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純青
在很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有個啃手指的習慣。午睡之前,喝牛奶之后,看電視的間隙,反正只要一有空閑時間,我就會情不自禁地豎起手指,把指甲放在牙縫間,咔咔咔咬個不停??粗肫卵佬蔚闹讣茁涞绞中?,心里總有一種特別的成就感。
我忘了這個習慣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反正當我注意到它時,我的指甲已經被啃得參差不齊了。而在我后知后覺不久,它就被我的數學老師二次發(fā)現,并冠以“惡習”的標簽。她拿尖銳的三角板狠狠戳了我的屁股,然后去廁所把舒膚佳的宣傳海報撕了下來,擺到桌子上,告訴我人的手有多么不干凈,里面藏著多少細菌,而這些細菌在我啃手指的同時就會進入我的身體……在那場觸目驚心的批斗后,我覺得自己已然變成一個被病毒侵蝕即將重塑的變異人。
說實話,被訓斥的時候我很不服氣,因為我覺得啃手指不過是一種消遣的方式,很多人都在無意中進行著,完全沒必要和逃課用同種方法對待。我一度想找到某個也啃手指的老師,好證明我的想法是正確的。但我花了一周時間看遍所有老師的辦公室,才發(fā)現他們每個人的桌子上都擺著一副指甲刀,銀光閃閃直晃眼睛。
看完最后一間辦公室時,我的心里十分悲傷。我邊走邊想:大人們好像都不啃指甲,他們失去了人生中的一大樂趣。
其實在這趟毫無結果的調查中,我發(fā)現了一個和我有著同樣習慣的人。他叫大壯,板寸頭,身高一米七,體重八十四公斤,在我當時的年紀完全就是怪物級別。
以我當時的認知,這種身材的人在學校里一般都是惡霸,專門拽女生的辮子、搶男生的冰淇淋,天天領著一幫小弟在校園里呼風喚雨。但我第一次見到大壯時,他正在飲水機旁的長椅上安靜地啃指甲。這讓我立即就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因為啃手指,大壯此前也被數學老師抓住過,對那只三角板同樣耿耿于懷。許是相同的遭遇,讓我和大壯相處得更加投機。
那會兒我和大壯都是校籃球隊的成員,我加入籃球隊只是因為作業(yè)少,放學以后沒什么事兒干。而大壯是真的熱愛籃球——當然,這只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詞。后來我才發(fā)現,大壯總是在不同階段熱愛上不同的東西,但這種熱情很快就會隨著時間逐漸消散。他真正熱愛的永遠只有啃指甲。
雖然定律如此,但大壯每個說“熱愛”的階段,是真的傾心熱愛。那段時間,他每天除了上課上廁所上餐桌,其余的時間都在上籃。?;@球隊訓練的時間是下午四點,但一到三點大壯就開始躍躍欲試,整個人處于極度亢奮狀態(tài),恨不得一下課就一套快攻沖出教室,去籃球場上叱咤風云。
大壯是真的壯,訓練結束后,他掛在籃筐上蕩秋千,整個籃架都在微微搖晃,把管器材的老師嚇得不輕??稍诖髩训男睦铮@遠遠不夠。大壯的偶像是奧尼爾,奧尼爾曾經在扣籃的時候直接把籃架扣翻了,大壯覺得他也應該達到那種水準。為此他早餐的標配是六個雞蛋、兩杯核桃奶,吃完嘴里全都是蛋白質的味道。
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次籃球賽,這個消息就像一壺開水,直接沸騰了整個校園。在大壯和我(主要是大壯)的英勇帶領下,我們班輕松打進了決賽。決賽對手是隔壁班,他們的王牌叫作徐光耀,長得又瘦又高,外號“尿罐兒”。
尿罐兒打球特臟,就愛用一些歪門邪道。比如賽前他就找到大壯,承諾在決賽當天只要大壯假裝肚子疼不上場,他就送大壯一箱爆果汽。說實話,大壯確實心動了。但這個交易的失敗之處在于尿罐兒沒有想要再送我一箱的意思。于是在大壯找我征求意見時,我讓大壯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他。
在那些香港電影里,不收黑道大哥賄賂的人,最后免不了會有一場惡戰(zhàn)。比賽當天,尿罐兒用中性筆在臉上畫了一道刀疤,歪著嘴兇神惡煞地走上場??上液痛髩雅浜夏?,很快就讓他“溫柔”了下來。我們一度領先近二十分,計分的老師在黑板上不停地擦來擦去,修改的都是我們的分數。
其中有一個球,大壯搶到籃板后直接將球舉過頭頂,就像自由女神像一樣。對面五個人趕快跑過來,伸手圍著他跳。跳了好久連球上的毛邊兒都沒碰到。其間我就坐在籃框下看著,等大壯胳膊酸了,把球傳給我,我接到后,便一抬手輕松將球打進。
這之后,尿罐兒終于認真起來了。他開始使出類似瞪眼、豎手指、吐舌頭的干擾技能,讓我一度覺得他是個神經病。在一次攻防轉換中,大壯剛搶到球,他就在大壯的腰上狠狠撓了一下。大壯本是要運球跑動的姿勢,立刻整個人猶如一棵海藻,隨風舞動起來。
好一陣,大壯才穩(wěn)住自己,他上前抓住尿罐兒的衣領。
大壯說,你干嗎?
