獗。沒有家族信譽和火眼金睛辨真?zhèn)蔚慕饎傘@,你就是海洋生物學博士后,也攬不了這個瓷器活。我想他兩個弟弟在這方面的本事不比馬一二操刀解人容易,他們多年積累的資源和海外收貨的經歷,也肯定異常精彩。
番客回“唐山”探親,送物散財睦親濟眾之外,也會在家鄉(xiāng)收些好東西,比如魚膠、骨董。但真要說骨董老物,我卻連個一二都說不出來。潮汕畢竟不是中原,不是江浙,地下老貨少,人間新物多,復經“文革”破四舊,骨董成董骨。卻有一樣物色,可算潮汕特有、眾人皆知,這就是沖罐。
沖罐,是沖泡潮州功夫茶專用的小壺。
何以名沖?功夫茶講究水滾手快,即燙即沖。沖時須三指擒罐,懸肘轉腕,半旋壺身,抑揚均勻,高沖低注,不留余瀝,所謂“韓信點兵,關公巡城”,全在“沖”字一訣,“泡”則敗矣!
何以稱罐?以其鼓腹短嘴,掌心一掬,小小如罐。
老沖罐分兩類,一為蘇罐,一為泥罐。
顧名思義,蘇罐出自江蘇蘇州、宜興,純以風化石為原料,手拍成形,是紫砂茶器。
泥罐乃潮安縣楓溪鎮(zhèn)所產,以楓溪附近的田涂為主要原料,加上風化石,手拉成形,成品呈酡色紅,也稱朱泥罐或紅罐。
沖罐簡史,其實也是潮州功夫茶的極簡發(fā)展史。
宜興制罐,原有多種規(guī)格,有大壺、有細壺。細壺為士大夫自己享用,又稱孤老壺,尚有一杯二杯三杯之別。明清時期尤其到了清代,潮汕與蘇杭的商貿往來非常密切,潮人崇尚蘇杭士大夫生活,風尚所披,漸趨精致,在茶罐制作上借鑒蘇州、宜興的制式,把三杯式的孤老壺變成功夫茶的專用沖壺。潮瓷研究收藏專家、潮州頤陶軒主人李炳炎先生告訴我,早期的功夫茶具并非這樣迷你,茶壺有拳頭大小,演至清末民初,始定型為如斯小罐。工夫茶起初流行于潮汕士紳階層,有“壺必孟臣,杯必若深”的說法。孟臣壺產自宜興,以器小者為佳;若深杯白瓷青花,產自景德鎮(zhèn)。后來隨著商業(yè)發(fā)達,商人推波助瀾,這種小壺沖茶的方式遂普及到潮汕平民社會,并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發(fā)展成熟,固定為今天的潮州功夫茶。
我小時在潮陽鄉(xiāng)下生活的印象,不管富家窮家,只要還能喝得起茶的,家中必有一套茶盤家伙。說是家伙,其實簡單明了,就是一個盛茶渣水的茶池,上置一個沖罐,三個小茶杯。此外還有裝茶葉的錫罐、煮水的紅泥小炭爐、響炭、葵扇等物。成田鹽汀村、溪東村都是大村,有民國時期上海潮汕商幫大風光的根基,番客也多,不少人家原有世家底子,家中往往就有一兩只祖?zhèn)鞯睦蠜_罐,并視之為寶貝。一生喝茶的老茶客死了,子孫多將其寶愛的沖罐隨葬的做法,后來老沖罐值錢了,盜墓出土的也不少。沖罐老不老有個直觀的標準,潮汕話叫“上乳”,即所謂起包漿,打開小蓋對光察看,沖罐內壁結了黑褐色的一重積淀物。乳上得厚的,即使只放少許茶葉,也能沖出濃釅茶湯。
這種有乳的老沖罐,曾經大得番客青睞,成為潮汕民間頭號骨董,番客回鄉(xiāng)“唐山淘”的搶手貨,收藏品。
那時有個段子,幾乎婦孺皆知。說是有一位暹羅老番客,回鄉(xiāng)多次,覓購得七八只上乳老沖罐,寶貝得不得了,小心翼翼供在曼谷豪宅的金絲楠木柜里。一天家中新來一個本地女傭,哪里曉得什么茶乳?偏又特別勤快,進東家的門就擼起袖子做衛(wèi)生,主人一時忘交代,等回過神來,所有家具已經里里外外一塵不染,包括那幾只里壁罐口看上去又黑又臟的上乳的老沖罐。老番客一看,頭暈腳軟,打幾個擺,直接“雞仔暈”在地上。后來我又聽到類似版本,地點人物有變化,如番客是馬來、印尼或者新加坡的,沖罐數量也不一樣。再后來,番客不再在海外,是回鄉(xiāng)養(yǎng)老或者投資辦廠的。再再后來,番客直接被替換成本地老板。再再再后來,好像這種風尚過時了,寂然不聞其乳,沒有后來了。
