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紫菱洲歌》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蒼白始終
紫菱洲,是迎春在大觀園中的住處,這首《紫菱洲歌》,就是寶玉為迎春而作的詩篇,寫在迎春已經(jīng)被父親賈赦許配給孫紹祖、被繼母邢夫人接出大觀園等待出嫁的日子里,表達著寶玉徘徊于紫菱洲,懷念著二姐姐、深感物是人非的惆悵。
詩里最后嘆息著:“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在古代,女兒出嫁,就等于是告別了原有的氏族,將終身都托付給了夫家。對于寶玉來講,連朋友惜別都依依不舍,何況是一同長大的堂姐將從此與賈府告別、常來常往的紫菱洲將從此空寂呢?
這個場景出現(xiàn)在書中第七十九回。由于《紅樓夢》從八十回以后就不再是曹雪芹的原著了,所以這首詩也就成了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作者留下的故事里最后一首詩了。 它借寶玉口吻,宣讀著曹雪芹貫穿始終的情感基調(diào):為千紅一哭,為萬艷同悲,為天下可歌可泣的薄命女子記錄一次來過人間的痕跡。
迎春在《紅樓夢》眾多的女孩子中,可算是最不出彩、最沒個性的一位,連晴雯、襲人、鴛鴦這些丫鬟們也比她更引人注目。所以迎春最容易被人忽略。而她自己似乎也甘于被人忽略著,不愿多說話、不做出格事、不參與意見、不發(fā)表看法,被欺負了也默不作聲,懦弱遲鈍。所以書中就借著賈府小廝的口,評價迎春說:“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睔v來讀者們的關注點也不在她身上,要么擁護寶釵、要么憐惜黛玉、要么喜愛湘云、要么激賞探春……而對迎春的評論卻是少得可憐, 似乎說無可說、毫無可圈可點之處,她留給人的印象除了蒼白,還是蒼白。
的確,迎春在熙熙攘攘的大觀園青春世界里,顯得分外沉默而空洞。翻遍全書,這么多紅樓兒女的詩詞歌賦里,竟絕少有迎春的創(chuàng)作。她雖然也受邀參與了姐妹們的詩社,卻不會寫詩,連聯(lián)句游戲也不曾作過,只跟著大家參與過一回行酒令,還只說了半句就錯了,比之劉姥姥淳樸天然的聰穎尚且不如。而她唯一的一次作詩,還是在元春歸省時的強制命令下,不得不硬著頭皮交上的應試作文,全無才情可言。再有就是元宵節(jié),奉命隨眾姐妹每人制一首燈謎,她所制燈謎的謎底為“算盤”,預示著她將來“誤嫁中山狼”后,“鎮(zhèn)日亂紛紛”的慘況。
而與她命運關聯(lián)最深的兩首詩,也就是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判詞,以及這首寶玉所作的《紫菱洲歌》,也值得我們進行一些不同角度的審視。
判詞中說:“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笔窃趯懹杭奕氲膶O家本非詩禮名族,孫家先祖是希慕賈府之勢才拜入門下,后來逐漸得志,孫家唯一在京的后人孫紹祖,便娶了忠厚老實的迎春??蓪O紹祖這個“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好色嗜賭,任意施暴,迎春婚后很快將被他迫害至死?!墒沁@首判詞根本就沒有專心刻畫迎春這個人本身,它的重點全在孫紹祖身上,是寫這個男人如何猖獗丑惡、這個男人如何致使迎春慘死。
而《紫菱洲歌》,立意雖然是在感傷迎春,但全篇都是從寶玉出發(fā)看到的秋景之凄、感到的手足之痛,也沒有針對迎春個人的實實在在的落筆,還不及寶玉悼念晴雯的《芙蓉女兒誄》,以文采斐然的浩蕩篇幅細致描繪了晴雯的容貌、性情、生辰,以及他們一同經(jīng)歷的過往。
