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瑜：打開生命暗章

文|齊拉 編輯|槐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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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出現(xiàn)一條潺潺流動的河流，譚薇安離開鋪設(shè)平整的小徑，駐足河邊，看著河水在陽光下流過鵝卵石，一群早生的蜉蝣在水面上舞動。身處北愛爾蘭的貝爾法斯特市郊的步道，她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心情大好。才下午1點，還有一整個下午。她在《孤獨星球》上發(fā)現(xiàn)了這條被命名為“幽谷森林公園”的長達18公里的徒步路線。之前幾周忙碌的工作中，每當想到這次旅行——獨自一人站在山頂眺望整座城市，她就覺得充滿了渴望。

作為貝爾法斯特的居民，15歲的少年錢寧也喜歡這片適合徒步的森林。這里幾乎罕有人跡，樹叢圍繞，可以輕易地找到全然封閉、私密的角落，他要做的只是悄然無聲地待在樹林間，等待獵物的到來。

譚薇安和錢寧在幽谷森林公園相遇了，錢寧與她搭訕，假裝向她問路，她語氣冷淡地回復(fù)了，希望可以“盡快擺脫這個小鬼”。她向著山頂前行，樹冠層投進帶著綠影的陽光，牛群在前方的田野上吃草，還能聽見山下溪流的水聲。譚薇安發(fā)現(xiàn)錢寧還在跟蹤她。

一番糾纏后，錢寧使用暴力強奸了她。

以上是小說《生命暗章》中的情節(jié)，整件事情也曾真實地發(fā)生在作者李懷瑜的身上。那年她29歲，在倫敦做電影制片人，利用周末時光前往北愛爾蘭參加社會活動，順便徒步。她是個喜歡旅行的亞裔女孩，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總是喜歡大笑。

在被強奸的幾周后，李懷瑜寫下了《生命暗章》的序章。5年后，她真正開始動筆，用兩年寫完，又花幾個月按照編輯的意見修改了最終的版本?！渡嫡隆帆@得了2017年的“非布克獎”，也賦予了李懷瑜新的身份——作家。

在書里，侵犯發(fā)生后，譚薇安立刻打電話給朋友，朋友幫她報了警，男孩隨即被逮捕。法庭上，譚薇安做了冷靜的陳述，男孩獲得了法庭的審判。警方的調(diào)查報告顯示，她身上有多達39處傷口。擦傷和瘀青在幾周后痊愈了，但心理創(chuàng)傷持續(xù)很久，她不想走出公寓，無法工作，只能靠救濟金生活。她被診斷患有嚴重的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焦慮、抑郁、恐慌纏繞著她，隨時有可能把她拽入黑暗。她一次次前往性暴力庇護中心和醫(yī)院，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自己的經(jīng)歷，然后一無所獲。

現(xiàn)實中，除了沒有走上法庭，其余種種也都發(fā)生在李懷瑜身上。很長時間，她沉浸在黑暗的情緒中。寫下《生命暗章》，不僅是對社會缺乏成熟的機制幫助強奸受害者的控訴，也是她療愈自己的方式。

逐漸地，有人與她分享自己被性侵的經(jīng)歷，這讓李懷瑜意識到，性侵受害者是孤獨的，如果不公開談?wù)?，怎么才能找到彼此、得到彼此的支持？在一次TED演講上，她說，“為什么我們不能公開地談?wù)搹娂楹托员┝δ?？或許是因為害怕被評判，或者害怕得不到他人的信任，我認為這與羞恥感有關(guān)，一種社會投射在我們身上的羞恥感?！?/p>

《生命暗章》是一次大聲的宣告：我被強奸了，我不感到羞恥，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應(yīng)該感到羞恥的是侵犯者。

寫作的療愈

李懷瑜說，寫下被性侵的故事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果。

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后，李懷瑜去了倫敦。她銘記著華裔母親的教誨，寫作不是一個賺錢的好職業(yè)，所以她選擇了電影工作，只將寫作作為空閑時間里的愛好。性侵發(fā)生后，她失去了工作，但寫作的習慣保留了下來。她持續(xù)地記下自己的夢、碎片的想法和感受。她知道，自己的寫作無法避開那場改變了她人生的性侵，更何況，寫下來會影響很多與自己有相同經(jīng)歷的人。

