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約翰·鄧恩詩歌的荒誕性與崇高美

農(nóng)結(jié)戀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約翰·鄧恩（John Donne，1572—1631），英國玄學(xué)詩的鼻祖。與伊麗莎白時期古典的詩歌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背離，鄧恩將當時新興的天文理論、數(shù)學(xué)知識大范圍地運用到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糅合成一種晦澀難懂、意象怪誕、表達樸素的詩風(fēng)，無怪乎十八世紀時轟轟烈烈的浪漫主義運動對鄧恩的詩歌不感興趣。直至1912年，赫伯特·格瑞厄森編輯的《約翰·鄧恩詩集》問世，世人有了重新審視鄧恩作品的平臺。1921年，艾略特發(fā)表書評《玄學(xué)派詩人》，一石激起千層浪，鄧恩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鄧恩詩中奇譎的想象、機智的論證，與當代的人們產(chǎn)生了某種心靈契合；意象的奇特、宏大以及陌生化的手法，也給詩歌蒙上了一層壯美的面紗。

一、與后世不謀而合的“荒誕”實踐

《簡明牛津詞典》（1965）“荒誕”（absurd） 這個詞有兩個定義：一是音樂的不協(xié)和；二是與常禮或禮儀不協(xié)調(diào)，在現(xiàn)代用法中，指明顯違背常理，引申為荒謬的、愚蠢的之意。存在主義哲學(xué)用這個詞語，揭露了世界大戰(zhàn)過后與戰(zhàn)場一樣荒涼破敗的人心，具有極強的反諷意義?！盎恼Q”消解了文學(xué)的宏大敘事、嚴肅意義，把所謂“虛無”拋進大眾視野。

令人訝異的是，三百多年前的鄧恩，就已經(jīng)寫出了“充分展示了其個體性和現(xiàn)代性，同時還展現(xiàn)了與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差異性”的詩歌，堪稱“出生在16世紀的現(xiàn)代詩人”［1］（43）。 鄧恩詩歌的荒誕性主要體現(xiàn)在意象的怪異丑陋、格律的創(chuàng)新自由、虛無的情感和人生體驗。

1.怪異丑陋的“奇喻”

初讀鄧恩的詩，最先映入眼簾、躍入腦海的必定是那一連串“奇喻”（conceit），Song and Sonet的第二首《歌》的第一節(jié)，列舉了七種不可能之事物：捉住隕落的星辰、讓人形草懷孕、回到過去、劈開魔鬼的蹄子、聽美人魚唱歌、躲避嫉妒的刺蜇、提升一個老實人的心靈。至此讀者還摸不著頭腦，詩人究竟要表達什么？直到我們看到第二節(jié)末尾：“沒見過/哪里有女人既真心，又美色”，才知道詩人是用這七種不可能之事物比作女人的真心難得，用“物盡”來達到表達的窮盡，頗似中國古詩“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奇特的比喻方式。

荒誕性還在于對美的重新認知，鄧恩有些詩還有贊丑的傾向?！蹲种i》里塑造了“眼睛長得小，嘴巴卻很大；雙唇白如玉，牙卻黑如墨；目光頗渾濁，人卻夠輕佻；濃發(fā)盡脫落，皮膚卻粗糙；面頰焦黃，頭發(fā)卻火紅”的弗拉維婭。詩人借助追求丑女來諷刺時人“筑基于美貌的愛情，似美貌速亡”，極盡戲謔。

諸如這樣奇特的比喻還有很多，名作《跳蚤》更清晰地看出鄧恩詩歌意象的怪誕。

光看這跳蚤，看看它體內(nèi)，

你拒絕給我的東西微乎其微；

它先咬了我，現(xiàn)在又咬你，

在這跳蚤里，我倆的血液混一；

你知道，這并不能夠叫做

一樁罪過，或恥辱，或喪失貞節(jié)，

可是這家伙不求愛就享用，

腹中飽脹兩種血混成的一種，

這，哎呀，比我們要弄的分量重［2］（121）。作為最接近人體的一種生物，跳蚤用來表達對愛人的親近已是新奇。在鄧恩的筆下，跳蚤將對方的血與詩人的血混融一體，象征著二人的結(jié)合，這個比喻和聯(lián)想可謂空前絕后了。在對方想要拍死跳蚤的時候，詩人又有話說：

