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上一堂癌癥脫敏課

王霜霜

11月13日，下午四點二十分，電子科技大學一間164人的大教室已經坐滿了，但老師還沒來。上課鈴停了約一分鐘，老師李治中快步走了進來，他站上講臺，說：“不好意思了，同學們，路上被一個癌癥患者攔住 了?！?/p>

這門課叫“癌癥和人類社會”，授課老師李治中，筆名菠蘿，是當紅的癌癥科普作家、杜克大學癌癥生物學博士。2018年回國前，他在美國諾華制藥做了八年抗癌新藥的研發(fā)。與此同時，他也是一位癌癥患者的家屬。今年10月，他在電子科技大學開了這門通識選修課，共16個課時，主要面向的是大一新生，但每次都有校外人士來旁聽，其中不乏癌癥患者。

癌，一個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字眼兒。它出現(xiàn)在李治中每本書的封皮上，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它們的銷量。“他們說很不好送人。買來送老板都不敢送，因為封面上有‘癌這個字，感覺你送過去好像是在詛咒他一樣?！崩钪沃姓f。但這又是無法逃避的一個字眼兒，在中國，癌癥每年的新增病例數大約380萬，每年約有230萬人死于癌癥。也就是說，平均每分鐘就有7個人被確診，將近5個人死于癌癥。 “很遺憾，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最后很多人都會成為我的讀者，因為你難免要面對它。我想不到任何一個成年人身邊沒有癌癥患者，概率擺在那兒呢?！?p>

李治中

癌癥=絕癥嗎？不一定，李治中舉了一個例子。一種叫“格列衛(wèi)”的藥出現(xiàn)，直接將慢粒白血病患者的五年生存率，從30%提高到了90%。

實際上，這個問題問得并不準確。癌癥不是一種病，它是幾千幾萬種病的組合。不同類型的癌癥治療方法、治愈率各不相同。但由于忌諱，大眾不主動了解，真碰上了，就慌了神，甚至跳進偽科學的坑。李治中希望用科普的方式，彌補大眾和醫(yī)學界之間的信息差，幫助大眾建立對癌癥的科學認知?！澳憧吹桨┌Y兩個字，沒有覺得自己死定了，這件事就算成功了?！?h3>當別的疾病都無法殺死人類時，癌癥就來了

“中國癌癥發(fā)病率世界排名第幾？”第一次上課時，李治中把這個問題投到了大屏幕上，之后彈出了幾個選項——A：1-10 B：11-30 C：31-50 D：>50 。 “A。”現(xiàn)場的絕大多數人喊道。這樣的反應在他的預期范圍之內。接著，他公布了答案“D”。李治中拉出一個全世界癌癥發(fā)病率排名的表格，前五名是：丹麥、法國、澳大利亞、比利時、挪威。而中國排到近七十位。“真正排在前面的，都是大家掙完錢想移民的國家?！彼_玩笑說。

李治中在電子科技大學開設選修課“癌癥和人類社會”

“你來教課之前，覺得大學生群體對癌癥了解的情況是什么樣的？”“基本上是零吧，我已經做了最差的打算。結果果然是這個樣子?！钡谝淮紊险n，李治中設計了幾個類似的問題，目的不是為了測試，只是想讓學生們知道自己的觀念是錯的。

癌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的病理是什么？十多年前，李治中也曾被這些難題纏繞。那時候，他還在清華大學讀大四，媽媽突然被查出得了乳腺癌?！笆裁词侨橄侔?？”“乳腺癌分幾類？”“為什么要這么治？”對于這一切，他一無所知?！罢麄€人就是蒙的，不知道走沒走過彎路，這就是一個問題。因為不懂，只能盲目地接受醫(yī)生的決定，都不能說建議。”畢業(yè)后，李治中去了美國杜克大學讀了癌癥生物學。

“總體上看，癌癥是一種老年病?！崩钪沃姓f，“為什么歐美患癌率這么高，因為他們的平均壽命長?！彼掷鲆粡垐D，是年齡和癌癥發(fā)病率的關系圖：剛開始，折線貼地飛行、上升平緩，到了55歲，像坐了直升機一樣陡升，其中男性的發(fā)病率遠高于女性?！肮糯幕实蹚膩聿坏冒┌Y，不是御醫(yī)好，是因為死得早。從秦始皇到光緒的平均壽命，大家知道是多少嗎？”“39.8歲，”李治中自問自答，“所以他們沒有多少機會得癌癥。當別的疾病都無法殺死人類時，癌癥就來了?！?/p>

