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弟
賈生者,西漢文帝時年輕的思想家、政論家、文學家賈誼也,太史公引用賈誼之言,評判“千古一帝”功過,除贊同其見解外,亦有敬佩其文筆美邃之意。
應該說,能入太史公法眼之政論文不多,長篇直引更是罕有,由此可見賈誼之才華。賈誼不僅文筆優(yōu)美、大氣磅礴,而且思想深遠、憂國恤民,故司馬遷為之立傳。西漢后期著名學者劉向稱道:“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眲⑾蛑?,客觀公允。此后,西晉文學家左思《詠史》有“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謂寫文章以賈誼《過秦論》為準則,作賦以司馬相如《子虛賦》為典范;唐代詩人李商隱《賈生》絕句云:“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diào)更無倫??蓱z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边@首詩贊頌賈誼才華無與倫比而譏諷文帝貽誤人才也。
賈誼才華確實超群,一篇《過秦論》,令太史公欽佩,傾倒無數(shù)文人,只可惜他自認為懷才不遇,未能把自己的才智報效國家,心態(tài)不佳,長期抑郁,又不能自我調(diào)節(jié)、修養(yǎng)身心,終致英年早逝。
賈誼是河南洛陽(今河南洛陽東)人,少有才名,年十八,以其能誦詩書、善于屬文聞名郡中,河南郡守吳公愛其才學,召置門下,甚器重之。是時,文帝剛即位,因吳公治郡考評第一,被提拔到中央,擔任了主管司法的最高長官廷尉,吳公向文帝舉薦了賈誼,說他頗通諸子百家之書,于是賈誼就成了文帝備顧問的博士官。這一年,賈誼才二十出頭。
在朝廷中,賈誼年齡最少,文帝每有詔令下議,諸老先生皆不能對,唯有賈誼應答如流,見解精辟,“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諸生于是乃以為能,不及也”就是說,賈誼所議,恰如各位先生心中所想,他們覺得自己不如賈誼。文帝對賈誼大為欣賞,決定破格提拔他,一年之內(nèi)便升任太中大夫官。
賈誼初任太中大夫,就開始為漢文帝出謀劃策。他認為,漢朝已建立二十余年,天下和洽,不能僅襲秦制,應該建有自己的禮儀、律令體系,“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其中部分內(nèi)容被文帝采納。文帝覺得賈誼確是輔弼之臣,打算再提拔他進入公卿之位。
賈誼為國家改制劃策,鞏固文帝統(tǒng)治地位,本來就觸動了一部分開國大臣的利益,比如他建議所有開國列侯不得住京城、回封地做官,并逐漸削弱他們的權(quán)力,以防不測,如今賈誼要進入更高的公卿階層參政,自然遭到部分老臣包括丞相周勃、太尉灌嬰、東陽侯張相如、御史大夫馮敬等人的極烈嫉妒和堅決反對,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群起而攻之,詆毀道:“賈誼年少氣盛,不明好歹,他氣焰囂張、想要擅權(quán),擾亂國家秩序。”文帝在一群老臣反對呼聲重壓下,不敢再提拔賈誼,并逐漸疏遠了他,不久,便遣他到湖南去輔佐長沙王任太傅。
賈誼被謫上路,心里煩悶不樂,情緒十分沮喪,認為自己空懷一片忠心、空有滿腹才智,全被文帝聽信讒言、偏聽偏信誤解了、埋沒了。他途經(jīng)湘水、乘船渡江時,觸景生情,想起戰(zhàn)國時楚國賢能大夫屈原愛國忠君,不被重用,反遭讒言放逐,作《離騷》抒胸意,投死以明志,感傷不已,于是作《吊屈原賦》以自喻:
共承嘉惠兮,俟罪長沙;側(cè)聞屈原兮,自沉汨羅。
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謂伯夷貪兮,謂盜跖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銛。于嗟默默兮,生之無故。斡棄周鼎兮寶康瓠,騰駕罷牛兮驂蹇驢,驥垂兩耳兮服鹽車。章甫薦履兮,漸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獨離此咎……
