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 寅,房瑞麗
(中國計量大學 人文與外語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自古以來,入仕和歸隱就是傳統(tǒng)文人面對不同境遇時的兩種人生選擇。唐朝作為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形成了氣勢恢宏的大唐氣象,特別是科舉制度的推行,實現了無數寒門士人科舉取士、建功立業(yè)的理想。但政治舞臺上很少一帆風順,因而也就造就了“窮則獨善其身”的隱逸群體。而唐大歷年間逢安史之亂,較多的文人經歷了唐代由盛轉衰的轉折,切身體驗到了國家淪亡之悲、民生潦倒之哀。部分大歷文人情寄山水田園卻難耐鄉(xiāng)土疾苦,留戀仕途爵祿也畏懼朝野風波,于是便在渴望歸隱的同時偶爾亦流露朝堂之念,有些類似東晉謝朓的“逸而非隱”①。正如蔣寅先生所說:“其(指大歷文人)外化形態(tài)就是一種雙重人格:在觀念上致尚清虛,追慕淡薄寧靜的隱士生活,而在實際生活中卻耽于口體之奉,離不開感官享樂?!盵1](P39)也如有學者所說“唐代隱逸已開始由注重外在形跡的山林之隱變?yōu)樽非笮男宰杂傻闹须[,是前代的忤世放達之隱轉向宋代的仕隱兼通的重要轉折點?!盵2]這類大歷文人,希望在出世與入世、建功立業(yè)與心靈自由中不斷調節(jié)仕隱矛盾,而嚴維亦是如此。
長期在浙東生活的詩人嚴維,有著絕大多數大歷詩人同樣的隱逸困境,但共性之中兼含個性。他是大歷浙東聯(lián)唱的實際盟主,尤其是他所留下的現存唯一的《大歷年浙東聯(lián)唱集》,對中晚唐詩歌的發(fā)展趨勢,特別是大型唱和詩的發(fā)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嚴維,字正文,越州會稽縣人,唐大歷年間詩人,《全唐詩》卷二六三收其詩一卷。其生卒年不詳,大約出生在唐開元前期,生平散見于《唐才子傳》《唐詩紀事》等。其生平大致可分為四個階段,每個階段的經歷都對其隱逸思想的形成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第一階段,英才落第,鋪墊哀緒。大歷五年,嚴維曾有詩作《送馀姚祗役奉簡鮑參軍》寫給鮑防,首聯(lián)“童年獻賦在皇州,方寸思量君與候”,[3](P2 918)表明他在至德二載進士及第之前曾有“獻賦”經歷,即應試經歷[4](P605);同時,岑參有《送嚴維下第還江東》一詩:“勿嘆今不第,似君殊未遲。且歸滄洲去,相送青門時……嚴子灘復在,謝公文可追。”[3](P2 098)這是岑參送給落第嚴維的勉勵之作。詩中“青門”指京城東門,故嚴維落榜時,推測岑參應是在長安送別他,而據賴藝輝、聞一多等學者的考證,學術界比較認同岑參于天寶十載(751)至天寶十三載(754)之間在長安②,故推測嚴維在這幾年間初次赴試并落榜,即為他人生的第一次大挫折,該經歷為后期的詩作籠罩上了一層哀愁情緒,也為他后期對山林的進一步渴慕奠基。第二階段,進士及第,亦官亦隱。嚴維落榜歸鄉(xiāng)后,安史之亂(755-763)爆發(fā),他在躲避戰(zhàn)火的同時繼續(xù)復習,應仕苦讀,終于在至德二載的第二次赴試中進士及第?!短撇抛觽鳌吩疲骸爸恋露?757),江淮選補使侍郎崔渙下以詞藻宏麗進士及第,以家貧親老,不能遠離,授諸暨尉,時已四十余。”[4](P37)從至德二載“四十余”可推斷嚴維出生在708年至717年之間;傅璇琮先生在《唐才子傳校箋》中考證:“嚴維此后十余年間皆在越中?!盵4](P605)此階段,嚴維留下了大量詩作,如《留別鄒紹(先)劉長卿》《奉和獨孤中丞游云門寺》《哭靈一上人》《送薛尚書入朝》③《奉和皇甫大夫夏日游花嚴寺》《陪皇甫大夫謁蜀廟》《奉和皇甫大夫祈玉應時雨降》《酬耿拾遺題贈》[4](P606)等。