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馬遠站在公路邊,看著對面的田野、樹林,還有更遠處的羊群。樹已泛黃,收割過的田野灰褐中夾著青綠,那八成是補種的晚莜麥。一輛紅色轎車老遠就摁喇叭,馬遠往后挪了挪,再往后就摔溝里了,可喇叭叫個不停。馬遠生氣地說,嚷嚷什么?我又沒站路中央。話音未落,轎車已射過去。片刻后,藍色的廂式貨車由遠而近,司機似乎犯困了,貨車抽筋似的忽左忽右。馬遠緊張得直冒冷汗,他回頭瞅瞅深溝,跳落的瞬間,腦頂忽然一涼。溝底聚著厚厚的枯葉,沒摔疼。他摸摸頭頂,沒有一絲云,怎么就下雨了?
馬遠不知自己為什么站在路邊,肯定是有原因的,但他想不起來。他忽而清醒,忽而腦袋像灌了泔水,幾小時前的事也會忘得干干凈凈。馬遠也撞過墻,想不起來,就急,就撞,恨不得把腦袋撞爛。常常頭破血流,還是什么也想不起來。慢慢地,馬遠習慣了。慢慢等,這是唯一的法子。也許一小時,也許兩小時,泔水就滲沒了。最久的一次,他被泔水泡了兩天。
一行大雁飛過天空,你鳴我叫,像是吵架。馬遠終于想起來了,他是要到鎮(zhèn)上買東西的。
你到底要不要?相親也沒這么細心!老板娘終于不耐煩了。馬遠嘿一聲,讓你說中了,相親我就看了一眼。老板娘撇著嘴,你相人?人相你吧?馬遠說,甭管誰相誰,一眼就定了。老板娘說,你的利索勁兒哪去了?馬遠又比較一番才選定。茂密的花草中間是心形圖案,挺漂亮的,就是奶油太薄了。老板娘把生日蛋糕裝進盒里,用紅線捆個十字。馬遠嘟囔,奶油太少了。老板娘說,奶油吃多了不健康,原來倒是多,賣不動。馬遠說,我不怕……你另裝點兒?老板娘往前推了推,下次你提前預定,我給你做個純奶油的。
雜貨店采購的是鹽、醬油、花椒、小蘇打,當然還有奶糖。馬遠說,上次你賣給我的都是缺尾巴的,那不好吃。店主各抓一把,一種是QQ,一種是OO,讓馬遠選。包裝差不多,但價格不同。馬遠說,人長尾巴是怪物,糖長尾巴身價倒高了。
炒貨攤在十字街口,馬遠捏了一撮麻籽。攤主問,來多少?馬遠問,新炒的?攤主說,舊的夏天就斷貨了。妻子喜歡嗑麻籽 ,她的薄嘴唇似乎就是為嗑麻籽生的,馬遠沒她那么利索。馬遠再捏時,攤主說,你慢慢嘗,天黑還早著呢。馬遠瞇了眼,沒說話。像是新的,來二斤,馬遠說。攤主哼一聲,活這么大,我沒說過一句瞎話。正待走開,對面的音像店突然亮起嗓子。是他愛聽的口梆子。他有一個播放機,唱各式各樣的歌,其中就有口梆子。幾個月前播放機被豬啃爛了。他該離開的,還有東西未買??煽诎鹱拥哪ЯⅠR遠牢牢定住。就一會兒,不會有事的,他想。
連聽三曲,馬遠戀戀不舍地拽起腳。搞活動呢,買一贈一,音像店老板向馬遠推薦。馬遠比較一下,還是選了常買的悶倒驢。村里有小賣部,但什么東西都貴,一瓶酒貴至少兩塊。馬遠走到門口,忽又轉(zhuǎn)回,你還沒找我錢呢。煙酒店店主叫,大叔,沒這么賴賬的,你給我二十,我找了你四塊。馬遠疑惑,找了?店主說,你自己瞅瞅呀。馬遠的手伸進兜里,泔水開始往腦里灌了。他木樁一樣定住。店主問,你這是怎么了?馬遠說,你別這么瞪我!店主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馬遠的目光依次掃過貨架上的煙酒,然后轉(zhuǎn)向門口。他在門口的小馬扎上坐下,一手摟包,一手拎著蛋糕盒子。店主急了,你這是干什么?馬遠說,你讓我坐一會兒。店主從抽屜捏出四張一元鈔,馬遠滿臉驚愕,你欠我錢了?等會兒……店主說,等什么?對面就是派出所,警察一來你就走不了啦。
米東清就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一個失敗的戒煙者。他堅持了一年零四個月,在某個夜晚前功盡棄。沒以前抽得兇了,每天買一盒,抽完為止。從派出所到煙酒店不足二百米,每天一趟也沒什么。有一次店主包了兩條煙給米東清,米東清沉了臉,說你小子別害我。店主長了記性,再也不敢把整條煙給米東清。
什么時候來的?米東清的目光在馬遠皺巴的臉上停住。店主問,米警官認得這人?馬遠也跟著問,你認識我?你是警察?米東清笑著點點頭,我當然認識你。馬遠說,我什么都記不起了。米東清說,不要緊,慢慢想。馬遠說,怎么也舀不盡。米東清說,等我忙完,開車送你回去,哪兒也別去,就在這兒等我。店主給馬遠倒了杯水,說,沒想到你和警察還挺熟。
米東清忙完,匆匆趕到煙酒店。人呢?他問。店主說,早走了,我怎么也攔不住。店主拿起煙盒,抽出一支給米東清,小心翼翼地問,不要緊吧?米東清猶豫一下,接了。抽了兩口,又冷著臉說,下次不要引誘我啊。店主嘿嘿笑了,干嗎和自己過不去呢?多也是抽,少也是抽。米東清說,別讓我犯錯。店主說,我哪敢呀。穿越馬路,米東清仍往那個方向掃了掃。
那會兒,馬遠正在樹林坐著。從公路拐下不久,腦里便濕答答一片。他站了一會兒,目光被樹杈上紅色的鳥勾住。鳥撲著翅膀,卻沒有飛離。他猜紅鳥被套在樹杈上了。這么折騰,一會兒就沒命了。拎的東西多,馬遠跌跌撞撞的。突然立定。馬遠喘著粗氣,發(fā)現(xiàn)那不是鳥,而是一只紅色塑料袋。馬遠咧嘴一笑,罵你個害人精。雖然上當了,但突然輕松許多。
樹身并不光滑,疙疙瘩瘩的。馬遠靠了靠,又往前挪了挪。雜草枯黃,一根根變得堅硬。狼尾巴草更是像一支支細長的箭。馬遠的腳腕被射中,麻麻的。日已西斜,看不到大雁的影子。
馬遠打了個盹,夢見了妻子。他跑,妻子在身后追。他不知為什么跑,妻子為什么追他。然后絆了一跤,醒了。妻子卻沒有遠去,她的臉像紅薯干。馬遠問,你咋來了?妻子說,我不尋你,你又要在樹林過夜了。即使被泔水泡脹,馬遠也能認出妻子。只有她一個人不會被抹去。馬遠說,等等就好了。妻子哼了一聲,我還等你買回咸鹽炒菜呢。
炕上放一個小紅桌,中間是綠色的塑料盆。女孩跪在桌邊,把剝掉莢的紅豆扔進塑料盆里。馬遠瞅著她,女孩始終耷拉著眼皮。馬遠問,你是誰呀?女孩重重地把紅豆丟進盆里,不理他。馬遠問晚他一步進屋的妻子,這誰呀?妻子說,豆豆……你外孫女!馬遠嘀咕著拍拍額頭。腦袋嘩啦啦亂響,像無數(shù)的豆子在滾。
晚間新聞結(jié)束,米東清換了頻道,起身接水。幾十年的習慣,白天很少喝,夜晚則像個大水罐。正是盛夏,久未下雨,空氣粗糙,一觸即燃似的。雖然開著門窗,米東清還是把半袖襯衫的扣子解開。桌上兩個茶葉筒,其中一個放著茶葉,另一個則是黑豆。戒煙后,黑豆是他漫長夜晚的情人。剛嚼了兩粒,走廊響起噠噠噠的腳步聲。雖然電視聲音很大,但在干燥的夜晚,噠噠聲仍令米東清嗅到倉皇和急促。他站起,迅速把扣子系好。
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搶劫!她上氣不接下氣的,驚恐地指了指,仿佛搶劫犯就在不遠處的角落。
米東清抓起鑰匙就走。他發(fā)動車,女人拽開副駕駛的門。他讓她系上安全帶,女人卻扳開燈鏡,照了照,理了理零亂的頭發(fā)。然后才把安全帶系上。米東清想起離婚時老婆甩給他的一句話,你算哪門子警察,過了二十年,你連我半毫心思也不懂。半毫,基本可以忽略。米東清斜斜女人,暗想,我是他媽的不懂。這個動作與她的驚恐不符,若帶著口紅,沒準還要涂抹幾下吧。
在女人的指點下,米東清把警車停在路邊。鎮(zhèn)上店鋪雖多,但一般不到八點就關(guān)門了。營業(yè)的多是飯館、雜貨鋪,還有性用品商店。這些招牌都沒有“安娜粉店”引人注目。米東清報到那天,所長請他吃飯,就在安娜粉店對面。別的牌子只是牌子,安娜粉店卻有許多裝飾。白天那些霓虹燈管并沒有多么奇特,到了夜晚,閃爍的燈光使安娜粉店像濃妝艷抹的舞女。所長自然注意到米東清的神情,說這鎮(zhèn)上盡是奇奇怪怪的人。
在店里?米東清再次問。女人說,你看看就知道了。門半敞著,米東清往里瞅了瞅,一個男人頭枕在桌上,不知喝醉了還是睡著了。米東清緩緩推開門,沒看到第二個人。米東清回過頭,盯住女人。女人說,就他!米東清當然有疑問,更有驚愕,第一次碰到這種貨色,搶了人卻不逃跑。但女人篤定的口氣,還有地上碎裂的菜盤和酒瓶,讓米東清再次意識到,搶劫者確實喝醉了。他揪住男人的衣領(lǐng),猛地往后一拽。男人啊一聲,欲起身,嘗試兩下未能成功,便去抓桌上的茶杯。米東清夾住男人的手腕,往外一甩,男人撲倒在地上。與敦實的米東清相比,男人單薄得就像一枚竹板。男人奮力掙扎,米東清還是利索地反銬住他。
血從男人的鼻孔淌出,順著嘴角流到下巴。米東清掃掃紙巾盒,女人說我來吧。她抽出幾張,先塞住鼻孔,再去擦他下巴的血。男人要躲避的,女人摁住他的頭。他的后腦抵在墻上,仍來回扭。她靠得近,胸快要蹭著他了。米東清似乎剛剛發(fā)現(xiàn),女人的胸很高。警察就在旁邊,你最好老實點兒。她一邊擦一邊說,完全沒了剛才的驚慌。男人果然就老實了,由女人擦拭。下巴的血已經(jīng)干了,擦不凈。米東清不耐煩,連聲說行了行了。女人說等等啊,身影消失在柜臺旁側(cè)的門后。
米東清盯住男人,男人沒有躲避,神情甚是怪異和復雜。臉瘦削,目光隱隱透著狠。他還沖米東清笑了笑,不像討好他,更像幸災樂禍。米東清的腦袋一時有些大。女人跑出來,手里抓著濕毛巾,顯然要擦掉男人下巴的血跡。米東清突然就火了,喝止了女人。
米東清拎起男人。男人沒有掙扎,頭卻是昂著的。米東清對女人說,你也隨我來。女人問,不在這里審嗎?米東清反問,我沒說明白?女人說,我給你煮一碗米粉,你餓了吧,吃飽……米東清不理她,押著男人離開。
饒了他這一次吧!米東清拽開車門,要把男人推進去時,跟在身后的女人突然求情。米東清被燙了似的,胳膊一顫,但仍抓著男人。女人說,這王八蛋是該收拾,坐二百年牢都不冤,不過,這一次就饒了他吧。她踹男人一腳,你他媽長點記性,一喝酒就毛驢,搶自己老婆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搶銀行去!女人給男人擦拭下巴的血跡時,米東清腦里閃過些難以確定的東西,現(xiàn)在終于明白那是什么了。直覺沒有騙他。你說什么?米東清逼視著女人,似乎他沒聽清楚。女人說,我被這王八蛋騙了才嫁給他的。驢唇不對馬嘴,但似乎又沒跑題,不但講出了事實,還告知了原因。多余的原因卻不是米東清關(guān)心的。黑天半夜的,被一個女人耍了一把,怎不惱火?
