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田
(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浙江杭州 310028)
王季思先生是著名的戲曲史家,一生著作甚富,其創(chuàng)作、研究文章、校點古籍,收入王兆凱編《王季思全集》[1]。但這絕不是王先生著作的全部,有遺漏是難免的。我們通過翻閱《民國文獻大全》《翰堂近代報刊》數(shù)據(jù)庫,發(fā)現(xiàn)11篇王季思先生作于1949年前的文章,未被收入全集,成為遺珠。這些文章不僅全集沒有收入,就是姜海燕、張小瑩編《王季思著作年表》[2]也未列入。它的發(fā)現(xiàn),不僅能夠彌補《王季思全集》的遺漏,還能夠看出王季思先生早年的學術軌跡、志趣和情懷。這些文章如下:
1.《文章批改》,載于《戰(zhàn)時中學生》,1939年,第一卷第四期。
2.《怎樣學習閱讀文言文——談談初中學生的課外文言讀物》,載于《戰(zhàn)時中學生》,1939年,第一卷第三期。
3.《加緊科學學習》,載于《戰(zhàn)時中學生》,1939年,第一卷第九期。
4.《各科筆記作法專輯之中國的筆記小說》(以下簡稱《中國的筆記小說》),載于《戰(zhàn)時中學生》,1939年,第一卷第九期。
5.《文章講話——時論的格局》,載于《戰(zhàn)時中學生》,1939年,第一卷第十期。
6.《也算文章講話》,載于《戰(zhàn)時中學生》,1939年,第一卷第十一期。
7.《為本省中等學校訓育問題進一言》,載于《浙江潮》,1939,第八十三期。
8.《元劇中的打諢》,載于《戰(zhàn)時中學生》,1940年,第二卷第四、五期。
9.《說詩教》,載于《新學生》,1946年,第二卷第一期。
10.《舊詩的聲調(diào)》,載于《圖書展望》,1947年。
11.《新音樂與新詩歌》,載于《浙江民眾教育》,1948年,第一卷第四期。
其中《文章批改》與發(fā)表在《國文月刊》1948年第六卷第五期的《批改陳湖<游金山塔記>》為同一篇,《中國的筆記小說》與《王季思全集》中所收《中國筆記小說略述》內(nèi)容重復,但結構上略有不同?!吨袊墓P記小說》全文分為四個部分,分別是《楔子——西澤與東沙》《筆記小說的內(nèi)容》《筆記小說的分期》和《余論》。《中國筆記小說略述》全文不分節(jié),內(nèi)容即為《筆記小說的內(nèi)容》和《筆記小說的分期》,結尾另加兩段談論《聊齋志異》和《閱微草堂筆記》的文字,與《中國的筆記小說》收尾處的《余論》內(nèi)容不同。
綜上可見,這11篇文章多寫于1939 - 1947年間,是王季思先生在戰(zhàn)亂期間所作,也是他剛剛走上學術道路時的著述。這段時間,王季思先生因在家鄉(xiāng)溫州宣傳抗日救國,與當時的浙江保安司令發(fā)生沖突,不得不暫時遷居麗水。在麗水處州中學任教期間,結識《戰(zhàn)時中學生》主編郭莽西。上文所列舉的文章,大部分即發(fā)表在《戰(zhàn)時中學生》上[3]。
這些文章,反映了王季思先生學術精神的幾點特征。