所以,正冊判詞與《紫菱洲歌》,這兩首關于迎春的唱詞,一首是在寫別人,一首是別人所寫,而真正的迎春,始終氤氳在筆墨之后,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渾渾忳忳看不清的身影,最后又黯然慘淡地歸于無聲。
但是別忘了,迎春再平庸,也終歸是入了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女子。如果她真的完全乏味可陳,曹雪芹不會將她列為自己一生難忘的女子之一。
那么,迎春的內(nèi)心世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提出這些疑問之后,我們仿佛能想象得到迎春的樣子,她必是囁嚅地動了動嘴唇,想回答什么,最后,又是沉默著什么也沒說。
一即是眾
迎春確實是個最沒個性、最不具有戲劇性的一個角色,她從來沒有天賜般的敏捷才思,也從來沒有傳奇般的精彩表現(xiàn),她從來不是人群里的主角。然而,她就因此是最沒有價值的一個人物嗎?——也許剛好相反。
缺乏戲劇化,恰恰說明最是正?;?,最貼近日常中的生活常態(tài)。試想,縱然是在書香門第、富貴人家,又怎么可能頻頻出現(xiàn)像黛玉、寶釵這樣“造化鐘神秀”的天之驕女呢?如果讀者在平時就能常見,那這部小說也不會因為這些女子的獨特魅力而格外引人入勝了。其實, 我們在書中看到的所有自有主張的可愛女子,都是被戲劇化了的小說人物,都是高于生活原型的、被渲染了文學色彩的角色。
反而是迎春,以她的不起眼和不聲張,代表著一個龐大而接近真實的群體。
這才是庭院深深中那些穿金戴銀卻內(nèi)心蒼白的女子們的形象。而像歷史故事里卓文君、李清照這般出彩的女性,只是幾千年歷史里太少太少的一些個例,而更多的女性只能像迎春一樣,可能有點木,有點無趣,庸庸碌碌,任人宰割。因為她們生來就被規(guī)定要成為這樣的人,人生里每一步好壞的走向也全不由己,即使身在奢華里,也不一定身在幸福里,——好比迎春的生活,只有出嫁前的了無意趣,以及出嫁后的迅速走向凋零。
甚至,就算是僥幸得到了一時安好,這好運也只是如水中浮萍,毫無根基與穩(wěn)定可言,隨時要面臨被雨打風吹去。比如元春的盛極而衰,比如秦可卿的異樣死亡,比如李紈青春正盛卻一朝成了未亡人,比如妙玉最后要連想要自保清凈也不得茍全?!蹲狭庵薷琛防镎f的“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正是迎春以及所有柔弱女性的生命軌跡,她們一朝遭遇命里的風霜,就很容易紅消香斷,無論這命運的沖擊是來自社會還是來自家庭、來自外部還是來自內(nèi)部。因為她們生來就不被賦予掌控自我命運的權利、她們天生就不被允許擁有思想力量的資格, 她們只能是沉默著等待權威來安排自己的生命、只能是蒼白著忍受不平等社會帶來的一切遭遇,逆來順受是美好品德,安分守己是理所應當,忤逆反抗是大逆不道,多思多言是不合規(guī)矩。
因此,我們還能笑話迎春是無思想無主見的、無才學無個性的“二木頭” 么?她只不過是如愿成為了一個社會命令她成為的人。
所以迎春這個角色,在《紅樓夢》中占的比重雖不多,占得分量卻不輕。她不僅是代表著她個體、生存在紫菱洲里,她更是代表著生而沉默的一整個群體、存在于花開花落的匆匆一世里。
我們好像能夠看到,迎春拖著遲緩的腳步,怯生生而尚帶猶疑地加入了金陵十二釵的隊伍,只敢站在一個若隱若現(xiàn)看不太清楚的角落里。而她的身后,卻有一個沉重而廣大的群體。
空負金閨