此間,嚴維已漸入中年,在經歷科舉重壓之后,終于不用終日埋首苦讀、疲于奔命,他在越地選擇了半官半隱的生活,創(chuàng)作了大量帶有浙東地方特色和個人情感寄托的詩歌。第三階段,浙東酬唱,聯(lián)句之風。該階段嚴維仍任諸暨尉,所作《大歷年浙東聯(lián)唱集》對當時及后世都產生了巨大影響,浙東聯(lián)唱之風在嚴維的帶領下十分繁盛,《嘉泰會稽志》卷一四《人物·文章》云:“(嚴維)為秘書郎。大歷中與鄭概、裴冕、徐嶷、王綱等宴其園宅,聯(lián)句賦詩,世傳浙東唱和。維詩一卷,及剡隱居朱放、越僧靈澈詩集,皆藏秘府?!绷粝铝恕秶篱L史宅聯(lián)句》(《嘉泰會稽志》卷十三)、《嚴長史園林聯(lián)句》(同上,卷十四)等,成為后世重要文化遺產。第二、三階段的嚴維詩作,以贈友酬答、游覽寺廟、參禪論道、觀景抒情之作為主,詩作抒發(fā)了嚴維的山林之念,但為官之道亦時有流露。第四階段,闊別鄉(xiāng)國,垂垂老矣。大歷五年(770),嚴維官升金吾衛(wèi)長史之職。大歷十二年(777),《唐才子傳》云:“嚴中丞節(jié)度河南,辟佐幕府?!盵5](P37)《唐才子傳校箋》云:“嚴維此時為河南尉,乃河南府所屬之縣尉,又兼在郢之幕府?!盵4](P607)建中初年,嚴維與世長辭。因其此階段不在浙東,不是本文論述范圍,故不加贅述。
大歷年間的詩人“追求一種寧靜閑適、冷落寂寞的生活情調,追求一種清麗的纖柔的美。盛唐詩歌那種高揚明朗的情調,逐漸讓位于冷落與寂寞的境界?!盵6](P94)作為浙東聯(lián)唱盟主的嚴維兼有大歷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共性和自我匠心獨運的個性,尤其是他創(chuàng)作中所占比例極高的贈友酬答詩作和自然山水詩作。這些佳作涵蓋了自然山水之景、時光蹉跎之嘆、思親盼友之念、仕途無門之哀、即事感懷之傷、清凈閑雅之盼,既是嚴維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點,也是他隱逸情結的流露和表現。在《唐才子傳》中這樣描述:“初,隱居桐廬,慕子陵之高風……維少無宦情,懷家山之樂。以業(yè)素從升斗之祿,聊代耕耳。詩情雅重,艷魏晉之風,鍛煉鏗鏘,庶少遺恨。”[5](P37)由此可知,他的出仕,僅僅是為了生計,是一種為了謀得升斗之祿以代替耕種之苦的手段。因而,可以說嚴維對家鄉(xiāng)隱逸名士嚴子陵(浙江會稽余姚人)的傾慕、對魏晉名士風范的追慕以及性格中對自我的追求認可等情結,隨著年齡的增長,在遭遇仕途失利后被無限放大,成為他人生中后階段選擇寄情山水、隱居越地的重要契機。因此,嚴維希望在生活得以自足的情況下安心歸隱,而生活壓力所迫,又不得不使其在隱逸山水之時偶然流露朝堂之念。
嚴維在浙東地區(qū)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贈友酬答詩作為主,在目前流傳下來的66首詩歌中,交游之作高達57首,其余9首詩歌是對浙東風情的描摹和對人生體驗的感悟。因此可見,嚴維有較多的交游唱和經歷,他和友人岑參、劉長卿、鮑防、皇甫冉、李嘉祐、耿湋、崔峒、韓翃、李端、包佶、秦系、丘丹、武元衡等雅客撫琴弄茶,與皎然、靈一、清江、少微上人、神邕等僧侶參禪論道,還教授章八元、靈澈寫詩,他們彼此之間留下較多往來詩作。通過友人之間的相互影響,可以窺見嚴維詩作中透出的隱逸思想。本文以嚴維和劉長卿及耿湋間的贈友酬答詩為例。
《唐詩紀事》云:“(嚴維)與劉長卿善?!彼麄儍扇耸菗从?,且雙方有較多的往來詩作。劉長卿的《對酒寄嚴維》[3](P1 483)詩云:
