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麗
(東北師范大學 中國赴日本國留學生預備學校,吉林 長春 130117)
眾所周知,日本近代的學校教育以“教育敕語”(1)日文為“教育ニ関スル勅語”。為綱,在大力培養(yǎng)“皇國忠民”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思想的指導下,為日本培養(yǎng)了數(shù)以萬計的絕對效忠天皇的戰(zhàn)爭炮灰亦是不爭的事實。因此,關于日本昭和天皇和天皇制的去留問題,在二戰(zhàn)剛剛結束的日本成為街頭巷尾一個熱議的話題。以美國麥克阿瑟為聯(lián)盟的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對是否保留日本昭和天皇和天皇制的問題也十分慎重,甚至在美國國內還組織了一大批專家和學者們專門研究日本二戰(zhàn)結束后要應對的各種問題,特別是日本天皇和天皇制等問題。
南原繁認為日本的天皇和天皇制與日本的舊教育體系和教育理念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日本一步一步地走向侵略中國和亞洲其他各國的道路并陷入戰(zhàn)爭的泥潭無法自拔,實際上與日本的學校教育在天皇“教育敕語”指揮棒下培養(yǎng)了大批的“皇國忠民”有著必然的因果關系。在南原繁看來,“建立在神話和蒙昧意識上的天皇制國體論,無疑是導致這場戰(zhàn)爭的精神病源”。(2)韓東育:《兩個“八·一五”》,《讀書》2006年第11期。因此,南原繁在戰(zhàn)前與戰(zhàn)后堅決主張日本天皇退位。
1890年2月,在日本政府的一次例行行政會議上,全體與會者一致同意上書天皇,請求天皇賜予關于國民道德方面的“箴言”。時任日本首相山縣有朋即刻命令文部大臣芳川顯正編纂此“箴言”,其后幾易其稿,于1890年10月30日,經過日本內閣全體成員傳閱、同意后,以“天皇個人關于道德和教育等相關的意見,通過儒教主義與立憲主義相混合的文本形式,作為天皇的御意,超越法規(guī)地直接上升到國民道德的層面上的‘敕語’(3)在此指日本天皇的語言。便出籠了,并且還產生了被強制執(zhí)行的后果?!?4)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東京:中央公論新社,1999年,第56頁。這也是日本明治政府以德國為先例,推進近代化的立憲主義與天皇近旁的儒教主義相結合的結果使然。由此,日本近代最重要的統(tǒng)治日本國民教育的官方文本文件,統(tǒng)領日本近代學校教育的“教育敕語”便如法炮制、應運而生了。自此,在日本近代的學校教育過程中,“教育敕語”在學校教育中發(fā)揮了絕對的至高無上的引領性的作用,成為日本國體教育的基礎綱目。與此同時,日本文部省還明文規(guī)定:日本學校的各項慶典儀式活動以及小學節(jié)假日的有關活動中均要向“御真影”(5)指日本天皇和皇后的肖像照片。行鞠躬禮禮拜,同時要舉雙手過頭頂高呼“萬歲!”;校長要雙手捧讀“教育敕語”對教職員工和學生們進行訓辭;各級學校舉辦活動時還要升國旗、合唱國歌等等。日本文部省通過如此這般的法定儀式“讓學生們在這種神秘的儀式和宗教的氣氛中,下意識地不知不覺地掌握并領會‘忠君愛國’‘滅私奉公’的“護國”精神。在學校教育中,如此重視慶典活動儀式的重要性,是其他各國教育史上史無前例的,此舉也使日本近代化給予的傳統(tǒng)定型化了”。(6)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58頁。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從1920年至1930年,日本軍部逐漸加強了對學校教育政策、行政改革、學校以及教育等各方面的管理。日本軍部為了加強對教育政策的監(jiān)管于1924年設置了“文教審議會”、1935年11月又成立了“教育刷新評議會”、1937年12月成立了“教育審議會”等管理機構,開始任命軍部的要員為學校的高層管理人員并派往各所大學、中學和小學。1913年根據(jù)日本貴族院的建議,在文部大臣下面建立了“教育調查委員會”,時任日本首相的陸軍大將寺內正毅于1917年成立了由他親自負責監(jiān)督下的“臨時教育委員會”?!