《生命暗章》采取雙線敘事，主角“譚薇安”有著和李懷瑜類似的背景，15歲的強奸犯被塑造成“錢寧”，兩個人來自完全不同的世界。

寫作譚薇安部分時，盡管再次回憶那些創(chuàng)傷會引發(fā)痛苦，李懷瑜還是發(fā)現(xiàn)，這比當初經(jīng)歷那一切容易多了。她選擇用第三人稱寫作，像一個旁觀者，站遠一些，在表達女主角在特定時刻所經(jīng)歷的脆弱和孤獨時，她會以作家的思維思考，讓寫作更富有創(chuàng)造性。

她承認，她哭過幾次，“但同時自己也會獲得一些力量，我會告訴自己，‘看，我經(jīng)歷了這些，現(xiàn)在都結(jié)束了?！?/p>

寫作錢寧的部分起源于好奇心。李懷瑜說，性侵發(fā)生后，她對加害者感到好奇，為什么一個如此年輕的孩子會強奸陌生人？他是否知道他的行為會對別人造成怎樣的影響？她曾經(jīng)試圖向警察詢問施暴者的背景，被警察以保護隱私為理由拒絕了。最后，她明白了，“我在寫小說，我完全可以虛構(gòu)一個人物。”

她對于性侵者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他15歲，來自漂旅人社區(qū)（起源于愛爾蘭的流浪民族，類似于吉普賽人。他們沒有土地和固定住所，常住在城市邊緣的拖車或帳篷里），他父母離婚了，他是文盲，他的家庭里有人有犯罪記錄。

她對流浪者社區(qū)做了一些調(diào)研，參加了一些流浪者社區(qū)的集會，跟與流浪者有過接觸的社工談話，試圖了解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對他們的歧視。例如，在都柏林的一些學校里，操場正中央會有一道粗線，漂旅人在一邊玩，定居人在另一邊。她去拜訪了法醫(yī)、心理學家、社工、緩刑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從那里了解其他青少年性侵犯罪的原因。加上已知的事實，李懷瑜為加害者錢寧也塑造了完整的童年、家庭、社會關(guān)系和心理活動。

在小說《生命暗章》中，錢寧有酗酒暴力的父親、出走的母親、偷竊的哥哥。13歲的時候，哥哥和朋友們就教錢寧如何把妹，要表現(xiàn)出年紀較大的成熟樣子，講笑話來施展魅力，并時刻記住一件事情：所有女孩都暗自希望被男孩親吻。一年后，他在傍晚搭訕了一個瘦巴巴的棕色女孩，把她拉到樹林里強奸了她。

李懷瑜用“empathy”（同理心）來形容她最終對加害者的感受。這不容易達到，強奸發(fā)生后，她想，先專注重建自己的人生。5年后，她才真正開始試圖理解加害者的人生，“作為人，擁有更多的同理心，是一件令人受益的事情?！?/p>

她希望讀者能明白，書中的錢寧在孩童時期遭受過很嚴重的家庭暴力，他從父親那里學會了厭女和暴力行為。他在貧窮和邊緣的社區(qū)長大，遭受過一系列歧視，他覺得沒人在乎他，所以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感受呢？他獲取社會資源的途徑太少了，他學會了不計后果地索取，無論自己的行為會對別人造成何種后果。

在寫作強奸案發(fā)生的過程時，李懷瑜切換視角的速度變快了，敘述節(jié)奏變得緊張。在譚薇安的視角，讀者感受到遲疑、惡心、恐懼，而在錢寧的視角，讀者可以清楚地察覺到他的低俗、粗暴和視一切的發(fā)生理所應(yīng)當。

李懷瑜同樣虛構(gòu)了性侵發(fā)生后性侵者的愚昧無知：回到家里，錢寧的朋友給了他一個哥們兒間的擁抱，“在公園搞上有錢的華人女孩，這真是了不起，我敢說她其實愛死這件事了?！彼噲D逃跑，被良知尚存的父親抓去自首。在庭審時，他一直歪曲事實，強調(diào)譚薇安喜歡他，勾引他，“她是裝模作樣的婊子，上流人士也會想要粗暴性行為?！彼挥X得自己犯罪了。