為什么說癌癥總體是一種老年病呢？因為癌癥的發(fā)生需要兩個最核心的因素：基因突變和免疫逃逸。李治中用“黑社會”來做比喻。黑社會出現(xiàn)需要兩個原因，第一，人一步步地變壞。第二，它不僅要變成壞蛋，還得逃脫執(zhí)法部門的監(jiān)管，這樣才有可能慢慢做大。癌癥也是這樣，它要積累很多基因突變，同時要擺脫體內所謂的執(zhí)法部門——免疫系統(tǒng)的監(jiān)管。而這兩件事情都需要很多年才會發(fā)生。一般情況下，一個癌細胞要從正常的細胞發(fā)展成癌癥，需要20到30年。因此，從科學層面上講，年齡才是癌癥最大的風險因素，而不是大家直觀感受的空氣污染、飲食和“996”等。

每18個癌癥里，就有一個是喝酒所致

2013年，李治中還在美國做抗癌新藥的研發(fā)，在和高大上的精密儀器以及小白鼠打交道之余，他經常會看到一些被甩到家庭群里的偽科學，類似于“吃紅薯防癌”“生癌不能吃發(fā)物”“酸性體質易患癌”等?！耙驗槲易约菏菍W這個的，看到這些會更難受一點”。于是李治中開始寫關于癌癥的科普文。比如，針對喝豆?jié){牛奶致癌、吃某某食物防癌這類民間想象類的謠言，他指出“沒有研究表明，某樣單一的食物對防癌或致癌特別有作用，營養(yǎng)均衡、健康才是王 道”。

一顆石子兒丟進水里，會激起不同方向的水花，李治中的本心是傳播科學事實，但經常也因此被罵。2018年，李治中寫了一篇叫做《后患無窮！喝酒能直接導致干細胞基因不可逆突變！》的文章，論證“喝酒致癌”?！胺牌ǎ　薄叭绻渌刹缓染?，他敢打虎嗎？”“我看得白血病的孩子大人沒幾個喝酒的，寫這文章的賺不少稿費吧？”……很快他的公眾號后臺就被圍攻了?？搭^像，都是一些中老年男性?！八宰隹破眨紫刃枰睦硭刭|好。”他自嘲。

現(xiàn)在李治中特別喜歡去學校做科普?！按髮W生還能夠接受新鮮事物，很多上年紀的人，說實在的，思維已經比較固化，很多觀念很難轉變。”李治中的課隔一周上一次，他每次提前一天飛到成都，上完課的第二天一早離開。為了節(jié)省時間，這門課每次從下午4：20開始上，一直到晚上9：05結束。連上四節(jié)，除了晚餐時間，課間不休息。

向日葵兒童公益項目的志愿者陪伴患癌癥的孩子用樹葉作畫

第一堂課，李治中還問學生們：“哪些癌癥在中國的發(fā)病率超過歐美？”癌癥具有地域性，“我設計這個問題是想告訴大家，在不同的國家，癌癥是不一樣的”。在中國有五種癌癥發(fā)病率超過歐美國家，分別是：食道癌、胃癌、肝癌、宮頸癌、鼻咽癌，這是由環(huán)境和生活習慣不同導致的。中國人有“趁熱吃”、長期飲酒、吸煙、食用高鹽腌制食物的習慣，都會增加患食道癌、鼻咽癌、胃癌、肝癌的風險，而99%的高危性宮頸癌都是由HPV感染引起的，在國內，接種HPV疫苗的人數還很少。

李治中穿一雙藍色運動鞋，手腕上戴一塊運動手表，講著講著就不由地在講臺上走起來 ?！爸罏槭裁次乙邅碜呷?？因為我每天要走一萬步?！彼χf。為什么男性的患癌率要遠超女性？“因為男性普遍是比較作的，生活習慣要比女性差非常多。”李治中在他的書里介紹，吸煙會大大增加患肺癌的概率，90%的肺癌患者都與吸煙有關，男性吸煙患肺癌的幾率是不吸煙者的23倍，女性是13倍。而酒精作為一級致癌物，全世界5.5%的癌癥發(fā)生和5.8%的癌癥死亡是酒精引起的，也就是說每18個癌癥里，就有一個是喝酒喝出來的。他收到最多的禮物就是茶葉，因為朋友都知道他不抽煙、不喝酒。

