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麗
(安徽大學 法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國以家為單位,家庭和睦安定關系到國家的穩(wěn)定與進步?,F(xiàn)代社會下,伴隨社會觀念的更新轉變以及經濟的快速發(fā)展,夫妻債務問題不斷涌現(xiàn),能否處理好這一糾紛不僅僅關涉兩方的財產權利義務和家庭機能的良性運轉,同時也涉及到保護債權人的合法利益。《婚姻法》之外,多部司法解釋的出臺也在夫妻債務的性質認定、責任承擔方式以及清償財產份額劃分等方面做出規(guī)定,以期厘清債務劃分不清、清償有違公平之難題。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婚姻家庭編中有關夫妻共同債務的問題一直受到社會公眾的積極探討,具有較高的關注度,構建完善的夫妻債務規(guī)則體系在理論與現(xiàn)實中都具有積極意義。
2004年頒布實施的《婚姻法司法解(二)》在第24條中明確規(guī)定,在婚姻關系尚存續(xù)期間內,夫妻中的任一方對外舉債形成的負債都需要另一方共同負擔,例外規(guī)定僅含債務人與債權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債權人明知債務人與其配偶實行分別財產制這兩種情形。此項制度設計之初是為實現(xiàn)保護交易安全、維護債權人的利益,體現(xiàn)夫妻之間“同居共財”理念及強化家庭團體的目的,但在司法實踐中,即使是不知情的非舉債一方,也需要對舉債方的債務負擔起連帶責任,這導致出現(xiàn)大量債務人與債權人惡意串通以及法院機械適用法條而侵害另一方配偶的合法權益的行為,這似乎背離了婚姻法公正保護婚姻家庭雙方正當利益的立法目的,有違樸素的家庭倫理道德觀念[1]。過于注重保護交易安全,忽視了婚姻安全的重要性,增加婚姻風險,引發(fā)更加不公平的后果[2]。為彌補這種缺陷,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補充規(guī)定,明確對債務人與債權人互相串通虛構的債務以及非法的債務進行打擊,但從法理分析上來看,虛構債務與違法債務當然不受法律保護,二十四條的推定規(guī)則并沒有實質性的改變。
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法釋〔2018〕2號似乎對傳統(tǒng)的24條進行徹底的改變,對夫妻債務作出多元化認定標準,包含夫妻合意下的對外舉債、行使日常家事代理權下對外所負債務以及超出家庭日常生活必要范圍外形成的債務。但此項解釋依然沒有對夫妻債務的具體類型歸屬、責任承擔方式等問題進行詳細規(guī)定,這需要理論的進一步分析論證,進而推動立法、司法的完善與發(fā)展。
“家事代理權”在我國目前更多的是從理論學說角度對此進行探討,立法上尚未出臺明確規(guī)定。但《婚姻法司法解釋(一)》在17條規(guī)定的夫妻雙方對共有的財產在所有權和處分權上擁有平等的權利,對婚姻家庭存續(xù)期間而發(fā)生的日常生活需要,夫妻任一方都可以對財產做出處分決定,并對另一方產生結果效力。不少學者都贊同此規(guī)定可以因此而衍生出日常家事代理權規(guī)則,在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中,也常將此規(guī)則作為判斷夫妻債務的一項依據。根據學者觀點,日常家事代理權是指夫妻雙方中的任一方在為滿足日常生活的需要而互為代理人與第三人進行交易,有權以自己的名義實施代理,并與另一方對此行為承擔連帶責任[3]。從實質角度分析,日常家事代理就是通過對交易性質認定以及交易金額大小的判定進而對債務人配偶的真實意思表示進行合理的推定,因此行為必須在客觀上或者法律判斷上是滿足非負債方的利益,滿足家庭的整體利益[4]。討論日常家事代理權的范圍即確定“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這一特殊代理權行使下的交易,只有滿足日常生活需要、家庭需要,并且這種需要是適當的,交易符合家庭的正常的經濟水平、收入水平和消費習慣,日常家事理權下的交易才是成立的,才具有正當性[5]。因此可以從交易目的和交易支出是否具有適當性、必要性兩方面來考慮。
