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費正清的中國史觀演變

袁世強

費正清是美國著名的漢學家。目前，學界對于費正清的研究涉及各個方面，對費正清的人生和學問，對費正清開創(chuàng)美國中國學的貢獻等已有較多研究，但是，具體針對費正清的中國史觀演變進行研究的較少?；诖?，本文依據(jù)費正清的著作和新近出版的回憶錄，對費正清的中國史觀形成原因及演變過程進行重新梳理，以期澄清一些基本觀念，更深層次地認識費正清對中國的看法。

一、費正清的中國史研究之路

在費正清的史學研究過程中，受到過幾位史學家的幫助，是這些史學家逐漸把他引上了中國史研究之路。英國著名學者韋伯斯特是費正清研究中國的啟蒙導師。1927年，費正清進入哈佛學習，他結識了著名學者韋伯斯特，并從這位學者那里明確了自己所需要研究的中心和方案。韋伯斯特當時是英國威爾士大學國際政治學教授，當費正清對于未來從事與國際法相關工作的計劃還有些模糊時，韋伯斯特建議費正清研究中國問題，并告訴他：“一些中國的機密外交文獻正在北京準備出版，這將打開外交史上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盵1]費正清并沒有立即接受韋伯斯特的意見，而是在幾天后去拜訪他，并與他進一步討論了這個十分吸引人的課題，因為這是他之前從未思考過的問題。最終，費正清把中國近代外交史的研究計劃確定下來。1929年，費正清進入牛津大學學習，他決定在這里攻讀英國對華政策和英中關系方面的學術研究學位。在前來牛津的路上，費正清就開始研讀馬士的《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通過本書，費正清對于晚晴中英關系有了初步了解。來到牛津后，他結識了馬士。馬士告訴他很多有關中國海關的情況，并對他的學術方向進行了多次指點?！百M正清感覺自己找到了一位精神上的父親，甚至可以說是精神上的祖父?！盵2]

1932年，費正清來到中國學習。在這里，他把全部工作時間用在了語言的研習上。當他的漢語有所進步時，他與蔣廷黼建立了往來。基于與蔣廷黼的關系，費正清獲得許多益處。蔣氏的學術研究集中于中國外交史，并且是出版清朝檔案材料的發(fā)起人，他對費正清的研究計劃頗感興趣，并且提供了幫助。生活上，費正清在蔣廷黼的幫助下，獲得了1933—1934學年清華大學的講師資格，這解決了他生活上的困難；在學習上，蔣氏為他介紹了一些重要的中國學者，并幫助他在一些刊物上發(fā)表學術文章。他在回憶錄中說：“在蔣廷黼的幫助下，經(jīng)過一番努力，我成為了一名老師，并發(fā)表了一篇學術論文。從此我開始了自己的學術生涯?！盵3]1972年，費正清在周恩來的邀請下重返北京，他在演講中提到：“當他還是一名學生時，曾受到老師蔣廷黼的幫助”[4]。公開承認蔣廷黼是他從事中國研究的啟蒙老師。

二、費正清的中國史觀及其演變

費正清的中國史觀經(jīng)歷了一個演變的過程。隨著對中國研究的不斷深入，他的中國史觀逐漸由“西方中心論”向“中國中心論”轉變，其轉變原因包括美國國內外各方面的因素，主要體現(xiàn)在政治和思想領域。

(一)形成和發(fā)展

20世紀初，西方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而當時中國剛從封建王朝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各方面發(fā)展均落后于西方國家，“西方中心論”在西方學術界廣泛傳播，西方學者看待中國問題和中外關系時，往往從西方的角度出發(fā)。費正清曾回憶：“生活在英國，并且學會了模仿大英帝國的觀點，這是我在中國問題研究道路上的初步經(jīng)驗?！盵5]這說明他在研究中國問題初期，接受了西方學術界的主流觀點，用“西方中心論”的態(tài)度來看待中國問題。他認為：“中華帝國是一種穩(wěn)定的但并非一成不變的傳統(tǒng)秩序，一直延續(xù)到19世紀，就在這時，它遇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而且更為強大的文明。西方的入侵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動力，西方的沖擊無可挽回地改變了中國的社會和政治，在中華帝國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千年的王朝變遷中，西方注入了引起現(xiàn)代化并導致永久性變化的力量?！盵6]他指出了中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他認為：“晚晴中國正是因為受到了來自西方的沖擊，才逐漸由傳統(tǒng)封建社會步入資本主義發(fā)展軌道?！盵7]

