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騫
“在波蘭尼(Michael Polanyi)那里,‘批判哲學’這個詞和一般通常的用法不完全一致,指的是自笛卡爾以來的那種貶斥信仰、傳統(tǒng)、權威,推崇批判、懷疑的整個哲學傾向。”[1]理性批判階段對信仰傳統(tǒng)權威的一味的、徹底的批判使科學發(fā)現(xiàn)活動造成了被動的作用,對于波蘭尼而言,這項工作更多是糾偏和揚棄的過程。他對科學發(fā)現(xiàn)中出現(xiàn)各種假設之后被否定到修正再到被提出最終趨于合理的過程進行了理性的分析,又以“個人知識”為理論背景,對科學發(fā)現(xiàn)問題在哲學維度的思考提出了獨特的見解。
波蘭尼哲學的主要思想目標是對客觀主義的知識進行全面分析和揚棄,進而建立“個人知識”的理論基礎。在波蘭尼個人看來,客觀知識大多是非個性化的、普遍性的,是人類自身對自然社會的異化理解。作為認識論的基本觀點,客觀主義在近代西方長期占據(jù)著主導作用。一直以來,客觀存在像一枚郵戳蓋在人們的思想之上,形成認知和觀念,所以,我們認為客觀實在就是這樣,沒有其他。這種實在的認知被我們毫無保留的1:1復制粘貼,對于每個人的個體差異毫無保留地舍去,這是一種機械的邏輯的認識。
笛卡爾、萊布尼茨等人的科學發(fā)現(xiàn)活動都試圖尋找極其嚴格的邏輯推理規(guī)則,他們所倡導的都是與個人無關的、普及的邏輯規(guī)則,他們的科學理論以及科學思維是完全的、程序化的,并且是可經(jīng)演繹而計算得來的。
實證主義繼承了近代經(jīng)驗主義的衣缽,提倡通過觀察而獲得相對穩(wěn)定可靠的客觀經(jīng)驗材料,運用某些歸納原則建立起經(jīng)驗與經(jīng)驗之間的“恒常關聯(lián)”,完全拒斥超越經(jīng)驗的形而上學理論,毫無疑問是客觀知識發(fā)展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
波蘭尼《個人知識》中的科學知識以“客觀知識”為綱領,其認知的客觀性來自兩方面:一方面,知識的獲得完全是對客觀實在的實在反映,即用客觀性定義普遍性;另一方面,所有知識的獲得過程和獲得知識的能力都是普遍的,與個人差異和天賦差異無任何關系。這種思想的存在與康德哲學不無關系。波蘭尼在《個人知識》中用客觀狹隘的觀點去定義普遍,用普遍懷疑懷疑一切。在筆者看來,波蘭尼的《個人知識》就是對理性批判中普遍懷疑原則的揚棄。
未經(jīng)檢驗的認知的普遍性和懷疑的普遍性意味著,認知主體、認識過程、認識結果(即知識)都是非個人化的和固化的認知和知識。個性化的知識由于加入了個人具有的情感、傾向、信念、直覺、天賦、文化背景、甚至是心理活動等因素,在客觀主義看來是完全不可靠的。那么,知識的“普遍性-客觀性-必然性-可靠性”與“個人性-主觀性-隨意性-虛假性”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分化。
波蘭尼的思想并不是對批判和普遍性認識的完全摒棄,而是揚棄的糾偏,相信對于知識是客觀的、普遍的和可靠的是人們固有的認識。波蘭尼思想就如何與客觀性、普遍性和客觀性強相關聯(lián)架構了其“個人知識”思想綱領建立的基本框架。
波蘭尼《個人知識綱領》中說道:“任何認知都涉及特定的、具體的認知個體,而不是僅僅涉及某種抽象的、具有相同認知能力的認知主體的類別?!盵2]認知過程不是預設了某種非個人的純然中立的認知機器,而是具有情感、意志、傾向的既有知識框架、特定認知、特定認知環(huán)境等個人因素的生物認知體人。
