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雨璇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1984年發(fā)表于《上海文學》的《棋王》讓阿城一下為文壇所熟知,雖然《棋王》的內容描寫的是“文革”時期知青王一生的傳奇般的遭遇,但是這篇小說更多被關注的點或者說它更多被歸屬于“尋根小說”當中,因此提到阿城,在文學史教材中我們自然更常見的是他被歸為尋根小說作家一類,盡管一個作家并不能作如此單一的劃分歸類。阿城自己也調侃道:“后來有尋根文學,我常常被歸到這一類或者忽然又被撥開,搞得我一副踉踉蹌蹌的樣子,小說很怕有‘腔’,‘尋根文學’討厭有股‘尋根腔’。真要尋根,應該是學術的本分,小說的基本要素是想象力,哪里耐煩尋根的束縛? ”[1](51)所以這里我從另一個角度,非尋根文學的角度去探討阿城。
阿城其實不算一個多產的作家,也沒有長篇的小說出版,只有80年代的“三王”系列還有零星的短篇如《樹樁》《會餐》以及90年代出版的《遍地風流》系列短篇和散文集如《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常識與通識》和《威尼斯日記》等等。所以,阿城的盛名是建立在少數(shù)作品上,久而久之,盛名成了傳奇。在這里主要探討的作品是90年代面世的《遍地風流》中《彼時正年輕》一輯的短篇。
《遍地風流》包括了《遍地風流》《彼時正年輕》《雜色》三輯,都是筆記式的短篇。雖出版于90年代,但《彼時正年輕》一輯中多是阿城在“文革”期間上山下鄉(xiāng)時所寫,共14篇,分別是 《天罵》《小玉》《兔子》《專業(yè)》《秋天》《夜路》《火葬》《打賭》《春夢》《大門》《布鞋》《接見》《山溝》《成長》,文中的主要人物都是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的知青。
阿城在接受一次訪談的時候說到農閑的時候,知青們互相串,在炕上閑聊,那個時候也沒有書,所以寫點東西,趕集的時候交換著看,一些日記私人信件也在傳,阿城就寫點故事,自嘲說這些后來被人尊稱為小說。從藏著掖著私底下傳播到印成鉛字公之于世,相隔時間之久,那么其實《彼時正年輕》一輯也可算文學史中稱為“地下文學”的創(chuàng)作了。阿城在《遍地風流》自序里說“文章是狀態(tài)的流露,年輕的時候當然就流出年輕的狀態(tài)。狀態(tài)一過,就再也寫不到了。所以現(xiàn)在來改那時的文章,難下筆,越描越枯,不如不改。狀態(tài)原來是不可欺負的,它任性之極,就是丑,也丑得有志氣,不得不敬它。 ”[2](自序)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彼時正年輕》一輯中的文字就是阿城“正年輕”時寫下的文字,沒有經過后來老練的文筆修改。于是《彼時正年輕》就是青春之人寫青春之事,剝離掉“知青”這一帶有政治色彩的身份,還原出一個本真的青春面貌。
《彼時正年輕》比同是描寫知青生活的《棋王》更多了一份屬于青春的欲望色彩?!侗藭r正年輕》因為寫于下鄉(xiāng)插隊時期,生于一九四九年的阿城那個時候也差不多是二十左右,正值年少青春,即使那個時候的大環(huán)境受制于政治政策的束縛而不得自為,可是青春的本性是自然的,是不能被完全遮住的,屬于青春的荷爾蒙就像是“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在阿城后來創(chuàng)作的《棋王》中,主人公王一生也是一位知青,也應正處于大好青春年華,可是除了“吃”這一人性中本能的欲望之外,好像是一位超脫的凡人中的圣人。他不食人間煙火,顯得少年老成,“把本是沉重的生活‘超越’成了飄逸的生活”[3](63-66),并不能給讀者留下多少青春的印象,而《彼時正年輕》中不少短篇里則對知青們生活片段的描寫大大地滲透著青春的欲望氣息,即使有時這種欲望是一種非男女之間的欲望。