陋巷喜陽和,衰顏對酒歌。懶從華發(fā)亂,閑任白云多。
郡簡容垂釣,家貧學弄梭。門前七里瀨,早晚子陵過。
這里劉長卿向友人嚴維介紹了自己的閑適生活——雖身處陋巷、容顏漸衰,但自得其樂、安享暖陽、對酒當歌;晨起不必細弄散發(fā),仰天便是悠悠白云,寧靜祥和的生活還有“垂釣”和“弄梭”相伴。詩人在簡樸的農村生活里苦中作樂,享受田園牧歌般的靜謐與自在?!?嚴維)詩里對老友敘述自己閑散的清貧生活,任上無事倒可以尋些閑趣,時不時望著門前的江水,期盼著老友能突然出現?!盵7]在如此環(huán)境之下,劉長卿直接想到了好友嚴維,可見兩人對“隱逸”話題曾有交流與共鳴。詩歌末句“早晚子陵過”中的東漢著名隱士嚴子陵也正是嚴維傾慕的偶像。劉長卿向嚴維提到了子陵,筆者認為其中包含了三層共鳴:其一,劉長卿希望他們也能夠如子陵一般安享田間山林的隱逸生活,這是追求歸隱生活方面的共鳴;其二,子陵先佐君后退隱,這一人生軌跡以“佐君”為始,以“退隱”為終,這也暗示嚴劉二人希望在為官生涯結束后像子陵那般功成身退,安心隱逸,這是身份與人生經歷上的共鳴;其三,他們十分景仰子陵的不慕榮華,與“維少無宦情,懷家山之樂”相呼應,他們雖前朝為官,但并不貪慕榮華,僅為供給生活基本所需。他們有著共同的精神追求,即有一定經濟基礎的情況下,轉向山林、妙悟人生,故這也是精神上的共鳴。
此詩之后,嚴維作《酬劉員外見寄》[3](P2 914)回應劉長卿:
蘇耽佐郡時,近出白云司。藥補清贏疾,窗吟絕妙詞。
柳塘春水慢④,花塢夕陽遲。欲識懷君意,明⑤朝訪揖師。
首先,嚴維運用道家典故,蘇耽是仙人,在晉代葛洪的《神仙傳·蘇仙公》中有所記載;白云司是掌管刑部的官員,暗合劉長卿被貶睦州當刑部員外郎之事。頷聯(lián)“藥補”一詞和首聯(lián)的“蘇耽”與道家養(yǎng)身之術有關,也從側面表明嚴維對道家相關知識頗有研究,而道家如“自然”“無待”“自化”等與天地合而為一的思想,也會在一定程度上深化嚴維對隱逸的理解。頸聯(lián)“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描繪了一幅春暖花開、春風駘蕩的鄉(xiāng)間山色,字里行間透著詩人悠閑的情致與審美的愉悅。此句也歷來被名家稱道,如歐陽修《六一詩話》評“天容時態(tài),融和駘蕩,豈不如在目前乎?!薄按核焙汀跋﹃枴笔亲兓^為緩慢的意象,而嚴維卻可以通過細致的觀察體悟到自然間事物曼妙的變化過程,并用“慢”“遲”二字,將其描繪得十分具體。這樣的細節(jié)化處理,一則正應蔣寅先生所說的:“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由瑰麗的浪漫主義轉向樸實的現實主義……言情體悟均有表現力和感染力?!盵1](P236)二則也表明了正任諸暨尉的嚴維,可以從繁忙的政務中自我解脫,全心體悟自然帶給他的平和與寧靜,可見其對隱逸的向往??纱藭r他亦任官職,卻沒有像陶淵明那樣毅然辭官,想必和前文提到的難耐鄉(xiāng)間耕作疾苦有所關聯(lián)。自然鄉(xiāng)間有苦亦有樂,而嚴維所見皆為樂景、所感也皆為樂情,一方面可見其“逸而非隱”,是以一個富貴閑人的視角看之;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他十分醉心于自然山水。
此外,嚴維還作了《留別鄒紹(先)劉長卿》[3](P2 917)一詩回贈劉長卿:
中年從一尉,自笑此身非。道在甘微祿,時難恥息機。
晨趨本郡府,晝掩故山扉。待見干戈畢,何妨更采薇。
