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外，情理之間

文/許嘯聲 編輯/臻熙

我習慣每天去記錄生活、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當我把這些零零總總整理出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故事，都繞不開“生”與“死”兩個字。

維特根斯坦說過，凡是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是不能說的，必須保持沉默。我把這句話后半句改了：凡是不能夠說的，都要想辦法呈現(xiàn)。而生與死，就是可遇、可求而說不清楚的東西。今天我們試圖去尋找生死之間的東西。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贝蠹彝皇煜み@首詩的后半句，也就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出自《詩經(jīng)》的《國風·邶風·擊鼓》，也許這是比較早形容男女感情的詩句。用今天的白話文翻譯過來，就是大家很熟悉的兩首歌：《至少還有你》《今生今世》，“如果全世界我都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天也老任海也老，唯望此愛愛未老，愿意今生約定，他生再擁抱?！?/p>

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卑淹銎拗纯坍嫷萌肽救?。

知名詞人林夕說過，寫詞有三種境界：一是生存，二是生活，三是生命。第一種讓你流淚，幫你宣泄；第二種白描世相，幫你了解世界；第三種最重要，關(guān)乎人的心靈和信仰。三十年來三千首詞，他把情歌寫出了不同的境界。他發(fā)現(xiàn)傳唱最廣的永遠都是情歌，就索性把佛理與哲理包裹在情歌外衣之中，傳遞出去，療愈眾生。

所以今天我們關(guān)于生死，講的是故事。

◆◆ Part I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嗳A

人一輩子會長大三次。第一次，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世界中心的時候，很多人會用這個標準，判斷一個孩子是否早熟。我第一次面對生死，是在我舅舅的病床旁。他當時因為重癥乙型肝炎去世了。事后，我母親告訴我：“你以后，一定要做醫(yī)生，這樣，你就可以救很多像舅舅一樣的人?！蔽液芨兄x我的母親，因為她讓我知道，醫(yī)生可以救很多自己愛的人，讓愛的人留在自己身邊。

人第二次長大，是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怎么努力，很多事情還是無能為力的時候。舅舅去世兩年后，外公因為M3型白血病去世了，從發(fā)病到離世只有3個月的時間。送走外公后，父親帶我去了醫(yī)生辦公室，感謝他們在外公治療期間所做的努力。從辦公室出來，父親告訴我：“如果你以后做醫(yī)生，你除了能救自己的親人，還能像這些醫(yī)生一樣，去守護那些需要你幫助的人。生死有命，他們?yōu)槟阃夤^，他們沒能延長外公生命的長度，卻能影響你人生的寬度?！?/p>

我的第三次長大，也就在此時。那就是盡管你知道有些事情，諸如生死，你無能為力，但還是會盡力爭取的時候。高考填志愿前，我舅媽問了我一句話：“你真的愿意做醫(yī)生嗎？”我很努力地點了點頭，她拍拍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加油。你還記得你舅舅嗎，我也很想他。”她用自己的行動告訴我，情到深處，便生死無差?；仡^看，我走上醫(yī)生這條路，是對生死的理解，也是愛的升華。

Part II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看清這個世界，然后愛她?！_曼·羅蘭

哲學有三個基本問題：我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從意識層面而言，我們從未對“生”有任何準備，但我們似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去準備如何“死”。非黑即白的哲學，讓我們把死亡和逝去放在了代表希望的新生的對立面。我們放大著所有讓自己愉悅的東西，卻永遠怕吵醒活在心底的悲傷。那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百年之后，什么才是我們活過的證據(jù)。我們窮盡一生尋找的，是終點，還是路途中的喜怒哀樂。

病房里，總有些腫瘤患者，有些人，見著見著，就再也見不到了。病房的走廊不長，打個彎，能見到底，家屬探視時間之外，病友常相約在這里來回踱步。從這頭望到那頭，來回方寸之間，仿佛容得下天地。那些放不下的，走著走著就放下了；那些放下的，走著走著就微笑了。這里，能聽到最纏綿的情話，最真心的禱告，最甜蜜的陪伴，和最長情的告白。而我，在這個寫不完的故事里，期待自己是個導演，這樣就可以給所有人一個happyending，但回頭看，自己精心設(shè)計的臺詞和對白，卻比不上生活的萬分之一。