但為什么有的人不抽煙，還會得肺癌呢？李治中拿自己舉例，小時候，他爸爸嚴格控制他看電視的時間，但是他還是小學五年級就戴上了眼鏡。而隔壁整天看電視、打游戲的家伙，眼睛卻一直都是2.0。“有時候，生活很無奈?！崩钪沃懈锌暗拇_有運氣不好的一部分人，但總體來看，多數癌癥還是和生活習慣有關系。”

“50%以上的癌癥都是可以預防的。不要經常熬夜，打HPV疫苗和乙肝病毒疫苗，注意室內污染，多運動，少吃高鹽腌制和滾燙的食物?！彼o了幾個防癌小建議。

“燒烤不能吃吧？”聽到這個問題，李治中抬起了頭——當時我們一邊采訪，一邊在成都的街頭吃宵夜，面前是一堆烤的羊肉串、秋刀魚?！吧俪?，不是不吃。和很多防癌、抗癌的經驗一樣，沒有任何東西是你絕對不能做的。適可而止，平衡飲食很重要?！闭f完，他又淡定地拿起了一 串。

預防>篩查>治療，這是李治中經常推廣的一個觀點。提前篩查做到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也會讓大家盡量少遭遇到晚期的癌癥。李治中介紹，目前乳腺癌、宮頸癌、肺癌、結直腸癌等都有標準的篩查手段，但還沒有任何技術可以篩查所有癌癥。“凡是號稱很多種的，一定有貓膩！”

癌細胞和正常細胞，就如你的左右耳

聽完課，52歲的盛愈感到后悔，如果她再早一點聽到李治中講的這些東西，早去做腸鏡檢查，癌癥可能會被更早地發(fā)現(xiàn)。四年前，她被確診為乙狀結腸腺癌2期。她是過來旁聽的，希望從李治中這里獲取一些新療法的信息。

剛確診的時候，盛愈倒不感到十分恐慌，“差不多半天、一天就想通了”。甚至，她還勸丈夫：“你著什么急，又不是馬上就要走了，也許我還有一年的時間。萬一治療效果是好的，或者后續(xù)就有新藥出來了呢。”最起碼，她覺得在精神上不應該先被打垮，她提前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但到了化療階段，還是覺得太難熬了。“你就全身很軟、吃不下東西，看著油膩的東西就很難受?！庇幸粋€化療藥要輸三天三夜，臥床三天不能起來，結束之后，她感覺人像被掏空了，惡心嘔吐、一點力氣都沒有，“很折磨 人”。

李治中對此也深有感受，他媽媽在治療期間，頭發(fā)也是大把大把地往下掉，“正常人生病吃點白粥咸菜可能覺得挺舒服的，但是化療的人，連這個都吃不了”。這也是促使他去學習癌癥生物學以及后來進藥廠的原因，他想弄清楚，癌癥的治療過程為什么這么痛苦，能不能找到一些更好的治療方案。

癌癥為什么這么難治？李治中在書里解釋，因為癌癥是一種內源性疾病，癌細胞雖然是變壞的細胞，但仍是人體細胞。化療藥物能殺死癌細胞，但同時也能殺死正常細胞。癌細胞死了的同時，人的毛囊細胞、消化道上皮細胞、造血干細胞也會跟著陪葬，所以化療后，人會掉頭發(fā)、沒食欲、抵抗力變差。美國化療師威廉·沃格洛姆曾這樣描述這個強大的敵人：“那些沒有經過化學和藥學訓練的人，可能不會意識到治療癌癥有多難。程度幾乎是——并不完全是，只是幾乎——像是找到一種溶劑，它既能溶解到左耳，又能使右耳完好無損。癌細胞和前身正常細胞的差異，竟是如此地渺小?！币驗閲乐氐母弊饔?，化療藥物也不能大量、持續(xù)使用。“醫(yī)生其實時時刻刻都在治好癌癥和維持患者基本生命之間不斷權衡，甚至妥協(xié)。”李治中寫。