尿罐兒笑著擺手說,都是誤會、誤會。
大壯說,少騙人,你臉都黑了。
尿罐兒說,你臉才黑。
我湊過去,真誠地看著尿罐兒說,你中性筆畫的刀疤沾了汗,全化了,你的臉現在就是黑的。
哄笑聲中,尿罐兒摸了摸臉頰,手指上立即沾滿了黏糊糊的黑墨水。他仿佛覺得受到了侮辱,抬頭就和大壯打起來。巧就巧在尿罐兒一拳打在了大壯的手指上,大壯平時把指甲啃得太短,食指的指甲瞬間就被擊碎。他一聲慘叫,在血染球場之前,被老師送去了醫(yī)院。
因為打架事件,那場球賽無疾而終,并未宣布誰是冠軍??纱髩褏s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的指甲碎成了玻璃碴,在醫(yī)院整整待了一周才出來。
大壯住院期間,我奉老師之命每天為他送作業(yè),弄得大壯那一陣根本不想見到我。但坦白說,我內心的想法和他是一樣的。因為醫(yī)院離學校實在太遠,走路的途中我不得不一直在心里數羊,結果越數越餓。
在看望大壯的第四天,我發(fā)現了一條近道——從學校后方的圍墻翻出去,沿一條小巷走,很快就能走到醫(yī)院。更柳暗花明的是,我在那條小巷里發(fā)現了一個賣舊書的地攤,攤子很小,可書的質量一點也不差。
那些書和老師上課推薦的完全不同,光作者的名字就長短不一,封面配色更是十分吸引人。為了打發(fā)時間,我隨便買了幾本,這令我在后來的市作文大賽中一舉獲得了第一名。發(fā)表獲獎感言的時候,校長問是什么書啟發(fā)了我。我很大聲地說,《茶花女》。全場都震驚了,因為當時身邊的人看的書都是《學生優(yōu)秀作文選》《美文佳作100篇》。
我的轉型讓大壯頗為驚訝,特別是他出院后,看到我的照片被貼在校門口,和那些三好學生的排在了一起。他告訴我,他覺得要失去我這個朋友了。在他心里,我已經變成一個“上課會舉手回答問題”“作業(yè)至少檢查三遍”“每天八點半前必須睡覺”的人。不知為何,當他說出這些修飾語時,我的內心只剩下了悲傷。
好在這種悲傷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我的周測試卷很快發(fā)下來了,一個鮮紅的“58”赫然寫在上面。大壯只看了一眼,就吸著鼻子沖我笑起來。
炎熱的暑假結束后,槐花開了,香氣像是海水一樣清新。學校組織了一次體檢,烏泱泱的人在操場上排起長隊。我長高了一厘米,大壯則長高了三厘米。他站在標尺前,那個矮個子的護士姐姐要踮起腳才能夠到他的頭頂。
尿罐兒來找我的時候,我剛剛交完體檢表,就看到他像根竹竿一樣從人群中跳出來,把我嚇得不輕。說實話,距離上次的籃球比賽,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尿罐兒了。他比以前更瘦了,頭發(fā)長到遮住半個耳朵,像是火箭隊的小次郎。
他簡明扼要地說出找我的目的——他遇見了一件很羞澀的事,不敢告訴任何人,但他知道我作文寫得好,所以要我?guī)退麑懸环萸闀?/p>
我想了想說,我以后是要寫《茶花女》的,不寫情書。
尿罐兒說,可我也有我的茶花女啊。
我還沒回答他,就聽到耳邊傳來咚的一聲,只見大壯正站在尿罐兒的身后,右手握拳捶在墻上。尿罐兒大抵是感覺到了背后的陰風,剛一轉過頭就石化了三秒。大壯和我飛快確認了眼神,我立即同尿罐兒劃清界限,雖說他和我沒有直接過節(jié),但幫大壯一把我還是愿意的。
此刻,尿罐兒被我和大壯夾在中間,頭搖晃得像是撥浪鼓一樣。他滿臉真誠地對大壯說,上次的事我確實很抱歉,放過我吧大哥。