人總是要死的。死了上哪去?成仙配額很少,福利的說法,叫往生。中國鬼神文化對往生的路徑早有明確設計:去往奈河,河上有橋。過橋入冥界,以后的路條夜叉開。
所以漢語中有個著名的嘆息,叫奈何?!抖Y記·曲禮》有問:奈何去社稷也?智窮計絕,山窮水盡,叫沒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先有奈何,后有奈河,還是倒過來?我想該是前者。當先秦典籍簡帛中出現(xiàn)奈何之嘆時,長沙馬王堆漢墓帛畫中的墓主正在云氣日月、龍鳳兔蟾等三界神靈的迎接中徐徐升天。后世的道士天師們進一步細化天堂地獄的設計,大概有誰靈機一動,把日暮途窮人生不值得的嘆息,改成黃泉路上孟婆相候的煙波關隘,甚至坐實到泰山腳下泰安城那道穿城而過的人間流水。
那么,人往奈河走,可不可以有橋不過,原路折返?答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都死光了,你還想例外?無例外可以有化外,在省尾國角的浮地潮汕,這種化外奇跡,偶爾還是可以快樂發(fā)生的。
譬如,當奈何(河)遇上奈果。
果珍李奈,菜重芥薑?!肚ё治摹啡缡钦f。
小時玩游戲,小伙伴唱的可不是“老狼老狼幾點鐘”,我們一遍一遍發(fā)問:
桃、李、萘,洋桃湯柿,老嬸番薯熟末?
斧頭鑿仔,剃刀囊仔,老嬸番薯熟末?
不過,萘是萘,奈果是奈果;萘李青黃奈果紅,三歲小屁孩也不會搞混。在潮汕,奈果不是萘,是荔枝;肉愛不是肉,是龍眼;番梨不是梨,是菠蘿。奈果比萘味美汁甜,肉愛比肉可愛清純,村婦匹夫都門清。
潮汕農家的家釀基本是低度米酒,但拜神祭祖或浸泡果酒、藥酒時需要用到勘聲(度數)高的蒸餾白酒。
果酒當道,首推奈果——荔枝酒。
經歷初醉之后,我喝酒的機會似乎慢慢多起來,不過截至離家上大學之前,留在印象中的基本是果酒,主要是奈果——荔枝酒,此外還有桑葚酒、肉愛酒、楊梅酒、青梅酒甚至油甘酒,等等。潮汕盛產荔枝,荔枝結子分大小年,結子時節(jié)最怕臺風。大年且無災,則滿坡遍野累累壓枝矣!采摘上市之季,每見家家剝果,屋屋浸酒。剝了青紅殼兒的奈果,果肉豐腴如雪,吹彈欲破。放到黑陶甕或專用于浸酒的筒形粗吹玻璃大罐中,倒入透明酒液,像千百女仙疊羅漢,飲瓊漿而浴瑤池,非常養(yǎng)眼。窖封陰藏,短則三五月,長則一二年,取出再看,小仙女全變西王母,昔時瑤池則已紫臺夕照,金波朱液。開封而酒香滿室,果味出透,未至七步,三中花開,叫人想起《西廂記》中崔、張月下隔墻賦詩定情后,張生那滿心暢悅的歌吟:
一天好事從今定,
一首詩分明照證:
再不向青瑣闥夢兒中尋,
則去那碧桃花樹兒下等。
“等”字大妙。等者,待也。藥食同源的道理,潮汕人天生懂得;又認定物老成精,假以時日,不神則怪?!袄纤u(青蛙)”“老腳桶”“老田嫐”“老龜精”“老姿娘”“老剝曉”“軍師脯”之類,雖屬罵人,也含幾分悚敬。果酒果脯,泡個一年二年,不過酒食,三四五六七八年,則漸而成藥成補。十年廿年,直如仙丹寶貝,千金不易矣!潮州老香椽、老藥桔乃至九制陳皮諸名品,都是這樣沉潛出來的。就說這奈果酒,每年大泡時節(jié),殷實人家會盡量選用優(yōu)質基酒與好品種,一次泡上個百十斤,分甕散置,耐飲,經藏,最好是藏到主人自己忘個一干二凈,他年本人或其子孫整犁遇甕,登樓驚醪,思憶前泡,直如魯壁發(fā)書,天生仲尼。于是大醉千日,延壽卅載,豈非白日登仙,幸甚至哉!我這是往夸張里說,鄉(xiāng)親們并無這般機心與過望,物老則佳,酒老成藥,大家只是天生深信,卻都不求甚解,無意深究。若問故老十年廿年奈果酒肉愛干究竟能治什么病,有何大補神力,十有八九一臉茫然。
孟浩然《過故人莊》為唐人田園詩代表作?!伴_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婦孺皆知。