米東清說我不管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搶劫就是犯罪。他把男人推進去,合住車門。女人突然抱住米東清。米東清后背熱烘烘的,還有被抵著的彈性力量。和老婆離婚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和異性接觸。米東清低喝,放開!也許是心跳加快的緣故,他的聲音喪失了應有的威力,更像是乞求。女人沒有被嚇到,依然緊抱著。別帶他走,嚇唬嚇唬他就行了。她的臉似乎也貼到他后背上。女人胳膊長,竟能環(huán)抱住他的腰,且兩手相扣在一起。米東清欲掰開她的手指,幾次都失敗了。男人坐在車里,一定更加幸災樂禍吧。米東清暗罵,真是自作自受。
你不松開,我連你一起銬了!米東清威脅。女人不說話,只是死死纏繞著他。米東清拖拽兩步,突然不動了。后背更熱了,要被火山融化似的。好吧,米東清妥協(xié)。女人立即松開。米東清大喘一口氣。他沒有動,看著女人拽開車門,揪出男人。你要再搶我,我就讓你坐牢,女人不忘警告男人,似乎男人坐不坐牢就是她一句話的事。
明天來所里一趟!米東清冷著臉,你倆都來!女人問,要做什么?米東清說,別讓我請你們!
幸虧是夜晚,要是白天……躺下時,米東清想。那一刻,他是什么樣的表情?
次日上午,女人一個人來到派出所。米東清問,他呢?女人說,跑車去了。隨即補充,他得掙錢呀,眼看著就喝西北風了。米警官,你不能慣他,他不識慣。她該是看到走廊里他的照片,心思夠細的。可說的話卻讓人摸不著頭腦,哪兒和哪兒呀。她是故意的吧。米東清說,他必須到!女人說,他真的跑車去了呀,要不晚上?米東清尚未回答,她就自顧自說,那就晚上!米東清板著臉,這是你說了算的?女人一副可憐相,那怎么辦呢?米警官,這毛驢連手機都沒帶呢。你問我好了,我能說得清。她迅速變換出笑臉,帶著那么一點點討好。女人的長相沒多好,但看起來很有味道。她一定窺見他走神了,提醒,你問吧,我什么都配合。同時擠擠眼,像和米東清多熟絡(luò)似的。米東清拽開抽屜,把筆錄簿重重摔在桌上。這個虛張聲勢的動作并沒嚇到女人,可她裝出害怕的樣子。當然是裝的,米東清心里清楚。女人束攏了肩說,米警官,你好兇哦。
姓名?米東清等了幾秒,抬起頭,提高聲音,姓名?
女人委屈道,怎么像對犯人?我是受害者哎。
米東清說,如果……他咬住,我說的不清楚嗎?
女人點頭,清楚,清楚,我剛才正要說的,你就嚇唬我!
米東清不耐煩地敲敲桌子,女人說,安娜!米東清瞟瞟她,她馬上道,沒錯,我是安娜粉店的老板。米東清問年齡,安娜抗議道,我拒絕回答。你真把我當犯人了?米東清說,抗議無效,這是程序。安娜哼了哼,什么程序?你是成心的。捉一輩子鷹,卻被麻雀啄了臉,那滋味確實不好受,但米東清并沒有報復的意思,多年習慣使然。僵持幾分鐘,安娜說,三十五。緊接著問,我長得沒那么老對不對?米東清沒抬頭,安娜說,求你了,米警官。米東清喝道,端正態(tài)度!看清楚這是什么地方!安娜似乎被嚇傻了,神情有些硬。米東清緩緩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安娜捂住左胸,眉頭大皺。米東清的聲音帶出緊張,你怎么了?安娜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有心臟病,你嚇著……我了。米東清認為她是裝的,可她的神情確實是犯了病的樣子。米東清不敢大意,抓起電話就要打120。安娜說,過去了,每次發(fā)作就一兩分鐘。她撫撫胸,臉也舒展了許多。米東清冷笑,時間長也沒關(guān)系,120半小時就到。安娜叫,為什么咒我?你可是人民警察哎。米東清說,回答我的問題!安娜說,你別兇哦,你這么兇,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米東清緩和了口氣,說正事吧,別扯遠了。
安娜走后,米東清把筆錄簿丟進抽屜,發(fā)了會兒呆,又拿出來翻了翻。吃午飯時,小趙問安娜是不是報案來著。米東清稍一遲疑,小趙說,我掃見了她的背影,這女人總是小題大做,滿嘴跑飛機,沒一句正經(jīng),我被她煩透了。小趙剛參加工作時,整天跟在米東清身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現(xiàn)在小趙是所長,米東清的直接上司。米東清說,她確實被丈夫打了。小趙說那是她活該,等你知道她是什么貨色,就明白姓孟的為什么打她。不過姓孟的也不是好東西,因盜竊坐過一年半牢。人尋人鬼撞鬼,安娜也只配這樣的丈夫。米東清問,安娜沒有案底吧。小趙說,案底倒是沒有,但故事一大堆,傳言她在南方混不下去才跑回來的,就沖她的放浪樣,那傳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小趙半開玩笑,米哥可別讓她纏住。米東清說,門敞著,不能不讓她進來吧。小趙說,那就少理,你若認真,她能把派出所的門檻踩破,怪我,那天吃飯就該告訴你。米東清說,我不會讓她牽著。
雖然在油里浸了兩個月,馬遠還是很小心,先在通風的陰涼處殺青,七八日后才拿到陽光下。也就三四日,箭身油光閃亮。馬遠在一端挖出小槽,安上鋼釘,用細尼龍絲縛死,一支完整的箭便大功告成。當然,一支是不夠的,馬遠要制作一百支。豆豆問馬遠干什么,馬遠吹吹箭桿上的土,說姥爺造箭呢。豆豆問,你要打獵嗎?馬遠說,對,姥爺要射狼,它把姥爺?shù)挠浶蕴妥吡?。豆豆問,狼在哪里?馬遠停下來想了想,我不知道在哪里,但總會露面的對不對?豆豆沒有回答。她或許回答不上來。馬遠說,射死狼,姥爺就能記住你了。豆豆問,你能認出狼么?馬遠說,當然!姥爺是干什么吃的?他不大高興,怎么這樣問呢?我又不是廢物!豆豆說,你一犯困,連自己都不認識。馬遠笑了笑,總有不困的時候?qū)Σ粚??豆豆說,等你醒來,早讓狼吃掉了。馬遠忽然一驚,再次停下來。你這孩子,怎么不說點兒好聽的?豆豆故意繃住嘴。馬遠嚇唬她,我被吃掉,你就沒姥爺了。豆豆還是不說。馬遠說,那你等著瞧吧,看看姥爺厲害,還是狼厲害。
吃過午飯,馬遠把最后十幾支箭制作完成,推開園子的門。稻草人淋了一夏天的雨,瘦了許多,但仍肌骨豐盈。弓的力道很足,特別是箭在弦上,弓箭的殺氣瞬間就出來了。射偏了,箭擦著稻草人的腦袋落到遠處。第二次,馬遠瞄的是心臟,仍沒射中。第六箭終于射中。馬遠跑過去,在傷口處摸了摸,然后嗅了嗅。
他聞到了血腥味。
這就是你說的狼?
馬遠嚇了一跳,不知豆豆什么時候溜進來的。這里危險,趕快離開!豆豆常在園子里玩,馬遠根本嚇不住她。她抓起掉在地上的箭,插進稻草人的肚子,得意地說,我比你厲害!馬遠說,走遠點兒,要不我生氣了。豆豆戲他,生呀,你生一個我看看!馬遠便去追趕她。沒走幾步便定住。豆豆藏在稻草人身后,不見動靜,閃出頭望望馬遠,掃興地說,知道你就這樣。她推開園子的門,喊,姥姥,他又犯傻了!
