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春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33)
臺灣作家白先勇的經(jīng)典短篇小說《永遠的尹雪艷》自1965年出版至今,受到了評論界不小的關(guān)注與重視。關(guān)于這篇小說的評論文章不勝枚數(shù),在談及白先勇文學作品時,這篇小說也是必然會被提及的白先勇代表作之一。筆者在讀了這篇小說及相關(guān)評論文章后,生發(fā)了不少有別于此前評論家解讀的一點看法。
關(guān)于這篇小說的評論大致是從以下幾個角度切入:一是時間角度,或談尹雪艷的不老以及小說中其他人的老去,表現(xiàn)白先勇對人類命運的關(guān)注與悲憫;或談尹雪艷等第一批從大陸到臺灣的移民今不如昔的懷舊與鄉(xiāng)愁,表達白先勇對傳統(tǒng)文化墮落的擔憂與反思;二是從主人公尹雪艷人物形象角度,或批判地將尹雪艷“非人化”,象征為死亡的化身,是魔,是幽靈,是無常;或?qū)⒁┢G納入特殊年代里女性弱勢群體地位寫她的無奈與自我救贖;三是從其他如色彩、意象等新批評角度進行闡釋。
但歸納起來此類文章一般都認為尹雪艷是不老的,是非正常人的。本文將從時間和尹雪艷人物形象這兩個方面論述筆者重讀了《永遠的尹雪艷》后的一些觀點。
小說一開篇確實寫道:“尹雪艷總也不老”,不少評論文章便是抓住這句看似提綱性的句子生發(fā)開去,得出尹雪艷是置身時間流逝之外一個不老去的女人,是一個幽靈,無常。如果將“尹雪艷總也不老”理解為尹雪艷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一直是一個年輕漂亮的甚至“吃人”的女人,似乎窄化了這句話的多重含義,甚至是片面解讀了這篇小說,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其實是將“老”寫得淋漓盡致的一個巨大的諷刺!
“老”這個字的含義是豐富的,它可以指人年歲大;可以指老年人;可以委婉指人去世;也可以指對某些方面富有經(jīng)驗,如老練、老手;可以指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如老朋友;也可以指陳舊的,如翻老賬;也可以指原來的,舊有的,如老地方;還可以指(蔬菜)長得過了適口的時期,與“嫰”相對,如油菜長老了;甚至可以指(事物)火候大了,如雞蛋蒸老了。通過閱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圍繞尹雪艷總也不老,作者恰恰寫盡了“老”的多重含義。有人說尹雪艷是身處時間之外的人,眾多的男人、女人迷戀尹雪艷是想從尹雪艷這里享有時間。這樣的觀點讀來像看一篇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尹雪艷總也不老”不是一句肯定性的句子,而是以尹雪艷看似總也不老寫盡了世事滄桑、人情變化、歲月流逝之下的老去。不讀出這一點,單靠文本中幾句說尹雪艷總也不老,就得出一系列“時間之外的人”的解讀似乎忽視了白先勇作為現(xiàn)代派小說家的立場。
白先勇是臺灣現(xiàn)代派小說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應該是具有現(xiàn)代派的審美追求的?,F(xiàn)代派小說與古典小說的一個不同點是,現(xiàn)代派小說盡可能將作者隱藏在文本之后。“現(xiàn)代派小說理論認為小說應該成為舞臺,純粹由劇中的人物自己去表演。博納科夫在《洛莉塔》中寫了亨伯特勾引十二歲的養(yǎng)女的故事。當有人向他說起,‘您深感亨伯特和洛莉塔的關(guān)系是不道德’時,他答道,‘深感亨伯特和洛莉塔關(guān)系不道德的不是我,而是亨伯特自己。他關(guān)心這些,而我不’?!盵1]在《永遠的尹雪艷》中,也可以說認為尹雪艷總也不老的是劇中人,而不是白先勇。讀者在閱讀小說時,以旁觀者視角不僅看到了尹雪艷的老去,而且尹雪艷所在的那個上流社會在老去,尹雪艷身處的時代也在老去。以尹雪艷為中心的這個群體就像馬爾克斯《百年孤獨》里那個裹挾在時間之流中整體走向毀滅的馬孔多鎮(zhèn),看似不老是沒有意識到生命的重復性與整體颶風式消逝。
