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金
(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東方語言學院,浙江紹興 312000)
該文增譯出自日本角川文庫 『阿Q 正伝 魯迅増?zhí)?渉=訳』(2018年6月25日改版初版發(fā)行);竹譯出自日本巖波書店出版的『阿Q 正伝·狂人日記他十二篇 魯迅作 竹內好訳』(1998年12月4日第67刷發(fā)行);中文例句出自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的《魯迅小說全集》(2014年11月第1版)。
1813年,德國翻譯理論家施萊爾馬赫發(fā)表題為《論翻譯的方法》的論文,提出兩種翻譯方法:一是在翻譯時,譯文盡可能保留源語言文的文化特征和語言表達習慣,即所謂讓讀者去接近作者;二是與之相反,盡可能使譯文去除源語言的文化差異,而是趨同于目的語讀者所習慣的文化和語言表達習慣,即所謂讓作者去接近讀者。美國翻譯家勞倫斯·韋努蒂繼承了施萊爾馬赫的觀點,把第一種方法稱作“異化法”,第二種方法稱作“歸化法”。
異化和歸化不同于“直譯”和“意譯”。如果說直譯和意譯是兩種不同語言的轉換的話,那么異化和歸化則是翻譯過程中對兩種不同文化的態(tài)度:異化翻譯更多地強調保留源語言的形式和文化特色;歸化翻譯則無視源語言和文化的差異性,使譯文盡量符合讀者熟悉的語言表達習慣和文化[1]。
例一: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
“茴香豆”是一種紹興特產(chǎn),是把蠶豆與茴香和鹽或者醬油一起煮熟,然后經(jīng)晾干而成,常被當?shù)厝俗鳛橄戮频氖澄锘蛘吡闶?。增譯和竹譯在將其譯成日文時,都進行了“異化”處理——使用“漢字”進行直譯——突出異文化特色,并且在“漢字”上標注日語發(fā)音,然后再添加注釋——介紹異文化背景。所不同的一是對“豆”字標音不同,增譯標為“漢語”讀音“とう”,即音讀,完全異化;而竹譯則標為“和語”讀音“まめ”,即訓讀,讀者不看文末的注釋,就能明白是一種以“豆”為原料的食物,有利于保持作品流暢,又不影響讀者對作品的理解;二是注釋方式不同,增譯采用的是隨文注——“茴香と豆とを煮込んだもの(將茴香和豆煮制之物——筆者譯)”,其優(yōu)點是幫助讀者同步了解異文化背景,缺點是失去了原作的簡潔風格;而竹譯使用的是文末注——“蠶豆を茴香の香料入りで煮て乾かしたもの。ひとつまみ一文である(將蠶豆放進含有香料茴香的鍋里煮熟、晾干之物,一文錢一撮——筆者譯)”[2],優(yōu)點是注釋更詳細,保留了原作流暢的風格。
日本有香料“茴香”,也有蠶豆,但沒有“茴香豆”的食物(下酒菜),因此,兩位譯者在此都使用異化法對“茴香豆”進行翻譯,充分展現(xiàn)出源語言(中文)的異域特色,給予日語讀者異文化感受;同時通過譯注介紹其原料和制作方法,有助于讀者消除疑惑,不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不同的是,增譯怕讀者不懂,采用隨文注,對“茴香豆”進行注釋,這不僅影響譯作的流暢,而且有“解說”之嫌;而竹譯采用文末注,使得譯作保留了簡潔、流暢的風格。
在同一句話中后面的“下酒物”一詞,也是一個紹興方言,是下酒菜的意思,這里增譯和竹譯又同時采取了歸化翻譯法,清楚、明白。不過,增譯把“下酒物”譯成“酒の肴”,有“解說”的味道;而竹譯為“つまみ”,則干脆利落、通俗易懂。
例2: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
竹譯:長衣(4)を著たものだけが、店どなりの部屋へ行き、…
小說此處采用對比的手法,分別用“穿長衫的”和“短衣幫”指代兩個不同的社會階層,“穿長衫的”代表的是社會上層人士,他們的身份和社會地位高人一等,有錢、有閑、有身份,悠閑地到隔壁里間坐下,點酒點菜,慢慢喝;與之相對比的是“短衣幫”,他們是社會地位低下的勞動者、窮苦人,既無錢,又無閑,只能在柜臺外面站著喝酒。