住手，且饒過這跳蚤里三條命，

在其中我們近乎，更勝過結(jié)婚：

這跳蚤既是你和我，又同樣

也是我們的婚床，和婚慶殿堂；

父母怨，你不從，我們?nèi)韵鄷?/p>

隱居在這活的墨玉般四壁之內(nèi)。

出于習(xí)慣你總是想殺我，

但是，別給我這加上自我毀滅

和瀆圣——害死三命的三重罪孽［2］（121）。在這一節(jié)，詩人將跳蚤的“墨玉般”的肚子比作婚床和殿堂。跳蚤的丑與愛情的美，世俗與宗教，完美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鄧恩沒有用當時描寫愛情的“夜鶯”“玫瑰”“露珠”等美麗的老套意象，另辟蹊徑，用丑陋的意象襯托愛情的美，從而讓他的愛情詩多了一份深刻和真誠。

2.創(chuàng)新自由的格律

鄧恩不僅在意象選擇上拋棄了彼特拉克詩體的甜膩，在格律上也不同尋常。他的詩歌不同于文藝復(fù)興時期其他詩人。英國十四行詩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分為三個四行詩節(jié)和一個雙偶句，押韻格式為ababcdcdefefgg。在十四行詩之外，鄧恩經(jīng)常采用三行、四行、九行或十行一節(jié)的形式；押韻也根據(jù)詩歌內(nèi)容變化，具有很強的靈活性。且以 《旭日》（“The Sun Rising”）為例：

Busy/old fool，unruly sun，

Why dost thou thus，

Through windows and through curtains call on us?

Must to thy motions lovers’seasons run?

Saucy pedantic wretch，go chide

Late schoolboys and sour prentices，

Go tell court huntsmen that the King will ride，Call country ants to harvest offices;

Love，all alike，no season knows nor clime，

Nor hours，days，months，which are the rages of time［3］.這一節(jié)詩共十行，可以明顯看出押韻是abba cdcd ee。

又如《熱病》（“A Feaver”），每節(jié)四行，一共七節(jié)，韻為abab。

Oh doe not die， for I shall hate，

All women so， when thou art gone，That thee I shall not celebrate，

When I remember， thou wast one［3］.

隨意翻開Song and Sonet，這種例子比比皆是。盡管鄧恩的格律在當時并不符合格式，并因為詩歌不和韻律而獲得“應(yīng)當送上絞刑架”的評論，然而真正的詩并不會就此沉底，而是大浪淘沙地留在了詩壇?？吕章芍尉驮赋觯洪喿x德萊頓、蒲柏等的詩歌只需考慮音節(jié)，但是閱讀鄧恩必須權(quán)衡時間，并且“必須發(fā)現(xiàn)強烈激情下每個單詞的時間”［4］（30）；什克洛夫斯基提出“陌生化”理論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鄧恩的詩用陌生化的手法給了詩歌閱讀不同的體驗。

反對太過工整流暢的詩歌格式、華麗堆砌的語言辭藻和千篇一律的意象主題，鄧恩為英國詩壇掀起了一股清流。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格律的創(chuàng)新自由，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寬了鄧恩意象的選擇。