個人知識與客觀知識建立聯(lián)系的方式是怎樣的呢?波蘭尼認為,個人知識首先是有客觀知識的地位的,雖然在科學活動中,科學家是個體獨立的參與科學活動,但個性化的知識與客觀實在世界的實在是相互關聯(lián)的。波蘭尼認為:“由于認知知識活動與隱藏的實在建立了聯(lián)系,在這種意義上認知活動實際上是客觀的。”[3]對于科學實在論的方面,波蘭尼顯然是溫和的。作為一名科學家,顯然他有“健全的實在感”,感受到實在對科學發(fā)現(xiàn)的基礎作用以及引領作用,與徹底的形而上學的觀點是分離的。在這一點上,他與波普爾的“逼真性”理論和皮爾士的“真實之物”理論是十分類似,即知識是朝向實在,而非僅僅是符合當下的實在;知識的漸進和逼近真理的觀點與個人知識和客觀實在的融合與康德的實踐哲學的個人立法和普遍立法也十分相似。在我們面對客觀實在時,有必要且十分有必要提出我們認為是真的知識。也就是說,在宣布個人知識時,中間一定也帶有普遍性的宣布客觀知識。波蘭尼想要提出的并不是無情的對精確的、形式化的科學徹底否定,只是在哲學的維度上闡明,在精確科學的產(chǎn)生、運用、創(chuàng)新過程的背后有更多的個人因素。
波蘭尼在宏觀綱領的基礎之上,從各個維度的互聯(lián)互通上對“個人知識”的內涵也作了精準描述。第一,精確科學體系的運用離不開個人的參與。這一觀點指科學規(guī)則能夠在形式上得到制定,并能夠接受經(jīng)驗的檢驗,牛頓經(jīng)典力學中的“拉普拉斯之妖”最能體現(xiàn)這個觀點,即向絕對的超然和中立予以完全的確定。然而,波蘭尼認為,在科學家進行科學實驗的活動中,對實驗數(shù)據(jù)的獲取、篩選、理解和運用都絕非是中立的,其中都滲透著個人環(huán)境和背景的預設,波普爾的“理論滲入觀察”也是這樣認為的。第二,精確知識的運用離不開個人化的技能和技藝。就像學習騎自行車一樣,人們通過大量長期的練習最終掌握了復雜的技巧,從而學會了騎行,但是卻無法對如何使自行車保持平衡的原理給出精確的理論說明。又比如,研究生學習階段,學習知識不僅是對學習規(guī)則的難以言傳地遵從、信任、模仿和領會。除此之外,學生會不自覺學習導師的做事方法、做人原則等非知識范疇,這種“魚”與“漁”的關系,是師徒關系而非簡單的師生關系。第三,人類與動物最大的區(qū)別就是語言的學習和創(chuàng)造能力。與動物相比,人類在天賦方面其實是處于絕對劣勢的。有些動物自出生就擁有在大自然立足的本領,像鳥兒用于飛翔的翅膀、魚兒在水中自由嬉戲的鰭等。而人類呱呱墜地之時卻什么都沒有,一切都要從零開始。人類可以在地球成為霸主,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語言這個中介工具。人類可以通過語言將前人的發(fā)現(xiàn)傳承到下一代,并在此基礎上加以完善,這就是語言作為符號的重要作用。另一個重要的能力就是理性思維的作用。在波蘭尼看來,理性思維和語言功能是同等重要的,甚至在語言之下還有大量的非語言、非理性的思維的知識的存在。對于同一件事情,一些人知道這個事情該怎么做,并能把它做成功,而一些人卻不能,但能做成功那部分人卻說不出成功的普遍內容是什么,這被稱為某種不能稱為知識的認知能力。如波蘭尼所說:“你知道的永遠比你說出的多得多?!盵4]波蘭尼認為:“我們的一切知識在根本上都具有默會性而我們永遠不能說出所有我們知道的東西,由于意義的默會性,我們也永遠不能完全知道我們所說的話中暗示著什么?!盵5]對于這種現(xiàn)象,波蘭尼從兩個方面進行了論證。一方面,波蘭尼從格式塔心理學的角度進行了分析,即附屬知覺和焦點知覺。一件事情或是某個物件在我們的焦點之中,我們能夠非常清楚看到存在于我們的焦點知覺之中,但其實還有大量的意識層面不曾察覺的細節(jié)處于我們的附屬知覺之中。