王季思先生在戰(zhàn)亂時期,時刻不忘關注政治形勢,以大局為重,不囿于學派之見?!都泳o科學學習》提出,抗戰(zhàn)局勢嚴峻,需要大量的科學技術人才,為國家干實事。王先生本人是一名人文學科的學者,卻反對當時市面上鋪天蓋地的文學、哲學、政治學出版物,認為研讀文史并非當下最緊要的任務。他鼓勵更多青年投入自然科學、應用科學的研究,如在文科理科的選擇間發(fā)生困難,望更多人選擇理科,以順應國家當時各行各業(yè)對技術人才的需求。不以自己從事的學科為先,從大處著眼,足見王先生的寬闊胸襟。反觀許多為個人利益,一味鼓吹自己領域的重要性,忽略大范圍內(nèi)更緊迫需要的學者,王先生的襟懷,是足以令他們汗顏的。
不談學術,不代表王季思先生沒有作為人文學者的情懷。在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他身體力行,通過投身教育行業(yè)指導、幫助青年的方式,一方面支持抗戰(zhàn),一方面在思想上、精神上感染年輕的一代。對他們提出的建議之一,就是杜絕空談主義,被市面上鋪天蓋地的政策、方針弄花眼睛,導致無法靜下心來腳踏實地地做一點學問(《加緊科學學習》)。從這一點,可見王先生關注的不只是學什么,更是怎么學,以及青年人的治學和生活態(tài)度是否嚴謹。建議之二,是要求青年們絕不可做只知讀死書的書呆子?!段恼轮v話》《也算文章講話》旨在教學生怎么寫時文,事實上隱含深意?!段恼轮v話——時論的格局》教學生如何理解和分析局勢,要求學生多多關注時事政治,在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與時代脫節(jié)是不可取的。王季思先生指出,許多學生不會寫時文,甚至寫出荒唐而不切實際的言語,根本原因在于對社會上發(fā)生的事缺乏關注和思考。如王季思先生在開頭懇切提出:“我們生在這么一個動蕩的激進的大時代里,這時代的一呼一吸,都同我們發(fā)生切身的關系,對于時事又怎能不予以注意。不論那個學?;驒C關的招考,作文題目也大半出在時事范圍里。這就是要考察你平日對于時事是否注意,能否加以說明或分析?!?/p>
在《文章批改》附記中,王先生表達了與《文章講話——時論的格局》相似的觀點,即年輕人需時時關心時事人情,不應墨守陳規(guī),罔顧動蕩的時代形勢,兀自按部就班寫作小情小調(diào)的老話、套話。比如游記這種文體,若還受困于“桃紅柳綠二月天”的陳腐言辭,對當今的時代風氣有弊無益。王季思先生指出:“近年來各大報的通訊記者,無論是長江、徐盈、曹聚仁等所寫的紀游文字,幾乎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調(diào)查人情,風俗,物產(chǎn),生活,以及一切人事上的變化,而風景描寫則僅是一些點綴了?!彼€寫道:“我希望今日的青年學生,能多接近戰(zhàn)時的社會,少游玩山水的名稱,在戰(zhàn)時,我們與其來尋幽訪勝,結伴游山,不如來穿巷游街,宣傳抗戰(zhàn);與其去隨喜僧房佛殿,不如去訪問傷病醫(yī)院,要那樣,則‘柳綠桃紅二月天’的老套,也自然不會上你的筆端了。否則你至多只能得到‘如登仙界’的一點幻覺,可是古今究有什么人真的‘羽化而登仙’的呢?人是社會的一份子。如何改善社會的機構,如何改善人類的生活,這是目下每個在學的青年應有的注意的目標?!庇纱丝煽闯觯跫舅枷壬幌M嗄昃心嘤陲L花雪月與小資情調(diào),要求他們始終以國家、民族的命運為先。