此詩也作于嚴維任諸暨尉期間,全詩字里行間交融著嚴維由“仕”轉“隱”的心態(tài)。首聯(lián)道出嚴維中年時期在官場任職,但是“非”字直接而有力地點明了自己不適應官場生活。一個“笑”字,多少有自我戲謔之意味,回首從政往事,想來卻也是違背內心。頷聯(lián)中詩人道出自己向往隱逸卻依舊留于官場的原因——“微祿”和“時難”。耕作勞苦、家貧難耐,故只能“茍且”為官,亦官亦隱,不敢放手辭官;世事艱難,戰(zhàn)火連綿,民不聊生,流離失所,雖然仕途人生沒有讓他一展宏圖,而只能寓居浙東,成為小小縣尉,但以科舉入仕的嚴維,內心深處還是會有儒家兼濟天下的政治情懷,因此恥于“息機”⑥。這兩大原因,恰恰也是其留戀山水,但依舊不忘朝堂的心理走向。頸聯(lián)運用對比,朝夕變化之間,仕隱矛盾盡顯:白天辦事于官場,晚上卻沉醉于山間,他內心對山水的渴慕流露無遺,但還是會完成郡府本職;尾聯(lián)運用“采薇”典故,一語雙關,一方面借伯夷、叔齊隱居山野,義不侍周的典故,表明自己志在山林;另一方面借《詩經·采薇》中對于戰(zhàn)爭的控訴和對于和平的渴望,和前文“時難”呼應,希望朝廷可以早日平息安史之亂所造成的民生潦亂,在“干戈畢”之后可以讓他更加安心地歸隱山間。此處,“更采薇”的前提是“干戈畢”,也表明嚴維在表達歸隱的終極愿望之際,依舊心懷天下和平安樂之希冀,不忘民生戰(zhàn)亂紛繁之疾苦,這也與嚴維的其他眾多詩作中的偶露朝堂之念相呼應。因此,在嚴維與劉長卿的往來詩作中,兼含“隱”與“仕”兩大因素,但通過情感的深層對比,朝堂是“表”,歸隱是“里”,朝堂只是作為一種獲得生活基本供給來源的手段,而歸隱乃是人生精神至上的山林之志。正如康德所說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嚴維詩作會有亦官亦隱兩大元素的出現,但究其內心,隱逸之情時時不經意流露,直白卻真摯,可見其真實的“隱逸”內心。
耿湋是大歷十才子之一,《全唐詩》載:“湋詩不深琢削,而風格自勝?!盵3](P2 973)嚴維與耿湋之間的贈友酬答,亦頗能反映出他的隱逸思想。耿湋的《贈嚴維》[3](P2 976)中這樣寫道:
許詢⑦清論重,寂寞住山陰。野路接寒寺,閑門當古林。
海田秋熟早,湖水夜?jié)O深。世上窮通理,誰人奈此心。
首聯(lián)提到的東晉玄學名士許詢,他“終身不仕,好游山水”,此處耿湋借許詢表達他對嚴維的理解,即嚴維甘于住在寂寞的山陰,與山林為友,與竹林為伴。耿湋詩風清樸,借助幾個意象,如遠離塵世的“寒寺”“古林”,居于四方的“海田”“湖水”,以日常生活之景和生活樸素之狀暗示嚴維對山林之喜愛;尾聯(lián)更是直抒胸臆,“誰人奈此心”表明世間很少有人明白嚴維的隱逸之心,只覺他是一個富貴閑適的鄉(xiāng)間小官,但作為嚴維友人的詩人耿湋,卻可以理解嚴維的“真隱”心態(tài),并給予他極大肯定。
嚴維以《酬耿拾遺題贈》[3](P2 914)送之,詩云:
掩扉常自靜,驛吏忽傳呼。水巷驚馴鳥,藜床起病軀。
顧身悲欲老,戒子力為儒。明日公西去,煙霞復作徒。
此詩寓情于景,寫情真實細膩,繪景生動逼真?!白造o”與“傳呼”,一動一靜,一內一外,對比鮮明,表明了嚴維內心之靜,追求心靈的“物外”,超乎物質生活的常態(tài)。但“病軀”“悲欲老”等詞,卻顯其蒼涼的生命衰老之感。與盛唐詩人不同的是,大歷詩人由于社會變革和心境變化,“作品主要由偏重表現理想轉向偏重表現感受,由社會生活轉向倫理情感、身邊瑣事,感遇詠懷之作減少而酬贈送別之作激增。作品中主要吟詠迷惘的心態(tài)、衰老的感受、孤獨的心境、鄉(xiāng)愁旅恨以及山水之趣,其中貫穿著對友情的渴望、對隱逸生活的向往?!盵1](P236)而這樣的主題,恰與其“隱逸”思想暗合,“悲欲老”之中正因為有了對衰老的感傷,才更會有對時間的珍惜、對內心渴慕隱逸的追求。邁入暮年,垂垂老矣,歸隱山林的愿望便會更加強烈?!盁熛紡妥魍健保氯邕^眼云煙,再來一次,或許嚴維會真正選擇放棄爵祿,全身心走向山林吧。
