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沁冉
巴金出生于四川成都一個官僚主義大家庭,優(yōu)渥的家庭條件為巴金的文學道路提供了良好的物質基礎。在“五四”之前,巴金就已經接觸到俄羅斯文學,并在廣泛閱讀的過程中逐漸確立了他的信仰和文學道路。巴金曾說過,亞·赫爾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和高爾基等俄國作家是他的老師,并認為自己的作品“或多或少地存在著這些作家的影響”。無論是早期的無政府主義,還是后期逐漸成熟的現(xiàn)實主義,巴金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都深受俄羅斯文學影響。從“五四”時期的浪漫激昂到后期的深沉憂郁,巴金完成了從革命英雄悲劇到小人物悲劇的表達轉變,對人性的展示和悲劇性的探究也更加深刻。這個轉變既有外在環(huán)境的推動,也有內在思想的潛移默化。
《寒夜》從汪文宣的視角出發(fā),以汪家的分崩離析為切入點,揭示了黑暗社會和人性的冷漠與悲哀是導致小人物的悲慘命運的最大推手。令人驚奇的是,在俄羅斯文學史上,有一部作品無論從題材、人物還是所蘊含的內在思想都與《寒夜》有一定的相似之處,那就是果戈理的《外套》。巴金在《談〈寒夜〉》中談到,自己曾看過由《外套》改編的同名電影??粗⒖ɑぐ褪R奇舍,腦中便“想起了我的主人公汪文宣,一個患肺病死掉的小公務員”[1]。雖然汪文宣和阿卡基身處不同的國度,在不同的困境中掙扎,但最后的結局卻是驚人的一致。本文旨在通過比較兩部作品,探討兩部作品在描寫悲劇人物形象方面的異同。
文學作品中的悲劇人物大都性格怯懦,在生活的壓迫下苦苦掙扎。但除此之外,《寒夜》和《外套》中還有許多細節(jié)設置也十分相似,如巴金和果戈理都塑造了一個受壓迫“無抵抗”的小人物形象。
阿卡基和汪文宣的社會背景相似,二者都在緊張的社會環(huán)境中擔任抄寫文稿的公務員。阿卡基身處尼古拉反動統(tǒng)治下的俄國彼得堡,農奴制度的腐敗壓迫著人們,白天冷漠、麻木的社會氛圍和夜間奢靡喧鬧的狂歡形成了極與極的強烈對比。在這種社會氛圍下,既不圓滑也無出眾能力的阿卡基則成了人人皆可欺辱的笑柄。汪文宣則生活在20世紀40年代中期的重慶,外有日本帝國主義的野蠻侵略,內有國民政府的專制壓迫,每個人都處于高度緊繃的精神狀態(tài)。
果戈理喜歡在細節(jié)上暗示人物的命運走向。從一開始,阿卡基就注定是一個卑微而悲慘的人。在俄羅斯教堂日歷中,“阿卡基”為“恭順”(смирный)的意思[2]。除了軟弱猶疑的性格,果戈理還給了阿卡基一副不討喜的外貌,甚至連他的姓氏“巴施馬奇舍”也表示俄語的“鞋”,暗示阿卡基就像“鞋”一樣任人欺凌和踩踏。即使同事們編派他,把他和房東阿姨的關系當作笑料,將紙屑撒在他頭上,阿卡基也不曾反抗,最多也不過嘟囔一句“別這樣,你們干嗎欺負我”[3]。美國學者愛普施坦認為,在整個俄羅斯文學中也找不到比阿卡基更卑微的小人物[4]。但就算是如此卑微的阿卡基,也有自己的堅守。當新外套被搶走而投訴無門時,阿卡基第一次試圖反抗:“斬釘截鐵地說他必須親自見到局長本人,他們沒有權攔不讓他進去,他是從部里來的人”,并且“他還說要告他們的狀,到那時候就知道他的厲害了”[5]。雖然這次的反抗以失敗告終,但是這種反抗情緒在阿卡基死后爆發(fā)了出來。他的靈魂在橋頭游蕩,搶奪行人的皮質外套,最后揪住了那位大人物的衣領怒斥道:“??!總算找到你了!總算那個,把你的領子抓住了!我要找的就是你這件外套!”[6]靈魂本是縹緲弱小的,但失去精神寄托的絕望、悲憤反而使這個小人物的靈魂擁有異常強大的力量。后期的歇斯底里和前期的懦弱壓抑形成對比,果戈理以諷刺喜劇的筆調、夸張荒誕的敘事手法,寫出了阿卡基的悲哀與可憐。
相比前后情感具有強烈反差的《外套》,《寒夜》始終是較為一致的灰色敘事色調。和阿卡基一樣,汪文宣也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同樣做著一些無聊的抄寫工作,受到同事的嘲笑、上司的冷眼而在心里憤憤不平。然而,與阿卡基的狂熱不同,汪文宣極度厭惡抄稿的工作。他曾經躊躇滿志想為振興中國教育事業(yè)作貢獻,可是戰(zhàn)爭打破了他的希望。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痛苦枯燥的內容,一切都和他的理想背道而馳。在無法改變當前狀況的情況下,他放棄反抗,選擇忍受一切。就像阿卡基想到厚呢子的新外套時,連節(jié)衣縮食的困難也變得可愛,“甚至性格也堅強多了”。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無論是新外套還是幸福美滿的家庭都不屬于他。除了順從于理想破滅的現(xiàn)實困境以外,面對家庭和愛情的壓迫,汪文宣也秉持著“不抵抗”的態(tài)度。