除了顧全大局,投身教育,王季思先生對許多社會現(xiàn)象亦有自己的看法,并且不懼怕尖銳的表達?!兑菜阄恼轮v話》表面談“扁擔題”的作法,字里行間卻暗含嘲諷。王先生說:“扁擔題是不可多作的?!闭Э?,他是在批評這類搖擺不定、立場不明,得不出清楚結論的文章,事實上,是在批評這種拖泥帶水的態(tài)度。王先生告誡青年人,不可像這類文章一樣為人處事,一面夸夸其談,一面毫無行動。同時,他也借題發(fā)揮,對當時存在的表里不一的做法,表示反對和不滿。在文中,王季思先生不無辛辣地寫道:“如果一些逃避兵役的青年,也可罵學校教育同抗戰(zhàn)脫了節(jié),那文章就只有永遠不寫了,還講什么話!剛寫到這里,卻又在報上看見了希特勒的演說,說波蘭陸軍上將一員,一方鼓勵人民抗戰(zhàn),一方則匆匆逃亡,結果此擁有三千六百萬人口之國家,竟在五星期內(nèi)全部毀滅。原來這樣一面裝個向前沖的姿勢,一面趕快向后轉的仁兄,居然在西方也找得到同志?!?/p>
這種積極投身現(xiàn)實生活的態(tài)度,體現(xiàn)在王季思先生后來的作品和學術研究中。他進行戲曲研究時,一來注意作品如何受到特定社會背景的影響,二來注意作品的主題、立意是否具有現(xiàn)實性。強調(diào)社會生活對文藝作品的影響,是王先生戲曲研究的一大特色。如《元人雜劇的本色派和文采派》[4]292《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前言》[4]649都提出“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對作品的考察,應基于“不同階級、階層對文學的要求不同,作家的生活道路、文藝愛好各異”[4]292。提倡戲劇的社會作用,如“悲劇的美感教育作用”[4]664。這種研究方式貫穿于對作者和特定作品的研究中,他對關漢卿的推崇,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于關漢卿代表中下層民眾的利益,塑造的人物具有斗爭意識,對現(xiàn)當代的觀眾可起到很大的教育意義。將王實甫《西廂記》大膽劃歸到本色派,也是因為王實甫尊重生活實際,“公子小姐便該有公子小姐的語言”。本色不是指俚俗,而是指每個角色都應最靠近他們在現(xiàn)實中所屬階層的本來面目。這樣深刻見解的提出,與王先生尊重事實,關注生活本身,是分不開的。[4]294
王季思先生作為從教多年的教育工作者,對青年學生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深切關懷。幫助、教導學生,一方面如上文所述,是為國家、民族的未來盡力,另一方面,來自他作為教育者的樹人觀念與責任感。因為關心學生,王季思先生的研究從不是陽春白雪,紙上談兵,而是結合讀者的需求,注重細節(jié)的論述。
在《戰(zhàn)時中學生》這本面向中學生的雜志上,王先生發(fā)表大量文章。這些文章都不是深刻的學術著作,只貼近學生的日常生活,做出種種議論,深入淺出,行文明白曉暢。在學問、做人方面,王先生皆耐心地對青年給予幫助。他精心批改陳湖《游金山塔記》,不僅逐字逐句,糾正陳湖在遣詞造句、濫用典故方面的問題,還通過后記,對他的思考方式提出誠懇建議。
《怎樣學習閱讀文言文》旨在幫助學生選擇文言讀物。王季思先生仔細調(diào)查了中學生的文言文閱讀狀況,以及出現(xiàn)此種狀況的心理原因、社會因素。在此基礎上,通過幾個古白話文中生動的例子,引起學生讀文言文的興趣。不僅為學生推薦適合不同水平的讀物,更詳細教學生如何閱讀,對學生提出有空應多讀國文的殷切希望。文中所提建議,基于對學生實際情況的了解,王季思先生知道文言文是學生們學習的難點,從心理上來講,如果沒有深造的意向,很難發(fā)生興趣。而從物質(zhì)條件來說,市面上的文言讀物刊刻粗糙,沒有白話注釋,對于初中生來講,讀起來十分困難。可見王先生在教育方面,也不說大話空話,他對學生的關心,建立在事實之上,切合學生的實際需求。