《唐才子傳》云:“一時名輩,孰匪金蘭”[5](P37),在浙東地區(qū),嚴維交友甚廣,他的眾友人還給他留下了諸多贈別詩,如劉長卿的《送嚴維赴河南充嚴中丞幕府》:“暮情辭鏡水,秋夢識云門……何當舉嚴助,遍沐漢朝恩。”[3](P1 526)劉長卿的《送嚴維尉諸暨》:“喬木映官舍,春山宜縣城。應憐釣臺石,閑卻為浮名?!盵3](P1 556)皇甫冉的《和朝郎中揚子玩雪寄山陰嚴維》:“謝家興詠日,漢將出師年。聞有招尋興,隨君訪戴船。”[3](P2 828)武元衡的《經嚴秘校維故宅》:“麗藻浮名里,哀聲夕照中。不堪投釣處,鄰笛怨春風。”[3](P3 552)秦系的《將移耶溪舊居留贈嚴維秘書》:“那邀落日醉,已被遠山迎……謝安無個事,忽起為蒼生?!盵3](P2 897)眾友的酬和贈答,無一例外地都在詩歌之中涉及“隱”與“仕”兩類內容,但究其本質,懷康濟業(yè)是“表”,心向自然是“里”,雖在詩歌表層會給人帶來一種“身居廊廟而心存山林,身在江湖而眷懷魏闕”的錯覺,但回歸情感的本質,會發(fā)現“隱”實際是遠遠大于“仕”的。
浙東山水,鐘靈毓秀,美輪美奐。嚴維作為本地人,長期寓居于此,自然對此處的山水之景和人文風情了然于心。“(嚴維)懷家山之樂……詩情雅重,挹魏晉之風?!盵5](P37)《唐才子傳》中的這句評價,可以看出嚴維是一個愿意沉醉于山水之間的真性情者,而浙東的山水奇景恰到好處地給他帶來了靈魂的愉悅和精神的享受。
皎然《詩式》卷四云:“大歷中,詞人多在江外,皇甫冉、嚴維、張繼、劉長卿、李嘉祐、朱放,竊占青山白云,春風芳草以為己有。”[9](P37)聞一多也提出:“(大歷詩風)內容只限于個人的身世遭遇和一般生活感受,情緒偏于感傷,而藝術則著重于景物的細致刻畫?!盵10](P138,153)青山白云,春風芳草,多為大歷詩人筆下的意象,嚴維借助對自然景色及內心心境的描摹,如“柳塘薰晝日,花水溢春渠”(《酬王侍御西陵渡見寄》)、“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酬劉員外見寄》)、“竹翠煙深鎖,松聲雨點和”(《同韓員外宿云門寺》)、“陽雁叫霜來枕上,寒山映月在湖中”(《酬諸公宿鏡水宅》)、“菊芳寒露洗,杯翠夕陽曛”(《九日陪崔郎中北山宴》)、“蒼翠新秋色,莓苔積雨痕”(《奉和獨孤中丞游云門寺》)、“清晨云抱石,深夜月籠杉”(《送桃?guī)r成上人歸本寺》)、“舊房松更老,新塔草初生”(《哭靈一上人》)、“杉松交日影,枕簟上湖光”(《夏日納涼》)、“蕙風清水殿,荷氣雜天香”(《僧房避暑》)、“溪臨修竹煙色,風落高梧雨聲”(《答劉長卿蛇浦橋月下重送》)等。以上詩歌皆可看出嚴維隱居浙東之時醉心山水、暢快舒朗,字里行間有他對浙東秀美風光的體悟和喜愛,以及身心所感受到的閑適與忘我。
可以發(fā)現,嚴維在描繪浙東秀色山水之時,熟練運用自然山林的多種意象,把讀者帶進秀美奇絕的山水之中,并不鑿痕跡地融情于景,表達了詩人在山林之中的悠然自得與心曠神怡。與其他大歷詩人一樣,嚴維詩作多直接描摹景色本身,較少直接抒發(fā)內心獨白,而是將自我心境藏于景中,以“無”勝“有”。即便如此,在他的浙東詩歌中,亦可看出其隱逸個性及蘊含在山水之中的情愫:其一,嚴維詩作中選取的這些詞匯十分獨到,在他人詩詞中很少出現,如“褰闈”“杉松”“枕簟”“霉苔”“絕壑”等,有新鮮的“陌生化效果”,表明他對于隱逸生活的細致體會;其二,景物多選取“竹”“菊”“柳”“松”等高潔淡雅之物,也多“水”“光”等皎潔明澈之物,如“寒水”“湖光”“潭空”“觀月”等,也表明他內心的寧靜與安閑,真正與自然融為一體,在澄澈空明的月光與竹林之中充分享受閑適與忘我;其三,帶有浙東當地特色的吳越話語,如“袞袞”“泠泠”“納涼”“落地”“噴石”等詞,表明他對家鄉(xiāng)方言及其文化的接受和喜愛,并在生活與詩作中不自覺運用,可看出詩人在浙東生活時的自由與融入;其四,想象浪漫,虛實結合,如“鏡里接仙郎”一句中,“鏡里”是實地,指浙東上虞鏡湖,“仙郎”是通過想象構建出的虛名,代指嚴維希望接待或者已經接待的客人。他在怡情現實的基礎上自由運用充滿浪漫色彩的想象,將身心融入于浙東山水之間,并在極度自由和愉悅的情況下創(chuàng)造出了想象的藝術美感和心向往之的隱逸生活,使之充滿神韻;其五,“寒”“孤”等字在其景物描寫中偶有出現,由景及情,情由心生,也暗示其隱逸生活并不是完全無所羈絆,在至靜至寒之時會時有流露與柳宗元“永州八記”所似情緒。