迎春雖不夠出彩,卻也絕不是呆若木雞、污濁愚昧之流。判詞里有一句說她“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作者就是在惋惜地表達著,這本也是個冰肌玉骨、花容月貌的水做的女兒,但是卻沒能出落成這份資質(zhì)應該形成的精彩。
看寶玉在《紫菱洲歌》中提到的兩句:“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钡谝痪涫潜硎?,迎春平時喜愛下棋,常執(zhí)黑白敲棋落子,可如今紫菱洲人去樓空,再也聽不到閑敲棋子的聲音了。其實擅棋的人應該思維矯健細密、善于布局謀劃,然而這些思考力和謀略性卻在迎春身上絲毫不見。相反,她老實到幾近木訥的性格,卻恰恰是社會提倡和表彰的婦女德行。
而“燕泥點點污棋枰”這一句,暗喻著由于斯人已去、棋枰空置,時間一久,燕子時常在上面逗留玩耍,留下點點泥污的爪痕。這句詩的意象是從杜甫詩句“江上燕子故來頻”,以及“銜泥點污琴書內(nèi)”化得的,都是自然界的動物來參與了人的文具。此時此景,寶玉在荒寂的紫菱洲明明是看到了很蕭索的場景,筆下卻不自覺地隱隱呈現(xiàn)出了一種大自然的雅趣—— 這就是作詩的寶玉,與詩詠對象迎春的區(qū)別。寶玉能讓悲哀的生活也化有詩意,而迎春能讓詩樣的生活也充滿悲哀。
外在的表現(xiàn)不同是源于內(nèi)在的心性不同,而此刻的心性不同是源于長期的修養(yǎng)不同,平常的修養(yǎng)不同又是源于思想的意識不同。寶玉在意識上,有意避免著使生命污陷到他所鄙視的世態(tài)炎涼、功名利祿里,而對自然、對生命、對性靈特別地加以關注。 我們看到的其他那些優(yōu)異的女孩子,在意識上,也是有意對自己的素養(yǎng)進行修煉,著力提升生命格調(diào),比如探春會主動想要組建詩社,鍛煉詩文、澆灌詩心;比如寶琴會時常回憶和講述她幼年隨父親四處游走的經(jīng)歷,博聞強識、切磋交流;更別說香菱學詩的不甘庸碌、黛玉葬花的行為藝術。 思維引導著行為,在這樣有意要求提升自我的思維引領下,她們的生活方式、情感深度,便與迎春有了千差萬別。
但是,也不該責怪迎春。社會的主流教育沒有鼓勵她去開發(fā)自己的才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命,而她的無知無覺還正好符合著男性主權社會對女性作為從屬者的要求。 她的無能,反而成了一種正常。
再比如王熙鳳的女兒巧姐,當我們看到,原本可以活潑健康的一個女孩子,卻被奶媽成日抱在懷里,書中凡有對她的描述,不是在睡覺,就是連進一趟花園也要病倒, 這樣把生命力全部溺死的養(yǎng)育,怎么能生長出一個有思想、有見識、有骨氣、有靈性的人?而迎春的生命力也是這樣被溺亡的,就算資質(zhì)本是“金閨花柳質(zhì)”,在思想上,也是不許自由呼吸、不許茁壯生長,于是終于長成了一個草木無知人。這樣的人,對社會是安全的,對自己卻是悲哀的。
由此可以想象,曾有多少女子,空抱金玉質(zhì),枉作棉絮人。
這些女子的生命,像一朵花開到最后,連落地枯萎,也是寂靜無聲、瞬間埋沒,而沒有能力發(fā)出絲毫自己的聲音。
就像《紫菱洲歌》里說的“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保瑝浩冗@些紅顏的,不是具體哪一個事件,而是整個的生存環(huán)境;那么,壓倒迎春的,也不僅是所托非人、嫁給了惡霸孫紹祖,而是從一開始她就沒有選擇好壞的可能、她就沒有走向光明的希望,在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里,如此無力的一個弱女子,不被孫紹祖欺凌而死,也會被更多隨時可能降臨的厄運欺壓而亡。 她們生而被塑造成一朵弱花,而不被培養(yǎng)成一棵蒼木;她們生來要承受主權階層的風雨,而不能健康面向公平的陽光,所以,凋落是早晚,好壞是運氣,默默無為是必然。
