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難里，藏著對女性欲望的恐懼

宗城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里曾說：“（《西游記》）作者構(gòu)思之幻，則大率在八十一難中?！痹S多評論家認(rèn)為，八十一難，最大的一難是在西梁女國。比如陳士斌的《西游真詮》寫道：“評者謂三藏八十一難中，當(dāng)以此（西梁女國）為第一大難，洵知言哉！”

唐僧取經(jīng)，神魔鬼怪不計(jì)其數(shù)，為何女兒國一關(guān)最難過？這要從《西游記》對“色誘”的警惕說起。

在《西游記》中，色誘是頻繁出現(xiàn)的情節(jié)。杏仙、白骨精、蝎子精、蜘蛛精、老鼠精、玉兔精、玉面公主、萬圣公主、白面狐貍，這些女妖怪一路誘惑唐僧，不是想吃他，就是想上他，所以《西游證道書》曾總結(jié)道：“一部《西游》中，惟女魔最多……而其中最危而最險(xiǎn)者，無如一西梁女國?！?/p>

“悄悄問圣僧，女兒美不美?！迸畠簢鴩醪粌H國色天香，還有榮華富貴，她和很多妖精不同的是，她勾引唐僧不是為了吃肉成仙，純粹是凡心所動，喜歡上了眼前這個(gè)東土大唐來的禁欲系美男。

可嘆她堂堂一國之主，見到唐僧就跟丟了魂一樣，她給唐僧開出的恩惠，也是尋常女妖比不上的。原著說，她“以一國之富，愿招御弟為王，我愿為后，與他陰陽配合，生子生孫，永傳帝業(yè)”。道家以酒、色、財(cái)、氣為傷人之四賊，佛家以財(cái)、色、名、食、睡為眾生五欲樂，女兒國這一章，眾生五欲都有了，說它是最難一關(guān)，正因?yàn)樗狭巳诵杂臉O樂之處。

但唐僧“鐵打的心腸朝佛去”，女兒國國王對他表白，他卻說：“陛下，貧僧許身佛門，正是為了解救蕓蕓眾生，使世上不再有殺罰紛爭，使人間不再有怨女鰥夫?！?/p>

其實(shí)，唐僧在一瞬之間是動了凡心的。女兒國國王質(zhì)問他：“你說四大皆空，卻緊閉雙眼。要是你睜眼看我，我不信你兩眼空空。不敢睜眼看我，還說什么四大皆空呢？”唐僧這時(shí)候遲疑了，他說了四個(gè)字：“若有來生。”

圣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

縱觀原著，唐僧并非一個(gè)完全不近女色的人。三打白骨精時(shí)，當(dāng)悟空說他貪戀白骨精美色，他聽了，不由得面紅耳赤。面對誘惑，他的辦法是訴諸道德偉業(yè)，用佛祖的清規(guī)戒律，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女兒國國王色誘他，他緊閉雙眼，眉頭緊鎖，這是克制的表現(xiàn)，他時(shí)刻叮囑自己，要以西天取經(jīng)為重，要不負(fù)大唐皇帝的重托，可是，假如沒有這些任務(wù)，他還能堅(jiān)定自我嗎？若唐僧全無半點(diǎn)色欲，他完全可以坦然面對一切誘惑，但在小說里，他的內(nèi)心總有一番天人交戰(zhàn)。

《西游記》中被色誘的不只是唐僧。小說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試禪心”里，天色正晚，唐僧師徒借宿寡婦家，這家除她之外，還有三個(gè)女孩兒，個(gè)個(gè)生得玉面玲瓏、粉嫩嬌嗔，那寡婦也不含蓄，開門見山道：“適承長老下降，想是師徒四眾。小婦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

美人挑逗，師徒四人反應(yīng)不一。豬八戒本就眼饞，聽罷心花怒放，小說寫他“聞得這般富貴，這般美色，他卻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一似針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

和他相反，唐僧“坐在上面，好便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呆呆掙掙，翻白眼兒打仰”。孫悟空和沙僧則見怪不怪，一個(gè)說“我從小不曉得干那般事”，一個(gè)昂首闊步，說“寧死也要往西天去，絕不干此欺心之事”。

三人的堅(jiān)定，反襯出八戒的好色。八戒不高興了，嘟囔道：“和尚是色中餓鬼。那個(gè)不要如此？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p>

八戒這副好色、猶豫的德行，在原著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早在高老莊一章時(shí)，他就表現(xiàn)出自己極為世俗的一面。他答應(yīng)師父取經(jīng)，臨行前卻對岳父高太公說：“丈人啊，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nèi)〔怀山?jīng)時(shí)，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p>

和師父相比，八戒更像一個(gè)俗人，一個(gè)我們身邊貪生怕死、好財(cái)好色，但心地善良、說話直率的小市民?！段饔斡洝返脑溨C幽默里，有一半是八戒的功勞，正是因?yàn)榘私涞拇嬖?，我們看這部小說不至于太隔，唐僧、悟空和沙僧雖好，終究不是常人性格，八戒壞毛病很多，但最像我們普通人。

《西游記》寫色誘，尤其注意八戒和唐僧的對比，八戒被色誘，引來一堆麻煩事，唐僧只要坐懷不亂，最后總能靠悟空搭救，逢兇化吉。作者通過故事傳達(dá)自己的是非觀，也通過詩句引出想說的道理。《西游記》每一章都會穿插詩文，比如第二十三回里，那四個(gè)女人原來是觀音菩薩、黎山老母、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的化身，專用來考驗(yàn)師徒四人的修行，作者最后用一首詩提醒道：“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薩請下山。普賢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間。圣僧有德還無俗，八戒無禪更有凡。從此靜心須改過，若生怠慢路途難！”

哪里有什么紅顏禍水

色字頭上一把刀，最可見人心中的欲望，唐僧師徒取經(jīng)，“美色之關(guān)難破也”，而唐僧之所以能被委以重任，就因他“一生只愛參禪，半步不離佛地”。晚明思想家李贄在點(diǎn)評《西游記》時(shí)，強(qiáng)調(diào)唐僧是個(gè)最大化克制自己欲望的人物，他注意到小說第六十一回里的火焰山，說：“誰為火焰山，本身發(fā)熱者是。誰為芭蕉扇，本身清涼者是?！北旧黻枤膺^旺的人，才需要芭蕉扇清涼，而像唐僧，他是一個(gè)本身清涼的人，一個(gè)禁欲的符號。如果說八戒是座火焰山，唐僧就是一把芭蕉扇。

《西游記》背后蘊(yùn)含了佛教的觀念，所謂眾生皆苦，俗世塵緣的困頓，說來道去無非欲望二字，要超脫苦海，得道成仙，唯有克服層層欲望。因此西游取經(jīng)，重在過程。如果僅僅是為了取經(jīng)，孫悟空騰云駕霧即可取來，但如來佛要求他們必須經(jīng)歷八十一難，并且，唐僧還被設(shè)定不能駕云。孫悟空知道這個(gè)道理，所以他對八戒說：“我和你只做得個(gè)擁護(hù)，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這些苦惱，也取不得經(jīng)來;就是有能先去見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經(jīng)善與你我：正叫做‘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