以下我們便具體分析小說是怎樣以不老寫老的。尹雪艷的年齡大概是三十多將近四十,年近四十的女性算不上很老,但也說不上年輕。十幾年前尹雪艷的迷人是“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2],百樂門時代的尹雪艷確實是靠著年輕、美貌、風韻吸引著人,但年近四十的尹雪艷迷人早已不是那風情了,而是尹雪艷這個中年女人廣泛的人脈,練達的人情。尹公館的女主人憑的是干練、周到、妥帖的職場服務(wù)和歷經(jīng)世事后人事交際的虛偽、逢迎?!耙┢G在臺北的鴻翔綢緞莊打得出七五折”,“吳燕麗唱《孟麗君》的時候,尹雪艷拿得到免費的前座戲票,論起西町美食、看紹興戲,尹雪艷又是無一不精了?!盵3]“尹雪艷是一個最稱職的女主人。每一位客人,不論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薄八龑γ恳晃豢腿说呐破芳榜毙远济们迩宄?。”[4]這不僅是尹雪艷年齡上的老去,更是尹雪艷經(jīng)歷世事后,在應酬方面的老練,富有經(jīng)驗。
其次,聚集在尹公館的多是十幾年前在百樂門捧尹雪艷場的老朋友以及他們那班太太?!袄吓笥选眰冇行╊^上開了頂,有些兩鬢開了霜,太太們也是經(jīng)歷了十幾年的往事滄桑,而尹雪艷給他們的感覺是還透著十幾年前“上海大千世界的繁華”,“好像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恒的象征,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5],這樣的尹雪艷是老舊的,周身透著舊時代氣息。認為尹雪艷總也不老的是一批和尹雪艷一起走向衰老而不自知或不愿承認,沉緬于往日繁華的沒落官紳和他們的太太們。
主要和這樣一群已邁向年老的人打交道的尹雪艷又怎么可能不老呢?就像小說中寫道的那樣:“尹雪艷站在一旁,叼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著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曾經(jīng)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的互相廝殺,互相宰割?!盵6]這是怎樣一種蒼涼的、老氣橫秋的心態(tài)??!
再看尹雪艷對待王貴生、洪處長和徐壯圖的三種不同方式,王貴生下獄槍斃的那一天,尹雪艷在百樂門停了一宵,算是對王貴生致了哀。一個舞女能為一個獲罪下獄的死囚停舞一宵致哀,在該明哲保身,撇清關(guān)系時,紅遍了黃浦灘的尹雪艷沒有過多顧慮自己的名聲,百樂門停舞一宵既是表達自己的哀思,也是公開承認與王貴生的事情,應該說是一個年輕舞女有情義的表現(xiàn)了。到洪處長,丟官破產(chǎn),閑職也沒撈上時,尹雪艷帶走了自己的全部家當,還帶走了一個名廚師兩個蘇州娘姨,此時的尹雪艷已不是那個年少無知的百樂門舞女了,她知道癡情無用,明哲保身,安排好自己才是主要的。所以尹雪艷離開了洪處長,不僅帶走了自己的家當(既然強調(diào)自己的家當,是否尹雪艷一直留著心眼將自己的財產(chǎn)單獨保存的),還帶走了能幫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三個得力助手。以上兩位費盡心血才接近到紅極一時年輕漂亮充滿風情的尹雪艷。到徐壯圖,尹雪艷直接放下身段主動接近,因為她知道自己不再有年輕女子的魅力,而且與人打交道不再像此前一樣處于被動局面。徐壯圖的不幸遇害沒有給尹雪艷造成任何影響,因為此時的尹雪艷已是交際場所吃人不吐骨頭、講求實利、翻臉絕情的老手了。她款款地去給徐壯圖遺像鞠躬,跟徐夫人握手,甚至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像一個上司去悼念遭到不幸的下屬一般。徐壯圖的死對尹雪艷來說是無足輕重的,此時的尹雪艷已老辣到無情無義、虛情假意,所以當晚她依然可以笑吟吟的跟別的男人周旋,“干爹,快打起精神來多和兩盤?;仡^贏了余經(jīng)理和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7]