發(fā)表在《浙江潮》上的《為本省中等學校訓育問題進一言》亦是一例。全文主要闡釋了“教育改革不應流于形式,而應注重內(nèi)容縱深”的觀點。在這篇文章的開始,王先生首先深入考察了浙江省學生的生活,清楚看到了學生在學校監(jiān)督下和私人生活中行事作風的巨大差異。他十分具體地談到:“在團體行動上,會連童子軍帽要離眉毛二指闊,袖子要卷到肘上兩寸,都記得一點不會錯;而在背地里,個人自由行動時,會在浴室里撒尿,會聽見升旗號不立正,會把齷齪不堪的東西拋到間壁的自修室或寢室去?!边€寫道:“學生在表面上非常清潔整齊,可是抽開他們的抽屜時,往往會把一只又臭又臟的襪子夾在教科書里。掛在盥洗室的毛巾是潔白如云的,但他們并不用,飯后往往會從抽屜或其它陰暗的地方抽出條又黑又臭的面巾,揩了揩嘴巴,又塞進去?!贬槍@些現(xiàn)象,王先生從多方面分析原因。從學校來說,王季思認為這是教育事業(yè)只重表面,未能從根本上教化學生導致的后果。從學生來說,王先生體諒他們精神上的壓力,經(jīng)費上的困難,對他們因課外活動繁重而在衣食住行上更增添許多不必要的花費,進行了詳盡的說明,充分說明了對青年人的誠摯關懷。因此,王先生雖鮮少對大的教育事業(yè)指手劃腳,偶爾提出建議,卻也以切實、可行為目標。如《為本省中等學校訓育問題進一言》中,他提出了兩點建議,一是減輕學生的經(jīng)濟負擔,從哪些方面少收一些雜費;二是學校執(zhí)行政策時,應向學生詳細解釋制定政策的原因,幫助學生不但完成形式,更理解形式后的深意,從而在本質(zhì)上教化學生。這兩點若想付諸實際,有清楚的脈絡可循,不類許多大而無當?shù)男浴?/p>
王先生不只是從可見的事實上關心學生,譬如課程的學習,文章的寫作和生活的狀態(tài),更是從精神上、思想上感化學生,為他們的長遠發(fā)展指出一條可以自我成長的道路。王季思先生勸說學生多讀書,但理由并不是為世俗的升學目的,或僅從現(xiàn)實用途出發(fā)。他從學生未來人格、知識的發(fā)展的大處著眼,在《怎樣學習閱讀文言文》中指出:“學生們每天在校上課六小時,自習二小時,除了體育童軍勞作音樂圖畫等鐘點之外,同書本接觸的時間,至多也不過六小時。如能養(yǎng)成愛讀書籍的習慣,初中畢業(yè)后即不能升學,而在社會上服務,每天也總可騰出三四小時來看書。這樣經(jīng)過了六年,除在服務方面得到許多成績之外;學識上也至少可以比得上一位高中畢業(yè)的學生。如定一范圍,專讀一方面的書籍:那你在某方面的成就,也許可同大學??频膶W生相比?!边@樣的議論,可看出王先生不僅自己不把讀書看作獲取功名的功利手段,也希望把這樣的理念灌輸給學生,讓他們認識到讀書是終生之事,將對他們的人格、能力、素養(yǎng)產(chǎn)生巨大影響。
《說詩教》一文可說是王季思先生教育理論的直接陳述。他不跟隨西方五花八門的教育學派,而從中國古代傳統(tǒng)入手,用“溫柔敦厚”四個字概括他的教育思想。提出教育者要因勢利導,把握時機,對學生富有耐心。王先生認為“一個從事教育事業(yè)的人,一定要有耐性,有敏感。有耐性,才不至操切僨事,像孟子所說的拔苗助長。有敏感,才能把握施教的機緣,啟發(fā)學者之自悟。”結尾處寫道:“一位懂得詩教的教育者,也必是一位真正偉大的教育家?!边@種春風化雨的教育方式,正是他終生貫徹的。