芭R時教育委員會”發(fā)起之日,首相寺內正毅惶城惶恐地接受了日本天皇敕令,他在演講中指出:“雖然教育之路是多樣化的,但是,國民教育的要務即是更加全面、徹底地貫徹‘教育敕語’的精神,培養(yǎng)具有護國精神的‘忠良的臣民’。同時,我希冀實施實科教育的同時也要重視傳授‘國家致富的淵源’,教師們應避開那些空洞的理論說教,重視傳授實用的技藝(7)山住正己:《日本教育小史―近·現(xiàn)代―》,東京:巖波書店,1992年,第91、92頁。?!?1937年7月,日本文部省在“教育刷新評議會”的下面又增設了“教育局”,其后又連續(xù)發(fā)動了“教學刷新”“國體明征”等多項運動。“教育審議會”則以“煉成遵守皇國之道的國”(8)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146頁。為學校教育的指導理念,于1938年規(guī)定“青年學?!北仨氝M行與上述教育理念相關的內容,而且,作為教育義務還要傳授國體方面的相關教育內容。其后,又創(chuàng)建了全面培養(yǎng)“皇國良民”為宗旨的所謂的“國民學?!?。
日本文部省下屬的“文部思想局”根據(jù)“教學刷新評議會”答辯會的內容發(fā)行了《國體的本義》宣傳冊,“文部思想局”還通過學校、社會教育團體等機構向全國開始大量地分發(fā)此書,5年間一共發(fā)行了103萬冊。書中大量地引入了日本古代的兩部史書“記紀神話”(9)日本古代兩部歷史書名《古事記》《日本書紀》,大多都是日本古代的傳說、神話,很多都沒有客觀或者科學依據(jù)。和日本古典書籍中的諸多內容,并隨意地對日本國體進行了為我所用的恣意添加、說明和引用。更有甚者,在此宣傳冊中還強調:“我國以皇室為宗家供奉,自古以來以天皇為尊,唯君民一體之大家族。故而,為國家繁榮效力即是奉仕天皇之昌盛。為天皇盡忠奉仕,即是愛國謀求國之繁榮昌盛。不做忠君,則無法愛國,不愛國,則無忠君?!?10)山住正己:《日本教育小史―近·現(xiàn)代―》,第126頁。日語原文:“そもそも我が國は皇室を宗家とし奉り、天皇を古今に亙る中心と仰ぐ君民一體の一大家族國家である。故に國家の繁盛に盡くすことは、即ち天皇の御栄えに奉仕することであり、天皇に忠を盡くし奉ることは、即ち國を愛し、國の隆昌を図ることはほかならない。忠君なくして、愛國はなく、愛國なくして忠君はない?!钡葒w的觀念。日本“臨時教育會議”又再次打出了“國體明征”的訓誡教育,赤裸裸地想把全體接受教育者甚至全體國民都培養(yǎng)并灌輸成忠君愛國、為國獻身的“忠皇良民”的企圖昭示于天下。
1939年5月,日本昭和天皇發(fā)布了“賜青少年學徒敕語”,大意是“為了國家昌盛長久,爾等青少年學徒重任在肩!”(11)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150頁。日本天皇赤膊上陣動員學生們要為國家和戰(zhàn)事而英勇獻身?!百n青少年學徒敕語”發(fā)布之日,“日本天皇親臨皇宮前面的廣場,視察了由中等學校以上1800所學校的32500名學生代表組成的武裝行列的行進表演,此舉暗示了日本教育改革今后的方向,也證明了日本天皇對二戰(zhàn)前日本教育的指引作用和責任?!?12)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151頁。其后的“學徒動員”和“學徒出陣”也都是日本內閣征求昭和天皇的同意后才發(fā)出的動員令。筆者認為日本昭和天皇此舉暗示了當時日本學校教育方向的大逆轉,也用鐵一般的事實佐證了日本天皇“賜青少年學徒敕語”對二戰(zhàn)前日本學校教育的導向作用和將日本拖入戰(zhàn)爭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親眼看見弟子們被一個一個地趕上戰(zhàn)場的南原繁深知“教育敕語”體制下的日本舊教育制度給日本國民所帶來的深重災難。1945年9月5日,在日本貴族議會的憲法會議上,南原繁提出:“希望政府在研究新憲法提案的基礎上,能尋求到符合新憲法精神、培養(yǎng)新國民教育體系的理念和方法,并用新的政令將‘教育敕語’取而代之。”(13)南原繁:《民族の獨立と教育》,《南原繁著作集》第八巻,東京:巖波書店,1984年,第184頁。由此可見,南原繁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思考后極力主張戰(zhàn)后的日本必須要進行各項教育改革的。在南原繁和“教育刷新委員會”的委員們共同努力下,日本教育改革的各項措施在二戰(zhàn)后的日本教育改革中逐步得以實現(xiàn)。1946年5月,日本政府廢除了“教育敕語”,標志著日本二戰(zhàn)前“忠君愛國”的軍國主義涉足學校教育的壽終正寢,昭示著日本二戰(zhàn)后公平、民主的學校教育“步入世界公民的教育”(14)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151頁。行列的嶄新時代。