浙東地區(qū)包含較多的道學和玄學文化,如著名的天姥山和沃州兩地皆列于道家七十二福地之內。后來,諸如王羲之、謝靈運、李白等文人墨客,除了在此地游山玩水、修身養(yǎng)性外,還有求仙問道之傾向,部分文人甚至隱居于山中寫詩、煉丹。嚴維與道玄人士交相往來,并在詩歌中浸染與傾心于道學和玄學文化,主要表現為三個方面:
第一,游刃有余地運用道家和玄學的相關意象和術語。如《酬劉員外見寄》[3](P2 914)中“蘇耽佐郡時,近出白云司”的仙人蘇耽是道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在晉代葛洪的《神仙傳·蘇仙公》有所收錄,“藥補清贏疾,窗吟絕妙詞”的“藥補”一詞是道家養(yǎng)身術語;《送李祕書往儋州》中“玄成知必大,寧是泛滄浪”[3](P2 915),除了“玄”字外,“滄浪”一詞源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嚴維既緬懷古人交友之道,表明兩人友情深厚,也暗示了他對漁父這一道家隱者的贊同與欣賞。
第二,在詩作中涉及對“名”和“空”的探討。如《贈送朱放》中“道勝跡常在,名高身不知”[3](P2 917),《道德經》開篇便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泵乙矊Α懊焙汀皩崱边M行了深入的辯論和研究?!懊摺眳s“不知”,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嚴維在傾心于道家和玄學文化的過程中也增加了自我的精神修養(yǎng),雖關注“名”,卻不在意“名”的高低,這是精神對物質、超驗對經驗的超越與升華。對生命無常的思考、對生活虛幻的無為、對空靈心境的追求,這些與老莊思想水乳交融的詩作與思考,為其隱逸思想增加了獨特的情懷和深度。
第三,字里行間流露出對魏晉名士風度的渴慕。如《剡中贈張卿侍御》中“深巷烏衣盛,高門畫戟閑”[3](P2 917)提到的“烏衣巷”是晉代王謝兩家豪門大族的宅第,其中有如謝安、謝靈運、王羲之、王獻之等魏晉名士。再如《贈萬經》一詩中的“縱酒真彭澤,論詩得建安?!盵3](P2 917)“彭澤”指陶淵明,“建安”指王粲、陳琳、徐干、劉楨等建安詩人,他們往往超脫曠達、崇尚虛無,也時常辨析玄理、喜愛清淡,因此寄情山水,崇尚自然,向往隱逸,這些魏晉名士對嚴維等眾多唐一代詩人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嚴維在詩歌中不經意間流露出道家及玄學元素,吸收他們的一些隱逸思想,將其內在精神轉化為自我解脫的一劑良藥,把外在社會環(huán)境中的紛亂復雜轉化為內心世界的純凈虛無,并且在自己的理解下將之擴充,超越了“道”的范疇,引申為隱逸和自由。因而,在詩作中時時流露的這般吸收與轉化,更表明了他對山林的喜愛,也充分展現了其超越現實之上的隱逸思想。