《舊詩的聲調(diào)》《元劇中的打諢》《中國的筆記小說》跨詩、劇、小說三個領域,足見王先生學養(yǎng)深厚,志趣廣泛。文章面向普通民眾和學生,語言通俗易懂,深入淺出,可知他普及學問,循循善誘?!杜f詩的聲調(diào)》一文講解詩詞格律,題目本十分復雜,但王先生通過舉例以及對詩歌聲律理論歷史的梳理,將本來冗雜的話題講解得清晰明確。對普通讀者而言,已足以讓他們得窺詩詞之一斑,甚至引起他們對詩詞創(chuàng)作的興趣。能夠對不同領域的問題信手拈來,可見王季思先生作為一名戲曲史家,對其它文體亦用力甚勤。除戲曲方面的研究,他曾寫作《說比興》[4]3《蘇軾試論》[4]91《詞的正變》[4]121等文。在研究《西廂記》《漢宮秋》等作品時,也專門分章節(jié)論述這些作品的歷史流變,包括在此過程中故事本體的詩、詞形式[4]269-647。
《中國的筆記小說》以“筆記小說中記載的收復東沙群島的軼事”開篇,首先讓讀者領悟到筆記小說絕不只是文學的末流,在此基礎上,梳理中國筆記小說的歷史。全文夾敘夾議,時時穿插個人的閱讀經(jīng)歷,令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教育。最后文章的落腳點,仍在筆記小說的現(xiàn)實作用和對學生可起到的幫助。結合當時的抗戰(zhàn)背景,王先生推薦了陳孝威將軍的《若定廬隨筆》,兼具文學性、時代性。
《元劇中的打諢》是王季思先生的專業(yè)研究領域,該文很容易寫得過深或過廣,但他收放自如,盡力方便普通讀者理解。該文先后闡明了丑角的歷史及其在劇中的功用。這部分研究后來被王季思先生寫于 1948年的《打諢、參禪與江西詩派》所承襲,但在那篇文章中,他著重分析戲劇與宗教的關系,《元劇中的打諢》卻注重丑角這一行當?shù)牧髯円约按蛘熢趥鹘y(tǒng)戲劇中的作用[4]116。全文的落腳點在現(xiàn)代戲劇的發(fā)展革新。王季思先生認為元劇的打諢傳統(tǒng),可以用于新式的抗戰(zhàn)劇。他認為:“如果運用適宜,我相信在意識正確的以抗戰(zhàn)為主題的劇本上,插入一兩節(jié)打諢,非但不會使人有低級趣味之感,而且更容易使廣大觀眾接受了劇中的意識??磩”緛硎菫榈玫揭稽c趣味,如果你要拉長面孔說一番大道理,那觀眾們是寧愿去看一篇文章或聽一篇演講的?!笨梢娡跸壬m論學問,最關心的還是當下的社會局勢和傳統(tǒng)文學形式在現(xiàn)實中的延續(xù)與運用。這種思想在他后來對古典喜劇的研究中亦有體現(xiàn)。在《中國十大古典喜劇集·前言》中,王季思先生分析了喜劇引人發(fā)笑的特征以及產(chǎn)生喜劇效果的不同目的?!对獎≈械拇蛘煛防锾岢挠哪峭跫舅枷壬f的“進步作家和優(yōu)秀民間藝人創(chuàng)造的喜劇,總是要引起人們健康的笑”[4]682。
這種開放的學術態(tài)度也體現(xiàn)在《新音樂與新詩歌》一文中。王季思先生雖是古典文學學者,卻對西方新生事物,持包容心態(tài)。不僅鼓勵社會接受新詩,探索合適的發(fā)展新詩的道路,還以戲劇舉例,坦然接受“皮黃腔式微,新話劇勢頭蒸蒸日上”的現(xiàn)實,并不一味泥古。作為一位研究古典戲劇的學者,王先生坦然承認:“預料三五年之后,西洋各種樂曲,必將取我國皮黃戲與各種舊樂曲而代之,殆無可疑,又我國樂器,昆曲以笛為主,平劇以胡琴為主,胡琴弦子太少,笛則七音不備,亦不如西洋鋼琴小提琴等之完美,到了西洋樂器樂曲,成了我國社會一種新的風尚之后,各種新的歌詞自然應運而興,這種轉變,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開始了?!?/p>