3.終歸虛無的感慨

談及荒誕，最明顯的一個特點恐怕就是虛無感了。加繆認為：“一旦世界失去幻想與光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為無所依托的流放者，因為他不僅被剝奪了對家鄉(xiāng)的記憶，而且喪失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和演員與舞臺之間的分離，真正構(gòu)成了荒謬感。 ”［5］（242）荒誕，本質(zhì)上說就是無意義的，因為這是沒有上帝、沒有人性、沒有對與錯的世界。正如希臘神話中周而復(fù)始地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每次無限接近峰頂，石頭就會重新滾到山底。多令人灰心沮喪！每個人的生活也正像推石，是不斷的輪回和厭倦。這種心態(tài)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尤為明顯。直至今日，身處和平年代，但我們面對一地雞毛的生活，荒誕感依然處處可見。

在“荒誕”這個概念沒有提出的時候，鄧恩就已經(jīng)進行了文學(xué)實踐。Song and Sonet的第一首《早安》本是一對戀人互道早安，但詩人一開始就說“所有的樂趣皆虛幻/假如說我曾經(jīng)見過哪位我渴念/且得到的美人，那只是睡夢中你的容顏”［2］（67），愛情的樂趣與離別永遠相伴。 即使是以寫艷情著名的鄧恩，雖然追逐永恒之愛，相信愛的存在，但也時常露出虛無的悲傷。如《夜禱》：

別的人，都從萬物中，汲取精華，

生命、靈魂、形神，從而得生存；

我，經(jīng)愛情蒸餾，則變成

一切的墳?zāi)?，即虛無。我們倆

?？蕹龊樗畞恚瓦@樣

淹沒了全世界，我們倆，我們每當

對身外之事表示關(guān)心時，就往往

變成兩團混沌；離別每每

抽出靈魂，把我們變成尸?。?］（127-128）。

鄧恩與妻子感情甚篤，詩中諸多“死亡”的描寫均可看作是離別。如這首詩，“愛情蒸餾”“哭出洪水”“抽出靈魂”等都是表達了離別的悲苦。《封圣》將因愛而死的悲壯寫得更徹底：“倘不能因愛生，我們可以因愛死/倘若我們的傳奇不適合墓碑和棺蓋/那將適合詩歌。 ”［2］（81）愛與死兩大問題是鄧恩畢生所系，“墳?zāi)埂薄疤摕o”“尸骸”等詞語的高頻使用，即使是動人的愛情，也不免染上虛無的色彩。

二、鄧恩詩歌的崇高之美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鄧恩身上的個人性與現(xiàn)代性十分明顯，其詩歌的荒誕意味也與后世產(chǎn)生了心靈感應(yīng)。那怪誕新奇的比喻，盡管現(xiàn)在讀來依然不免拗口突兀，但瑕不掩瑜，他常用有關(guān)科學(xué)的意象在今天理解起來并不陌生，并沒有后現(xiàn)代詩歌的光怪陸離的破碎之感。究其原因，鄧恩的詩始終沒有失去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人文之美和科學(xué)氣息，“天體”“宇宙”“黃金”和數(shù)字等意象的大范圍使用體現(xiàn)出鄧恩詩歌的崇高美。

“崇高”是一個很高的評價，因為沒有任何感性形式可以統(tǒng)攝它。正如康德所說，崇高關(guān)乎心靈的運動，調(diào)動想象力的運動，那有限的自然事物引發(fā)了我們無限的敬畏感，就是崇高。王慶衛(wèi)曾指出“荒誕是歇斯底里的崇高”，荒誕是理性視閾中的非理性變奏，但同時也以一種扭曲至極的方式表達了對冷漠世界的控訴，對世界是另一種極端的熱愛。鄧恩詩中的諸多丑陋、怪異的意象，除了荒誕，還能讓人感到對現(xiàn)實世界的超越。如《傷離別》中的一節(jié)：