學習騎自行車時,我們知道自己正在馬路上騎行,但我們并不能意識到還有大量活動正在同步進行,如肌肉的記憶對車輛的控制、視覺信息的處理用于躲避路障。我們并不能在大腦的意識層面清晰意識到這些細節(jié),甚至我們并不能用語言清楚描述表達出來。另一方面,波蘭尼從物種起源及生物進化的維度進行了解釋。物種從低等級向高等級進化,物種在低級階段就已經(jīng)具備了感受性和內驅能動性,進而到高級階段擁有各種感知能力和信息處理能力,這是意識層面認知能力的基礎和前提。簡而言之,就是“日用而不自知罷了”。在這里,波蘭尼并沒有運用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進行分析,說明波普爾本人還是一名科學家。第四,認知活動有個人情感因素的成分。波蘭尼在《個人知識-朝向后批判哲學》中寫道:“種種科學熱情不僅僅是心理上的副產(chǎn)品,他們是據(jù)有邏輯功能的,他們給科學提供一個不可缺少的因素?!盵6]波蘭尼絕非是一個時代的功利主義者,他不是從知識的有用論去理解知識的性質,而是將知識理解作為對求知熱情的欲望滿足,是一種更寬闊層次的運用。第五,個人化的知識可以通過默會共享成為社會共識。個體在社會中的默會知識并不只局限于個人當中,是于整個社會當中的各個成員共同分享和建立的,除了共同認知的知識和常識,默會知識的共享同樣是人們進行交流的基礎,在情感方面尤為明顯。例如:人與人之間的擁抱是一種無言的交流,彼時彼刻,雙方無需多言,只需深情相擁就可得到極大的滿足感。這種無言的行為是社會組織、社會價值存在的前提條件并使人與人之間形成網(wǎng)絡。第六,知識當中總會無可避免的存在不可懷疑、不可批判的個人預設。在普遍知識之下,含有大量的隱形因素,并且以個人因素參與為主。雖然批判的力量可以根除不切實際的幻想,然而,純粹的普遍懷疑最終只能指向虛無主義,其觀點是沒有立足之地的。其實,懷疑主義對自身的反省暗含的是某種信念對顯性的批判。波蘭尼認為:“我們接受并存在一個預設的框架之下,就可以被認為是寄居在其中,如同我們的靈魂寄居在自己的軀體之下。”[7]我們誰能說得清楚是軀體對靈魂的驅使還是靈魂對軀體的驅使?第七,知識是對每個人的寄存行為。個體接受某個知識體系就是接受了其特定的思維方式,是對自己于其他思維方式的自我決斷。我們如何接受一種徹底的思維方式?通俗理解,就是將個人“生命”像飛蛾撲火一樣完全投入信仰思維方式之中。個人知識就是這樣一種寄托行為。
人們對理論的批判和知識的學習是自我進化的過程,無論接受哪種知識,都是依靠個人的默會知會去接受它。誠然,普遍知識的學習必不可少,但普遍知識的形成并不是個人知識的全部,而是多個個人知識的匯集,如果我們只是機械地、形而上學地學習和理解知識,最終只會成為毫無用處的邏輯機器和形式機器。
對于信念、權威等問題,波蘭尼的批判思想與伽達默爾達思想幾乎達成了某種默契,二者都向著詮釋學維度發(fā)展。眾所周知,西方哲學的兩大傳統(tǒng)英美分析哲學和大陸哲學在長期的分離之后,在20世紀50年代以后開始出現(xiàn)了相互融合的走向。實際上,波蘭尼思想中更多的是對原有科學哲學思想的挑戰(zhàn),雖然他提出的挑戰(zhàn)并不像費耶阿本德式的“怎么都行”那么無畏和徹底。但波蘭尼“個人知識”綱領中關于緘默知會理論、科學技術與社會、科學發(fā)現(xiàn)活動等的理論,都是與詮釋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學科的交叉,這無疑對科學發(fā)現(xiàn)思想向后批判時代的轉向提供了多路的分支。在此過程中,波蘭尼在科學哲學發(fā)展的過程中所處的歷史地位是不可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