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涵予
(山東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
每個作家都有著從屬于自己的行文風格,曹禺也不例外。與同時期的劇作家相比,曹禺的作品也是極富有辨識度的。曹禺十分注重環(huán)境描寫、曹禺的人物出場介紹十分細致詳實、 曹禺的語言極其富有詩性……我們可以歸納出無數(shù)區(qū)別于其他作家的“曹禺式”的創(chuàng)作風格。從整體上來說,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是獨樹一幟的,但當我們把眼光轉(zhuǎn)向文本內(nèi)部,我們會發(fā)現(xiàn),曹禺特殊的行文風格就在文本內(nèi)部呈現(xiàn)出一種同質(zhì)化傾向,這種同質(zhì)化傾向在人物的語言描寫中體現(xiàn)得極為明顯。
《雷雨》是曹禺最早期的作品,這部作品中的人物語言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出一種同質(zhì)化傾向。在通讀《雷雨》過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不同階級、不同性格的角色所說的臺詞都有著相似之處,不論是語言的風格還是節(jié)奏,都給人留下一種“千人一面”的印象。蘩漪是曹禺在《雷雨》中著力塑造的角色,與其他配角相比,蘩漪的性格應該是更為獨特和完整的。但從人物語言的角度來看,蘩漪的塑造仍具備進一步完善的空間。在蘩漪的出場介紹中,曹禺對這個人物做了十分細致的描“她一望就知道是個果敢陰鷙的的女人…她是一個中國舊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靜,她的明慧,——她對詩文的愛好……”除去“果敢陰鷙”之外,曹禺著重強調(diào)了封建家庭教育帶給蘩漪的這種文人氣質(zhì)。然而,在人物的語言描寫中,我們完全看不出“文人氣質(zhì)”在蘩漪身上的體現(xiàn),相反,蘩漪的語言與四鳳、魯侍萍二人的語言都有著一定的相似之處。
在周萍、四鳳、蘩漪這一段三角關(guān)系之中,兩位女性都是更加主動堅定的一方,而周萍就顯得游疑、懦弱。蘩漪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四鳳是一個善良稚嫩的女仆,個性如此迥異的兩個人的愛情宣言卻大同小異。
魯四鳳: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要這么一個人。我給你縫衣服,燒飯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塊兒。
周蘩漪:不,不,你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兒,日后,真至于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你不離開我。
深陷愛戀的女人都擁有著一顆熾熱的心,在愛情面前,蘩漪和四鳳都是卑微而又歇斯底里的。但蘩漪和四鳳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們有著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有著全然不同的性格特征,蘩漪對周萍的愛是隱秘、不能見光的畸形之愛、 四鳳對周萍的愛是孩童般的純情之愛,如此一來,蘩漪與四鳳的愛情宣言就不能都是風格類似的“懇求”了。
此外,蘩漪和魯侍萍的語言也有很明顯的相似之處。在第二幕中,蘩漪已經(jīng)知道四鳳和周萍的私情,打算讓魯侍萍把四鳳帶走,這是蘩漪和魯侍萍的第一次見面,魯侍萍也是在此知道女兒走上了自己的老路,可以說,太多的矛盾和情感的激蕩都發(fā)生在這一情景之中。然而,蘩漪和魯侍萍的語言卻都是十分平淡。
周繁漪:魯奶奶,我也知道四鳳是個明白的孩子,不過有了這種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發(fā)生誤會的。
魯侍萍:(嘆氣)今天我到這兒來是萬沒想到的事,回頭我就預備把他帶走,現(xiàn)在我就請?zhí)珳柿怂拈L假。
周繁漪:哦,哦——如果你以為這樣辦好,我也覺得很妥當?shù)?。不過有一層,我怕,我的孩子有點傻氣,他還是會找到你家里去見四鳳的。
如果我們不曾了解故事的前因后果,我們很難想象到這平靜對話之下兩位女性不同的心境。當時的魯侍萍已經(jīng)知道女兒走上了自己的老路,她的心中應該是羞憤難當、五味雜陳的,在這段對話結(jié)束之后,魯侍萍也難以克制自己,跌坐在沙發(fā)上。此時,從情感流動上,文章就產(chǎn)生了一個裂隙,蘩漪過著本該屬于魯侍萍的生活,魯侍萍是怎么面對這既是自己的“替代者”、又是女兒雇主的女人說出如此不卑不亢、 清醒理智的話語呢?人物語言的同質(zhì)化不僅僅體現(xiàn)在這一處,縱觀全文,蘩漪和魯侍萍這二人語言的節(jié)奏、句式都是十分相似的。
周繁漪:你記著,是你欺騙你的弟弟,是你欺騙我,是你欺騙了你的父親。
魯侍萍:我的眼淚早哭干了,我沒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