馬遠妻正在磨土豆粉。自有了打粉機,很少有人手工磨了,只有她不嫌麻煩。雖然小心著,手還是擦破好幾處。這不,又傷著了。她吸了口氣,尋出紗布裹了,繼續(xù)擦,豆豆的聲音蹦進耳朵,像一粒粒豆子。馬遠妻跑進園子,一邊撿地上的箭一邊說,你就折騰吧。馬遠仍在原地站著,直到妻子拽他,他方說,我不能走,站一會兒就好了。妻子說,天都要黑了,你要在園子過夜???又扯一把,馬遠沒再拗。
回屋沒一會兒,泔水便滲沒了。馬遠在雜物間翻揀半天,終于在角落找見那張羊羔皮。原本要賣的,但皮販子給的價太低,馬遠便丟在那里。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皮不大,但足夠用了。你這是要干什么?妻子見馬遠反復端詳,終沒忍住。馬遠說,我還缺個箭囊。生怕妻子不明白,比劃著解釋,背在身后裝箭。妻子瞪大眼,你還要往野地跑?馬遠說,別管去哪兒,我得有個箭囊!她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她躲出去,給米東清打了個電話。米東清說隨時可以打給他,她從不輕易麻煩別人,這是第一次。
暑熱如沙,彼此碰撞、摩擦,粒粒灼燙似火。往年的夏季,白天雖熱,夜晚時不時來點風降降溫,讓人透上一口氣。今年連個盼頭也沒有,白天怎么熱,夜晚還怎么熱。莜麥、胡麻蔫頭耷腦,樹葉枯黃。墻壁、電線桿上貼了不少抗旱標語,鮮艷、醒目,聲嘶力竭的樣子。米東清碰到鎮(zhèn)長,鎮(zhèn)長的臉看上去煙熏火燎的,不但干燥,還有一層浮灰,說是一家柴垛著火,他剛從現(xiàn)場回來。米東清說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就完了。鎮(zhèn)長說下一場也難起死回生,但可以撒點蕎麥什么的,不然真就絕收了。而派出所院里那幾株龍爪榆,則綠皮油亮,傲睨天穹。米東清澆過兩次,后來發(fā)現(xiàn)小趙所長對澆樹近乎癡迷,便不再染手。一項簡單的勞動,有時候則是權(quán)力的象征。
有煙嗎?安娜問。米東清搖頭。安娜掃興地說,我見過的警察,沒有不抽的。米東清說,抽過,戒了。安娜問,為什么要戒?老婆讓戒的?還是醫(yī)生的命令?不外乎這兩種。你老在所里住著,八成跟老婆關(guān)系也不好,她管不著你。那是醫(yī)生?你這么壯實,也不像有病的呀。米東清說,是我自己要戒。安娜好奇地問,為什么?米東清說,沒理由,突然就不想抽了。安娜撇嘴,我才不信呢,都說戒煙跟要命差不多。我倒沒那么大癮,但有時就是想抽。癢得不行,這跟……那個一樣的感覺。米東清臉一沉,安娜立即道,這算臟話嗎?我不是故意的。米東清說,請注意用詞。安娜叫,說好了,只是隨便聊聊,咱不帶審問的啊。
這是你本名嗎?米東清轉(zhuǎn)移話題。安娜問,必須回答?對視幾秒,米東清先移開目光。米東清說,隨便。安娜說,十五歲輟學這名才跟了我的。沒想一個名字會帶來那么大麻煩。靜了幾秒,安娜似乎在平抑情緒。突然又笑道,我不信邪,他媽的,不就一個名字嘛,老娘偏要用!這輩子用定了!米東清嗤地一笑。他想起高中同學尚之全,外號上賊船。尚之全早戀,還把女孩肚子搞大了。據(jù)說在一中歷史上第一次發(fā)生在校生懷孕事件,尚之全和女同學都轉(zhuǎn)到了外地。校長在大會上聲嘶力竭,交友要慎重呀。頑皮的學生在臺下補充,不要上賊船呀。笑聲炸開,校長莫名其妙。
安娜和校長一樣莫名其妙,這有什么好笑的?米東清說,我想起些別的事。安娜說,我不信。米東清就講了。安娜說,我也是上了賊船的人!那王八蛋嘴巴甜,說單就這個名字夠他做一輩子美夢了。米東清吃驚道,你就因為這個……安娜說,我被他哄得暈頭轉(zhuǎn)向,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米東清仍難以置信,一定有些事,她沒說出來。安娜猜到了,問,你不信是吧。米東清說,沒人會相信的。安娜說,我也不信??此眭铬傅臉幼樱乙渤栕约?,為什么跟了他,還給他生了孩子。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緣由,被他的嘴巴哄了。他喜歡我,喜歡安娜這個名字都是表面上的,其實他是喜歡我的錢。他像捋樹葉,今兒捋一把明兒捋一把,等我回過味,差不多被他捋空了??伤酝诳招乃嫉剞?,仍覺得我是他的銀行。
米東清想起小趙的話,前后一比,故事的輪廓便出來了。米東清說,有句話也許不合適,但我想知道,你不要介意。安娜說,只要不是審問,我都愿意回答。米東清問,你過得如意嗎?安娜哈一聲,你說呢?如意的話我會半夜三更往派出所跑?你是想問,他這樣待我,我為什么不選擇離婚是吧?離了誰敢娶我?你敢嗎?安娜往前探探,米東清下意識地往后一撤。安娜大笑,嚇壞了吧……我開個玩笑,天快亮了,我得回去了,這陣兒他該醒了。
安娜進來,米東清正在接一個電話。那邊已經(jīng)說了十多分鐘,生怕米東清掛斷,語速極快。我還沒說完呢,請聽我說!米東清耐著性子,我聽著呢。他早就聽明白了,之所以沒掛,是因為他掛了,老太太還會打過來。他瞟瞟安娜,她笑盈盈的,肩挎黑色坤包,金黃色的鏈子粗實夸張。米東清腦里閃過疑問,這又是唱的哪一出?老太太仍在搗糨糊,看來少跑一趟是不可能了。米東清說,你在家等著,我這就過去!
安娜將紙包放在桌上。米東清不解,這是干什么?安娜說,我按那個方子抓的,每天泡腳抓一撮,半月準好。米東清這才想起,哦了一聲,多少錢?安娜說,不是賣給你的。米東清堅持要付錢。安娜的笑一點點蒸發(fā)掉,正好是一碗泡面加一根火腿腸的錢,兩清了。米東清說謝你了。安娜哼一聲,轉(zhuǎn)身離去。米東清松了口氣,仍難以相信,她單單為此跑一趟?也來不及細想,每天雜七雜八的事太多了。
在鎮(zhèn)東北角,有一處寬大的院子,主人叫王金桂,是退休教師。老伴是三年前續(xù)娶的,比王金桂小五歲。王金桂的兒子不同意父親續(xù)娶,父親有積蓄,退休金也挺高,而那個女人是農(nóng)民,除了那身衣服——還是王金桂買的,一無所有。王金桂是老實人,一輩子沒和同事紅過臉,但在續(xù)妻問題上態(tài)度堅決,甚至絕食抗爭。最后雙方各讓一步,兒子同意王金桂續(xù)弦,王金桂也按兒子的要求和女人簽了協(xié)議,他只負擔她的基本生活費用,她不能分享他的財產(chǎn)。婚后數(shù)月矛盾就來了。那女人的女兒是做保健品的,看望母親的同時給王金桂講健康理念,王金桂深陷其中,三年買了十多萬塊錢的保健品。王金桂的兒子急了,照此,父親的錢就被掏空了。兒子不能說服王金桂,便拿推銷員出氣,兩人還動過手。王金桂站在繼女一邊,認為兒子只惦記他的錢,而不在意他的健康。米東清來之前,小趙就調(diào)解過幾次。仍是折衷方案,房屋過到兒子名下,而王金桂有權(quán)支配其它,他總不能不看病,總不能不給老伴看病。近日挑起事端的是王金桂的老伴。因為王金桂沒有給她買藥,女兒拿了藥來,他卻不肯付款。這次出警的是米東清。就性質(zhì),不過是家庭糾紛,可以不理。全鎮(zhèn)上千戶,誰家沒個吵鬧?若要管,跑斷腿也管不過來。但往寬泛說,這也在治安范疇,畢竟兇殺、偷盜、搶劫等惡性案件不是天天有,況且重案也輪不著派出所,更多的是這些雞毛蒜皮。只要顧得上,米東清絕不敷衍。
王金桂到底是做過教師的,退休在家也穿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梳得平平順順。老伴就不同了,臉倒是干凈的,衣服上總有灰暗的污漬。她比王金桂年齡小,看上去倒比王金桂老許多。她說王金桂嘴上應得好,轉(zhuǎn)身就把趙所長的話忘了,一二三四五,米東清不打斷,她會列到二十。王金桂慢悠悠的,說他不是不給她買藥,是她過于挑剔,國產(chǎn)的不行,非得進口的。老太太說進口藥管用,再說和國產(chǎn)的就差三塊錢。三塊錢你就心疼了?王金桂說,不是錢的事,問題是沒這個必要,一個農(nóng)民,知道什么是進口?老太太激動起來,好你個王金桂,終于說了實話,你是嫌棄我了。起先,是誰嘴上抹了油在我耳朵邊舔來著?米所長——米東清打斷她,我不是所長,別上火,我聽明白了。老太太說,你沒聽明白!米青天,我本來不想說的,家丑不外揚,今兒豁出去了,這老東西和賣粉的安娜勾搭上了。王金桂低喝,你不要亂嚼!老太太依然怒沖沖的,當著米青天,你害怕了是不?
米東清耳根一顫,他讓老太太把話說清楚,并沖王金桂做了個手勢。
有一個多月了,王金桂每天只吃一頓飯,要么只吃早飯,要么只吃中飯。王金桂說沒胃口,老伴還提醒他查查。后來老伴覺出不對頭,跟蹤幾趟,發(fā)現(xiàn)王金桂是到安娜粉店去了。事情敗露,王金桂謊都懶得撒了,一天一趟米粉店,老伴攔都攔不住。
王金桂冷笑,我自己掙錢,吃碗粉怎么了?老伴說,你吃粉是假,明明是被安娜勾了魂,你以為我是傻子?王金桂說,你不是傻子,你是傻子的N次方。米東清忍住沒笑出聲,王金桂肯定是數(shù)學老師。老伴或許不懂N次方,但她肯定明白那不是好話,回擊得很有力,和傻子一個炕,你能好到哪去?也不照照鏡子,臉快成老牛皮了,花花腸子倒不少。王金桂說,你別潑臟水。老伴叫,臟水?安娜是個什么貨色?你就是沖著臟水去的。
米東清喝止住,問王金桂老伴有什么證據(jù)證明王金桂去米粉店是和安娜勾搭去了。王金桂老伴說她沒證據(jù),可就沖安娜的名聲,想也想得出來。米東清問安娜到底干過什么事。王金桂老伴說她專勾引男人。米東清問她是否見過。王金桂老伴說那都是見不得人的事,她哪里看得見,可別人都這么說,就沖安娜的做派,肯定錯不了的。米東清說既然沒親眼看見,不要亂下結(jié)論,誹謗也是犯法的。王金桂老伴被米東清鎮(zhèn)住,小聲說要不是他往粉店跑,她也不會亂嚼安娜。米東清又教育王金桂幾句,王金桂頻頻點頭。
米東清欲離去,王金桂突然問,我還能去粉店吃飯嗎?這并不犯法!王金桂老伴期待地望著米東清,米東清說,當然可以!不過最好把老伴帶上,為什么非要一個人吃?