大壯指著我,說,他生日比我大兩天,我是你二哥。
尿罐兒撇撇嘴說,那這樣吧,大哥二哥,我給你們一箱爆果汽,你們原諒我,再順便幫我寫一封情書。
我說,不行。
尿罐兒說,兩箱。
大壯說,不行。
尿罐兒說,三箱。
我和大壯異口同聲,好。
整整三箱爆果汽,實在是太奢侈了,我甚至都有了一種紙醉金迷的感覺。
因為這次事件的傭金之高,我和大壯都格外重視。開寫之前,我特地問尿罐兒情書的對象是誰,尿罐兒憋紅了臉才擠出三個字,許老師。我險些以為聽錯了,因為只有我們的數學老師姓許,就是那個曾經拿三角板戳過我和大壯屁股的女老師。
在我驚愕的眼神中,尿罐兒告訴我,所有老師都把他的名字寫上過批評欄,但唯獨許老師除外。許老師直接去他家家訪,和他媽媽促膝長談一下午,直接導致尿罐兒后來每個周末都在學習中度過。他卻覺得,許老師不婆婆媽媽,這種做事直接的人他最喜歡。
我聽完后不禁想,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確實不同,相較之下,我還是更喜歡批評欄的。
三天后,我寫了一版情書給尿罐兒,內容如下:
啊,許,我親愛的老師
您也許不知道,每次看似平常的家訪
卻在我的記憶里生根發(fā)芽
您的一顰一笑
就像您紛飛的板書
如此美麗
您看
花壇的植物將枯萎
后墻的缺口要填補
我心上的火焰卻永遠無法被撲滅
請拿粉筆盡情地敲打我吧
我是如此地愛您!如此
寫完后我先給大壯看了一下,大壯對此贊不絕口。他認為完全寫出了尿罐兒的感受,而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三箱爆果汽絕對不夠,應該來四箱。
我和大壯很快找到了尿罐兒。沒想到的是,尿罐兒看完后非常失望。他覺得這封情書寫得太生硬,字里行間沒有寫出他的活潑可愛。況且許老師的板書根本不紛飛,是橫平豎直的,這與事實情況嚴重不符。
我只好連夜修改了情書,改完后是這樣的:
啊,許,我親愛的老師
您肯定不知道,我上次籃球賽為班級做出的貢獻
就像二次函數的Max值
如此巍峨
您看
估算結果存在誤差
無數猜想無法證實
但您對于我就像一元一次方程的解
永遠是那么無可替代
我是如此地愛您!如此
尿罐兒看完后很吃驚,因為他基本沒看懂。直到后來,他花了一晚上補習數學,才終于弄懂這里面的每處比喻,便當即決定就用這版了。
此后的幾天,尿罐兒都相當激動。我和大壯在樓道里碰見他時,他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是浮著的,下樓梯時直接從轉角處一躍而下。
大壯跟我說,這樣下去可不行,他覺得尿罐兒要出事,這次遞情書最終的結果可能是被全校通報批評,那我們的爆果汽找誰要去。我覺得大壯的分析很有道理,坦白地講,我也沒覺得第二版情書寫得有多好,很多內容都是我翻書查的,更關鍵的是,我本來對許老師就不太感冒。
尿罐兒去送情書的那個下午,起風了,天空飄起零星的雨點兒。放學以后,我和大壯飛速沖出了教室,一路穿過放學的人群。許老師的辦公室在一樓,窗前是一片花壇,里面種的全是漂亮的玫瑰花,嬌嫩的花瓣上沾著點點水汽。
我和大壯把書包靠在墻上,兩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生怕被刺扎到皮膚。到了窗前,我雙手扒住窗沿奮力一躍,接著整個人就撐到了窗臺上。大壯很快也跳到我旁邊,我們一齊把臉抵在窗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