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是一抽象的概念,因家庭生活的復雜多樣而各有所異,但在據此認定夫妻共同債務時應當有客觀明確的標準。因此需要裁判者以理性思考人的角度,從外部可觀察的家庭生活方式與交易行為進行判斷,負債是否在“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范圍之內[6]。有學者建議采取參考國家統(tǒng)計局關于城鎮(zhèn)居民家庭消費支出的種類劃分,例如是否用于購買生活必需品、醫(yī)療救助、子女教育、老人贍養(yǎng)等與家庭生存密切相關的方面,即從目的因素考量[7]。同時關注此項交易是否適當滿足家庭的正常生活需求,負債金額與家庭收入水平、消費能力基本相匹配,不存在大額舉債用于超前消費、超標準消費的情況,即從實現(xiàn)目的的手段因素考量。而這種必要性判斷需要結合負債方家庭的收入情況、夫妻關系是否安寧、當地的經濟水平與交易習慣、家庭負債情況、債權人對負債方家庭情況的熟悉程度等方面,不能一概而論。
連帶債務指的是數位債務人對同一債權人負有相同給付內容的多個債務,債權人可以要求任一或全部債務人履行部分或全部清償責任,并因任一債務人履行給付義務而使全體債務人的債務消滅。對外全體債務人中的任一人都承擔全部的給付義務,對內,全體債務人之間可以有份額的劃分,承擔超出自己應承擔份額部分的債務,可以對其他債務人行使追償的權利。共同債務也屬于多數人債務中的一種,共同債務是指共同共有人對同一債務承擔共同的責任,此債務不屬于各債務人的單獨債務,他是以成立“共同所有”關系的共同體的存在為前提,以共同體間擁有的共同財產為基礎,可以類比于合伙債務。連帶債務和共同債務之間存在明顯的差異,主要可以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從主體上看,連帶債務是多位債務人均對債權人承擔給付義務,每位債務人和債權人之間都成立單獨的債權債務關系,而共同債務是多人成立具有法律意義的共同體,債務人以團體作為主體共同向債權人承擔義務;二是從債務清償上看,連帶債務下每個債務人都負有承擔給付義務的責任,并因任一債務人履行清償責任,使全體債務人的給付義務最終消滅,債權人也擁有選擇權,可以向一人或數人主張部分或全部債權,各個債務人處于履行債務的同一順位上。而共同債務下,共同體作為承擔債務的主體,首先應以共有的財產清償債務,只有當共同財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時,舉債方才以個人債務承擔連帶責任,或者根據團體中雙方或多方的協(xié)商來確定債務承擔形式;三是是否存在內部追償問題。連帶債務下數個債務人之間,對外承擔連帶責任,對內可以根據法律規(guī)定或是當事人間的約定確定責任份額,對于應承擔份額之外的債務,可以向其他連帶債務人進行追償。①而在共同債務下,共同體是一抽象的概念,在婚姻家庭中,體現(xiàn)的是夫妻這一特別結合關系,并不存在個體的獨立個性,這是與連帶債務下的主體關系不同的地方[8]。
在夫妻雙方達成合意,即具有共同意思表示下的對外負債,包括法定之債與約定之債,在可以適用債法相關規(guī)定或者當事人間存在事先約定時,當然不存在責任承擔形式的爭議,但對于沒有約定責任形式,考慮到夫妻關系具有的私密性、內部性特征,不論是明示的共同意思表示還是通過默示可推知形式做出的意思表示,夫妻雙方相較于第三人債權人之間都可以進行較強的溝通與聯(lián)系,因此雙方串通損害債權人利益的風險更高,此時夫妻間承擔連帶責任對于保護交易安全、維護債權人合法權益都具有現(xiàn)實必要性。而在夫妻一方為滿足家庭日常生活需要,行使日常家事代理權對外舉債的情形下,債權人通過外觀審查符合“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條件,推定配偶另一方對此交易表示同意,則夫妻雙方都應當對該債務承擔連帶責任。這降低了債權人的風險控制成本,整體上也降低了交易成本。如果非舉債方僅以共同財產為限承擔有限清償責任,而不包括個人特定財產,這似乎并不符合夫妻間相濡以沫、同居共財的家庭倫理觀念和家庭功能的發(fā)揮,同時也使債權人處于高風險的位置。
根據法釋〔2018〕2號文第3條的規(guī)定,當夫妻一方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對外負債,除債權人能證明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或共同生產經營的外,為舉債方的個人債務?!胺蚱薰餐睢钡耐庋哟笥凇叭粘I钚枰保榫S持家庭正常運轉所需支出的小額費用,亦可能包括支出購買大宗產品、消費奢侈產品等超出正常家庭必要生活開支范圍但確由夫妻共同使用、共同消費,存在非負債一方因此債務而獲益等情形下產生的債務。②“共同生產經營”即包括夫妻雙方共同參與經營管理,雙方的意志平等地影響經營團體的經營活動,也包括夫妻一方實際進行經營管理但收益由全體共同分享,此時經營收益構成夫妻共同財產的重要來源,經營負債也成為夫妻雙方的共同債務[9]。對比域外立法的規(guī)定,學者提出相較“共同生活、共同經營”這一較寬泛的概念,可以以“家庭利益”進行概括,表明承擔夫妻共同債務的原因和目的。所謂的家庭利益既包括由此帶來的物質利益,也包括精神利益。夫妻一方舉債而另一方也受到由此帶來的優(yōu)惠、好處,改善或提升生活水平,增加夫妻間共同財產數額,此時將債務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而非個人債務具有正當性和合理性。但為家庭利益所負債務也需要在合法和有償的范圍之內,對于出于違法目的或者對外擔保、無償贈送以及在明顯可得觀察的夫妻分居階段而負債務,從理性判斷者的角度即可分析得出,此債務僅僅用于個人目的,不惠及家庭利益,因而舉債方對此承擔個人責任。