歷代王朝授田制賦,樹桑種麻多有定規(guī)。把酒話桑麻,正是田家本色,聽來淳風樸俗,風清日朗,細尋況味,似乎話中有話。這位故人大概是個典型的田舍翁,對著客人一個勁檢校田產,嘮叨年成,多少掃了酒興。孟浩然心嫌其俗,不好說破,“待到重陽日,重來就菊花”,生個風雅之約把話帶開。
但若孟浩然穿越時空到潮汕,詩意還是那個詩意,配置一調整,畫風就大變:開軒者,開軒尼詩也;場圃就算了,不如面向大海,春暖花開。潮汕人的做派,既開樽把酒,美食可不想片刻耽擱,嘗過桑葚,麻葉上來,把酒食桑麻。
沒錯,食。熨麻葉,蒜泥豆醬炒麻葉,是最神秘的潮汕特色美食。
潮汕種黃麻,原為剝皮織布打麻繩,不知何時開始兼食其葉。再后來種麻專為食葉,麻葉由鄉(xiāng)下人發(fā)明的下粥“雜咸”向排檔酒樓不可或缺的時疏佳肴華麗轉身。這個過程,大約發(fā)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到本世紀第一個十年間,也即中國改革開放前后,與潮汕另一名產鳳凰單叢茶的推廣、勃興基本同步。
黃麻,桿高而粗,直長不分椏。改革開放前,黃麻在潮汕鄉(xiāng)村普遍種植,尤以潮陽、普寧、惠來三縣為多。以成田為例,一般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塊地專門用來種麻,麻稈可以長過二三米,春種夏收——收麻俗稱尻麻。植物連根拔出,潮汕話稱尻,尻草,尻菜頭(蘿卜),均是。尻的本義是屁股,古人茁壯直白,以屁股比喻樹頭草根。今天讀來如娑摩古字,反覺其雅。尻出的麻株,截頭去尾取麻稈,漚于水中數日,取出剝皮,曬干,由公社供銷社收購,用于織麻布、搓麻繩。
尻、漚、剝、曬,簡單明了,實際操作,工力可不小。
黃麻桿長,重,難挑。要把截下的麻稈從田頭運到麻廠,或者漚麻的池子,船載最方便,無船有溪,可把麻稈捆好直接扔到溪中。麻皮重,但麻骨(布內的桿子)輕,入水不沉,小孩子甚至可以坐上去,麻筏當船。送麻筏得兩人配合,一個用繩子在前面拖,一人在后,用竹竿或挑或撥,控制麻筏使不被溪岸掛住。溪水不深時,人可以直接跳到水中推麻排。
成田公社供銷社的麻廠設在溪東村小學后面一座“四點金”大宅,那兒有個叫“遠港伯公”的小廟,廟前的池塘正好用來剝皮前漚浸麻稈。每到收麻季節(jié),各村生產隊多把麻稈運到這兒來收購,由麻廠雇人剝麻皮。
剝麻皮需要家什,但很簡單,在板凳一頭的中間釘一支鐵釘,將麻稈一頭的皮劃破,掛在釘子上,用力將桿頭揭起,就皮分骨落。一些離公社較遠的村落,漚浸、剝皮多在本地處理,直接上交麻皮,免去運輸的困難。
剝了皮的麻稈叫麻骨,粗如指,牙白色,纖維密度低,用指甲一掐一道痕,一排一排斜倚在墻邊或者曬谷場上曬,以作燃料,補稻草之不足。干麻骨清脆,一折即斷。這一來小孩子又有得瘋,場頭巷尾,三五成群“阿骨打”:揮舞麻骨去戰(zhàn)斗。但麻骨遍地的季節(jié),屁股容易吃虧,大人隨手一抄,尻你沒商量。
就我所知,黃麻另有兩個別稱:大麻、苦麻。
大麻,是我新近聽說。我的一個朋友也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生人,老家在原來的潮陽縣峽山公社鄉(xiāng)下,靠近普寧縣。他回憶說,那時種來剝皮的麻,因為桿真株高,他們鄉(xiāng)里也叫大麻。
成田公社這邊應該沒有大麻一說,至少我沒印象,苦麻則耳熟能詳。有苦必有甜,既稱苦麻甜麻,分別的標準就從形狀轉向味道。自古麻皮不可食,豈曰無衣,與麻謀皮,焉別甜苦?所以這苦甜對應的不是麻皮,是麻身上是可以吃的部分。這部分,只能是麻葉。
吃麻葉不奇怪,但別的地方用麻葉做藥材,吃麻葉,是“食藥”。天底下只有潮汕人吃麻葉,吃出甜苦,吃成舊時雜菜,吃成今日名菜。