晚上,幾個人吃飯,提及王金桂,小趙大笑,扯上安娜,就沒個消停!他那把年紀了,還有需求?米東清突然有些后悔,不該說得這么清楚。吃碗米粉也沒什么大不了,那女人也是沒事找事,米東清只好補充。吃米粉當然沒什么大不了,可一天一碗,這就有問題了。絕對是沖著人去的!小趙嘿嘿著,我敢拿腦袋擔保!那會兒小趙已是半斤酒下肚,額頭隱隱閃亮。她會看上王金桂?米東清覺得嚼了石粒一樣。小趙說,那女人誰也看不上,但又誰都看得上。你看她那做派,誰都入不了她的眼,沒一句話正經(jīng),可要是用錢開路,沒有不行的。米東清看看曹旺。曹旺說,確實這樣,被她拉下水的不只王金桂。小趙說,這是她的老本行。米東清并不掩飾自己的懷疑,誰會在家門口?小趙說,不這樣她就不叫安娜了,一個人一旦沒有底線,拿她真是沒有任何辦法。米東清說,如果有證據(jù)……小趙說,難就難在這兒,這女人滑得很,所里沒那么多人手專門盯她……小趙的眼睛突然一亮,交給米哥怎么樣?反正你住所里,有時間也有優(yōu)勢。米東清沒接茬。小趙說,算了,咱別在這破事上浪費精力,再說,米哥要被她拉下水……幾個人隨著小趙爆笑。這樣的玩笑米東清只能接過去,說,我已經(jīng)不好使了,七仙女下凡都沒用。小趙說,七仙女懂什么?在天上都待傻了!安娜可是有手段的。米東清反擊,你怎么知道?小趙略一停,叫,好你個米哥,給我下套子!你們聽見了吧,姜還是老的辣,每人敬米哥一杯,讓米哥傳點兒絕招給你們。酒令也是令,米東清耐不過,只好一一喝了。小趙說,安娜是咱所的老大難,從今兒就交給米哥了,盯不盯梢你自己決定,拘不拘她你看著處理,你要能把她改造成良家婦女,咱集體去局里給你邀功。那日小趙勸米東清少理安娜,現(xiàn)在又將安娜作為一個任務(wù)塞給他。米東清知道小趙在想什么,但他不在乎。而且,他還有那么一點點……喜悅。
改日單獨與曹旺在一起,米東清問他安娜的事。畢竟他比米東清來得早,知道的多。曹旺講了一些,與小趙說的并無二致。米東清問哪件事他證實過,比如安娜打麻將輸了錢以身抵債,比如吃一碗粉便可摸她一下。曹旺搖頭,這怎么好證實?米東清說,咱可是干這行的,沒證據(jù)怎可亂說?曹旺嘻嘻哈哈的,趙所長講的,還能有假呀?米東清正色道,還是不要亂講。曹旺馬上說,我聽米哥的,只是……我只能管住自己的嘴。米東清說,已經(jīng)很夠了。暗暗感嘆,曹旺參加工作不到兩年,腦頂就滲出油了。
馬遠站在房頂,身背箭囊,手持彎弓。一行大雁嘎咕著飛過去了,又一行大雁嘎咕著飛過來。南方究竟是個什么地方?馬遠沒出過遠門,試圖在腦里構(gòu)建南方的圖景。雨下了七八天,仍沒有停的意思,地面泥濘不堪,稍不注意就滑一跤。雞在窩里發(fā)呆,豬在圈里大睡,鴨子大搖大擺,洗了一澡又一澡??嗔俗鲲埖娜?,柴禾潮濕,費半天勁兒才點著,卻只見煙不見火,嗆得兩眼生淚,連連咳嗽。若是房子漏水,臉盆、面盆、水瓢都得擱在滴水的地方,一夜甭想睡覺。當然,住樓房不用受這么大罪,可總要出門呀,傘擠著傘,連個人臉也看不見,熟人碰面都認不出來……若泔水突然襲來,那一切便不復存在,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有人經(jīng)過,問馬遠是不是要射大雁。馬遠大聲說,才不呢,我要射狼。問話的人笑笑遠去了。院里的豆豆卻把話接過去,狼在哪里?你看見了嗎?馬遠說,我不知狼在哪里,不過總要露面的。豆豆說,你還是下來吧,姥姥讓你下來呢。馬遠說,別煩我!豆豆噘噘嘴,進屋告狀去了。
大街空空蕩蕩,馬遠的目光也空空蕩蕩。一只白雞鬼鬼祟祟地走過來。馬遠盯住,起先只是好奇,街上什么都沒有,這家伙為什么賊一樣鬼頭鬼腦?馬遠抽出一支箭,拉弓,瞄準。馬遠并不打算射的。雞不是馬遠的獵物,馬遠只想試試瞄準獵物的感覺。和稻草人不同,雞是走動的,馬遠漸漸興奮。若是一匹狼,馬遠絕不會手軟。這么想著,白雞體形變大,爪子由兩只變成四只。馬遠格登一聲,莫不下……箭受了驚,呼嘯著飛出去。白雞被射出老遠,撲騰兩下,頭垂在地上。
馬遠呆呆的,直到牛三余哭聲響起。
被馬遠妻扶進屋,牛三余仍在哭。三余大哥,你先喝點水,馬遠妻陪著小心。嗚嗚。你吃塊糖,消消火。嗚嗚。你要把身子哭壞啦。嗚嗚。他不是故意的。嗚嗚。雞已經(jīng)死了,你哭不活。嗚嗚。三余大哥,你說呀,雞都死了,不能復活,你說怎么辦吧。牛三余仍抱著那只白雞,邊哭邊撫羽毛。突然,他停止動作,抬起頭,稀軟的臉有了一絲冷硬,像瞬間長出繭子,為什么射我的雞?我好欺負是不?馬遠要辯解,妻子使個眼色,他便把頭垂下去。牛三余叫,你說呀,我的雞招你惹你了?嗚嗚。馬遠妻說,他并不知道是你的雞。牛三余說,不知道也不能射呀。馬遠妻說,三余哥說的對,他……我真想拿鞭子抽他一頓,現(xiàn)在,咱先商量怎么處理,你說個意見。牛三余說,賠我的雞。馬遠妻問,你說值多少錢?牛三余說,我不要錢,賠我雞。馬遠妻說,院里二十三只,有公雞有母雞,你隨便挑。牛三余說,我不要你的雞,我就要我的雞。馬遠妻叫了聲三余大哥,雞死了,除非神仙能救活。牛三余固執(zhí)地說,我只要我的雞。馬遠妻說,要不你挑兩只,三只也可以!牛三余說,你就是全給我,也抵不了我的雞。馬遠妻不像先前那么平靜,但仍克制著,三余大哥說笑了,你養(yǎng)的又不是金雞!牛三余說,金雞也抵不上呢!馬遠妻說,如果你要這么說,我真沒辦法了,你想去哪告去哪告!牛三余低下頭,又嗚嗚起來。
馬遠妻無奈,只得把村長請過來。村長來了也沒用,牛三余只要自己的雞。村長沒馬遠妻那么好的脾氣,沒一會兒火就躥上來,想耍賴是不?你的雞能拉犁還是能套車?牛三余哭得更響了,這是我孫女治病的雞啊。孫女得病,好好壞壞,十一歲了還沒三歲孩子力氣大,牛三余討了個方子,須用白雞的血做藥引子。牛三余孫女得病的事,村長知道,馬遠妻也知道,整個村莊都知道。牛三余并非胡說八道,胡攪蠻纏。這樣就麻煩了。但村長反應快,不就是一只白雞么?這么大個村子不愁尋不到。便去尋。白雞是有,但沒有純白的,要么翅膀有一塊褐,要么肚羽有幾綹黃。牛三余大哭,不哭雞,而是哭孫女了。
村長撥通在城里打工的牛三余兒子,讓他勸牛三余??偰軐さ降模裉鞂げ坏?,明天準能尋到。牛三余嗯啊著,可掛了電話仍嗚嗚。村長勸他回家,他也不回。村長躁得抬起腳就踹,被馬遠妻拉住。村長讓馬遠妻報警,牛三余說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怕。馬遠妻說一趟趟麻煩米公安,我都張不開嘴了。
米東清正在鄰村辦案,不到半小時就過來了。我知道的養(yǎng)雞場有三家,每家上萬只雞,不要說一只白雞,十只都沒問題,米東清說,你要幾只?牛三余說我不要養(yǎng)雞場的雞,飼料里都拌了藥,會害死我孫女的。我這只白雞,一天三頓,不是小麥就是玉米,我還捉了蟲子喂,雞血是純的呀。村長插話,那你再養(yǎng)一只好啦。牛三余說,我孫女的病耽誤不得。米東清說,這樣吧,明天我拉你挨村轉(zhuǎn),全鎮(zhèn)十六個村,尋一只純正的雞不是什么難事,保你滿意。牛三余問,你不誆我?米東清笑笑,我明天一早就過來。馬遠妻小聲說,那把我也拉上,我付錢。米東清點點頭,讓牛三余先回家。牛三余終于站起來。
馬遠縮在一旁,沒敢說話。也沒人和他說。但整個過程他看著也聽著。幾個人離去時,馬遠被泔水浸沒,他拽拽妻子衣袖,這是干什么呢?
又有一個村失盜,雖然只涉及兩戶人家,金額也不多,但影響惡劣。他媽的,大白天的,和搶有什么區(qū)別?怎么連個小毛賊也逮不?。窟@樣的話常聽,每次都如刀削割。這背后是有潛臺詞的。米東清從不辯解,那沒有任何意義。把案子破了才是關(guān)鍵。
回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九點多了,老遠便被妖魅的燈光吸引。米東清當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如這個地方的主人一樣,和小鎮(zhèn)格格不入。米東清本打算回去泡面,忍不住偏偏頭。于是改了主意。
安娜在柜臺后抽煙,很是意外。米警官,你可是稀客呀。米東清在靠門的椅子坐下,只有一個食客,穿著無袖的黃背心。安娜款款過來,眼皮老是跳,我就知道定有貴人上門。她戴了圓形耳環(huán),每串三個,每個都有乒乓球那么大。紫色的短袖衫,V形領(lǐng),領(lǐng)口極低。五??圩又豢哿巳?。那三粒隨時要爆開的樣子。這狗日的天,泡冰水里都不涼快,安娜把菜譜遞給米東清。種類很多,米粉,豆粉,蕎麥粉,薯粉,菜名奇奇怪怪,什么紅粉佳人,綠衣少女,白雪公主。米東清問有沒有饅頭。安娜說,來我的店,還是要吃粉。米東清指著紅粉佳人的圖片,這不就是拌蕎粉嗎?安娜撇了嘴,你睜大眼,這是兩個做法哎。米東清說那就來這個吧,如果有饅頭來倆。安娜說,牛肉是現(xiàn)煮的,來一盤吧。還沒等米東清說話,安娜便問,啤酒?白酒?辛苦一天,該慰勞自己一下。米東清搖搖頭。
幾分鐘菜便端上來,安娜抓了啤酒坐在米東清對面。米東清說我不喝,安娜說我自己喝。米東清說你這樣……我不習慣。安娜沒有一絲尷尬,那是你來的次數(shù)少,來多就習慣了。米東清想起王金桂,問別人也這個待遇?安娜哈一聲,我又不是三陪,剛才你也看見了,只有貴客,本老板才屈尊,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賤特別無恥?米東清說,我沒這么說。安娜說,可你這么想的。米東清沒有否認,王金桂喜歡點什么?安娜噢一聲,原來你來調(diào)查這個?米東清說,王金桂鬧家庭糾紛呢。安娜說,開門做生意,誰來都是客,館子不讓人吃飯還叫館子嗎?米東清說,這個王金桂吃上癮了。安娜笑笑,為什么拐彎抹角的?你和他們一樣認為我在勾引王金桂是吧?米東清忙道,我可沒這么說。安娜說,你喝一杯酒,我就說實話。安娜擠擠眼,這生意劃算吧。她抓過米東清的杯,把水倒掉,換上啤酒。米東清被動地和她碰了碰。安娜故作吃驚,你這么想知道?那我說了吧。王金桂糟得一碰就散了,我怎么會……米警官,誰這么亂嚼?我要告他!米東清突然嗆著,連咳數(shù)聲。安娜關(guān)切地,不要緊吧?她臉上看不到虛情假意,聲音和表情自然極了。
多少錢?米東清站起來,安娜說算我請客……米東清掏出錢包,安娜沒再說什么。找錢的同時,安娜問米東清要不要上去坐坐。觸到米東清的眼神,安娜說,孟毛攬了一趟長途,我能清靜幾天,我好你才能好是吧?米東清暗罵,你他媽不這樣說話會死?。∧撬幱昧嗣??效果怎樣?安娜毫不在意米東清的臉色,那可是絕方呢。米東清含混地唔一聲,這米粉吃得讓他后悔。安娜什么都敢說,他畢竟是警察,不能那么赤裸,這就有被她壓的感覺。米東清沒想到近乎無恥的她竟然還惦記著他的臭腳。這完全是兩個人兩副面孔。她究竟算什么人呢?越接近米東清越吃不準了。
米東清打算試試那藥粉,可怎么也找不到了。也許被他丟垃圾桶了。他沒抱什么希望,畢竟用了那么多藥都無效。如果想用,她還會送一包的,只需一個電話。他不懷疑。打,還是不打?米東清從來沒這么糾結(jié)過。最后還是放棄了。沒那么要緊,也許明天就和她見面了。
次日接到報警電話,米東清并不為自己的神料吃驚。王金桂又去吃粉了,這次帶了老伴。安娜的做派讓王金桂老伴生厭,她罵安娜妖精,被安娜聽到了。安娜沒有裝聾作啞,嘴又刁,話又毒,王金桂老伴生生被罵昏厥。
米東清趕到醫(yī)院,王金桂老伴已經(jīng)蘇醒過來。米東清松了口氣,說不清是為安娜還是為王金桂老伴。報警電話是王金桂兒子打的,王金桂老伴的女兒也趕了回來,這次兩人立場一致,提出要嚴懲“兇手”。米東清沒有告訴王金桂兒子,安娜叫了救護車后,便給米東清打了電話。米東清把一家人的情緒安撫好,又把王金桂帶到派出所。