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債務,除能證明用于共同生活和共同經營外,都將被認定為舉債一方的個人債務,由個人財產承擔全部責任,而這種舉證責任的歸屬,立法將其分配給了債權人。但由于夫妻關系的私密性,負債所得之收益是否用于家庭之全體,往往難以從外部觀察得出,尤其是在負債夫妻雙方存在串通欺詐債權人的故意,這種承擔舉債不能的風險就更高。為了降低高風險的幾率,債權人就需要采取措施嚴格審查交易對方的資質條件,例如是否已婚,舉債的目的用途等,為保障債權的有效實現(xiàn)往往會要求配偶另一方也做出共同的意思表示,即進行“共債共簽”,這也是《夫妻債務解釋》立法的初衷,但對于從外部可識角度判斷得出屬于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的所有債務都進行“共債共簽”,往往牽涉大量的交易成本、降低社會交易效率。例如判斷交易對方是否有配偶、做出共同意思表示的配偶是否與對方存在真實的夫妻關系等。
為了緩解債權人的通常承擔的舉證不能的責任后果,適當降低交易成本,法官在審查事實時可以根據債權人的申請或者主動依職權審查,包括負債資金的流向、雙方交易原因、時間、地點、債務人家庭的經濟情況等,證明是否存在虛假民事訴訟的嫌疑,根據調查證據及時查清案件事實。對于大部分符合客觀標準的適用于家庭日常生活需求的交易,因法定地歸為夫妻共同債務得以清償而不存在爭議,對于明顯超出負債一方家庭的經濟情況或生活習慣的交易,債權人主動要求與負債配偶雙方進行“共債共簽”的積極性和必要性就越大,除此之外的情形,由于存在故意隱瞞或者交易雙方缺乏足夠了解,雙方承擔交易成本增大的風險或者債權人因未進行“共債共簽”承擔敗訴的風險也就越高,對此第三方介入審查事實的必要性也就越高。
在夫妻承擔共同債務情形下,債務的清償首先以雙方共同財產進行處理,但對于不足承擔的部分,非舉債方配偶是否需要以其個人財產與負債方承擔連帶責任是構建清償規(guī)則的重要部分。大部分學者反對將共同債務的清償等同于清償連帶債務,夫妻共同債務執(zhí)行中不包括配偶另一方的個人財產[10]。作為理性債權人與他人訂立交易契約時,作為債的相對方,應重點考慮交易對方是否有清償能力,舉債目的是否具有合法性以及是否能夠提供擔保等方面,這種交易基礎應當因交易對方有配偶而發(fā)生改變,即另一方配偶是否具有清償能力不是其當然考慮因素,因此不承擔連帶清償責任[11]。但作為夫妻團體的成員一方,非舉債一方即使沒有對外做出負債的意思表示,但客觀上享受了由此帶來的家庭利益,如果僅僅以負債一方的個人財產由其承擔個人責任,容易造成夫妻雙方相互防范、引起家庭糾紛,弱化家庭凝聚力和消磨夫妻之間相互信任、相互扶持的情感基礎。要求非舉債一方配偶在共同財產范圍內承擔有限責任,不僅對于債權人利益保護有益,同時對于防范家庭風險也有一定的必要性。
《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24條確立的夫妻債務“婚內推定”標準在經實踐的檢驗后證明其易造成非舉債方配偶正當利益的受損,《夫妻債務解釋》重新劃分夫妻債務的三種不同類型,致力于實現(xiàn)不同債務清償規(guī)則下債權人和非舉債方利益保護的價值平衡?!痘橐黾彝ゾ?三審稿)》的立法規(guī)定依然沿用2018年頒布的《夫妻債務解釋》規(guī)定,在制定民法典的進程中,實現(xiàn)婚姻家庭理論與民法教義學的協(xié)調對接,還需要對夫妻債務規(guī)則進行進一步細化,包括明確夫妻共同生活的標準、責任類型與其清償規(guī)則等,從法律的高度統(tǒng)一司法實踐,充分實現(xiàn)家庭倫理性社會性,與法律規(guī)則的和諧統(tǒng)一。
注釋
①參見《民法總則》第178條第2款:“連帶責任人的責任份額根據各自責任大小確定;難以確定責任大小的,平均承擔責任。實際承擔責任超過自己責任份額的連帶責任人,有權向其他連帶責任人追償?!?/p>
②參見最高法民一庭負責人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的詳細解讀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89829862967888119&wfr=spider&for=pc訪問時間:2019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