她們深重而無言的痛苦,來自于,她們深陷的泥沼不是具體生在了哪一家、嫁入了哪一家,而是層層密密包裹著她們不能自由喘息的整個社會。
紅樓遺夢
黛玉等人之所以能夠在迎春的群體中出類拔萃、脫穎而出,是因為她們極為不易又極為少見的、對生命做出了主動的自我反省和一定程度上的解放。她們沒有按部就班、忍氣吞聲過規(guī)范的樣板生活,而是反思和踐行著“我的生命要如何度過”這樣近乎于哲學的命題。所以她們讀書、她們作詩、她們對生活進行欣賞與思考,不斷拓寬生命的感受力。
所以,湘云會女扮男裝,不安于女性角色的卑微和無趣;所以,探春會熱切改革,不安于碌碌無為坐看賈府衰落;所以,連妙玉一個出家人也細微品味著紅塵中的每一道茶香、也積極參與著黛玉和湘云的聯(lián)詩,她能種植修剪出大觀園最美的紅梅,她能采水備器、泡出最雅的香茗;而黛玉呢,更是“才思如泉涌”、“下筆如有神 ,更是以滿屋書香修身,讓女子繡房像是公子書房。
不要忘了,所有這些行為,都是在一個提倡著“女子無才便是德” 的大背景下完成的,今天的讀者在習慣性地看著她們活出風采的時候,可能忘了這些女孩子能自覺主動地追求精彩、實現(xiàn)精彩,是多么地不容易。
她們具備的是一種生命的自覺,自我的覺醒。而與她們同時代的其他出身良好、可能有條件改善自身的女孩子們,卻不過是像迎春一樣,從沒想到過要喚醒這份自覺,終年安分守己,保持著日復一日的單調(diào)。
就是這一個“想到”還是沒想到,便從此改換了生命的品質(zhì)。
但是這份自我的覺醒又何其艱難!如果這些女孩子們不是無憂無慮地生活在大觀園里,她們能做得到嗎?大觀園就像是《牡丹亭》中杜麗娘家里的后花園一樣,是一個青春和心靈得以偷偷釋放的地方,是僥幸地給了成長一份空間的地方。這些女孩子們,在遠離了人間真實生存狀態(tài)的大觀園里,才得以讓性靈進行著充分的蘇醒和滋養(yǎng)。連妙玉也是,如果不是衣食無虞地住在大觀園的櫳翠庵中,她能優(yōu)哉游哉地用一甕埋在地下五年的梅花上的雪水品茶、然后鄙視劉姥姥的粗俗嗎?
大觀園如同世外桃源,是她們青春成長的保護傘,讓她們的才情、活力、浪漫、美夢得以發(fā)覺和揮霍。
但是,最大的問題是,大觀園真的存在嗎?書中寫,寶玉初次步入省親別墅的時候,不正感覺這里很像是他夢中見到的太虛幻境嗎?那么,我們在書中看到的這一干人,究竟是生活在夢里、在幻境里,還是真的在大觀園里?
是夢是真?也許這正是曹雪芹的喜悅與哀傷。他十年辛苦寫就的諸多芳艷、諸多人物,因為太美好,又太深情,或許本來就只是人間一夢。就像是,黛玉以及其他那些活出了生命品質(zhì)的女孩子,也只能是在曹雪芹構(gòu)筑的這個夢中,才能逃脫淪為迎春的悲哀。在真實生存中,或許黛玉等人,都從來沒有機會成長過。
大觀園如同桃花源,一部《紅樓夢》也如同一篇《桃花源記》,而曹雪芹以筆入夢,就像是那個誤入桃花源、忘了今夕是何夕的武陵人。
桃花源是真實存在的嗎?如果是真的,為何武陵人出來后卻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不是,為何在那里所見的人物言行都歷歷在目?——同樣,大觀園是真實存在過的嗎?如果是真的,為何世上再不見這些夢一樣美好的女子?如果不是真的,為何她們?nèi)绱髓蜩蛉缟亓钊藧壑?、痛著、難忘著、不舍著?
曹雪芹比武陵人更悲涼,武陵人的夢是陶淵明給的,而曹雪芹的夢是他自己給的。他自己給自己一個深陷一生的夢境,一朝入夢,終身不醒。
塵世煩囂如暮靄欺身,心中的美好只能寄托在紅樓里,而紅樓,又只是在夢里。?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