王金桂沒了之前的氣定神閑,灰頭土臉的。他的敘述與安娜并無出入,只是把安娜那些難聽的話羅列出來。簽字畫押后,王金桂很關(guān)切地問,她有事么?米東清愣了一下,方意識到他嘴里的她是誰。米東清裝糊涂,醫(yī)生不是說了么?王金桂臉一紅,我是說……似乎被米東清逼視得不敢說了。米東清問,安娜?你這么關(guān)心她?王金桂慌忙道,不是關(guān)心,無緣無故連累人總歸不好。米東清說,我本來要找你的,你去粉店,僅僅為了吃粉?王金桂說是。米東清說,吃不膩嗎?王金桂說種類多,一星期都不帶重復的。米東清冷笑,這話也只能糊弄你老伴。王金桂問,那你認為我去干什么?王金桂不滿,把自己帶刺的一面露出來。米東清說,你清楚!王金桂說,我沒做任何違法的事。米東清說,確實,摸是不違法的。王金桂激動起來,你們……太粗了,這叫什么話?是天大的誣蔑。米東清笑了,你緊張什么?這是謠傳,我也不信。王金桂被米東清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追問,你相信我?米東清說,我只相信實話。王金桂低頭尋思一會兒,說,我不過是心理戀。米東清怔住,心理戀?王金桂說,我對安娜有好感,看見她我整個人就被注了精氣神兒,有飄飛的感覺;聽到她說話、發(fā)笑甚至罵人,我每個細胞都舒坦得不行,一下年輕許多。有時我自己也覺得羞,一大把年紀了,怎么會這樣?我也損自己,可管不住腿,兩天不見她,心就發(fā)空。吃一碗粉,看看她,便踏實許多。我向老天發(fā)誓,我念頭臟,可什么也沒干過。王金桂動真情了,揉了揉眼窩。米東清仍怔著,半晌方問,安娜知道嗎?你的……心理戀?王金桂說,她要知道還不罵我老不正經(jīng)?!米東清問,沒一點兒察覺?王金桂說,那么多人圍著她轉(zhuǎn),她哪在乎一個老頭子的感覺!米東清說,你對她還是了解的嘛,說來聽聽。王金桂說,我不說她的壞話。米東清說,鐵桿粉絲啊,她的那些事,你相信嗎?王金桂說,相信又不相信。米東清說,我不勉強你,我喜歡說實話的人。王金桂神情不安,這是我的秘密,我希望……米東清說,我會替你保密。王金桂感激萬分,我剛才不該沖撞你。米東清說,把老伴照顧好,不要再生亂子。王金桂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事情平息后,安娜拎了兩筒茶葉上門。也是晚上,午后終于落了一場雨,僅僅濕透地皮,但暑熱被驅(qū)散,涼爽了許多。米東清散了一小時步,重新沏了茶。
竹葉青,朋友寄過來的。她仍是性感打扮,香水味很重。米東清說只喝鐵觀音,四季都是,幾十年沒換過。安娜本來坐下了,聞言欠了欠身,要在米東清臉上尋找什么的樣子。這么死板?那你這半輩子白活了。她一臉的同情。米東清問,你有別的事嗎?安娜說,別生氣嘛,你可是警察哎,肚量要大。米東清說,請你拿走!安娜問,換換又能怎樣,你試試才知道。她抓過米東清的杯,米東清急忙去攔,還是慢了。她整個倒掉了。米東清惱火透了,我剛泡的!安娜并不接話,打開茶葉筒,倒了一些,重新續(xù)滿水。米東清怎會讓她擺布?但他剛摸到杯,安娜便攥住他的手腕。米東清低喝,松開!安娜央求,別生氣好不好!你嘗嘗嘛,沒放藥,毒不死你。米東清再次讓她松開,安娜不理。她離他太近,香水味更濃了。米東清心一慌,胳膊便垂下去。安娜收回手,這就對了嘛,不就一杯茶嗎。米東清說,我只嘗這一杯,剩下的你拿走。安娜說,別這么無情,一點兒小心意。米東清問,讓你割了肉,你還謝我?安娜說,我是氣不過,我有過錯,可責任在她,幾句話能罵得她患糖尿病?這不笑話嗎?我沒那么好欺負,還怕打官司?打到中南海我都不怕。但你提出來了,我想就當是給你個面子。你心不壞,我怎么也得給你個面子。冷靜下來尋思,你是為我好,那么多人等著看我笑話,你沒有。這一點情分,還不值兩盒茶葉?她叼了煙,點上,莞爾一笑,你不會認為我賄賂你吧?米東清想起王金桂的心理戀,某個瞬間,安娜還是挺迷人的。這么一想,米東清突然就臊了臉,為掩飾,他呷了口茶。安娜問,怎么樣?她的期待如鉤,輕柔地抓撓著他。米東清燙了嘴,慌著回應,還……行。
米東清去縣城參加婚宴,喝多了酒,沒回鎮(zhèn)里。半夜,安娜打電話說孟毛要殺她。米東清不相信,可她既然找到他,他就不能置之不理。
米東清到鎮(zhèn)上已是凌晨兩點。暗夜里暑熱也沒有退減多少,米東清額際滲汗,摘了帽子。而光束里,安娜臉色慘白,怕冷似的縮著膀子。她單薄又輕飄,像剛從碑石上拓下來的,輕輕一揉便會變成一個紙團。
米東清往里走,重步重腳。安娜沒一點兒聲音,似乎那張拓片貼在他后背的某個部位,成了他的一部分。他撕都撕不掉了。那感覺很詭異,仿佛他不是在派出所院里,而是經(jīng)過沒有人煙、死寂陰森的荒山野嶺。踏入走廊,他終于撕掉她。
米東清先把窗戶打開,燒水,泡茶,然后坐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什么事?她坐他對面,不再縮肩,然仍是怕冷的樣子,臉青著,嘴唇瑟瑟的。她沒有叼煙卷,沒有滿不在乎地蹺起她白而長的腿,沒說一句戲謔的話。甚至沒有出聲。她一改之前的不羈、潑辣、放浪、大膽,如此安靜和拘謹,他都不認識地了。她沒有回答,不是抗拒他的隨意,像忘記了,她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了。米東清甚覺詫異,不知這是她的又一種表演方式,還是被嚇得魂不附體了。米東清傾向于前者,輕緩的目光不無嘲弄。但他一杯茶喝完,她仍一副迷惑的表情。他不耐煩了,喝問,你把我半夜拎起來,陪你發(fā)呆嗎?安娜悚然一驚,盯住他,目光長滿小刺,繼而變得尖硬,你嚷什么?嚇死我了!米東清笑了,道行淺了點,一招就讓她顯出原形。他冷了臉,說吧,到底什么事?她說,我電話里……米東清打斷,再說一遍,我沒聽清。安娜嘟囔,沒聽清跑來干什么?米東清肺都氣爆了,差點就罵出來。大半夜打車過來,倒是他的錯了?安娜察覺到米東清的惱怒,帶了些歉意,我不是故意的。頓了頓又說,所里有人,我就不打擾你了。今夜是曹旺當值,他溜慣了。米東清放緩語氣,說吧。安娜說,他要殺我。米東清問,誰???安娜說,還能有誰?孟毛那王八蛋。
米東清端起杯,又重重放下去,聲音冷冷的,我是你的保鏢還是你家總管?安娜用霸道又天真的口吻說,你是人民警察啊,難道你不該管?米東清說,就算他威脅要殺了你,你讓我怎么管?拘留他嗎?安娜說,我怎么知道?我知道怎么對付他,何必找你們?我最不愿意給人添麻煩的,實在是……走投無路。米東清再次端起杯,結(jié)果嗆著了。安娜疼惜地,慢點,你不至于生這么大氣吧。頓了頓又問,深更半夜的,你喝這么濃的茶,能睡著嗎?米東清冷冷的,你還知道深更半夜?我跑了幾十公里,還睡什么覺!安娜雙手合十,對不起,我真是嚇壞了,那王八蛋又喝了酒……米東清再次截斷她,有什么新鮮的呢?實在聽夠了。米東清說,鎮(zhèn)上的旅店至少七八家吧。安娜說,我才不去住店,花錢不說,又不安全,到你這兒我就不害怕了。米東清想起光束里她攏著雙肩的樣子,難道她真的害怕孟毛嗎?疑惑如一綹輕煙,一閃便沒了痕跡。米東清說,那你是把派出所當客棧了?那你當我是什么?安娜苦了臉,我沒別的法子啊,誰讓你是人民警察呢?還是個好警察,我不找你找誰?米東清想起小趙半真半假的警告,安娜就是一帖狗皮膏藥,不幸被他言中。他說,你別戴高帽子。安娜說,不,我說的是心里話。米東清差點罵出來,你他媽連心都沒有,還有心里話?又喝一口茶,仿佛不這樣壓著,那話隨時會冒出來。我倒是有個長久之計,米東清不動聲色地說。安娜往前探探,米東清說,離開他!什么年代了,為什么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安娜撇嘴,以為你有什么好辦法呢。米東清嘲弄道,怎么?離了他你活不下去?安娜說,我當然活得下去,可我的錢怎么辦呢?不打水漂了?那可是血汗錢呢,是我十年的青春換來的。米東清又想起那些傳言。隨口問,多少?……他騙去的?安娜回答得模糊而巧妙,幾乎所有。米東清問,你不傻,怎么會被他卷光?安娜眼里閃過一絲懊惱和無奈,我上次好像說過了,不說了,說了你也不信。女人哪有不傻的?不傻就上不了這賊船了。米東清攤攤手,你不能離開他,那就很難辦了。安娜說,不是不能,是不甘心。米東清說,結(jié)果是一樣的。安娜略舒一口氣,還好有你。米東清沉下臉,你別亂講。安娜的臉恢復了血色,眉眼間便生出幾分嫵媚,你別緊張,我不吃人的。米東清確實有一點兒慌,他清楚被她瞧出來了。他不好發(fā)火,轉(zhuǎn)移話題,他究竟把錢花到什么地方了?安娜說,這個你也不是第一次問了,我確實回答不上來,我比你更想知道。米東清說,若是第三人,可以詐騙處理,現(xiàn)在他是你合法丈夫,沒法定性。安娜說,若能追回,哪怕一半,我馬上和他離婚。米東清急忙擺手,你不用向我保證,我可沒有故意拆散你們的意思。安娜瞟著他,你很害怕我?米東清往后仰仰,我真是怕你了。安娜說,你別聽那些人亂嚼,我其實很本分的。米東清憋著沒讓自己笑出來。安娜說,我是故意的,就是要和他們對著干。米東清問,他們?他們是誰?安娜定定地看著米東清,一副費力思索卻又研究不透的樣子。米東清說,看我干什么?安娜說,你不會不明白,算了,反正你不是他們,第一次見你我就認定你和他們不一樣,如果你能讓那王八蛋吐出來,我和你五五分成。米東清厲聲道,閉嘴!你把我當什么了?你以為哪兒都可以做生意?安娜說,我就說嘛,你和他們不一樣,瞧你,都急出汗了。米警官,能不能給點吃的,我快餓昏了。米東清自是不能讓她餓昏。這黑天半夜的,她昏倒,他一萬張嘴也說不清。她已經(jīng)貼上他,可不想在那貼上粘一層膠。那就真的撕不掉了。
她確實是餓了,吃相極難看。像逃亡的難民,完全沒了老板娘的派頭,不在乎米東清就在對面。她轉(zhuǎn)眼就換一副面孔,他探究地望著她,不知哪副面孔才是真實的她。而對自己耐心,也是暗中吃驚。她和他,一個報案人,一個民警,身份明確,可似乎又不僅僅是這些,那是什么呢?他說不清楚。甚至自己的感覺也是說不清的。厭惡?憐惜?好奇?似乎還有那么一丁點欣賞。
妻子出門前,給馬遠和豆豆各下一道命令。讓馬遠看著豆豆,只能在屋里玩,只能在院里、園子里跑,不能到街上去。而讓豆豆呢,監(jiān)督馬遠,不能上房,不能騎墻,不能爬樹,更不能摸刀。馬遠有管豆豆的法寶,她不聽話,他就咳。不是裝的,是真咳,咳得面目青紫,地動山搖。豆豆就怯了,雖然她很想到街上玩。豆豆的招數(shù)更絕,馬遠胡來,她就哭。也不是裝的,是真哭,邊哭邊喊,像被狗咬了,被狼叼了,還有輔助動作,蹬腿甩臂。豆豆哭馬遠就怕,比木頭還老實。兩人為此都付出過代價,馬遠的胸骨似乎咳斷了,疼得睡不著覺,貼了好幾天止痛膏。那可要花錢啊,骨頭是不疼了,心卻不好受。豆豆呢,嗓子哭啞了,還有些腫,吃饅頭都咽不下去。她不用吃藥,兩個梨罐頭就好了。
但豆豆終究不能和馬遠比,她吃了多少鹽?馬遠吃了多少鹽?雖然泔水常常往腦里灌,但不灌的時候多著呢。妻子剛走,馬遠就打起主意。妻子到鎮(zhèn)上除了給豆豆買衣服,還要給他買過冬的鞋,她自己要買內(nèi)衣內(nèi)褲。這些他不會買,須她親自去。她還答應去趟派出所。他射殺了牛三余的雞,那些箭都被米警官沒收了,她試試還能不能替他要回來。這求情的事她去也合適,他不會說軟話,何況他和米警官還廝打過。單這些事也要花去不少時間,若加上來回的路,怎么也得四五個小時。這么久,他不甘心被豆豆捆綁,得有所行動。硬招不行,軟法子總是有的。
妻子睡不著覺,兩年了,有時整夜整夜翻騰,醫(yī)生給開了幾粒藥,實在熬不下去就吃一粒,隔一個月她就開一次。他知道她的藥在哪里藏著,若把那藥給豆豆吃,只需半片,豆豆就能大睡,就不會緊盯著他。馬遠找到藥片,想了想又放回去。既要讓豆豆睡,又不能讓豆豆睡得太沉。馬遠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又有了新主意。他舀了一簸箕摻雜了石子、苦蕎的麥粒,倒一半在桌上,另一半在炕上,他和豆豆分工,把石子、苦蕎揀出去。豆豆最煩這個,但還是噘著嘴合作了。揀完,馬遠又舀一簸箕。豆豆犯困了,馬遠暗暗得意,他讓豆豆躺一躺,沒幾分鐘她就睡著了。妙計得逞,馬遠輕手輕腳退出去。他不干什么,就是想上房瞭瞭,上樹也行。起先,他爬到房頂或樹杈上,是想尋見那個畜生。他視力好,不比鷹差,只要那畜生出現(xiàn)在村莊周圍,樹林也好,莊稼地也罷,都逃不掉。他認為那畜生早晚會出現(xiàn),他上房上樹都是必要的。妻子不允許他這么干,還拿村長和米警官壓他。他們怎么攔得住他?