注重元雜劇的行當,是王季思先生戲曲研究的特點之一,從早期《元劇中的打諢》,即可見端倪。文章對丑角這一行當流變的梳理以及對打諢這一藝術表演形式的關注,上承他寫于 1935年的《娼妓和調(diào)笑文學和舊戲》,下繼他寫于 1983年的《戲曲中的“女生”“男旦”和古劇角色的由來》。《娼妓和調(diào)笑文學和舊戲》討論戲劇中的“調(diào)笑”這一藝術表現(xiàn)形式,但僅限于那些較為低俗的、來自勾闌的戲謔成份,與“打諢”這種健康的幽默判然兩別。王季思先生堅決反對傳統(tǒng)戲劇的糟粕,指出調(diào)笑的“笑”是源自勾闌的不健康的“笑”——纖巧、刻薄、虛浮、輕率、猥褻。與極力提倡將打諢用于現(xiàn)代戲劇相反,王季思先生認為“如果那源自勾闌的調(diào)笑情味不根絕凈盡,即是一個好的土戲腳本,搬上舞臺,仍要變質(zhì);而去了舊戲的巾衫,換上時裝來演,也決談不到戲劇的改良”[5]99。《戲曲中的“女生”“男旦”和古劇角色的由來》[5]101談論戲劇行當,從該行當?shù)脑雌稹⒆兓胧?,與《元劇中的打諢》分析、梳理丑角的歷史流變,論述方式相同。
重視元雜劇娛樂性、俗文學性的一面,是《元劇中的打諢》的另一特點,也體現(xiàn)在王季思先生后期的學術研究中。許多元劇研究文章都局限于人物形象的分析,或階級矛盾、民族矛盾的表現(xiàn),王季思先生通過分析“打諢”這一舞臺表演形式,關注了元劇的娛樂性、藝術性。后來王先生對元劇中俗語的研究,如《元劇中諧音雙關語》[5]121《宋元講唱文學的特殊用語》[5]140等文,對元劇文采派和本色派的分類,都基于他對元雜劇作為一種文學體裁的特殊性的全面認識。在寫于1985年的《元曲的時代精神和我們的時代感受》一文中,王季思先生直接指出:“我們在重視元曲的政治傾向時,往往忽視它的娛樂性、藝術性,像戴善夫的《風光好》、喬夢符的《金錢記》等輕喜劇就被忽視了?!盵4]546
另外,王季思先生在文章中,對種種文學典故,詩詞歌賦,娓娓道來,也可見其學識淵博,觸類旁通。如《怎樣學習閱讀文言文》,以《水滸傳》中燕青進獻黃柑青子一段舉例,兼顧了語言的通俗易懂和情節(jié)的緊張有趣,輔助說明上文“學生應多讀一些文白夾雜的舊小說”的意見。再如《文章批改》,以龔定庵的軼事作為引入,幫助學生更好地理解“寫作游記不能陳腐老套”這個道理。即使寫政治主題相關的文章,如《時論的格局》,王季思先生也不忘利用自己古代文學的背景,借用《劉向論甘延壽等疏》等名篇以及前人論曲的理論來闡釋觀點。
綜上,這些全集中失收的文章展現(xiàn)了王季思先生一以貫之的學術理念,提供了王季思先生1939 - 1947年間在工作、思想和學術研究方面的資料。他作為一名研究古典文學的學者,學問根基深厚,不泥古,不死板,關注時事,注重創(chuàng)新,對青年學生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深切關懷。在時局動蕩之際,始終心系國家,致力于教育和治學。王先生在這段時間內(nèi)的著述,可幫助后學更全面地了解他的人格、學養(yǎng)。而心系天下的情懷,深入淺出的論述,觸類旁通的思想,也始終貫穿在他的論著與研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