“對榮華富貴的體認中產生的歷史虛無感必然導致對現實生存的懷疑和對生存意義的迷惘”[1](P47),因此,佛家成為大歷詩人的修身棲心之所,而恰好浙東地區(qū)有較多的寺廟和較為深厚的宗教文化,如法華寺、云門寺、大佛寺、國清寺、稱心寺、阿育王寺、天臺山等,水簾庵也是佛教中國化的中心地,再加之唐代儒釋道三家并行的多元和開放思想,故唐代詩人在浙東詩作中較多含有佛家意象和禪意體悟,嚴維亦如此。詩人在詩作中通過游覽觀賞浙東大小寺院、描繪寺院周邊空靈幽靜的環(huán)境、與佛家高僧相互唱和,以及對于佛家禪道的理解體悟,用佛門的超脫豁達來排遣安史之亂后文人士子政治失意的心態(tài),進入山林以求虛靜,在禪悟中找到心靈的皈依。袁行霈在《詩與禪》一文中指出:“詩和禪的溝通,表面看來似乎是雙向的,其實主要是禪對詩的單向滲透。詩賦予禪的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禪賦予詩的卻是內省的功夫,以及由內省帶來的理趣;中國詩歌原有的沖和澹泊的藝術風格也因之占據了更重要的地位?!盵11](P106)嚴維的禪意詩也是如此,且大致可分為兩類:
其一是禪寺詩,即通過對浙東的云門寺、華嚴寺、法華寺、天竺寺等寺院的環(huán)境描寫,展現了一幅幅空靈幽靜的佛禪畫卷。如《同韓員外宿云門寺》:“小嶺路難近,仙郎此夕過。潭空觀月定,澗靜見云多。竹翠煙深鎖,松聲雨點和。萬緣俱不有,對境自垂蘿?!盵3](P2 915)全詩圍繞云門寺展開,寫出了該寺遠離塵世、居于邈邈仙幻之地,此處潭水清澈見底、月光潔凈如洗、翠林云霧繚繞,雨水打在松柏之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尾聯(lián)“萬緣”指一切因緣,“對鏡”也是佛家詞匯,佛教認為聲、色與塵境相對,筆者大膽猜測嚴維因寺之景想到內心隱逸之情,“隱”乃佛境,“仕”乃塵境,而恰恰是身臨其境,讓嚴維對人生和佛意結合起來產生了思考,對當下的存在進行了反思。再如《宿法華寺》也是如此:“一夕雨沉沉,哀猿萬木陰。天龍來護法,長老密看心。魚梵空山靜,紗燈古殿深。無生久已學,白發(fā)浪相侵?!盵3](P2 918)這樣的環(huán)境,著實是超脫塵世、靜心禪修之妙地。
其二是禪意詩。如嚴維的《一公新泉⑧》:“落池才有響,噴石未成痕。獨映孤松色,殊分眾鳥喧?!盵3](P2 916)《奉和獨孤中丞游云門寺》:“絕壑開花界,耶溪極上源。光輝三獨坐,登陟無云門。深木鳴騶馭,晴山曜武賁。亂泉觀坐臥,疏磬發(fā)朝昏。蒼翠新秋色,莓苔積雨痕。上方看度鳥,后夜聽吟猿。異跡焚香對,新詩酌茗論?!盵3](P2 918)詩作中如“魚梵”“紗燈”“古殿”“禪門”“焚香”“納衣”等佛門意象,韻味之中帶有佛門的清幽與寧靜。但細品這些佛家意象詩詞,可以看出嚴維還是流于表面,他把諸多佛家意象拼接在一起,對于禪道的理解與領悟只是尾聯(lián)的寥寥幾句,并沒有融會貫通、渾然一體。嚴維筆下的這些意象及感悟僅僅出現在與寺廟有關的詩歌之中,在其他贈友酬答等詩作中幾乎沒有佛禪痕跡。就如蔣寅先生所說:“(大歷詩人)雖沒有救世的大志,卻也忘不了現實的苦難,眼光時時掠過滿目瘡痍的社會,發(fā)出一聲聲無可奈何的長嘆。他們雖向往隱逸,但并不遁入虛空,而樂于享受平凡的人間生活?!盵1](P130)對比詩佛王維的詩歌,摩詰將佛道和禪意內化于心,沒有用太具體的話語和辭藻進行描繪,而是水乳交融,幾乎無斧鑿之痕跡,但細品之后悠遠之禪意卻能緩緩而來,真正給人以內心平靜之感;而嚴維更多地是將禪意外化于形,卒章顯志,如“萬緣俱不有,對境自垂蘿”“無生久已學,白發(fā)浪相侵”“歸來還撫俗,諸老莫攀猿”“唯當清夜月,觀此啟禪門”“宿酲猶落帽,華發(fā)強扶冠”等,其中有歲月如寄、鬢染白發(fā)的時光之感,也有超脫俗世、享受靜謐的安樂之境,但卻也少了一些真正遁入虛空的悟境。