外地朋友常說你們廣東人什么都吃;廣東別處的人,說你們潮汕人最能吃。我呢一般不去接這個茬,里頭潛臺詞多半是你們那兒呀原來是南蠻,窮,無物可食,田鼠都吃,倒迫出一身銅牙鐵嘴。吃麻葉,想必當初也是饑荒逼出來的難咽苦事。吃過的人最知其味苦,故以為名。如此,要讓麻葉變成佳肴,先得迫去葉中苦澀之汁。
不知誰發(fā)明了一個辦法,叫“熨麻葉”,這一“熨”字,道盡竅妙。
第一熨,是把鮮麻葉放鍋里熱水燙過,撩起晾干。此亦無奇,奇在用咸菜汁來燙。潮汕咸菜,是用大陶甕腌制的芥菜,類似外地的酸菜,但潮汕人不喜酸,不把好東西往酸里整,通稱之為咸菜,顏值高,口感好。咸菜汁咸中帶香,這一燙,用鮮香的出甕之咸替換掉麻葉中的苦澀,留下苦瓜般的苦香。麻葉像桑葉、茶葉,剛摘下來一片蔥青,還是會呼吸的活物,一大籃一大筐,卻很輕。一熨,就像單叢茶一樣卷成條索,又因咸汁漬過,不易變質,可存多日。每次要吃,取出適合的分量,足量的豬油起鍋,蒜頭剁碎成泥,猛火熱到微焦,下麻葉,熨炒兩三分鐘,使其充分吃油,再加一勺普寧豆醬、料酒、數滴初湯(魚露),爆炒五六分鐘左右即可上盤。這是第二熨。麻葉有個特點,就是很“食油”,要火候老到,香而不焦,才好。因為麻葉特別消食,“刮胃”,比土山茶厲害多了。
現(xiàn)在滿天下半是胖子,未胖的也大多活在肥恐懼癥中,減肥已成全民話題。麻葉如此神品,后必大行天下。但放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左右,這可是個讓窮人不敢吃、吃不起的兩難困境,而恰好是這個糾結,使潮汕麻葉在成為奇妙食材的路上,呈現(xiàn)充滿張力參差多態(tài)的歷史語境。有道是:摘葉食心各有道,甜苦紅黃翻成疑。
潮陽是否為“初麻食”之縣,成田某村是否為初熨麻之鄉(xiāng),換句話說,食麻之俗始于潮汕何縣何鎮(zhèn)、何鄉(xiāng)何人,已無法確定,但接續(xù)麻園“香火”的動力肯定來自此前已形成的食麻傳統(tǒng)。改革開放后,官方不再收購麻皮或者強制農村種麻,麻皮的經濟價值也不大,有一個階段麻園頓減,近于廢絕,不久復興,已專為食葉而種。都說鄉(xiāng)愁是胃愁,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用咸菜汁熨過的半成品麻葉,就是回鄉(xiāng)探親的番客經常帶走的異國他鄉(xiāng)聊慰胃愁之物;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大陸逐漸放開出境探親旅游的限制后,潮汕人到港澳泰國等地探親,所帶手信中往往有麻葉。原屬潮陽縣兩英公社的一個名叫禾皋的小村,現(xiàn)有數百畝麻田,已成為潮汕最大的甜麻種植基地。更富戲劇性的真實例案也發(fā)生在這兒:據說禾皋的優(yōu)良甜麻種籽,就是本村一個臺胞數年前回鄉(xiāng)的時候從臺灣帶來的。
[資料寫作者附言]:潮汕地控東粵,顛連南溟,古老又另類,生動而詭譎,卻未緣際會高士妙客,奇葩空發(fā),楚璧沉埋,如何甘心?由是不揣僻陋,野人獻芹,開聊潮汕浪話。
潮汕是“海上絲綢之路”重要節(jié)點。潮汕話是潮汕文化的代表。作為現(xiàn)存最古老的漢語方言之一,潮汕方言從讀音到詞匯,都非常復雜、多元,幾乎不同時間層次的中原古漢語及吳語、楚語等,都匯集沉積于潮汕方言。當代生活尤其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浪潮,又為潮汕話注入了新的元素和活力。潮汕浪話在潮汕人的唇吻之間波譎云詭,承載、反映著潮汕的歷史文化與現(xiàn)實生活,方言厚壤拔新筍,放奇葩,活色生香,妙趣無窮。
資料寫作者:馬陳兵,作家,現(xiàn)居北京。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