汪文宣的唯一愿望就是和曾樹生相攜一生,但曾樹生選擇離開時他沒有挽留。矛盾的思想貫穿了汪文宣的一生,表面上他總是默默忍受一切,內心卻始終處于一種掙扎的狀態(tài)。他意識到屈辱,卻無力反抗;想要爭取,卻膽怯退卻。當銀行經理追求曾樹生的時候,他既嫉妒又氣憤,卻因貧窮和自卑而不敢阻止?!澳莻€年輕男人在準備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嗎?可是他自己呢?他又有什么禮物送給她?”[7]巴金擅長通過小家的縮影來投射整個社會,在這個小社會中,汪母代表著封建傳統(tǒng)思想,曾樹生代表自由開放的新思想,在兩者間無法取舍的汪文宣則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小知識分子悲劇形象——既接收新思想又向傳統(tǒng)妥協(xié),最終被黑暗的社會所吞噬。
當生活的希望被摧毀、內心的需求被剝奪,自我的精神被逼到極致時便產生了異變。巴金和果戈理用汪文宣和阿卡基的悲慘命運,斥責黑暗世界對小人物趕盡殺絕的丑惡行徑。
《寒夜》和《外套》中存在兩個世界——以人的外在交流為主的現(xiàn)實世界和著眼于心理的內心世界,兩部作品都表現(xiàn)了小人物在兩個世界的不斷沖突下所產生的“活死人”的扭曲形象。在生活的強壓下,他們的精神空間不斷縮小,最后失去自我,找不到生活樂趣和生存意義。肉體雖然活著,靈魂卻早已死去。
《寒夜》中,汪文宣始終在“活著好”還是“死了好”之間徘徊。他因自身地位的卑微而痛苦,但更令他痛苦的是,他無力改變現(xiàn)況。為擺脫病態(tài)的心理和病痛的身軀,他試圖通過“死”來求得解脫,卻承受了更大的痛苦。汪文宣像一只驚弓之鳥,高度敏感又極度自卑,總是胡亂猜測周圍人,認為他們對自己有所不滿,甚至連上級輕聲咳嗽時也擔心是否領導在怪罪自己。對待感情,他同樣猶豫不決。他想將樹生找回來又沒有勇氣,好奇和樹生一起走進咖啡廳的男子是誰,卻怕讓樹生難堪、讓自己難堪。貧窮將他從曾經滿懷熱情和夢想的青年變成了一個畏首畏尾的人。
和汪文宣為家庭和愛情所困不同,于阿卡基而言,生活的全部意義就是抄文稿,只有在工作時他才有感情。阿卡基沒有任何消遣,也沒有任何朋友,下班后還是抄抄寫寫,死后留下的遺物也不過一束鵝毛筆、一刀公文白紙。貧窮的生活、低下的地位而招致的壓迫和嘲諷不斷傷害著阿卡基,許多研究者認為他是在這種生活環(huán)境中變得麻木,甚至因為過于麻木而從未意識到自己的屈辱地位。但或許還有一種可能,阿卡基只是無力反抗,所以把自我封閉作為保護自己的手段。他把謄抄文稿作為自己生命存在的集中體現(xiàn),更是作為一種逃避現(xiàn)實建立自己“烏托邦”的方式。比起虛偽又冷漠的“人”,一成不變的文字更能讓他安心,文字的世界里沒有惡意的嘲弄、沒有物質的窘迫,一切都是平等的,這也是當時社會底層人民的寫照。他們無力反抗,只能主動用這種麻木麻痹生活的痛苦,把所有的渴望和美好隔絕在外。
如果說過去的阿卡基只能感受到世界的黑暗面,是封閉自我的“出世”狀態(tài),果戈理則用這件外套象征著阿卡基的“入世”——它將阿卡基與令他驚恐的外在世界隔絕,給予阿卡基安全感,使他感受到了喜悅和尊重,所以外套被搶之后,阿卡基再一次跌回滿是惡意的現(xiàn)實世界,他的精神世界徹底崩塌了。
阿卡基和汪文宣的悲劇根源都來自于扭曲的社會,反過來,從他們的內心世界來關注外部世界可以看到,社會環(huán)境也是扭曲病態(tài)的,壓迫社會底層人民的行為被漠視甚至合理化,正是它的不合理之處。這種具有諷刺意味的現(xiàn)象,暴露出的是社會血淋淋的“吃人”悲劇。汪文宣和阿卡基就像一株雙生花,一個渴望家庭,一個自我封閉,拼盡全力向兩個方向生長,卻無法擺脫孤獨的根源,最終走向了同樣的悲劇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