總之,嚴維隱逸思想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時有流露,個中原因也是多方面的。首先,時代罹難,戰(zhàn)亂紛紛。安史之亂是唐王朝由極盛轉向衰落的重要標志之一,“(大歷詩人)理想的幻滅,一方面陷入了對于已經逝去的盛世的回憶;一方面又以消極的態(tài)度對待現實?!盵6](P97)“氣骨頓衰”(《詩藪》內編卷四),這是胡應麟先生對大歷五律的評價。嚴維也是如此,前后兩次的仕途失利,再加之安史之亂,促就了他半官半隱的生活。皮日休所言“古之隱者,志在其中;今之隱者,爵在其中?!盵12](P96)在時代動蕩的大環(huán)境之下,人微言輕的嚴維便漸漸找到了心之所向,選擇隱居山林、寄身山水,并僅以縣尉小官作為自己免受耕作之苦的經濟來源,形成了他折衷狀態(tài)下的隱逸思想。其次,偏安心態(tài),走向自我。飽受戰(zhàn)亂的時代,文人墨客總是能以最敏感的心態(tài)走在時代前沿,安史之亂雖然沒有讓唐代像南宋那樣偏安一隅,卻在心理上造成了很多文人的“偏安心態(tài)”,他們不再像大唐盛世時期那樣心懷天下、魂牽社稷,而是更多在意心中的自我與小我,和李白的豪放恣意及杜甫的憂國憂民不同的是,以嚴維為代表的大歷詩人更多地追尋自我心靈的滿足。他寄情山水,放浪形骸,再加之嚴維自身對于功名利祿持淡薄態(tài)度,“維少無宦情,懷家山之樂。以儒素從升斗之祿,聊代耕耳?!盵5](P37)于是隱逸情懷便在心懷仕途之意的嚴維心中漸漸植根。
嚴維的大量贈友酬答及自然山水詩作所體現出來的隱逸思想給后世留下了諸多影響,其中最主要的對儒家之隱和佛道之逸的創(chuàng)造性融合,“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將隱逸行為升華為隱逸文化。儒家之隱,是在天下無道、民生混亂之下的無奈之舉,而佛道之逸,是不問世事、追求心靈完全解放的超脫之態(tài)。嚴維前期為官,后期隱逸,并和許多僧侶往來唱和,因此在詩作中流露出了許多他對于仕途和隱逸之間矛盾的認知和見解,但最后他對儒家之隱和道家之逸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融合,達到了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李澤厚提到“(莊、玄、禪)可以代替宗教來作為心靈創(chuàng)傷、生活苦難的某種慰安和撫慰,這也是中國歷代士大夫知識分子在巨大失敗或不幸之后并不真正毀滅自己或走進宗教,而更多是保全生命、堅持節(jié)操卻隱逸遁世以山水自娛、潔身自好的道理。”[13](P206)因此,嚴維順應了儒道釋合一的社會現狀并借助此解決了自己進退維谷的境地,真正做到了“妙悟自至,物我兩忘”,并成為后世解決“仕與隱”矛盾的良好范例,為后人提供了較好的精神避難之法。
注釋:
①夏中義教授在《“隱逸詩”辨:從田園到山水——以陶淵明、王維、謝靈運為人物表》[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51(5):71-85.中提出,謝朓乃“逸而非隱”。
② 參照賴義輝《岑參年譜》:天寶十載,(岑參)回長安,與杜甫、高適等游,深受啟迪。十三載,又充安西北庭節(jié)度使封常清判官,再次出塞,報國立功之情更切。
③ 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認為“《送薛尚書入朝》(此據《極玄集》,《全唐詩》(卷263-6)超誤作蜀)”,中華書局1989年3月第1版,第606頁。
④ 一作漫。
⑤ 一作朝。
⑥ 息機,佛家術語,即息滅機心,一說停止機械運轉,出自《楞嚴經》。
⑦ 許詢:東晉文學家,字玄度。祖籍高陽(今屬河北),寓居會稽(今浙江紹興,古稱山陰)。
⑧ 一作題靈一人上院新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