1947年3月,日本政府公布的《教育基本法》《學校教育法》等一系列教育基本法規(guī)的正式實施是二戰(zhàn)后根據(jù)美國教育中“民主、平等和地方分權”等基本精神制定并得以實施的。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二戰(zhàn)后由于《教育基本法》和《學校教育法》等一系列教育法規(guī)的頒布與實施,才使二戰(zhàn)后的日本學校教育快速地步入與世界先進國家同步的軌道,也從根本上徹底地鏟除了“戰(zhàn)前日本天皇‘教育敕語’國家主義教育理念,肢解了培養(yǎng)大批‘忠君愛國’的極端國家主義教育體制,使二戰(zhàn)后的日本教育迅速地跨入了以民主、平等和地方分權為特點的世界教育領先的行列”。(15)盧麗:《南原繁“戰(zhàn)后體制構想”之教育觀》,《外國問題研究》2017年第2期。
1946年元旦,日本昭和天皇發(fā)表了“國運振興之詔書”,亦即通常人們所說的“人間宣言”。詔書中天皇申明是“人間天皇”是人不是神,在當時起到了不小的轟動效應。南原繁在《訪談錄·南原繁回顧錄》中提及他在1946年《天長節(jié)(16)日本四大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日本天皇誕辰的節(jié)日,1868年日本明治元年時制定了此節(jié)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改稱為“天皇誕生日”,現(xiàn)在為日本法定的休息日?!诩o念慶典的演講》時回憶到:“紀元節(jié)(17)日本四大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日本明治以后,以神武天皇即位之日的2月11日作為慶祝節(jié)日,現(xiàn)在改稱為“建國紀念日”,現(xiàn)在為日本法定的休息日。之后不久,迎來了日本戰(zhàn)后4月29日的第一個天長節(jié)。在此以前日本天長節(jié)的各種慶典活動就是圍繞著‘御真影’(18)在此指從前日本“天長節(jié)”搞慶典的時候,所有參加者都要對日本天皇的畫像或者照片行鞠躬禮之類的規(guī)定。進行的,即要向天皇的照片禮拜后才能進行天長節(jié)的慶典活動。但是,今年的1月份,天皇自身否定了他的神性,正式宣布自己是‘人間天皇’(19)在此是指日本天皇從此成為普通人的天皇。。在此意義上,我國從此有了新的天長節(jié)?!?20)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89年,第314頁。但當時很多東京大學學人認為大學在此時不宜大張旗鼓地進行二戰(zhàn)后的第一個天長節(jié)的慶典活動。然而,南原繁卻認為應該正大光明地、勇敢地進行日本二戰(zhàn)后第一個天長節(jié)的慶典儀式活動,“其理由有二:一個是對宣布了自己是‘人’的‘人間天皇’表達作為一名國民的敬意,也想表達他衷心地祝愿天皇生日的心意。因為歷史上還沒有哪一位天皇像當今天皇這樣背負著如此悲慘的命運。昭和天皇是至今日本歷史上歷經多災多難的一位非常特殊的天皇,他是日本歷史上一名命運最為悲慘的天皇”。(21)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5頁。在南原繁看來“其二就是國際遠東軍事裁判之日即將到來,我想要闡述的是日本天皇在法律上、政治上對戰(zhàn)爭沒有任何責任的立場。”(22)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7頁。南原繁認為“這與‘大義名分’天皇制度本身有關系,天皇在法律上、政治上對戰(zhàn)爭沒有任何的責任。不過,與此同時,我認為天皇自身負有道德、精神上的責任,”(23)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4頁?!疤旎氏蚴廊诵甲约菏恰碎g天皇’,僅此我們不難推測出天皇是有很大的責任的。況且,我們也不得不認為日本再建的根本性基礎是道德上的責任,因為日本再建與道德問題緊密相連。然而,天皇負有道德、精神上的責任是天皇制自身的權限問題所致。按皇室的權限規(guī)定,但凡重大事情均是由當時的內閣決定的,天皇只有等待‘提議’和‘建議’的名分,天皇本人無法表達個人的意志。”(24)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4頁。筆者認為南原繁的上述觀點實際上是南原繁站在維系日本國體的立場上,替日本天皇開脫戰(zhàn)爭罪責的辯解,這也與他二戰(zhàn)前堅決主張“天皇退位論”的觀點相悖。