通過同時寫下受害者和加害者的故事，李懷瑜試圖反思這樁看起來不可思議的性侵為何得以發(fā)生。在給《人物》記者的回信中，李懷瑜說，如果少了錢寧的視角，“寫作這本書可能會失去一些樂趣?！彼J為構(gòu)造出錢寧的視角是必要的，“通過把錢寧塑造得生動、富有同理心，我得以像一個作家那樣去感受和思考，而不只是作為受害者。我同樣覺得我們的社會需要明白，加害者不是生來就是‘怪物’，成長經(jīng)歷和個性導致了他們的性暴力。如果我們永遠不試圖去理解加害者的行為，未來我們就無法預(yù)防這類犯罪?！?/p>

她發(fā)現(xiàn)，寫作自己真實經(jīng)歷過的事情，作家本人可以對過去增加一些掌控力，這是她在那場性侵事件中不曾有過的；寫作是門藝術(shù)，作家謀篇布局，虛構(gòu)人物，使用技巧，這些讓她感到積極和有創(chuàng)造力——與被性侵的感受正好相反。

固執(zhí)幫助了我的康復(fù)

性侵發(fā)生后，李懷瑜先報了警，然后去了貝爾法斯特市的醫(yī)院做檢查，服用避孕藥?；氐絺惗睾?，她向性暴力庇護中心尋求幫助。

在英國，性暴力庇護中心提供免費的熱線服務(wù)，性侵犯受害者可以在那里尋求心理咨詢和簡單的健康咨詢。官方網(wǎng)站上，他們宣稱致力于為受害者提供一個令她們感到安全的空間，讓她們可以放心地談?wù)撟约旱慕箲]、恐慌、自責和失眠問題。受害者可以選擇匿名，也不會被強制要求報警。

但李懷瑜認為在這些機構(gòu)自己獲得了“糟糕的服務(wù)”。反映在書里，譚薇安在急診室里被告知，周末沒有性病照護門診，她要等到周一才能檢查。一名男醫(yī)生草草地檢查了她的瘀傷，給她開了隨處可以買到的布洛芬?；氐絺惗?，性暴力庇護中心過了幾天才回復(fù)她的電話，理由是人手不足。他們提供了免費的心理咨詢，但咨詢師看上去總是很疲憊，反復(fù)問她性侵的過程，這讓她感到煎熬。

李懷瑜覺得，性侵受害者所接受的公共服務(wù)質(zhì)量直接關(guān)系到受害者能否康復(fù)?！罢坪蹩偸钦J為這些服務(wù)不重要，所以很多相關(guān)機構(gòu)都資金不足。”

接下來的很長時間她都在等待庭審，但庭審終于沒有發(fā)生，嫌疑犯在最后時刻認罪了，“我希望我可以告訴你，我好好地慶祝了一下，但事實是我精疲力盡了?！?/p>

不需要出庭作證讓李懷瑜松了一口氣，但同時她也覺得自己被剝奪了講出故事的權(quán)利?！耙苍S那在一定程度上是我寫這本小說的原因，我可以給受害者一個完全的公正?！彼f。

在書里，李懷瑜虛擬了一場庭審，發(fā)生在性侵的幾個月后。那是整本書的高潮，譚薇安出庭作證，與錢寧對峙，她幾度崩潰，最終憑借冷靜和令人心碎的陳述使得陪審團相信了她。

借由這一段虛擬的庭審，李懷瑜希望告訴公眾，刑事案件的審理程序會對性侵受害者造成極大的傷害：如同錢寧那樣，被告的主要辯詞會極大地削弱受害者故事的可信度，對受害者造成侮辱，且對受害者的治愈毫無幫助。另外，對著傷害自己的人作證是非?？膳碌氖虑椋@種恐懼也會影響生活的重建。

她認為理想的庭審中，受害者不需要直接面對被告，隨時都有心理咨詢師提供支持，交叉詢問也應(yīng)該使用新的形式。她不支持在性侵案中使用陪審團，因為人們會對受害者的外貌、行為和說話方式有判斷，而這種判斷與強奸是否發(fā)生毫無關(guān)系。

這個案子上了北愛爾蘭的新聞。李懷瑜給自己親密的朋友寫了一封郵件，她想要朋友知道，她的生命里發(fā)生了很重要的事情。她也開始閱讀其他強奸受害者的回憶錄，她發(fā)現(xiàn)，不僅極少有人探討加害者的想法，亞裔女性也幾乎不會成為故事的主角。