日本社會沒有“長衫”“短衣”的分別,日本讀者自然也不會明白小說原作所反映的當時的中國的社會背景。在翻譯“長衫”時,增譯和竹譯都采取“歸化”法。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增譯將“長衫”譯成“裾長の著物(下擺長的衣服——筆者譯)”。這樣翻譯,不夠簡練,帶有明顯的“解說”味道,而且“裾長”在日語中是個文言詞,現(xiàn)代口語中不常用,故不免顯得生硬,可能譯者自己也感覺到了普通日本讀者不一定能讀懂,于是又在后面添加隨文注:“労働者ではない(不是工人——筆者譯)”;竹譯則直接譯成“長衣”。“長衣”在《廣辭苑》中解釋為“丈の長い衣服(長衣服——筆者譯)”,對這個詞雖不難理解,但為了幫助讀者理解小說的社會背景,竹內好添加了文末注,對“長衫”進行了詳盡的解釋:“…その上衣が膝下まであるのを袍とよび、読書人の便服だった。これには綿入れ、裏毛皮、袷などがあるが、夏用のひとえを長衫という…。労働するものはこんな長い服は著ない…(其上衣一直長到膝蓋以下的稱作袍,以前是讀書人的便裝。也有里面夾棉襖、皮毛、夾襖的,夏天穿的單衣稱作長衫……做工的人不穿這么長的衣服——筆者譯)”[3],這樣譯注把小說所表現(xiàn)的異文化背景介紹得清楚、明白,又沒有影響譯文的通暢。
例3:在這嚴重監(jiān)督之下,羼水也很為難。
增譯:このような厳重な監(jiān)督の下では水を割ったりすることはとても出來ない相談であった。
竹譯:こんなに厳重に監(jiān)督されたのでは、水を割るのも並たいていではない。
“羼水”即“摻水”,在酒里加水,以謀取不當利益,是一種以少充多、以次充好,欺騙顧客的惡劣行為。增譯和竹譯都采取了“歸化”翻譯,意思正確,但都沒有加譯注,容易引起讀者誤會。
例4:幸虧薦頭的情面大,……
增譯:幸いにして私を店に世話してくれた人の顔がよく利いていて、…
竹譯:さいわい、世話をしてくれた人の顔がよかったので、…
“薦頭”是指介紹人或者擔保人,與日語的“身元保証人”意思接近。增譯和竹譯在此也都采用“歸化”翻譯,譯成了“世話をしてくれた人”。作為文學作品,這樣的譯法顯然要比譯成“身元保証人”生動得多。
例5: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
“描紅紙”是一種印有紅色楷字,供兒童摹寫毛筆字用的字帖。日語中有很多“漢字”,不少日本人也從小練習漢字書法,因此也有類似的“描紅紙”的字帖,舊時稱作“手習草紙”,現(xiàn)在稱作“習字帖”,但是卻沒有“習字手本”之說。
兩種譯本都力圖使用歸化法翻譯“描紅紙”,但還是略有區(qū)別:增譯為“習字手本”,日語讀者雖能理解其意思,不過日語里并沒有這樣的表達方式,系譯者自創(chuàng),屬于“解說式”翻譯;竹譯“手習草紙”則既貼切,又簡練,最大限度保留了簡明的風格。
例6:他不回答,……便排出九文大錢。
增譯:彼は返事もせずに、…そして九文そこへならべる。
竹譯:孔乙己は、相手にならずに、…そして銅銭を九枚ならべる。
原著作者在此處也使用了對比的寫作方式,小說主人公孔乙己早些時候身體健康,能掙到錢,人也“闊綽”:點了兩碗酒和一碟茴香豆,一共九文錢。作者用“排出”二字形象、生動、逼真地表現(xiàn)出孔乙己在那時候“財大氣粗”的樣子,與后來腿被打斷了,人也窮了,“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里”的“摸出”二字形成強烈的對比。
增譯和竹譯在翻譯“排出”時,也是采取歸化翻譯,但兩個譯本都既沒有用“払う”,也沒有用“出す”,而是用“ならべる”,可見二位大師對源語言文的理解深刻、翻譯準確,較好地保留了原著簡潔、樸實、傳神的風格。
例7: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增譯:時には現(xiàn)金を持ち合わせないことがあって、しばらくの間、黒板に書きつけておくが、…
竹譯:たまに持ち合わせがなくて黒板に記帳されても、…
“粉板”即黑板,用作記錄顧客的賒賬。兩個譯本都用歸化翻譯,譯文準確無誤。
魯迅先生曾說過:“凡是翻譯,必須兼顧著兩面,一當然力求其易解,一則保存著原作的風姿”[4]。為求“易解”,應采取“歸化”翻譯手法為宜,使譯文盡可能符合讀者的語言習慣和文化背景;為保存原作“風姿”,就不能不采取“異化”翻譯,展現(xiàn)原語言的異域性和文化的差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