另外，費正清在研究中國問題時，通過對中國歷史典籍的刻苦鉆研，愈發(fā)對中華文明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并將其與自身從小生長的美國自由式環(huán)境加以對比，逐漸認識到中西方兩大不同的文明有其本質上的差異，進而形成了其思想核心——“文明沖突論”。他認為：“中國和西方是兩個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盵8]在授課中，他也嘗試采取區(qū)分中西文明的態(tài)度。他說：“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僅僅是與我們不同而已，不能用西方人的方式來做比較。作為一種文化，中國文化是他自己的，并且是獨特的?！盵9]

(二)調整

在經(jīng)歷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思想動蕩和美國國內及國際局勢變化之后，費正清開始對自己的中國史觀進行反思，糾正了“文明沖突論”和“沖擊—回應”模式的偏頗之處，更多關注到了中國歷史自身的發(fā)展動力。保羅· 埃文斯曾在研究費正清的著述中提到他有以下觀點：“不把帝國主義罪惡的估計壓縮到最低限度，而把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中心定在中國社會之外，將是目光短淺的。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遲緩，猶如那冗長、緩慢的王朝奔潰過程，大部分是國內制度和環(huán)境的相互影響在起作用。”[10]費正清強調，決定中國反應的主要因素存在于中國社會的內部，而不是他的外部。更進一步表明費正清思想發(fā)生轉變的著作是《偉大的中國革命1800—1985》。他在書中這樣寫道：“中國的重心在內部，在中國人民中間，中國革命的構成因素也是在那里積累起來的?！盵11]可以看出，他重視中國發(fā)展的內在動力。1992年，哈佛大學出版了費正清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國新史》。在該書中，他進一步強調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發(fā)展是由中國自身內因驅動的。他說：“如果我們要理解中國，第一件必須做的事是，避免用歐洲的尺度來判斷?！盵12]中國近代發(fā)展有其自身動力，西方對中國各方面的影響僅僅只是起到了某些推動作用。費正清對于一些問題的看法我們且先不論其對錯，但他對于中國問題的新觀點、新看法也確實表明了他的中國史觀的變化，這些都體現(xiàn)出了他對于“文明沖突論”以及“沖擊—回應”模式的修正。這是他的中國史觀演變的總體趨勢。

(三)調整原因

1.美國國內外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

20世紀70年代，美國相繼爆發(fā)了反種族歧視、女權運動和國內反戰(zhàn)運動，這些都對費正清的中國史觀變化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他反對美國加入越南戰(zhàn)爭，認為：“美國雖然擁有物質方面的巨大潛力，并明白如何對其加以利用，但是美國對于文化心理上的力量因素無法充分了解，無法掌控，這些因素將導致美國失敗?！盵13]美國在越南戰(zhàn)爭中的失敗導致美國對華遏制政策破產(chǎn)，美國國內接二連三出現(xiàn)的一系列國內問題暴露出了看似完美的美國國家模式中存在的很多漏洞，這些頻繁爆發(fā)的國內問題使得他一時間難以接受。他說：“如今該是我們認真仔細地審視美國人極其狂妄自大的行為方式的時候了。”[14]他開始逐漸懷疑西方文明的優(yōu)越感，這對其中國史觀調整起到了推動作用。這一時期，中美關系也得到一定程度的緩和。費正清說：“1979年是歷史的轉折點，同時也給我個人帶來了巨大轉變?！盵15]中美關系的緩和有利于他進一步擺脫冷戰(zhàn)思維的束縛，更加全面客觀地看待中國問題。

2.美國學術界主流思想的變化

美國國內外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也影響到了學術界，美國學術界開始主張研究中國歷史時不要生硬地把美國的價值體系照搬到中國，而應該將研究的重點放在中國社會內部動因上。典型的例子是這一時期費正清的學生柯文提出并發(fā)展了“中國中心觀”。在中國近代史發(fā)展問題上，柯文認為西方文明給當時中國帶來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方面的沖擊，僅僅是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近代史的發(fā)展，而絕非是西方文明的沖擊才打開了中國發(fā)展的大門。因此，對于老師已經(jīng)不合乎時代發(fā)展和歷史真實的一些認識，柯文也對此提出了批評，認為這種觀點嚴重夸大西方文明對于中國近代史發(fā)展的作用。費正清受到國內學術界的影響，對早期的中國史觀進行了修正。他說：“要理解中國人民的經(jīng)驗，必須真心實意地追求‘真理’?！盵16]從這里可以看出，他的中國史觀更加突出中國發(fā)展的內部因素。

三、對費正清中國史觀的評析

縱觀費正清的一生，他的中國史觀逐漸由突出西方文明作用的“文明沖突論”和“沖突—回應”模式，向突出中國發(fā)展內部動因的“中國中心論”發(fā)生轉變，這種轉變使得他看待中國問題更加全面，更加能夠脫離冷戰(zhàn)思維，去辯證理性地去看待中國歷史。他在中美關系問題研究上也比較客觀，但終其一生，他對中國的評判和理解仍帶有明顯的局限性。