脆弱、服從、過于女性化，這是西方社會對于亞裔女性的刻板印象，也是當時北愛爾蘭媒體報道中對她的描述，從有自我意識開始，李懷瑜知道，她需要與這種刻板印象作斗爭，“為了在西方社會成功，我不得不切斷一些與自己文化的聯(lián)系，”李懷瑜說，“但我不會讓這個強奸犯把我的生活和我探索世界的能力帶走。”她說自己很固執(zhí)，“我猜這種固執(zhí)幫助了我的康復(fù)”。

旅途的風景

小時候，在位于美國新澤西的家里，李懷瑜愛上了旅行。華裔父母經(jīng)營著一家洗衣店，經(jīng)濟并不寬裕，他們很少外出度假。每到周日下午，她會趴在廚房的地板上，閱讀報紙的旅游版——媽媽為了省錢，從不開冷氣。

她會在腦海中勾勒出未去過的遠方的樣子，不論是加勒比海的特價郵輪還是挪威山區(qū)的火車旅游。她喜歡在地圖上研究美國的各個州、湖泊和城鎮(zhèn)如何連接，想象哪里都比枯燥的美國郊區(qū)有趣。她幻想長大后以自己的方式旅行，那就是閱讀和寫作。

上大學期間，暑期她接下撰寫旅行指南的工作，背著背包穿越歐洲。在阿爾卑斯山腳下，她遇見了三個德國人，用自己磕絆的德語和他們聊天，背后的風景跟明信片上一模一樣。她喜歡這種方式，背上背包沿著山谷小徑行走，不知道前面等待著的是什么。也許經(jīng)過某個轉(zhuǎn)角，就會看到全新的風景。

北愛爾蘭的那個下午中止了這一切。

在《生命暗章》中，經(jīng)歷了性侵、失業(yè)的4年，譚薇安接下在迪拜影展服務(wù)的短期工作，之后，她重新開始獨自旅行，去了阿拉伯半島北岸的一處徒步地。

徒步比她想象得漫長，太陽落山后，她在空無一人的黑暗中陷入了恐慌。她沒打開手電筒，而是借著月光和遠方清真寺的禱告聲前行，她告訴自己，“如果可以通過這個步道，就可以通過一切?！彼懒瞬簧俣钙?，抵達山頂，在藍色的城市燈火中看著濱海路閃爍的水岸，繼續(xù)前行，穿過一片墓地，下山回到了市中心。一切是那么正常，觀光客挽著手臂散步，當?shù)厝松鷻C勃勃地聊著天，沒有人知道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李懷瑜寫道，“除非她告訴別人，告訴任何人，否則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她在黑暗中摸索著穿越那座山谷的旅程?！?/p>

為了讓更多的人分享“黑暗中的旅程”，李懷瑜創(chuàng)辦了“Clear Lines”藝術(shù)節(jié)，人們可以通過談?wù)撍囆g(shù)來解決性侵和性騷擾的問題。她還加入了一個由強奸受害者組成的團體。她開始了在倫敦經(jīng)濟學院的博士研究，研究對象是那些與媒體打交道的受害者，通過讓媒體參與進來，改變公眾對強奸事件的敘述方式。

“事實上，大部分的受害者并不是被陌生人襲擊，而是被他們認識的人襲擊，如同事、朋友、親戚甚至伴侶。我們中有很多人都有這種黑暗的經(jīng)歷。分享這種經(jīng)歷的過程，是否被他人相信以及恢復(fù)的過程，對每個受害者來說都是不一樣的。我打算用我能想到的每一個角度，來挖掘這些事件背后的共同真相?！?/p>

她非常佩服今年公開自己真實姓名的香奈兒·米勒。香奈兒·米勒是斯坦福大學一起酒后性侵案的受害者，一直以Emily Doe的名字出現(xiàn)，直到今年，米勒出了一本名為《Know My Name》的書，公開了自己的名字?！拔蚁敫f謝謝，你告訴了人們性侵受害者無需感到羞恥，我們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在公共場合驕傲地抬起頭，我們是幸存者，我們有權(quán)說出自己的故事?！?/p>

她即將完成自己的第二本書，依然與女性遭受的性侵犯有關(guān)，但是關(guān)于那些決定在公共場合保持沉默的人。她懷孕了，第29周的時候，她去了巴塞羅那，相比倫敦陰晴不定的天氣，那兒很溫暖。登上蒙特惠奇山俯瞰整座城市，高迪的圣家堂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遠處是蔚藍的地中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