由于日本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了南原繁在東京大學安田講堂關于天長節(jié)的演講,因此,南原繁也受到了來自日本共產黨、日本右翼等組織和一些人的輪番攻擊。東京大學的大學報紙也率先對南原繁進行了批判。時任日本首相東久彌稔彥提出的“一億總懺悔”(25)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6頁。實際上也是針對南原繁這次慶?!疤扉L節(jié)”演講時所闡述的上述觀點提出來的。面對此種局面,南原繁首先闡述了此次演講僅代表他個人的觀點和主張,繼而,他反駁道:“作為制度,我只是擁護天皇制,天皇在道德上、精神上的責任是天皇自身產生的問題?!?26)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5頁。由此可見,一貫堅持二戰(zhàn)結束后的日本要走和平之路、戰(zhàn)前堅決主張?zhí)旎释宋?、充滿了正義感的南原繁想要延續(xù)日本國體的“民族主義”的“愛國主義”情結昭然若揭。(27)盧麗:《“愛國的民族主義”:南原繁的“共同體論”》,《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
1946年2月,南原繁在日本“紀元節(jié)”之際,發(fā)表了《新日本文化的創(chuàng)造》一文的演講中對日本天皇發(fā)布的“人間宣言”詔書中宣布自己不再是“現(xiàn)人神”而是“普通人”表示了超乎尋常的歡迎。南原繁在天皇宣布“人間宣言”時候還評論道:“我們得承認今年年初的‘詔書’具有極其重大的歷史意義。既然天皇否定了作為‘現(xiàn)人神’的神性,天皇與國民之間結合的紐帶則是天皇作為一個普通人與國民之間產生的相互信賴和尊敬。這是來自日本神學和神道的教義的天皇自身的解放,亦是‘人間性’的獨立宣言?!?28)立花?。骸督瘠胜寄显堡?,《南原繁の言葉》,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2007年,第12頁。南原繁在1946年6月29日《天長節(jié)——在紀念慶典的演講》中進行了進一步的說明:“天皇只有擺正與‘自然’和‘人’之間的正確關系,將自己置于同國民結合的平等人的相互信賴和相互尊重的基礎之上,才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29)南原繁:《天長節(jié)》,《南原繁著作集》第七巻,東京:巖波書店,1984年,第52頁。。筆者理解南原繁此意即天皇不僅要成為普通的人,還要和普通人一樣,暗示著日本天皇從此以后不再擁有特權,不能搞特殊化。
南原繁在熱情評價日本天皇宣布的“人間宣言”具有極其重大的歷史意義的同時,他還高度評價道:“這是來自日本神學和神道的教義的天皇自身的解放,亦是‘人間性’的獨立宣言”(30)立花?。骸督瘠胜寄显堡?,第12頁。。更重要的是這“一舉完成的日本式宗教改革”(31)韓東育:《兩個“八·一五”》,《讀書》2006年第11期。還促使南原繁開始進一步思考“天皇退位”的必要性和可能性(32)韓東育:《兩個“八·一五”》,《讀書》2006年第11期。。