《小玉》一篇里面充溢著少男少女的聒噪和青澀,特別是青春期男生對女生的態(tài)度,描寫得讓經歷過青春的讀者都很有共鳴,“男孩子們總是慌慌張張找些理由去小玉那里,或者說話很粗魯,或者講一條極秘密的政治消息,或者……”小玉愛彈琴,她那么小的房間總能容下那么多“一臉青春痘的半大小子們”?!洞簤簟防镆灿幸欢紊倌陼r懵懂的美好的雖然結局令人唏噓的青春愛情,顧安直上小學的時候看上了同班學生曉霞,會留心大家對女生的討論,畢業(yè)交換物品時拿到了曉霞的還貼有手寫課程表的鉛筆盒,沾沾自喜,特意告訴了曉霞。青春期女孩特有的矜持讓曉霞要回了鉛筆盒,安直很氣憤,之后顧安直總會做著有關曉霞的春夢。
還有寫到同性之間曖昧不明的秘事,《兔子》一篇中男女知青們在油燈下講著八卦,講著男女之間的情愛故事,講著同院兩個女知青之間的曖昧,大家說到隱晦的詞都用“那個”替代。于是那個在油燈下的夜晚充滿了“同性故事的那個”“滲透異性的那個”,之后“我”講了一個太監(jiān)的故事,提到太監(jiān)后面長尾巴了,其實這是暗指男同性戀。窗紙蒙蒙亮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兔子”李意和自己在一個被窩,呼吸噴在后頸上,感覺詭異,天亮的時候兩人卻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各自離開?!巴米印本褪峭詰俚拇Q,袁枚在《子不語》里面有一篇《兔兒神》,講胡生因戀上一美男子,后被巡撫打死,轉世為兔兒神,專司人間男悅男。
這種異性之間的情感乃至同性間隱秘的朦朧感放在“文革”語境里產生了奇妙的效應,男知青血氣方剛,女知青情竇初開,在大時代裹挾的洪流里,個體的感情與愛還是壓抑不住的,荒野農村的邊緣地帶又提供了一個好似可以更加不受壓制的空間。所以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即使在那個政治意識形態(tài)極其強烈的情況下,少年們和現(xiàn)時的我們的青春一樣,也會帶著好奇心窺探秘密、傳著八卦、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甚至會做出幾年后再回想會悔恨當初的傷了大雅的事情。
在眾多的知青小說當中,知青的身心是負著傷痕的,因此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是悲憤的,哭天搶地式的?!爸袊奈幕瘋鹘y(tǒng),是常常把時代的疾患、命運的多艱定義為文學的福音。這種凄涼悲壯的壯美,強調了中國文學悲情的美學性格。感時憂國的蒼涼情懷和知識分子自傷自嘆的情調是文學傳統(tǒng)中最綿遠不絕的品格……新時期知青文學對這種品格的承襲與發(fā)揮,是最令其他時段的文學遜色的?!保?](199)時代的態(tài)勢與群體的命運,蓄發(fā)著傷者最后的掙扎,盧新華的《傷痕》、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韓少功的《西望茅草地》、孔捷生的《大林莽》、王安憶《本次列車終點》等等都蘊含了悲情的感傷性格。
但其實這些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們,他們在歷史上到底是什么身份?其中不少知青是當年“打、砸、搶”的紅衛(wèi)兵激進分子,臭名昭著的紅衛(wèi)兵搖身一變?yōu)橹嗪笤谛聲r期文學中就被賦予了時代受害者天然的悲情色彩。他們的群體形象都是在廣闊天地揮灑著青春血汗,苦難成為人生的底色,也成為他們的一種資本,甚至被籠罩上一層英雄主義的光輝。而在《彼時正年輕》中,一些篇目中的知青就一反以往受害者的悲情色彩,而成為對他人造成傷害的作惡者,即使這不是他們的本意。阿城在《遍地風流》的自序中也說:“青春這件事,多的是惡。這種惡,來源于青春的盲目。”
