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性的建構(gòu)與詩人的民間立場
——以謝克強詩集《巴山情歌》為例

■ 鄒建軍

最近讀到謝克強詩集《巴山情歌》，除了感動與敬重之外，也發(fā)現(xiàn)一些值得思考的現(xiàn)象。在中國新詩史上，很少有直接借鑒民歌而取得成功的先例。胡適早就指出：“中國新詩的范本，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外國文學，一個就是我們的民間歌唱，二十年來的新詩運動，似乎是太偏重了前者而忽略了后者?！苯栌猛鈬膶W資源而取得成功的一流詩人相當多，包括郭沫若、艾青、徐志摩、馮至、何其芳、郭小川、賀敬之、北島、余光中、洛夫、西川等，而借用民間文學資源而創(chuàng)作新詩取得成功的則很少。民歌往往是從自我的生活中喊出來的，從自我的痛苦中吟誦出來的，從自我的幸福中哼出來的，從自我的苦難中沉淀下來的，如果我們沒有那樣的生活經(jīng)歷，沒有那樣的生命體驗，則無法達到真正的民歌所具有的高度與深度。所以，我們在此對詩歌民間性的建構(gòu)與詩人的民間立場問題進行討論。

謝克強的詩集《巴山情歌》不是對巴山地區(qū)情歌的收集與整理，而是屬于一種個人的創(chuàng)作，是詩人自己的作品，并不是真正的民間創(chuàng)作。民間性是民間歌謠必然具備的一種特性，是與貴族性相對而存在的一種特性。民歌之所以產(chǎn)生，是有其特定的、深層的原因的，與一個地方的民性、民俗、民風，一個地方的人的生命觀、生死觀、哲學觀、愛情觀、婚姻觀、家庭觀，存在直接的對應關(guān)系，并形成了一種特定的因果結(jié)構(gòu)。民歌性主要不是在詩歌的形式，而在于詩歌的題材內(nèi)容、思維方式與審美趣味，如表情的大膽、直接的表達、用詞的明朗、雙關(guān)語與意象化語言的運用等。首先，我們不得不承認謝克強的這部詩集里的一些作品是具有民間性的，如《哥不連我莫哄我》：“哥說過河來看我，一等就是半年多。石頭等得水中浮，花兒等得枝葉落。哥不連我莫哄我?！保ā栋蜕角楦琛?，第50頁）“哥說過河來看我”和第二句“一等就是半年多”，顯然是一種文人表達，“哥不連我莫哄我”卻是典型的民間表達。這些作品得到了巴、鄂地區(qū)民間情歌的真諦，真情的、大膽的、本真的思想與情感，加上一種夸張的表達與大膽的想象，的確讓我們嘆為觀止。然而有的作品卻沒有得到民歌的本質(zhì)，只是一種表面上的“情歌”。如果在一首詩中少有詩美的創(chuàng)造，少有思想的發(fā)現(xiàn)，少有新的情感，少有充實的生活內(nèi)容，形式上下了再大的動夫，藝術(shù)效果也不會特別明顯。《巴山情歌》中的第五句，在很大的程度上體現(xiàn)了詩人的自我志趣?！鞍⒏鐒e問為什么”“妹兒大了有人愛”“妹不愛哥莫強求”“百年好合才是真”“人不相碰歌相碰”“哪怕狂風惡浪多”“恩恩愛愛結(jié)同心”“細咀慢嚼韻味長”“帶包蠶種好發(fā)家”“再過幾天花要敗”等，這些從其詩集里摘錄出來的第五句，同時也是每一首詩作的標題，然而我們認為這樣的詩句作為標題是沒有力量的，作為全詩的第五句也是比較空洞和抽象的，當然也是不合適的。

詩人曾說：“所以趕五句中最關(guān)鍵、最重要、最風趣、最出彩、最感人的就是第五句，不僅有提綱摯領(lǐng)之妙，更有一詩之眼之靈，常常出現(xiàn)讓人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因此趕五句難寫的也是這第五句。”（《巴山情歌》，第4頁）這說明詩人對于第五句是相當重視的，然而在具體的詩作中，卻沒有能夠?qū)崿F(xiàn)原定的目標，讓有的詩作表達過于質(zhì)實，讓有的詩作只是一種白描，讓有的詩作內(nèi)涵不豐厚。而之所以如此，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于詩人的民間立場不到位，導致了詩作的民間性不足，而只是成為了文人的一種擬作，一種非真實的、不可靠的民間“情歌”。