二戰(zhàn)結束前一貫主張?zhí)旎室宋坏哪显痹诙?zhàn)結束后卻從延續(xù)日本國體的這一立場出發(fā),轉向要維持日本的天皇制。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惹起如此大禍,使國民陷入自建國以來徹底的失敗和悲慘的境地,面對列祖列宗、面對國民,我強烈地認為天皇陛下負有道德和精神上的責任?!?33)南原繁:《天長節(jié)》,《南原繁著作集》第七巻,第56頁。在1964年天長節(jié)的演講中南原繁再一次提及此問題,并在《訪談錄·南原繁回顧錄》中南原繁回憶道:“1946年4月的天長節(jié)紀念儀式上的演講除了是我二戰(zhàn)后的第一個紀念演講以外,實際上還是針對當時的保守派所主張的‘一億總懺悔’觀點進行的反駁與批判?!?34)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4頁。日本二戰(zhàn)后第一任首相東久彌稔彥曾提出了“一億總懺悔”的觀點,但對這種“一億總懺悔”的批判則強調日本侵略戰(zhàn)爭的決策者和指揮者應對這場戰(zhàn)爭負有全部的戰(zhàn)爭責任。本論認為這種批判和判斷雖然是基于法律的層面對挑起戰(zhàn)爭的主犯進行的裁決,但卻忽視了日本國民追隨挑起戰(zhàn)爭的責任者,心甘情愿地去做“皇國忠民”的戰(zhàn)爭炮灰這種連帶責任的深層追究。日本全體國民深刻反省侵略戰(zhàn)爭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以及對戰(zhàn)爭負有責任也是非常必要的,因為日本喪心病狂地發(fā)動了 15年對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的侵略戰(zhàn)爭,如果沒有日本普通國民的“效忠”參與,就不會有2000萬鮮活的生命被殺戮。這不僅僅是日本天皇、日本軍部、日本法西斯主義者、日本政府等決策層面上應該承擔的責任,這也是一場日本全民總動員的國家性的總體戰(zhàn)爭。南原繁對此也有與筆者類似的觀點,他指出:“無論是我們這些在大學就職的人員也好,還是各階層的國民也好,在舉國上下陷入戰(zhàn)爭之際,無論是誰,任何人都是有責任的。但是,‘一億總懺悔’這種論調的最終結果卻是任何人都沒有責任,這實際上是在回避戰(zhàn)爭的責任。眾所周知,責任是有一定順序的,小學是小學老師,大學是大學的教師,如此,特別是代表國家利益的天皇理所當然地要負有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責任?!?35)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6頁。但是,南原繁為了延續(xù)日本的國體,他僅僅是強調了日本天皇負有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責任,這也反映了他在戰(zhàn)爭責任論認知上的局限性,實際上這種有局限性的認知與南原繁的“愛國”的“民族主義”情結息息相關。
1946年12月16日,在日本第九十一次帝國議會貴族院會議上進行“皇室典范案”的自由討論時,南原繁再次做了關于天皇“退位問題”的質問性演說。他認為舊《明治憲法》中明確規(guī)定了關于皇位的繼承、攝政的存廢以及皇族會議等十分具體的制度規(guī)定。但是,伴隨著日本新憲法的即將誕生,正在討論中的《日本國憲法草案》關于“皇室典范”的界定以及“皇位的繼承”的章節(jié)中,關于“天皇退位”和“天皇讓位”等問題卻沒有明確、詳細的規(guī)定與說明。于是,南原繁在會上首先向吉田茂首相進行了質疑性提問。他指出日本新憲法中關于天皇與天皇制的最根本問題即不承認天皇退位問題與新憲法中第一條規(guī)定中的新性質和新身份是相互矛盾的。實際上憲法修正案的核心問題亦即是天皇的性質或是身份改變的問題。(36)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東京:巖波書店,第99頁。然而,在“新皇室典范案”(37)日本二戰(zhàn)后新憲法中關于“皇室典范”章節(jié)的方案。中,天皇卻是世襲的,按照一定順序排位的皇族成員也可以繼承皇位。如此一來,一旦有某位皇族繼承了皇位,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得保留其天皇的位置,這也是反自然、不符合人類認知常識的。(38)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東京:巖波書店,第99頁。在此,南原繁實際上想借助關于“天皇退位”這一問題的討論,為日本找到二戰(zhàn)結束后更好地發(fā)展下去的一條生存之路。
值得注意的是,南原繁雖然提出了“天皇退位”、對戰(zhàn)爭“要負有精神上和道義上的責任”等觀點和主張,但最終并沒有實現(xiàn)“天皇退位”,美國出于各種自身的需要最終還是保留下了日本天皇和天皇制。盡管如此,由于南原繁處于日本教育界最高層的地位,并在天皇的誕生日提出自己的觀點和主張,由此可見,他這種深思熟慮的結果也反映出二戰(zhàn)后的日本還是有一批有良知的日本精英知識分子在一定程度上是反對侵略戰(zhàn)爭的。