誰料一出屋泔水便滲出來,馬遠頓時木樁一樣。他知道自己急匆匆的肯定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可想不起是什么事。就在一剎那,他忘得干干凈凈。他努力地把泔水往外擠,擠得腦門都疼了。有一刻,幾乎要擠干凈了。他都望見了“他的事”,與他隔一層窗戶紙,稍稍一捅紙就破了,那個模糊的影子就會變得清晰。就差那么一點點兒,卻失敗了。泔水再次涌入,紙變成了厚厚的墻。馬遠萬分沮喪,狠狠抽自己一巴掌。然后,他便看到院墻外立了一位老漢。那是牛三余,但馬遠已經(jīng)認不出。
你好好的打自己干什么?牛三余問。
馬遠問,你是誰呀?
牛三余說,我是牛三余,你當真認不出我了?
馬遠在腦里挖了挖,到處是泔水,什么也挖不到。他說,我不知道牛三余是誰。
牛三余說,他們說你常犯傻,看來是真的,你不認得我,總認識這個吧。他從袖筒里掏出兩顆雞蛋。
馬遠篤定地,雞蛋唄。
牛三余說,你還沒傻到家,給!
馬遠猶豫地走上前,給我?為什么給我?
牛三余說,跟你說不清楚,你拿上就是了。
馬遠伸出手,牛三余遞過來,他突然又縮回。這不明不白的,他不能這么干。雞蛋摔在地上,碎裂了。牛三余驚叫一聲,蹲在地上欲往起捧。隨后恨恨地瞪著馬遠,你裝著不認識我,你是故意的對吧,讓你賠了只雞,你就記恨在心里了是吧?
馬遠被牛三余的連珠炮轟得越發(fā)暈頭轉(zhuǎn)向。他不知問牛三余還是問自己,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p>
馬遠妻回來得及時。她面帶紅潮,上氣不接下氣。她趕了急路,到村口幾乎一溜小跑。馬遠像見了救世主,眼冒金光,這個人怎么回事啊?牛三余也松了口氣,你可回來了,我都要讓他氣瘋了。馬遠妻既沒理馬遠也沒理牛三余,大喊,豆豆!豆豆呢。她撥開圍上前的馬遠和牛三余,沖進屋,看到豆豆在炕上睡著,撫了撫胸,反身出來。
牛三余是來送雞蛋的,馬遠家賠他的白雞下了兩顆蛋,他只要雞,不要蛋。這不怪我,是他碰打的,牛三余指著馬遠。馬遠的泔水滲沒了,認出了牛三余,卻不記得自己怎么就闖了禍。馬遠妻面帶微笑,雞是你的,下的蛋自然也是你的,干嗎還要送過來?牛三余說,雞是我的,蛋我不要,我不占別人便宜,更不占你們便宜。
待牛三余離去,馬遠跟隨妻子進屋,解釋,什么都記不起了,真該死!
馬遠妻說,不要緊,你別急,越急越不行。
馬遠問,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馬遠妻瞄瞄他,我擔心豆豆,聽說有人專門搶小孩。
馬遠猜透妻子的心思,你又胡想了是不?那畜生敢來,我敲爛他的腦殼!別看米警官沒收了箭,我照樣有辦法。妻子有臆想癥,總認為那個畜生會把豆豆搶走。
馬遠妻說,我也不知咋的,心說慌就慌,看不到豆豆心里就不踏實。
馬遠問,米警官怎么說?
馬遠妻歉意地,沒顧上去,想起豆豆,我一刻也不敢耽擱。
馬遠埋怨,那怎么叫耽擱呢,那也是正事。
馬遠妻說,米警官來了你盡可問他,他一月來一趟呢。
馬遠突然來氣,抓不住孟毛,他一天一趟又有個屁用?
馬遠妻轉(zhuǎn)移話題,豆豆睡多久了?
馬遠說,有一會兒了。
馬遠妻扯塊小墊子蓋住豆豆肚子,跟你說過幾次了,天涼了,豆豆的腸胃不好,要記得蓋肚子。
馬遠端詳著熟睡的豆豆。
馬遠妻覺察到了,問,怎么了?
馬遠小聲問,有那么一點兒提心吊膽,你覺得豆豆像誰?
馬遠妻毫不猶豫,當然像安娜。
馬遠被灌了酒精似的,血立時就上了臉,我說過五百遍了,她叫大妞!大妞?。〔皇前材龋?!
馬遠妻慌了,好好,我以后記住。
馬遠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豆豆驚醒,懵怔地望著馬遠,不知他幾時偷走了她的法寶。
米東清被縣局臨時抽調(diào)追捕疑犯。
某個村莊發(fā)生命案,養(yǎng)牛大戶被雇傭的牛倌捅了十一刀。兇手逃往山林,據(jù)目擊者稱,兇手逃跑途中搶了一瓶可樂,七根火腿腸,兩包香煙。那座山林處在三縣交界處,域廣樹密,夏日毒蛇格外多,鮮有人跡,追捕難度大。上頭下了硬性命令,因此圍捕不分晝夜,三人一組,累了就地休息。米東清清楚,最危險的不是疑犯也不是毒蛇,而是疑犯抽煙有可能引發(fā)大火,或故意縱火。第五日凌晨,疑犯歸案。
五天里,有兩個人給米東清打電話,一個是前內(nèi)弟,一個是安娜。米東清都沒接。在這個世界上,最“惦記”他的竟是這樣兩個和他基本沒什么關(guān)系的人,實在有些滑稽。
一回到所里,小趙所長便讓曹旺將手里的案子移交給米東清。
羊皮販子邢毛眼被孟毛打傷,此時正在衛(wèi)生院躺著。孟毛不知去向。米東清翻了曹旺的接案筆錄,只有事情經(jīng)過,關(guān)鍵的地方曹旺都沒有問。
去醫(yī)院前,米東清先到邢毛眼和孟毛打架的飯館走了一趟。像米東清這么辦案,早晚會被累死。有一次小趙喝多了,口無遮攔。他說得或許有道理,有的確實不值,不要說心血了,時間都是浪費??稍捳f回來,值或不值許多時候根本無法計算無法衡量。全憑個人認定。
邢毛眼見米東清進來,馬上丟掉手機,仰展身子,齜牙咧嘴,哼哼呀呀的。臉、額頭有數(shù)片烏青,左耳包著紗布,想必被孟毛咬了。邢毛眼比孟毛高許多,也比孟毛壯實許多,卻被孟毛揍成這樣。孟毛果然夠狠辣。米所長,邢毛眼苦了臉,抓住兇手了嗎?米東清一字一頓,我不是所長,孟毛也不是兇手,你別亂叫。邢毛眼說,你是不是所長我不管,可孟毛這狗東西就是兇手,我差點就沒了命。米東清抓起床頭的化驗單和X片瞅了瞅。邢毛眼借機做了個全面體檢,X片就有十多張。醫(yī)生說骨頭沒事,可我腦袋疼得睡不著覺,八成是把腦仁打壞了,邢毛眼說,我連二加三等于幾都算不出來了,以后怕是沒法收皮子了,這個賬要和孟毛算。邢毛眼是他的外號,“毛眼一眨,主意出倆”,這名字不是白來的,他還有個綽號:邢訛訛。被他訛上脫層皮算輕的。米東清之前并不認識邢毛眼,這些傳聞是半小時前搜集到的。
米東清從包里拿出印泥,壓在床頭的化驗單上,又掏出筆錄簿。邢毛眼不解,曹公安已經(jīng)問過我了呀。米東清說,補充詢問,你要如實回答。邢毛眼說,這每一片傷都是證據(jù),假不了的。米東清板了臉,我問你什么你回答什么。邢毛眼拼命點頭,我配合我配合。米東清直視住他,你和安娜發(fā)生過幾次?邢毛眼顯然沒料到米東清問的是這個,他突然傻了一樣張大嘴巴。幾次?米東清加重語氣。什么幾次?邢毛眼醒過神兒了,開始裝糊涂。米東清說,你給我聽清楚了,你和安娜,幾次了?邢毛眼不安道,誰說的?米東清揪住他試圖逃跑的目光,如果你忘了,我提醒你,昨天傍晚你在盛和樓講的,在場的不只一個人。邢毛眼慌了,我喝多了……米東清打斷他,不要轉(zhuǎn)移話題,幾次?邢毛眼低得幾乎沒有聲音,一……一次。米東清問,在哪兒?邢毛眼躊躇片刻,豁出去似的,米粉店。米東清問,你給了她多少錢?邢毛眼沒再猶豫,五十。米東清微皺下眉頭,沒料竟給邢毛眼捕到,他發(fā)狠道,那女人就值這個價。米東清厲聲道,端正態(tài)度!邢毛眼立刻噤聲。米東清說,不要讓我一遍遍警告你。簽字畫押后,邢毛眼抬起沾了印泥的手指,愣愣瞅了半天,好像那是多出來的。米東清把印泥、筆錄簿放進包里,邢毛眼仍盯著那根指頭。他終于意識到什么,小心翼翼地問,這不算嫖娼吧?米東清猛然抬頭,邢毛眼被刀刺了一樣,臉色瞬間慘白。米東清說,記住,沒得到準許前,你老實待在醫(yī)院,哪里也不能去。邢毛眼問,誰的準許?米東清說,我的!邢毛眼整個亂了套,那孟毛?米東清說,那是我們的事!各是各案,你沒必要操心這個。
不費吹灰之力,米東清就問出了斗毆的緣由。曹旺未必問不出來,而是根本沒想問,也只有米東清在意這個。但他沒有絲毫的輕松,心被煎了似的,滋啦滋啦響。看來那些傳言是真的,安娜果然在做皮肉生意,果真什么人都行。五十塊錢?他媽的!他憤憤地罵。震驚震怒震惱,他無法形容聽到這個數(shù)字的感覺。當他穿過長長的走廊,七月的陽光披掛在身,龍卷風已經(jīng)消散,唯剩遍地的垃圾和難過。一個易拉罐滾到腳邊,他飛起一腳,易拉罐擊中醫(yī)院的花墻,彈跳兩下滾遠了。
米東清沒有立即去米粉店,他不想夾帶著情緒辦案。再者快中午了,正是粉店最忙碌的時候,他不湊熱鬧。又不是急案,不差這幾個小時。