我的行為將一如我現(xiàn)在的言辭；

極軸會動搖教訓(xùn)我，在我變卦前；

我一旦改變我的愛，心就將改變。

不，想想看，假如我欲望變冷漠，

天體就喪失運動，世界就喪失火［2］（36）。

極軸動搖、天體靜止、世界無火，這些極端而熱烈的意象被詩人用來形容伴侶離別之時的憂傷。讀者在讀的過程中，這些意象和情境就會不由自主跳進腦海，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來，多么壯觀而又驚懼的場景！諸如這類比喻在鄧恩詩中隨處可見?！稛岵　分兴澝溃骸澳愕拿溃八胁糠?，你本身/則是不可變動的天穹”；《空氣與天使》中他乞求：“你的愛可以做我的愛的天體”；《贈別：關(guān)于哭泣》中把愛人的眼淚比作地球：“每一顆眼淚/都長成地球，依照你形象的世界/直到你的淚與我的混合，淹沒/這世界，以源自你，我的天穹，融化的洪波”。天體的運動在人的想象中是難以把握的，天體意象的使用無疑令世俗之愛顯得更加神圣。

數(shù)字與時間也是鄧恩的常用表達。人類恒處時間中，切身體驗到時間的流逝與殘酷，但有限的時間仍可綻放出千年不敗的愛情之花。

淚水淹沒一百年，嘆息吹逝二百歲；

一千年之久，我既不思想，也無作為，

心無旁騖，一心一意都只念著你；

或者再過一千年，連這念頭也忘記［2］（167）。

如果說這些意象的使用表達的只是兒女私情，題在海明威《喪鐘為誰而鳴》篇首的那首“No Man Is an Island”可以看出鄧恩對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深切思考，且看第一節(jié)：

No man is an island entire of itself;every man

is a piece of the continent，a part of the main;

if a clod be washed away by the sea，Europe

is the less， as well as if a promontory were， as

well as any manner of thy friends or of thine

own were;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

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it tolls for thee［6］.

由大陸的相連聯(lián)想到國家的相連、個人的相連，詩人將人類的命運納入自己的時命之中，讓人醍醐灌頂。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為我，為每個人。世界是相連的，沒有人可以是一座孤零零的島嶼，每個人的死都會影響到自己?；蛟S因為這份悲憫，伊格爾頓才會稱玄學(xué)詩是“鬧著玩兒和嚴肅的結(jié)合體”。加繆在分析卡夫卡的小說時就曾說道：“在人類的狀況中，既有根本的荒誕，又有無法改變的崇高，這是一切文學(xué)的老生常談。 ”［7］（152）

從自我、感性、世俗的個體具象，縱深至普遍、理性、神圣的情感路線，鄧恩營造了闊大、壯美的詩歌境界，構(gòu)筑了一個從現(xiàn)世躍升至彼岸的精神世界。

鄧恩的詩歌有實踐和理論支撐。麥哲倫首次環(huán)球航海證明了地球是一個球體，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科技的發(fā)展與進步向世人宣告天外有天，人們開始認識到宇宙的廣袤。而賦予他詩歌以生命的，是鄧恩對人類苦痛歡欣的共通感。與鄧恩時隔三個世紀的約瑟夫·布羅茨基，1987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面對俄國社會的黑暗，在《獻給約翰·鄧恩的大哀歌》這首感動人心的緬懷曲中，將“崇高的聲音”這一殊榮頒給鄧恩，贊揚他“你竟能完成/穿越激情穿越罪過的更高的飛翔”。

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審視，鄧恩的詩歌說不上有多讓人震驚，也并非每一首詩都能“詩成泣鬼神”，但其驚人的才智、詭譎的比喻和樸素的詩風(fēng)，對人類命運的思考，在幾百年之后依然能觸動人心。

鄧恩曾有一首小格言詩《晦澀作者》，誰曾想到，這首詩竟是他命運的讖語。

菲羅，十二年用功，一旦被讀懂，

不免沮喪；他何時才會令人信？［2］（194）

這位以晦澀難懂著稱的詩人如今終于被人讀懂、被人信服了。金子會有被埋沒的時刻，但此刻及未來，他在英國詩史上的地位或許不能再被輕易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