1949年,在占領軍與輿論不斷施加壓力的作用下,日本天皇公開表明了自己打算退位的態(tài)度,雖然因為天皇周圍人的強烈反對而未果,但此后的日本天皇卻只能以“國民統(tǒng)合之象征”的身份存續(xù)下來,而這一條后來也被寫進了《日本國憲法》里。
1946年2月13日,GHQ提出的《憲法草案》(39)又稱《麥克阿瑟草案》。第一條中明確規(guī)定:“天皇是日本國的象征,是日本國民統(tǒng)一的象征,其地位是擁有主權國全體國民的意愿,但不擁有其他的權力?!?40)高柳賢三、大友一郎、田中有夫:《日本國憲法制定の過程 1 原文と翻訳》,東京:有斐閣,1972年,第269頁。麥克阿瑟這個方案將日本天皇的權力與有史以來日本天皇所擁有的皇威徹底地剝離開,此方案不僅剝奪了日本天皇原來所具的政治權力與皇威,同時,此憲法草案也排除了日本天皇在國家機器運行過程中所具有的一切危險性。實際上在麥克阿瑟將此憲法草案遞交給日本政府之前,日本社會已公布了政府和民間關于憲法的18種修正方案。由此可見,日本天皇的廢存問題不僅是日本二戰(zhàn)后政治上的大問題,也是日本民眾的一種信念、民族感情的問題。因此,GHQ對如何處置二戰(zhàn)結束后日本的天皇和天皇制問題也費盡了周章。
1946年8月,貴族院議員南原繁在日本國憲法案貴族院審議會上針對日本政府提出的“新憲法修改草案”內部存在相互矛盾之處。他認為:“戰(zhàn)后的日本國面臨著兩個十分重要的任務:其一,要將天皇由國家政治意志的統(tǒng)治者地位轉化為只保存在禮儀事務中對國民所具有權威的象征性意義的君主;其二,解除戰(zhàn)前統(tǒng)合日本國民的萬世一系的思想,消除戰(zhàn)前天皇代表日本國民總體意志的舊觀念,實現(xiàn)由天皇擁有統(tǒng)帥權向普通國民身份的轉化。”(41)南原繁:《日本國憲法 制定過程その一》,《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東京:巖波書店,1984年,第20頁。南原繁一方面肯定了“新憲法修改草案”中以象征天皇制確立為新的國家形態(tài)基礎的這一基本的立場,但同時他又批判了草案中關于“盡臣節(jié)維護天皇制意識”這一觀點。他認為這前后是相互矛盾的,這也是南原繁作為政治學者的獨到之處。
南原繁在1946年12月貴族院關于討論“皇室典范”的專題會議上再次進行了質疑提問時指出:“新憲法中天皇的地位和性質均有了重大的變化。關于此項議案中最重要的是繼承天皇的皇位等問題。但如若與以前的‘皇室典范’沒有任何差異的話,則無法體現(xiàn)和實施日本新憲法的基本精神。”(42)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接下來,他又向各位議員們提出:“我有三個疑問,請各位考慮是否在新憲法中加入此建議,以呈現(xiàn)新憲法之精神。第一個問題就是‘新憲法草案’中規(guī)定天皇不僅是神圣的統(tǒng)治權的總攬者,還必須基于全體國民的民意,方可置于‘日本國的象征’、‘日本國民的象征’之地位,那就不應該作為神秘的超人類的觀念而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所以,天皇要與國民之象征的身份相符。為此,天皇就應具有作為一個正常的人的一切特征。倘若天皇也像我們正常人一樣在精神上或是身體上出現(xiàn)了什么不適的話,那么,在新憲法中關于皇位繼承時不更改其繼承順序的話,那就是不合理的、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43)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即天皇也是普通的人,不可能永久長生在世。換言之,二戰(zhàn)后的天皇既然恢復了普通人的人性,就會和我們普通人一樣生老病死不會長生不老,如果否定了這一條,那和二戰(zhàn)前天皇具有的“神性”則別無二致了,這實際上也違反了日本新憲法的精神。南原繁的第二個問題是:“天皇作為一個自由的人,當他達不到難以完成的要求或是最終無法盡自己的義務和責任而要求自由的時候,在‘新憲法草案’中并沒有明確的相關規(guī)定。