從原始的民間情歌中，我們就可以看出豐實的民間性存在。原始的巴山或鄂西情歌，不僅前四句寫得精致，并且第五句也寫得相當特別。第一首：“桃子沒有李子圓，郎口沒有姐口甜。去年六月親個嘴，今年六月還在甜。新舊甜了兩三年?！保ā短易記]有李子圓》，《巴山情歌》第6頁）“新舊甜了兩三年”，可是了不得的句子，實在是讓我們回味無窮。第二首：“郎在對門唱山歌，姐在房中織綾羅。哪些個短命死的、發(fā)瘟死的、挨刀死的唱得那樣好，唱得奴家腳跛手軟、手軟腳跛、踩不得云板丟不得梭，綾羅不織聽山歌。”（《郎在對門唱山歌》，《巴山情歌》第3頁）第三句和第四句由許多詞語組成，在五句子山歌中是一種特例，可見，民歌在形式上往往是不講規(guī)則的。第五句“綾羅不織聽山歌”雖系全詩的結(jié)語，卻是很有深意的。從這三首原始的民間歌謠中，我們可以看出深厚的民間情懷、大膽的藝術(shù)想象和出乎意料的藝術(shù)夸張，以及出格的意象和方言土語的廣泛運用，具有強大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正是這些構(gòu)成了詩歌的民間性。將原有的民歌與詩人所作兩相對照，就會發(fā)現(xiàn)民歌不僅在內(nèi)容上具有鮮明的特點，在形式上特別是在第五句上，也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創(chuàng)造。我們也許更喜歡民歌的第五句，而不喜歡總是“卒章顯其意”的詩人擬作的第五句。由此可見民間性對于當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從民歌基礎(chǔ)上生發(fā)出來的當代詩歌，特別可貴和特別重要。然而，民間性的建構(gòu)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詩人做出很大的努力，首先是要調(diào)整自己的立場，把自己當成平民百姓，并且比較長的時間生活在百姓之中，全面地了解當?shù)氐淖匀簧剿c民情風俗，并將之轉(zhuǎn)化為自己的情感與思想的一部分，變?yōu)樽约旱难c肉、皮與骨。

我國南北東西各地區(qū)的民間文學作品數(shù)量巨大，個性鮮明，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總是處于一種鮮活的、流動的、生長的形態(tài)。詩人作家如果沒有民間的立場、民間的意識、民間的情趣，借鑒與創(chuàng)新也只能是表面上的。詩人作家要深入生活、深入社會、深入民俗，特別是要在某一個地區(qū)、某一個社群長期生活，方可從事創(chuàng)作。前人收集起來的民歌，可以作為學術(shù)研究的對象，然而作為作家主要的閱讀內(nèi)容，還要以此創(chuàng)作出全新作品，顯然是不夠的。

民間文學來自于社會底層，民間歌謠更是底層生活的直接表達、國民大眾的情感抒寫、一個民族的精神氣象，詩人作家如果與此氣脈貫通，才可以用一種現(xiàn)代性的語言來表現(xiàn)自我的感知與認識。如何利用現(xiàn)有的民間文學資源，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新的作品，從而弘揚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重要任務(wù)。然而，現(xiàn)代詩歌要超越民間歌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為民間歌謠是長時間的積累才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要以一己之力而超越歷代所有，只有做出巨大的努力，并且要充分體現(xiàn)詩人自己的才情。當代詩人往往自我封閉，重視對外國詩歌的閱讀，重視對古典詩歌的閱讀，往往忽略了對民間詩歌的閱讀與了解。中國新詩的歷史已經(jīng)表明，詩歌要有更加廣大的讀者，讓更多的詩作走向民間、走向世界，向民間詩歌學習是一條更加廣闊的道路，雖然我們的經(jīng)驗不足、我們的信心不足，然而民間詩歌是一個光閃閃的寶庫，應是一個共同的認識。只要我們的詩人愿意深入民間、認識民間、了解民間、尊重民間、敬畏民間，從而深入和全面地學習民間，同時也能從中跳出來反觀自我，反觀民間，只有在此基礎(chǔ)之上，超越原來的民間歌謠才是有可能的。其中的關(guān)鍵就是詩人民間立場的擁有，有則成功，無則失??；充分則大成功，弱小則大失敗。放下自己的架子，直接進入底層生活，深入民間，擁抱民間，與民間生活打成一片，與民間傳承人打成一片，與方言土語近距離接觸，與民間歌謠天天相見，就會超越前代詩人，寫出許多不愧于新時代的“黃鐘大呂”。

附：謝克強的詩（二首）

要做就做探花郎

夜半哥來暗敲窗，

妹開窗子訴衷腸：

勸哥莫做盜花客，

要做就做探花郎。

出雙入對亮堂堂。

冷冷日子冷冷過

冷冷月兒照天河，

冷冷風兒吹葉落，

冷冷鏡兒映愁容，

冷冷燈兒添寂寞。

冷冷日子冷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