敘事至此,我們就不能把人物語言的同質(zhì)化歸咎到人物處境的類似了,可以說,以上這些同質(zhì)化的人物語言就是曹禺個人語言風格的體現(xiàn)。筆者認為,人物與人物之間性格迥異,說出的話、做出的事也都該是獨特的。如果說文學作品可以是作者自我感情的抒發(fā),那戲劇這種形式就是為舞臺呈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刻意保持作品風格的統(tǒng)一不利于作者對人物的理解,人們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及接受每個人物的角色設(shè)定。作家沒有必要為了作品的整一性而犧牲人物的獨特性。一部真正優(yōu)秀的話劇作品是可以達到整一性與獨特性的有機統(tǒng)一的。
曹禺十分注重語言的抒情性,在曹禺的戲劇中,他總是用著詩人般的語言表達生活中的情景。從審美角度來說,曹禺是十分注重作品意境的創(chuàng)造和語言的美感的,而這種對作品意境與風格的追求可能就是造成《雷雨》中人物“千人一面”的原因。隨著曹禺戲劇創(chuàng)作的成熟,他既可以保證作品風格的統(tǒng)一,又能凸顯各個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曹禺的許多作品中都刻畫了底層人物,他們的出身和經(jīng)歷決定了他們很難用“詩性”的語言來描寫。在《雷雨》中,魯貴和魯大海都是底層人物的代表,曹禺為了追求文章整體基調(diào)的和諧,有意地省去了人物語言中“粗俗”的部分。例如,魯貴是一個粗魯不堪的人,但文中他的污言穢語也僅僅局限于在“媽的”和“王八蛋”兩句,曹禺似乎擔心那些污言穢語會消減戲劇的美感,但這也會導致魯貴的“惡”凸顯得不夠徹底。與《雷雨》相比,《原野》對底層人民的刻畫就十分精妙傳神了,焦母的語言中充斥著大量土俗的方言,觀眾們能輕易從焦花氏的語言中感受到她的兇狠和強勢。《雷雨》中的魯大海帶領(lǐng)著工人們進行罷工運動、去找資本家周樸園討說法,《原野》 中的仇虎更是抱著復仇的目的回到家鄉(xiāng),這兩個角色身上的爆裂、激憤是有一定的共通性的,但是二者而語言的表達卻十分不同。
魯大海:哼,你們的手段,我都明白。你們這樣拖時候,不過是想去花錢收買少數(shù)不要臉的敗類,暫時把我們騙在這兒。
仇虎:搶了我們的地! 害了我們的家! 燒了我們的房子,你誣告我們是土匪,你送了我進衙門,你叫人打瘸了我的腿。為了你我在獄里熬了八年。你藏在這個地方,成年地想法害我們,等我到來了,你伸伸脖子死了,你會死了!
縱觀全文,魯大海的語言沒有被壓迫的那種攻擊性。除了揪人衣領(lǐng)這一舉動,魯大海這一角色似乎沒有底層氣質(zhì)的流露。反觀《日出》中的仇虎,寥寥數(shù)語,一個充滿匪氣、勇猛無畏的形象躍然紙上??偟膩碚f,魯大海的語言表達比較平和,而仇虎的語言之中充斥著大量的重復、反問和感嘆,通過這些修辭手法的運用,仇虎復仇心切的心情便呼之欲出。此外,《原野》中也運用了大量的土俗的、不雅的民間土話,這些言語的出現(xiàn)非但沒有破壞話劇的藝術(shù)性,反倒使人物真實可感??梢哉f,曹禺在不斷地創(chuàng)作實踐中逐漸放棄了《雷雨》時期“為保持作品風格而犧牲人物個性書寫”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在《北京人》的創(chuàng)作中,曹禺對人物的塑造已經(jīng)到達了個性與共性的和諧統(tǒng)一,曹禺筆下的人物完全擺脫了“千人一言”的尷尬境地。例如,曾文清也是一個傳統(tǒng)的文人形象,曹禺在劇中對其文人特質(zhì)的描寫就比較豐滿,我們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真正精妙的語言可以讓人從平實的臺詞中感知到人物飽滿的性格特征。曾文清是一個典型的文人,他熱衷于養(yǎng)鴿子、玩字畫這些文人的消遣,也會在離別之際給愫方“作幾首小東西”,除此之外,文清的語言描寫更是凸顯了他的懦弱無能,面對思懿對他的調(diào)侃和刁難,他從來不說出粗魯?shù)脑?,最多就是一句“你這是什么心腸”,文清出場時的臺詞并不多,多為短句、吞吞吐吐,十分符合其“文弱書生” 的角色設(shè)定。文清的話語確實和他懦弱的個性有關(guān),他的所作所為也確實符合觀眾對“懦弱文人”這一形象的期待視野?!侗本┤恕愤@部劇中共有三個中年男子形象:江泰、袁任敢和曾文清,我們能從日?;恼Z言中感受出這三個人的不同屬性:文清生性怯懦,他的臺詞多由囁嚅的短句構(gòu)成; 江泰是一個剛愎自用的老留學生,說話自然喜歡長篇大論;袁任敢這一角色出場不多,但我們依舊能從他的只言片語之中感受到他的隨性和耿直。觀眾可以直接從語言風格中分辨各角色的臺詞,從而感知角色不同的性格特征,話劇中語言描寫的最大功能莫過于此。
該文從曹禺作品的人物塑造著筆,分析了曹禺創(chuàng)作中的“演變之處”。創(chuàng)作不是一成不變的,曹禺在不斷地創(chuàng)作實踐中提升自己人物塑造的水平,達到了作品風格整一性與人物性格獨特性的和諧統(tǒng)一。曹禺擅長使用具有傳承性的人物來闡述整個故事,而這一慣用的人物設(shè)定模式又能在不同的作品之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價值。這些“變與不變”,共同構(gòu)成了曹禺作品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