《秋天》一篇的文眼在于“悠然”,天地本自悠然,天地間本許眾生各自悠然,然而偏有一種人不懂悠然,不敢悠然,卻專門壞人悠然,結果大家都不悠然?!肚锾臁防锓繓|媳婦的房間每晚都有別的男人進去,進行肉體的交易,而房東就睡在炕下,這和沈從文的《丈夫》里丈夫容許妻子上煙船為妓有些類似。寄宿在房東家里的女知青宋彤某天晚上終于察覺了這隱匿在暗夜中的交易后,以革命小將的覺悟邀集眾知青對房東老婆進行吊打批斗,一聲“臭流氓!吊起來!”的尖叫,伴隨著鴉叫狗吠,打碎了村莊原始的悠然。宋彤掄起皮鞭時候的樣子滿滿是“革命小將”的厲害。當被吊著的房東老婆的棉褲掉下來,房東給自己媳婦提褲子時臉上也挨了一鞭子。從此村子里安靜得讓人害怕,一片肅殺之氣,這是這群外來者帶給村氓的傷害。小說營造出了知青與農民之間緊張的關系,這種關系貌似是由個體引發(fā)的,但揭示的其實是兩個群體、兩種生活之間巨大的歷史裂縫。
但其實村婦為什么“耍流氓”,阿城沒有明說,而是借助于同是知青的小說敘述者曉重的口說出:“一次兩分錢,四個月喲”,而“年底分紅的時候,村里每個勞動力,每人分到六分錢”。也就是說房東媳婦一次交易能頂一個勞動力四個月的所得,怵目驚心地揭示了農村農民生活不易與卑賤。所以當房東夫婦家里傳來打罵的聲音時,拾糞的人被問發(fā)生了什么,“拾糞的什么也沒說,嘴動著,嘆了口氣”,這嘆了口氣包含著對女房東行為的不認同同時也是默許寬宥,可這些年少的人又怎么會懂。
女知青宋彤理直氣壯地指責與鞭笞所憑依的就是由來已久的深入人心的傳統(tǒng)人倫觀,以及特殊時代里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房東夫婦與村里人未嘗不懂得這肉體交易是不應該的,但是生活的極度貧瘠使他們比知青更懂得生存的殘酷性,沒有養(yǎng)身之物,何談人生?在生活的重壓下,村里人都默許了“生存”重于“人倫”的道理。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所謂的道德和榮辱應當基于“衣食足”的基礎上,對于民間一些“有傷風化”的行為,可以把它們理解成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在農村悠閑的秋收時刻,曉重正滿懷詩意地篆刻“山氣日夕佳”,捉奸事后,曉重再也不能原諒自己當時沒能阻止,“‘山氣日夕佳’的閑章再也沒有刻完”。
王德威說《遍地風流》講的是“禮不下庶人”,《禮記·曲禮》認為“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孔疏注曰“謂庶人貧,無物為禮”,就是說庶人因為貧窮也沒什么身外之物,整天的忙于生計,于是庶人沒有必要恪守“禮”的限囿。于是,條律之外,庶人不受權力階層的禮的束縛規(guī)約,這里的“禮”是“文革”時期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和革命道德倫理,便有了不小的自為的空間。權力的道德規(guī)范進入民間俗世,再加上刑又下庶人即女知青對房東老婆的吊打,日子就難過了。這就是青春中“盲目的惡”,少不更事,在別人的貧窮和卑賤上又踩一腳。女知青宋彤的結局是當別的知青都回城了,而她留了下來,嫁到了別的村子。她為什么留了下來?或許是不愿回北京,出于某種贖罪意識,無法原諒自己,又或許回不了北京只能留下成為一個農婦,這樣她將來會真正理解兩分錢對于一個鄉(xiāng)野農民來說意味著什么。
《彼時正年輕》中的主人公都是少年人,作者創(chuàng)作這些的時候也是正年輕,“年輕氣盛,年輕自然氣盛,元氣足”[2](自序),時代環(huán)境或者政治政策再怎么壓抑,都壓抑不住青春本身的活力,或者說,盡管這活力是被壓抑的,但是有總比沒有的好?!拔覀儸F(xiàn)在回過頭去看所謂‘知青文學’,多是無奈,無奈是中年以后的事,與青春不搭邊”[2],或許也和作者創(chuàng)作《彼時正年輕》時的年齡有關,其中的文章沒有“公子落難式的酸氣”,當然這種活力也不是“刻意夸張青春無悔式的天真”。青春的活力顯現(xiàn)在文中人物身上就是,在無聊艱苦的生活中自能讓青春呈現(xiàn)應有的一點色彩,