天皇擁有皇位保持著特殊的地位和身份的這一條,即使天皇由原來擁有統(tǒng)治權變?yōu)閼?zhàn)后象征性的天皇的地位也沒有改變此項規(guī)定的性質。”(44)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因此,基于所有的人在自由平等的民主主義大原則的前提下,天皇也應與我們普通人一樣享有作為人的最基本的人權即完全的自由。如若不然,則新憲法中的天皇依然具有神權的思想,歸根到底這是對天皇作為自由人的人性的否定。(45)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南原繁的第三個問題是:“天皇是否退位取決于天皇本人道德的意志即應該發(fā)端于其義務和責任的自覺性。舊《明治憲法》中規(guī)定,天皇不具有一切政治、法律上的責任。新憲法中如果沒有相關的具體規(guī)定的話,天皇就不會采取與國務大事相關的行動,其進行的一切相關的國事和行使的權力以及行為必然有內閣承擔相關的責任?!?46)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繼而,南原繁又進一步闡明自己的觀點道:“作為恒久的國家理念、體現(xiàn)日本國民精神的天皇在精神上、道德上的地位和作用應該比從前更具有重大的意義了。如若將其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那么,在國家發(fā)生重大事件之際,天皇本人還是要負有道德上的責任的?!?47)南原繁:《天長節(jié)》,《南原繁著作集》第七巻,第104頁。
1947年5月,《日本國憲法》開始正式實施,南原繁對二戰(zhàn)結束后新憲法中關于日本天皇的所有構想在日本新憲法中幾乎全部得到了體現(xiàn),日本天皇在戰(zhàn)前與戰(zhàn)后的身份和地位有了很大的改變。
縱觀南原繁“戰(zhàn)后體制構想下”的天皇觀實際上還與他忠誠地信仰基督教有密切聯(lián)系。晚年,他在接受自己得意的弟子丸山真男和福田歡一采訪時曾經說過:“長期以來,我一直關注的是希臘哲學和德國理想主義哲學,我卻從未在任何的時候和場合向世人提起,因為基督教已經成為我的精神支柱,一直在背后支撐著我?!蹦显钡淖诮逃^與他的“戰(zhàn)后體制構想”之“天皇退位論”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
大學時代的南原繁與精神導師內村鑒三在精神層面邂逅產生的對基督教的堅定信念作為上述理論思考的基本框架和思想理論基礎。在二戰(zhàn)后嚴峻社會現(xiàn)實下,作為戰(zhàn)敗國的日本知識精英中的一分子,應該如何導引戰(zhàn)后的日本快速地走上建國之路就使得南原繁的宗教觀與國體存續(xù)有了某種微妙的關系。而恰恰是這種意識也使南原繁有了戰(zhàn)前和戰(zhàn)后對天皇是否退位的態(tài)度有了很大的轉變,對南原繁的天皇觀與戰(zhàn)后國民思想改造以及民族使命等一系列的政治思想的形成也有著極為深遠的重大影響。
南原繁在二戰(zhàn)后為了實現(xiàn)日本的“民主和自由”、建設新日本、創(chuàng)造日本新文化可謂功不可沒。但他由戰(zhàn)前堅決主張“天皇退位”到戰(zhàn)后又主張保留日本的天皇制的巨大反差思想與他始終堅持的建設“新民主主義的日本”的主張相左,也與他本人終生信奉的基督教相悖,并且也因此遭到了來自日本共產黨、右翼還有保守派等人的攻擊。
綜上所述,南原繁“戰(zhàn)后體制構想”之“天皇退位論”彰顯出他對日本天皇和天皇制獨特的矛盾認知,也是南原繁知性政治哲學思想體系中關于“共同體論”和“戰(zhàn)后體制構想”在二戰(zhàn)后日本現(xiàn)實社會中學以致用的試金石。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南原繁的“天皇退位論”不僅與他想延續(xù)二戰(zhàn)后日本民族“共同體”的愿望休戚相關,“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南原繁濃厚狹隘的民族主義色彩,是南原繁終生呼吁世界和平、主張建立新民主主義的日本政治哲學思想體系中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敗筆?!?48)盧麗:《“愛國的民族主義”:南原繁的“共同體論”》,《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