一、生死抉擇

相信大家都看過大型紀錄片《人間世》，也曾為孕堅強張麗君深深打動。親歷過采訪的我知道，這是一次真實的紀錄，沒有彩排，沒有劇本，直面生死，直面人生。但是，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我們沒有束手無策。醫(yī)者，面對的不僅僅是空洞的軀體，更多的是彼此滾燙的靈魂。

《人間世》的導演秦博給紀錄片《愛》配了這樣的畫外音：人生就像打撲克，如果不足夠幸運，總會抽到幾張爛牌，有些爛牌，剛拿到手，就知道輸了。

一個28歲的少婦，懷孕6個多月時，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惡性程度很高的胰腺腫瘤。28歲，面臨生死的問題，很難。她悄悄地告訴我：“我怎么能不管自己的死活，可每次肚子里的寶寶的動作，似乎在告訴我，世界這么大，他也想來看看。”

我為她寫過一首小詩：把剛出生寶寶的腳丫和母親的拇指放在一起合個影，若干年后再想起，有過那么一段時間，他在你的身體里，同呼吸，共命運。他終于呱呱墜地，他開始用雙腳丈量大地，他開始牙牙學語，他開始叫你媽咪，他開始獨自旅行，他開始學會為另一個人哭泣，他開始不停地懷念你。一個夢開始，另一個夢又繼續(xù)。

她最終沒有逃脫命運的安排，其實愛并不能超脫生死，但是，愛讓我們思考，人生如果起點和終點都已經(jīng)既定，那我們就更需要去體會過程，去尋找存在的意義：生死之間，愛是永恒存在的東西，發(fā)現(xiàn)愛，感受愛，讓一切變得有溫度，那是愛存在的意義?；貞浛偸窍蚝螅羁偸窍蚯埃谶@前后的拉扯之間，是我們讀過的書，走過的路，愛過的人。

二、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昨天門診，一位老太獨自進了我的診室，89歲，比想象中要硬朗。她說：“我肚子里長了一個塊，麻煩許醫(yī)生幫我查查，這個塊長了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沒去管它，最近它長得快，我有點透不過氣了，所以才來看。”不用拉起衣服，就看到腹部一個碩大的腫塊，目測有近四十厘米。翻看了病例，十多年前我科一位老主任就建議她手術(shù)了，當時腫塊只有十厘米，想來那時手術(shù)的范圍和難度也不會太大。我略帶不悅地想責備她，可看到和我外婆般年紀的人站在我的面前，多的只是憐惜。我問到：“你孩子呢，怎么不陪你來看病?！彼f：“我女兒得了老年癡呆，快二十年了，我又多照顧了她二十年，我去手術(shù)了，誰來照顧她呢?！蔽也唤肫鹆俗约旱哪赣H，每次回家，她總準備好豐盛的三餐。母親厚重的牽掛，是我們走在人生路上最溫暖的行囊。她的愛，總是如不問歸期的清風，輕柔，愜意；而我，總習慣于這不動聲色的傾城溫暖，寂靜，歡喜。

我曾經(jīng)以為看不得親人離開是愛，沒想到，所有的期待是對于生死的無奈和感慨，以及對世界所有美好事物深深的依賴。

◆◆ Part III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向死而生，反求諸己?！R丁·海德格爾+孟子

站在產(chǎn)房里，看瑞金二路的梧桐，黃葉飄零，鋪了一地，然后過了一季，又綠回去，你知道，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現(xiàn)象；但當人離去，你知道，他和你說的是永別，而不是再見。

一、洛陽親友如相問

自從開始看婦科化療專病的門診，生活里便多了不少定期要見的人。她們大多有著一樣的打扮，散發(fā)著獨特化療藥水的味道。生活總是不斷地從我們的身邊帶走些什么，于是所有人都像是不再拿到免費糖果的孩子，只能用不停地努力去換取命運的饋贈與垂青。但每當她們推門進來，微笑著叫我許醫(yī)生的時候，卻絲毫沒有在臉上看到些許的怨念和疑惑。

今天，一位來自洛陽的病友在老公的陪伴下來預約下一次的入院時間，她先生看上去是個忠厚的中年人，與他已不是第一次見面。每次值班夜里巡視病房，總能看到他在太太的病床邊搭一個地鋪，手術(shù)的那十天，他也未曾住過一天賓館。他說，治病花了太多的錢，自己能將就就將就一些吧。