《天罵》中插隊女知青小玉平時的生活是簡樸甚至是艱苦的,“一天下來,說不上是累還是不累。躺在炕上,手麻麻的,腳熱熱的,胯酸酸的,炕硬硬的。”半夜無聊,走出去又回來,“沒有什么可看的,于是看燈”,因為油貴,于是熄燈。早晨起來抹了臉,又因為水金貴而沒敢刷牙。早上配著泡了一年的楊樹葉下飯,“以為像城里下鋪子賣的橄欖,嚼嚼就會回甜,于是低下頭嚼,很久很久,還是苦的,只得咽了”,盡管生活是這樣的,仿佛處處不能忍受,可是小玉還是能在這縫隙中尋到一些新鮮?!霸缟掀饋恚_門見山,心里覺得太行真是嫵媚啊。無非是石頭,卻有石頭的樣子,無非是山,卻覺得是真山”,能發(fā)現(xiàn)瞇著眼睛看太陽的豹子,妖嬈的野雉,從山頭滾下落在谷底的石頭,還有穿羊皮的牧羊人。讓小玉感到新鮮并且向往的還有村里當家女人每天清晨站在屋頂扯開喉嚨,“詛天咒地,氣勢雄渾,指斥爹娘”的天罵,而從中小玉明白了很多男女之事和生活的禁忌。后來小玉在村里嫁漢生子,生火做飯的時候便向往著屬于自己的天罵。我們可以認為這是知青初來乍到對一切都充滿新鮮感,但是也不能否認是青春的活力壓抑在小玉心中四處沖撞無處發(fā)泄的表現(xiàn)。深山里的生活清苦,而這種生命活力便成為唯一可以打破冷寂,使凝結的生命失衡而產生波動之美的動力。
《專業(yè)》中五個學生爭辯時表現(xiàn)出來的激揚勃發(fā)的姿態(tài)更顯出青春的活力。張王李趙林五個高三學生在文革之前都想考同一所大學,“非清華,即北大,整日雄心像鑰匙般拴在身上”,文革破了高考制度,來年上山下鄉(xiāng),這五人都到了一個村。每天忙完,聚在炕上,點上油燈,便是一番大討論,“談政治,論經濟,談論政治經濟學。講相對論,分廣義、狹義,題目都很大。理解不太相同,于是爭,站起來又坐下,下炕復上炕,聲振屋瓦,穿透墻壁引得鄭村的狗吠成一片?!鄙倌耆说木偸怯貌槐M,一天下來應該很疲憊,但是仍然有精力談論形而上的東西,并且“聲振屋瓦”,談到吵起來,鄭村所在地為雁北,“吝嗇之地。長寸草,以為可稼穡。穡時,瘦麥瘠粟,不稼也罷?!憋L起時,飛沙走石,是“半毛不毛之地”,物質生活是枯燥的,可這少年人之間的爭辯卻為整日的枯燥添了些樂趣。
《大門》中的男主人公面臨上山下鄉(xiāng),和朋友覺得插隊之后就沒機會看黃河了,于是當夜就去北京火車站扒車,在鄭州下了車,繞來繞去到了黃河邊,“因為景觀還不能符合心中之意,于是一路走下去”,決定在村里歇一下,第二天看黃河日出。他們對外在的世界存在一種沖動,可以為著自己的心之所向說走就走,大多數(shù)曾處于年少時的人都應該有過這種向往。奔涌的黃河,黃河上壯麗的日出日落,有著澎湃的美,這些景象也正應和著這些少年噴薄而出的活力和即將去廣大天地有所作為的雄心,哪怕后來才明白這一切愚弄了他們,但是當時的激動的心情是真實的。
這種表現(xiàn)各異而又混沌不明的活力是知青生活在物質、情感、精神乃至夢想都很虛無的狀態(tài)下,壓抑不住的生命能量尋求自然發(fā)泄的表現(xiàn),對我們認識知青生活豐富面影和多元形態(tài)是很有價值的,而在這方面,通常的知青文學提供的經驗并不多。
盡管阿城更多地被文學史當作 “尋根小說”作家被提及,但是如果將其放入“知青文學”這個框架中,其90年代出版的《遍地風流》中《彼時正年輕》是知青小說中值得探討但卻鮮有人關注的作品。它并不過分關注“知青”這個身份,而是將作為“知青”的他們看成普通的青年男女,他們并不因為時代的原因而缺少青春應有的色彩。青春的本質在每個時代都是一樣的,而時代的差異性使所在其中的人有了別樣的魅力。
《彼時正年輕》對知青青春的欲望、惡和生命活力的表現(xiàn),擺脫了通常“傷痕-反思”文學習慣從政治反思角度去抒寫的舊套,而以更加貼近青春、生命和自然人性的視角,以更具原生意味的細節(jié)感,展示了知青生活日常化的生存場景和多元化的生存形態(tài),為當代“知青”敘事提供了難得的文學經驗。
當然,筆者這篇文章也并不是要把阿城從“尋根文學”作家的歸屬中剝離出來再放入另一個框架,只是覺得對一個作家或者一部作品而言,他們的內涵是豐富且復雜的,不能因為文學史的經典化過程而淹沒了作品的探索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