這個看起來依舊妖艷美麗的尹雪艷其實情感上越來越蒼老,淡漠;處事方面越來越老練,老謀深算;對自己的利益也越來越看重。這個總也不老的尹雪艷其實一直在蒼老,和她所在的那個群體一起衰老,這是一個逐漸老練、老辣、老謀深算的從年輕走向衰老毀滅的實實在在的女人。
對尹雪艷持批判觀點的文章把尹雪艷看作“非人化”的負面形象,如歐陽子女士“尹雪艷以象征含義來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靈,是死神”[8];朱美祿在《斑斕的色彩,豐富的意蘊——白先勇小說<永遠的尹雪艷>色彩與意象分析》中說,“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尹雪艷就是一個活無?!盵9];王德威教授也說,“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是‘中國禍水傳統(tǒng)里的又一高潮’”[10]。這樣對尹雪艷的評價筆者認為是功利主義思想和男權(quán)話語的,將尹雪艷和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是因為與尹雪艷糾纏的三個男人兩死一落魄,評論家在批評尹雪艷時是否可以說是因為三個男人的生死比一個女人的性命重要這種極端功利主義思想呢?評論家們只看到了與尹雪艷有瓜葛的三個男人沒有好下場這個結(jié)果,似乎完全忽視了尹雪艷一步一步活出自己的價值這一事實。尹雪艷個體生命與價值實現(xiàn)在一些評論家那里似乎比不上那三個男人的身家成敗,這是否可以說是一種功利主義批評。魯迅小說《祝?!分信c祥林嫂有瓜葛的三個男人也都死于非命,她的兩任丈夫和兒子阿毛。不知有哪位批評家會說祥林嫂不是人,是無常。因為祥林嫂不漂亮嗎?
于是我們又需要提到男性話語權(quán)。一些文章借用小說中文本原話說尹雪艷犯了重煞,是妖孽來直接證明他們對尹雪艷“不是人”的合理推導,卻忽略了小說文本中說出這些話的人物和語境?!胺噶酥厣贰笔桥c尹雪艷同為舞女的女人嫉妒刻薄之辭,“妖孽”之語更是一位諂媚貴婦以騙取錢財為目的的神神叨叨的老婦人的滿口胡謅之言。這些觀點和《祝?!防镞吽膵鸬热说目捶ㄒ粯佑卸嗌倏尚?,又是否真是作者本人對尹雪艷、祥林嫂的觀點?我們客觀去探討被尹雪艷“禍害”的三個男人的真實面貌:王貴生是財閥王家的少老板,他找尹雪艷是因為愛嗎?不是,正如白先勇另一篇小說《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寫的那樣:“闊大少跑舞場是玩票,認起真來,吃虧的總還是舞女”[11],王貴生的斂財完全是為了尹雪艷嗎?貪財、攀比,官商勾結(jié)這些都不是好色造成的,是比好色更致命的毒藥,他的下獄槍斃有多大程度是尹雪艷造成的?若跟尹雪艷脫不了干系甚至但凡尹雪艷知情,她也就不是“百樂門停了一宵,對王貴生致哀”,而是鋃鐺入獄了。
再說洪處長 ,“一年丟官,兩年破產(chǎn),到了臺北連個閑職也沒撈上”[12],在那個戰(zhàn)亂年代,昨日是座上王,今日是階下囚的比比皆是,而大資本家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買辦階級的壓迫下破產(chǎn)的更不在少數(shù)。十個十里洋場的處長局長與洪處長相似經(jīng)歷的也有。
最后說徐壯圖的慘死。徐壯圖是臺北工業(yè)時代下,雄心勃勃的企業(yè)家,四十出頭。文中借徐太太的口說:“徐先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他一向都是這么說:‘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應該放在事業(yè)上’……他每天為公事在外面忙應酬?!盵13]事實上,徐壯圖被工人用扁鉆刺死的原因不僅是徐壯圖脾氣不好,根本上是勞資矛盾的沖突結(jié)果,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yè)家總是想方設(shè)法壓榨工人的剩余價值,極強的壓迫必然導致反抗。曹禺話劇《雷雨》中工人魯大海也想開槍打死資本家周樸園,和女人沒有關(guān)系。
綜上將三人的死怪到尹雪艷頭上是欲加之罪,他們的死是時代,是人的劣根性造成的。尹雪艷和祥林嫂所遭受的命運的捉弄有什么區(qū)別?