(一)認識到了美國對中國侵略擴張的一面

費正清作為一名優(yōu)秀嚴謹?shù)臍v史學家，在看待中美關系時，他能夠秉持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例如：在中美關系史上，美國歷史學家們往往站在自身國家利益上考慮問題，不能很好地認識到美國對華侵略的事實，而他卻能夠一定程度上拋開美國國家利益的考量，指出美國在19、20世紀對華關系中確實存在擴張侵略的陰暗面。費正清的晚期著作對美國對華侵略行為有所揭露。他說：“美國進行的1941—1945年的對日作戰(zhàn)，1950—1953年的朝鮮戰(zhàn)爭和1965—1973年的越南戰(zhàn)爭，可以被認為是美國強權政治的產(chǎn)物。美國施加給中國的帝國主義是一種擴張的表現(xiàn)，美國比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民族國家更具有擴張性?！盵17]他認為美國應在對外侵略方面重新審視自己，在掠奪與侵占后，更多是要承擔這些惡劣行徑的后果。從上述費正清的論調中可以看出，他清醒地認識到了美國對華侵略的事實。

(二)否認美國的帝國主義性質，過于強調美國利益

費正清在中美關系問題上，“一方面承認美國在對華關系的歷史上具有侵略擴張的性質，而在另一方面卻否認美國是帝國主義國家”[18]。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人意識到美利堅合眾國并未直接參與歐洲列強的帝國主義殖民統(tǒng)治。歐洲人把中國某一地區(qū)劃為他們的特殊領地，而美國只是就中美貿易提出了門戶開放政策。因此，費正清說：“用帝國主義來形容美國的對華政策是不合適的?！盵19]顯然，他試圖用所謂的中美良好貿易關系來掩蓋美國的帝國主義性質。

費正清在提交給華盛頓國務院的文件中提到：“中國是個戰(zhàn)場，在那里我們應努力讓我們的價值觀念占優(yōu)勢，只要它們適應中國人的生活方式。”[20]在美國抗日戰(zhàn)爭期間對華人才援助方面，費正清也十分強調美國的利益。他認為，為了美國在中國的長遠利益考慮，美國必須鼓勵培養(yǎng)那些具有領導能力且按照美國想要的方向發(fā)展的中國人。所有人都認為沒必要與留美歸國學生保持聯(lián)系，然而，事實上，他們是學術領域的領袖人物，是美國對華主要的人才投資，也是連接中美的橋梁。如果沒有他們，美國就會陷入不幸的處境，就如同和蘇聯(lián)的關系一樣?？梢钥闯?，在看待中美關系問題上，他的出發(fā)點是美國自身的利益。

(三)刻意美化來華的美國傳教士

談及在中美關系問題上起到溝通作用的美國傳教士們，費正清對其贊譽有加。他說：“美國傳教士總是以新的方式來滿足中國的諸多需要?！诿绹倪吔?，當美國文明的先驅陷于困境的時候，他們總是力圖找到解決的辦法，這種精神對被傳統(tǒng)深深束縛著的中國來說，是一種可貴的貢獻?！盵21]在論及美國傳教士在中美關系上作出了突出貢獻時，他卻絲毫未提他們在西方國家對中國進行一系列侵略行徑時的推波助瀾的丑惡行為。不可否認，美國傳教士確實在中國建立過一些教育和醫(yī)療機構，為中國近代教育和醫(yī)療事業(yè)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但他們在中國所扮演的角色，并非是誠心誠意地為了促進中國社會發(fā)展的建設者，更多情況下他們是作為美國政府的早期代理人，從事早期殖民活動。

四、結語

作為美國漢學界的先驅人物，費正清在其60余年的學術生涯中，留下了大量的經(jīng)典著作，為美國中國學的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保羅·埃文斯曾評價道：“費正清在美國學術界的地位、他的經(jīng)歷和交際的廣度，使他在重建美國和中國的學術交流中處于圣賢和使者雙重角色的地位?！盵22]從20世紀20年代費正清開始了解中國后，他的中國史觀逐漸形成，其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即“文明沖突論”和“沖擊—回應”模式。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對自己的中國史觀進行了調整，逐漸由“西方中心論”向“中國中心論”轉變。雖然他早期思想中的中國史觀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但作為處在與我們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的美國史家來說，他能夠在學術生涯晚期受到各方面因素影響后及時對自己的中國史觀進行調整，以求更為客觀地看待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和中美關系，仍不失為一個貢獻巨大的優(yōu)秀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