此賦在形式上全仿楚辭騷體,這說明賈誼文學功底深厚,更重要的是他暗喻屈原,認為文帝不明、賢愚不辨,自己空有才智不能施展,而被遠放蠻荒之地,懷著這樣的認知,帶著這樣的想法,他整日悶悶不樂,郁郁寡歡。
賈誼擔任長沙王太傅三年,在這漫長的時光里,他除輔佐長沙王理政外,拼命讀書,努力忘卻煩惱,以此消磨時光,可是他讀書越多,越有見地,同時也越覺得在這荒蠻、卑濕之地,湮沒了他的聰明才智,他的思維進入了這個怪圈而不能自拔。他生長于中原地區(qū),來到這荒遠、潮濕的南方,水土不服,本不適應,加之精神抑郁,自然健康欠佳。一天,一只山鸮(當?shù)厝朔Q之為“服”,不祥鳥,俗稱貓頭鷹)飛臨其舍,“止于坐隅”,就是說落在賈誼讀書桌旁,這本來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可他心情不好,想了許多,什么自己忠心耿耿而遭放逐“貶謫”呀,什么山鸮不吉利、為何落吾旁呀,什么“野鳥入室,吾命不長”呀,他思緒萬千,對此一味悲觀,于是索書占驗,測試兇吉,之后作《鵩鳥賦》以寬己心,這篇名賦是寫出來了,可他真的獲得慰藉了嗎?
過了一年多,忽然傳來圣旨,文帝要召見他,他喜不自勝,以為將受重用,于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趕往京師長安,面見圣上,把自己一肚子的心里話說與文帝。當時,文帝在宣室剛接受完祭祀天地五畤之福,正惑于鬼神之事,請賈誼解釋,賈誼引經(jīng)據(jù)典、詳細講述其中玄妙之道,一直談到深夜,文帝聽得出神,不覺移到席前就教。賈誼宏論深邃,旁征博引,說得清楚明白,講罷,文帝說:“我很久沒見到賈生了,自以為學識超過他了,今天看來,還遠不如啊!”這次君臣交談,二人并不融洽,皆有所失望,文帝失望自己的學識不夠博深,賈誼失望文帝未向他咨詢治國理政之策,正是“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賈誼這次返京,朝中已有很大變化,老臣們死的死,回封地的回封地,但文帝依然沒有重用他,沒有把他留在身邊,很快就任命他為梁懷王的太傅,梁懷王是文帝的小兒子,很受寵愛,嗜好讀書,而賈誼學識淵博,“故令賈生傅之”,這也算是對他一種重視吧。
此后,賈誼情緒有所改觀,多次上疏陳說政事,談邊患,論民生,獻防諸侯王僭越方策,文帝或從或否。
幾年后的一天,梁懷王墜馬而死,賈誼深深自責,認為自己身為太傅,沒有盡到職責,他情緒低落,十分憂郁,時而哭泣,時而悲傷,如此持續(xù)了一年多,由于內(nèi)疚、悲傷過度,他不治而亡,年僅33歲。今有《賈誼集》傳世。
賈誼英年早逝,表面上看起來是因梁懷王墜馬,其實,與他懷才不遇、長期不被重用、常年郁郁寡歡不無關(guān)系,加之他的多憂多慮、感情豐富之性格,以及在長沙幾年不習水土、晝夜苦讀、撰寫大量文章等因素,積勞積慮,多怨多愁,無與訴說,損壞了健康,催垮了身體。他是一位積極入仕的儒生,求功心切,雖博覽群書,但他不愿按道家處世哲學行事: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終致身死。
當今時代,尤其是職場上的年輕人,競爭激烈,工作壓力大,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煩心事,絕不可像賈誼那樣,自視過高,總覺自己才智沒有發(fā)揮出來,非悲即怨,鉆死牛角尖兒,一定要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學會釋放不良情緒,給自己減壓,抱著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對待困難、挫折和生活,只有這樣,才能身心健康。心態(tài)好,方可壽。
摘自《博覽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