然而,本文也并不認為尹雪艷是值得我們同情、憐憫的被侮辱被損害的悲慘女性形象?!霸谥袊F(xiàn)代文學的女性人物譜系中,女性想要獨立生存也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樣的人生道路仿佛是尹雪艷這樣的弱女子生存的必行之路”[14],但尹雪艷到底是憑著自己的優(yōu)勢地位,憑著美麗、風情、才智、交際能力從職場小白一步步成為尹公館老板。從尹雪艷的“升職”歷程來看,就是一部交際社會的《杜拉拉升職記》,“通過對生存環(huán)境的選擇與改造,實現(xiàn)自己的主體性”[15]倒有點像司湯達小說《紅與黑》中的主人公于連。
我們無法否定在中國男性敘事存在著這樣一種做法,“抹去女性這一弱勢群體在男性強勢文化的壓制下辛苦掙扎的生命痕跡,從而使女性為生存而抗爭的行為失去合理的依據(jù),使女性在掙扎過程中產(chǎn)生的人性變異失去讓人悲憫同情的價值,成為單一的惡行惡德”[16],但惡行惡德卻不一定永遠是消極的。在不公平不民主的社會里,有時候反戈一擊,不擇手段是出于生存競爭,對現(xiàn)實的不妥協(xié),對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掙扎。
在《永遠的尹雪艷》里,和小說中其他太太們等女人相比,尹雪艷可以說一直是勝利者,奮斗者,主動掌控自己命運者。那班依附于丈夫的太太們十幾年來歷經(jīng)滄桑,丈夫的不如意導致她們的不如意,反而是這個做過舞女、小妾、交際花,而今孑然一身的尹雪艷對她們“施以廣泛的同情”“耐心的聆聽她們的怨艾及委曲”。
因為這群太太只會依附于人,耽于享樂卻沒有生存能力,甚至沒有獨立女性基本的個人思想。宋太太更年癡肥,形態(tài)臃腫,她先生有了外遇而對她頗為冷落。宋太太對這樣的局面只會嘆息抱怨,哭泣怨懟“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別人差些!”[17]徐壯圖的太太是典型的以丈夫為中心的傳統(tǒng)家庭婦女,“我看他每天為公事在外邊忙著應酬,我心里只有暗暗著急。事業(yè)不事業(yè)倒在其次,求祈他身體康寧,我們母子再苦些也是情愿的?!?“有人傳話給我聽,說我們徐先生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親媽,我這個本本分分的人哪里經(jīng)過這些事情,還撐得住不走樣?”[18]于是宋太太沉湎于對過去日子的向往,徐太太將希望寄托于神婆的裝神弄鬼。相比于這些無知愚昧麻木迷信的舊時代傳統(tǒng)婦女,我們不能不說尹雪艷倒是相對獨立女性。從百樂門賣笑的舞女到王貴生(可以說是金錢)的妾,王貴生無法依靠后,做了洪處長(可以說是權(quán)勢)的上位夫人,到洪處長落魄時,尹雪艷已不是百樂門那個只能依附男性的舞女了,她有了錢,有了人脈,見了上流社會形形色色的人情往來,離開洪處長的尹雪艷帶著自己的家當、名廚師和兩個蘇州娘姨,在臺北開起了自己的尹公館,做起了女主人。還是個最稱職的主人,周到妥帖,收入可觀。再到徐壯圖,主動出擊爭取自己的利益與幸福,當然出事后也及時脫身,仍過好自己的日子。
我們可以說尹雪艷是有點不擇手段,不道德,但也應該看到尹雪艷努力活出自己的風采,不至于落得大多數(shù)舊時代風塵女子那樣可悲的下場。
綜上,本文認為《永遠的尹雪艷》塑造了一個交際社會活出自己價值的相對獨立女性形象。這個女性形象有她作為人冷酷絕情、不擇手段的一面,也有她從弱勢群體逐漸打拼,功成名就、歷經(jīng)滄桑的一面。我們不能完全批判她的冷酷無情,也不能只看到她的歷經(jīng)滄桑,而是應該看到她作為人的復雜多面,在世俗的角度客觀看待這樣一個美麗的風塵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