午后,米東清走進安娜粉店,憤怒和憂傷已經(jīng)蒸發(fā)得干干凈凈,他像剛從冰箱走出來,臉冷,聲音也沒有溫度。喊了三聲,安娜才出現(xiàn)在樓梯口。她的穿著極其暴露,光腳,短褲,無袖背心,顯然她正在睡覺,眼睛沒有完全睜開,慵懶,松垮。觸到米東清,目光突然淋了水似的,光亮而濕潤,連睫毛也掛了露珠,閃閃的。你回來了?幾時回來的?安娜毫不掩飾驚喜。她沒叫他米警官米公安或是別的什么,只用一個你,像他是她朝思暮念的人。米東清不由一顫,怕安娜窺見,重重咳一聲,轉(zhuǎn)移她,也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安娜并未在意他的冷淡,招呼,坐啊,我找了你兩趟,他們說你抽調(diào)走了,我還以為你真離開了呢。米東清從包里拿出東西。安娜的歡快立刻縮回去,我還以為你來看我呢。米東清暗忖,本性輕浮,實難更改。我不知道這王八蛋跑哪里了,他去哪兒也不會向我報告。米東清說,他把邢毛眼打了,你可知道?邢毛眼還在醫(yī)院躺著。安娜懶洋洋的,并不在意,邢毛眼該打,那王八蛋總算干了件人事。米東清譏諷,看來他也有值得稱道的地方,并非一無是處。安娜說,泔水還能喂豬呢,何況他好歹安顆腦袋。米東清問,孟毛為什么打邢毛眼?你該清楚吧?安娜直視著米東清,目光變得如他一樣冷,你這么問顯然是知道了。米東清說,我是問過邢毛眼了。安娜問,那還找我干什么?米東清不動聲色,你也是當事人。安娜說,如果我和他說得不一樣呢?你是信我還是信他?米東清說,你說了我才確定,誰的話可靠。安娜咬牙切齒,邢毛眼那狗東西,真該拔掉他的牙!米東清說,請正面回答。安娜突然咆哮,我說得還不夠正面嗎?你們警察為什么都這么惡心?米東清面無表情,法律不允許模糊。安娜的背心滑到臂膀上,她猛地一拽,一松手又滑下去,她不再拽,露著半個膀子,大叫,沒有!沒有??!沒有!?。∧懵牭搅藛??這是要發(fā)飚了。米東清什么陣勢沒見過?當然不會被她嚇住。她這樣大嚷大叫,他倒松了口氣。
米東清示意,安娜龍飛鳳舞,爾后點點印泥,在自己的名字處重重戳下去,要把紙點透似的。米東清正欲起身,安娜又問,我說了,你信我還是信他?米東清略一頓,我現(xiàn)在不能回答你。安娜冷笑,你還是懷疑我?我就知道!安娜的眼神讓米東清心里發(fā)緊,但他仍是水滴不透的表情,我不會冤枉誰。安娜叫,我他媽白說了。米東清冷聲道,請注意你的言辭!安娜伸出手,我就罵了,你銬我呀,你不是隨身帶著手銬嗎?我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原來……安娜哈一聲,神情像熟透的豆莢突然間爆裂。惱怒片刻散去,漫上臉的是惡作劇般的神色,對不起,米警官,我不該沖你發(fā)火,大姨媽來了,這幾天我都控制不住情緒。米東清說,你忙吧,我問完了。別呀,安娜抓住米東清胳膊,我還沒說完呢。她的胸幾乎蹭到他的身體,他閃了閃,低喝,放開!安娜故意往前靠,你坐下我就松開。米東清暗暗罵娘,幾乎是摔在椅子上的。
安娜莞爾一笑,坐米東清對面,點起一支煙,慢悠悠吸了兩口。
米東清說,你能不能先換件衣服?
安娜撒嬌,人家熱嘛。你不熱?我這裝扮不犯法吧。
米東清看看表,有話趕緊說,我還有事!
安娜又吸一口,就是審犯人也得讓人家吸支煙吧,何況我是受害者,不是犯人。
米東清瞟瞟她,目光往上移了移,越過她散亂的發(fā)絲,落在貨架上。與別的飯館不同,白酒品種不多,啤酒倒有八九種,有些標簽米東清沒見過。她多半是為自己準備的吧,他想。余光瞥見安娜把煙頭摁到煙缸,他再次盯住她。
你長年住宿舍,見了女人一點兒不動心?還是有心無膽?安娜半是好奇半是嘲弄。
米東清終于被激怒,若不是個女的,他早就揪她了。他把怒火發(fā)泄到桌子上,連砸三下。
安娜滿不在乎地哼一聲,不過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以為我勾引你?嘁!
米東清低喝,請你自重!
安娜說,好吧,我向你賠不是,不該亂開玩笑。你抓走我,米粉店就得關(guān)門呢。
米東清說,如果你再東拉西扯,胡說八道……
安娜立刻叫,別,我這就說!
米東清等了數(shù)秒,催促,說呀!
安娜指指米東清的包,你得記呀,要不,我不是白說了?待米東清準備妥當,她直直腰,滿臉肅穆,邢毛眼強暴了我!
米東清一驚,目光陡然尖銳。安娜迎視著米東清,并不躲避。他鉆不透,她像一座巨大的冰山,他沒有絲毫穿越的可能??諝庖搽S冰山凝固了,他呼吸都吃力。好半天,他說,你對自己的每句話都要負法律責任。
安娜說,別嚇我,我是受害者,你們對受害者就這個態(tài)度嗎?
米東清審視著寒氣森森的冰山,為什么現(xiàn)在才……
安娜憤憤的,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本想爛在肚里,想必類似的情況你們也碰到過吧。邢毛眼不但不裝孫子,還四處招搖,把強暴說成買賣。我就是有天大的肚量,這口氣也咽不下去。
米東清問,證據(jù)呢?
安娜大叫,我他媽就是證據(jù)!馬上又換成歉意的口吻,對不起,我不知你說的證據(jù)是什么,我也沒想留什么證據(jù)。難道我不是證據(jù)?還要他人作證?安娜猛地把背心往兩邊扯,乳房裸露出來,更觸目的是乳房上貓爪樣的傷痕。米東清馬上想到孟毛,完全夠得上虐待罪了。但安娜是指向邢毛眼的,這算不算?
米東清低頭記錄。他很震驚,但對安娜的話仍有懷疑,以安娜的刁蠻,邢毛眼豈能占到便宜?就算邢毛眼施暴成功,安娜又豈能忍氣吞聲?打掉牙自己吞咽絕不是她的性格。她在乎名聲,就不會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她若本分,亂七八糟的事就不會有。但她既然這么講,他必須記錄在案。
你算正式報案嗎?米東清說,一經(jīng)立案,就走法律程序了,撤不了的。
安娜說,對,我正式報案,這不晚吧?我為什么要撤?除非……
米東清別有意味地看她,安娜極其敏感,瞪我干什么?我是受害者,你該保護我的。米東清說,別廢話,有話快說。安娜說,除非邢毛眼和我達成賠償協(xié)議,否則我就讓他坐牢。米東清從她的話里嗅出味道,她果然是刁。合上筆錄簿,他提醒她,真走到那一步,即使改了主意——安娜氣咻咻地說,我為什么要改主意?她又燃了一支煙,吸了兩口,語氣柔和了許多,你說的那一步,是哪一步?米東清已經(jīng)站起來,你慢慢想。安娜叫,不能這么不負責任。米東清說,你通知孟毛,明早到派出所見我,否則后果自負!安娜提醒米東清,我說了,不知道他在哪里。米東清沒有回應,孟毛在何處,她定然知道。他知道她會那么做。別看她出言不遜,但沉穩(wěn)篤定,倒是他,有點兒亂了方寸,搖擺不定,仿佛被她的證詞砸暈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米東清難以言說地孤寂,像整個人類拋棄了他,將他丟到?jīng)]有人聲沒有鳥語的星球。前內(nèi)弟打來電話,他甚是驚喜,期望他能驅(qū)散他內(nèi)心的陰霾,將他從荒寒孤絕的星球拉回來。倒是拉回來了,三句話就將他拉回人間,可沒一會兒就煩躁了。前內(nèi)弟沒完沒了,他正要打斷,前內(nèi)弟突然問,你是不是有人了?米東清下意識地回回頭,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在偷聽,他說不出地鬼祟和緊張。這一瞅,還真發(fā)現(xiàn)了一只蜘蛛,正沿著墻壁吊下來。蜘蛛豌豆大小,腿卻足有半根火柴棒長,因而速度極快。米東清大聲說,你別亂猜,我連鳥也沒有。掛斷電話,他抓起水杯猛灌幾口。
米東清轉(zhuǎn)過身,蜘蛛?yún)s沒了蹤影。蜘蛛該在潮濕陰暗的環(huán)境,這間屋干干爽爽,怎么會有蜘蛛呢?還大搖大擺,公然挑釁。米東清抽出一張報紙,卷成一個細筒,他要把這位不速之客清理掉。它不會離開屋子,該在哪個角落躲著。米東清打開電筒,照了又照。手機響了幾聲,米東清沒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瞅了個遍,折騰出一身汗,仍未發(fā)現(xiàn)蜘蛛。腿有些麻,他坐在地上,像長跑似的大喘著。
米東清感覺到異樣,轉(zhuǎn)過頭,安娜立在門口。
你這是干什么呢?米色褲子,白色短袖,左肩斜吊著金鏈黑包,右手拎兩個食盒。米東清正要起身,動了動又坐下。地上涼快,椅子上太熱了。安娜說,我還以為你和什么人打架,被打倒了呢。米東清問,報案么?你不像剛挨了打。安娜將食盒放在桌上,我給你送來一份米粉,還炸了幾個雞腿。米東清站起來,整整衣服,這是干什么,拿走!安娜斜著他,誰給你氣受了?臉比包公還黑。不就一盒米粉么,把你嚇成這樣?如果你怕背上受賄的罪名,給錢也可以。米東清仍沒有表情,我吃過了。安娜說,這都十點多了,當是夜宵吧。她揭開食盒,香氣彌漫開,米東清還真有些餓了。安娜沖洗了筷子,遞給他。他遲疑。她說,還要我喂你啊?米東清接了。他不再孤寂,可這濃重的煙火他也吃不消的。他板著的臉松弛開,那就謝謝你了,還有別的事嗎?安娜說,你不用攆我,就是女鬼登門,也得歇口氣吧。米東清掃掃墻壁,白潔光滑,沒有任何爬行的蟲類。安娜說,別這么緊張,米警官,你什么時候成了膽小鬼?