我想，如果這是生命的終點，那在此守候的，是多么厚重的情感。多少次難過與失望，他們想起的不是孤單與路長，而是波瀾壯闊的大海和夜空中熠熠的星光。

二、他比我更適合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一個普通到不能普通的名字出現(xiàn)在我電腦的候診區(qū)，一抬頭，見到一張普通到不能普通的臉。她說：“我從來沒有做過婦科檢查，但是我出血出了一個多月，實在撐不下去了?！焙唵蔚貙捨克?，照例做完了婦科檢查，不難發(fā)現(xiàn)宮頸上有個潰瘍性的病變，對于大多數(shù)婦產(chǎn)科醫(yī)生來說，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繼續(xù)寬慰著她，說：“你接下來需要做個篩查?！彼X地問我：“要多少錢。”我說：“幾百塊吧，早點發(fā)現(xiàn)問題的話，總比亡羊補牢要好?！彼椭^，不說話，半晌，她抬起頭說：“我不做了?！蔽倚睦锊粣偅胫粣巯ё约荷眢w的人，怎么能更好地愛其他人，但話到嘴邊，我又苦口婆心地勸她把該做的檢查給做了。她眼睛紅了，說：“醫(yī)生，我孩子生尿毒癥了，他要用錢，這錢，不該花在我身上，他還年輕，比我更有希望?！边@次，換我沉默了，我愧疚地以為，自己洞悉人心，卻不知是如何的緣分和感情，能在生與死之間，作出如此抉擇，將愛延續(xù)。

三、許醫(yī)生，再見了

前些日子，病房里收了一個非常復雜的患者。她非常善良，總覺得在醫(yī)院住了太久，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所以很少給我們提要求。那天，她突然叫住了我，說：“許醫(yī)生，你知道怎么辦理遺體捐獻嗎？我這病，大概沒法治了吧。如果身體還有用，就留給需要它的人吧。”我一愣，心里竟忍不住的酸楚，說：“辦法總會有的，你看，我們不都和你一起在努力嗎？”我竭盡全力地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一遍遍說著醫(yī)生專屬的真實謊言。

很多時候，真相往往比現(xiàn)實更可怕，我一遍遍評估著她的承受能力，卻發(fā)現(xiàn)那雙求生欲望極強的眼神背后，有著無法形容的淡泊和寧靜。她有個女兒，比我稍小幾歲，她常常偷偷地問我她母親的病情，也常常偷偷地在走廊里抹眼淚。最后一次的大會診，得出的最終結(jié)論，讓人很無奈。終于，她決定要回家，不再繼續(xù)積極地治療。我送她到電梯口，她極其疲憊，輕輕地依偎在女兒的肩上。臨別，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說：“許醫(yī)生，再見了?！边@次握手，似乎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氣。電梯門慢慢關(guān)上，我看到她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人在旅途，也許，就是在盼著回家吧。

也許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更有資格去談?wù)撋烙^。聽過最撕心裂肺的慟哭，才知道所謂的來日方長，其實并沒有那么長。

人們總會明白，向死而生，是人生最大的歸宿。生死面前，我們總是成長得太慢，而時間，總不管這些長不大的孩子，她把太多對不起，變成還不起，又把太多對不起，變成來不及，而這種無情的經(jīng)歷，卻教會我們對真實存在的珍惜。

◆◆ 【Ending】

近日，收到一封來自青海玉樹的來信，來信的是一位叫做板拉藏的小姑娘。她是我從未謀面，但是資助了兩年的藏族女孩。

2年前的8月，機緣巧合的情況下，我和她建立了聯(lián)系。從此，每個月我都按時把部分的生活費打到她的賬戶里，她每次收到之后，都會寫一封信給我，而我也保留了她所有的來信。一些偏遠地區(qū)，有一種特殊的教育形式叫做三生教育，也就是生命、生存和生活。教育和醫(yī)療是限制和改變一個地區(qū)發(fā)展的最基本元素，而盡我的一份綿薄之力，能讓一個面臨輟學的姑娘，擁有一次和同齡人一樣的去了解這個世界的機會，我想是我最欣慰的事情。從她的信中，我看到了她的蛻變，雖然“生”的真諦，是不能夠度量，但卻是能夠傳遞的?！拔蚁?，我所有的快樂，都來自天涯”，這前半句是張楚的歌詞，后半句我改了：我希望，這份快樂所有人都能擁有她。

我真實地記錄著醫(yī)院的生活，試圖在生死之外、情理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終于發(fā)現(xiàn)，生活賦予我們愛與被愛的能力，期待在此刻集中噴涌和爆發(fā)，卻讓我們用很長的時間去學會，不再用習慣來代替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