一盒米粉,四條雞腿,米東清不到五分鐘就扒進肚里。安娜看傻了,還說不餓?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難民呢,媽呀。米東清抹抹嘴巴,你可以走了。
安娜的臉便有些冷,你真沒人味。米東清說,有事說事!安娜文過的眉蠕動兩下,你怎么說翻臉就翻臉?我要是不走呢?她露出蠻相。米東清勉強笑笑,那就坐著好了。安娜說,這不差不多。頓了頓,自嘆,瞧我,倒像是耍賴,其實我是來謝你的。米東清佯怔,謝我?謝我什么?
安娜從包里取出煙,她的煙癮真夠大的。煙霧彌散,安娜的臉有那么一點虛幻,但聲音實實在在的,邢毛眼沒訛上一分錢就溜出醫(yī)院,實在是天下奇聞。孟毛常打架,只有打我沒花過錢,這回他倒躲脫了,安娜彈彈煙灰,孟毛現(xiàn)在犯蒙呢。米東清的目光如煙霧飄散開,你這個幕后軍師本事了得,替他清理干凈了。安娜說,我?guī)捉飵變勺约呵宄舨皇悄?,事情不會這么結(jié)束。你不講,但我明白。米東清確實扮演了角色,既是警察,又非警察的角色。他當然不會跟人講,因為這沒法講。那天,他再次去病房,冷著臉半天不說話。邢毛眼發(fā)毛,改口是他找安娜求歡,被安娜劈頭罵了一頓,心中惱怒,才編了嫖宿之事。像邢毛眼這種齷齪貨色,不從自己身上割肉,永遠不知道疼。米東清不完全是為了安娜。
可米東清不想承認,隨口道,邢毛眼還是怕你了。安娜說,你是怕和我扯上關(guān)系,對不對?邢毛眼怕什么不怕什么,我明白的。
米東清拉開抽屜,從底層翻出她怒氣之下對邢毛眼的“控告詞”,推給她,這還有效力的。安娜幾下撕得粉碎,起身丟到垃圾筐。這可是大恩,我不謝你就說不過去了。米東清說,好吧,米粉很好吃。
小趙所長偶爾問及孟毛與邢毛眼打架的事,米東清簡要講了。小趙說,邢毛眼沒訛到錢,定是有把柄在安娜手里,這女人不可小視呢。米東清讓他看邢毛眼的口供。小趙說他為什么不編排別的女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盯住她,我就不信她沒問題!就說她那打扮和做派,哪像正經(jīng)女人?一句話幾乎沖出來,米東清生硬地吞咽回去。
安娜數(shù)日沒來派出所,米東清落個清靜,只是夜深關(guān)門,他總不由自主地朝虛空的黑暗望過去,確信沒有鬼影沒有拓片才落鎖。
一個滾動著雷聲的夜晚,米東清正待閉門,安娜飄然而至。黑衣黑褲,既沒背包也沒拎謝他的美食。她神情憤怒,語氣急促。她剛和孟毛干了一架,孟毛帶了一個女人回來。描眉畫眼,一看就不是正經(jīng)貨色!她咬牙切齒,這王八蛋故意的,就是要氣我。她渾身顫抖,米東清勸她靜一靜。他很是納悶,她什么都不在乎,與孟毛更是情淡如水,怎會氣成這樣?安娜沒有靜,他勸,她反而更狂躁了。干架是有成效的,孟毛帶著女人離開了,就在一小時前。米東清說,那你找我做什么?就是他在家,我也不能隨便拘他。安娜說孟毛肯定和女人住進了旅店,深更半夜,他不可能去其他地方。嫖娼你不管嗎?安娜急切卻不忘譏諷,你們最愛抓這個,對不對?米東清豈能由她牽著走?他沉下臉說沒這個愛好。安娜問,職責呢?這不是你的職責嗎?她搖身變成法官,語氣生硬。米東清不吃這套,說我也沒這個職責。他以為安娜要暴怒了,可她翻卷的陰云突然散開。她換作笑臉,語氣軟下去,求他幫幫她,把那對狗男女從床上揪起來。米東清說,你自己也可以啊。安娜說她怕惹惱孟毛,他是個狠角色,她其實挺怕他的,有米東清在,他不敢。突然抓了米東清的胳膊,半撒嬌半央求。米東清猛推一下。安娜松開,臉僵著,有些白。米東清瞪她片刻,問她哪家旅店,她這才緩過來,我不知道哪家,但能肯定他在。
米東清和安娜來到大街上。街道空空,沒有一個人沒有一條狗。一個炸雷,空氣碎裂,夾裹著塵土,滿頭滿臉地撞。安娜討好地問他要不要回去拿把傘,米東清甩甩手。雷聲大,未必有雨。有時候轟隆一夜,地皮都不會濕。鎮(zhèn)長說天氣邪門,不是沒道理。米東清只想盡快揪起孟毛,回去睡覺。當然,揪起就不能睡了。他不是完全被安娜脅迫,他還是愿意來。這是他的職責不假,但他更想證實一下,安娜的話有多少是可靠的。
鎮(zhèn)上六家旅店,一一敲門??吹矫讝|清身后跟著安娜,不免疑惑。突襲檢查,帶著一個女人,不引起猜疑是不可能的。米東清黑著臉,并不解釋。從第四家旅店出來,雨點砸下來,如一粒粒豆子。安娜說了避雨之類的話,他沒理她,大步向前,她小跑跟著。在隆隆的雷聲中,敲門喊話需使出更大的力氣。衣服濕透,有一半是汗水。
所有的旅店所有的房間一一查過,沒有孟毛的影子,也沒有安娜描述的女人。安娜不解,大聲道,這怎么可能?他能躲到哪里去?像米東清搗的鬼,把孟毛藏了。要不就是他趁我出來回去了?安娜轉(zhuǎn)身朝粉店跑去。
雷聲遠去,雨點漸稀。這個夜晚竟然響的是濕雷。米東清踩著泥水往回走,雙腿有些軟,似乎滿地的泥水都是他的憂傷。他沒有被耍弄的憤怒,他相信安娜不會無端搞這么一出。他就是傷感,好像捂藏的玉石沒被偷走,卻化作空氣蒸發(fā)了。
夜里落霜了,樹木、房屋、墻頭、籮筐、掃帚、豬槽,像涂抹了一層薄薄的脂粉,在晨光的映照下生出幾分嬌艷,就連被爛泥吞掉半個身子的黃葉也嫵媚了許多,仿佛這才是告別世界的最美方式。
馬遠妻拎著筐去園子里裝生火的柴禾,老遠便看到一片零亂的白,湊近突然一呆,隨后大叫起來。陰冷的早晨,她的喊叫凄厲、恐怖,像屠刀正從空中垂落。
馬遠和妻子幾乎是同時從被窩坐起的,妻子動作利落,他磨蹭一些。妻子先掏灰, [后]柴,順序和過程沒有任何變化。而馬遠的第一項任務(wù)是在掛歷上打下“∧”形符號,表示新的一天開始,昨日已經(jīng)過去,他會在“∧”下畫一橫?!啊摹焙汀啊鳌?,這是馬遠記述日期的方法,是他的現(xiàn)在和過去。而沒標記任何符號的日子自然還在來的路上。不標,馬遠會把日期混淆,明明才五日他卻當成六日,已經(jīng)九日了,他卻認為時間還停留在八日。前推一日后移一日對別人也許沒什么要緊,甚至過了許多天才知道到了什么日子。中間的數(shù)日成為空白,仿佛偷走了,反正沒打算回憶,也不疼惜。更有一些人連月份都忽略了,像自己的一大片樹林,早就被砍得光禿禿的,卻沒有發(fā)現(xiàn),直到歲末,才驚呼,媽呀,怎么又過年了。驚雖驚,次年仍是馬馬虎虎。
車內(nèi)漸漸熱起來,米東清沒開車門,只把領(lǐng)口的扣子解開。腦門生出細密的汗,他有些躁,但沒有動,仿佛他是車的一個部件,跟車一起熄火了。這情景很像兩年前那個酷熱難耐、空氣黏稠的夏夜,他像一枚釘子牢牢釘在椅子上。
已經(jīng)是半夜了,安娜打來電話,驚恐萬分,說孟毛喝醉了,要殺了她。這不是她第一次報警、第一次求救了。被她玩耍過多次,他終于煩了。然而,她樂此不疲。他不是她的保鏢,不是她的家庭護衛(wèi)。若不是離了婚,無家可回,他不會每個夜晚都住在所里,聽她叫罵、傾訴、擺布。當然,他不是冷漠的人,即便如此,也沒有推諉和敷衍。他問,腿呢,你的腿呢?不等她講便掛了電話。電話再次響起。數(shù)聲之后,米東清終是接聽。
馬遠醒過來了,他看到米東清的車,朝這邊走來。米東清欲推門,可手似乎被熱化了,怎么也抬不起來。
門鎖了,我出不去呀!安娜喊。
窗戶,窗戶呢?抓著電話的米東清不屑地冷笑,你不會砸開窗戶?
馬遠越來越近,米東清終于抬起胳膊,但車門像銹住了,他竟然拉不動。
這是二樓,你讓我跳下去嗎?你他媽算什么警察?
那你告我好了,我不怕!
米東清急了,豆大的汗珠砸落下來,霎時前襟就濕了。
別掛別掛!求你了??!我還有許多事,我告訴你,全告訴你!
你不用告訴我,我不感興趣。
馬遠走到車跟前,臉貼著車窗往里瞅,米東清對著他猛擂,大喊,我出不去了,幫我一下,求你了!
他來了!安娜的喊叫透著驚恐。
突然沒了音,因為他掛了。就那樣掛斷了她的世界。馬遠失去了女兒,他心上多了塊重石。
馬遠看清了米東清,他開始砸窗戶,邊砸邊罵,你干什么吃的?米東清叫,對不起,這是我的錯。
他來了!他來了!他來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恐懼的聲音在車內(nèi)回響,與馬遠的喊叫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回旋氣流,米東清被卷裹著,呼吸越來越困難。
馬遠妻從旁邊跑過來,抱住馬遠,往后拽他。馬遠大嚷,我得幫他!奮力一甩,馬遠妻摔倒了。馬遠抓起一塊石頭,再次撲到車前。
兩個人一里一外,一擂一砸。嘩啦一聲,車窗碎裂。冷風涌進來,米東清立刻醒了。汗淋淋的他大口呼吸著,就像溺水多時,他的臉青綠透紫,腫脹如瓜。他想沖搖搖晃晃、像喝醉了的馬遠說句什么,可渾身的力氣似乎耗竭了,他的嘴合不回去,就那么撐了棍棒似的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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