CAR-T 是嵌合抗原受體T細胞免疫療法。據悉，這是一個出現(xiàn)了很多年，但是近幾年才被改良使用到臨床上的新型細胞療法。2015年12月，已經無路可走的母親郝瑩芳簽下了嘗試免疫療法的同意書，這可以增加孩子治愈的希望，也省了一部分費用

那有沒有可能發(fā)明一種藥，像一顆子彈一樣，只打中癌細胞，而不傷害正常細胞呢？李治中在大屏幕上放出了一張照片——他的朋友劉正琛。劉正琛從北大數學系畢業(yè)后，被保送進了光華管理學院讀研究生。但研一的時候，突然被診斷為慢粒白血病。當時醫(yī)生告訴他，“你五年的生存率就是30%?！钡壳耙呀浐桶┌Y共存了18年，并且結婚生子，還成立了一個幫助白血病患者的慈善基金會。因為2001年，一種叫做格列衛(wèi)的靶向藥物被開發(fā)了出來，他成為中國第一批使用這個藥的人。

李治中總喜歡開玩笑說，“有的人很幸運，在一個合適的時間生了一個合適的病?！卑邢蛩幬镏委煱┌Y的機理，類似于開鎖。癌細胞都是有基因突變的，科學家找到它的驅動突變——鎖孔，然后去研發(fā)一把鑰匙——可以抑制這種突變的靶向藥物，就可以控制住患者的病情，把癌癥變成一種慢性病。普遍認為，與化療相比，靶向藥物的副作用較小，在提高患者的生活質量上面有優(yōu)勢。目前，某一些亞型的肺癌、白血病、乳腺癌等都有針對的靶向藥物。但正如一把鑰匙只能打開一個鎖一樣，靶向藥只能治療攜帶這種基因突變的人，比如格列衛(wèi)可以治愈劉正琛，但對不攜帶BCL-ACL突變基因的白血病患者，則是無效的。這是癌癥治療的第二個難題——多樣性。

從手術到放、化療和靶向藥物，人類對于癌癥的認知和治療理念已經發(fā)生多次的革新，而免疫療法被認為將帶來一次新的革命。與之前殺死癌細胞的治療理念不同，免疫療法是激活人自身的免疫系統(tǒng)去治療癌癥，它更廣譜、安全。目前國內已經上市了多個PD-1抑制劑免疫藥，但缺點是“貴”，每個患者每年要30萬上下的治療費用。免疫療法的火熱也滋生一些行業(yè)亂象，比如夸大宣傳，利用概念行騙。2016年，大學生魏則西因去百度推薦的一家莆田系醫(yī)院做了一個生物療法，耽誤了病情，不幸去世。而在此一年半以前，李治中就曾發(fā)表過《謀財不害命，中國免疫療法現(xiàn)狀》一文，闡述他接受的療法是無效的，在國外早已經被淘汰。但顯然，魏則西沒有看到這篇文章，這讓李治中感到遺憾。

癌癥和人類社會

晚上9：05，一下課，李治中就被一群人圍住追問，李治中一個個耐心地回答，直到最后一個人離開時，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拔掖蟛糠制鸬氖切睦碜稍儙煹墓δ堋！崩钪沃姓f。他愛笑，瞇瞇眼，笑的時候，法令紋到下巴會形成一個近乎標準的圓，一口大白牙。

他說，一些患者和家屬之所以找到他，是想獲得一些新療法的信息，但這種情況很少。大部分能找到他的，往往都是學習能力很強的人，自己已經掌握很多前沿信息，“他只想在你這里得到確認，他做的決定是對的”。“如果是 不對的呢？” 本刊記者問?！拔铱赡苓x擇另外一種方式，不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你告訴他這個決定是不對的，你對他和他的家人沒有任何好處。比如說，可以先用靶向藥物的，他卻先用了化療，你告訴他，化療是錯的，白受了這么多罪，肯定是不行的。你可以給他說，化療耐藥了以后，再用靶向 藥。”

李治中覺得，無論是做腫瘤醫(yī)生還是做癌癥科普都是對情商要求很高的行當，但目前做得都還不夠，這是導致醫(yī)患關系緊張的原因之一?！拔覀儸F(xiàn)在還處于一個干掉癌癥的階段，對人的關注還是差了一些”，他解釋，你長了一個腫瘤，醫(yī)生把腫瘤切掉，就認為任務完成了。因為背后還有一百個人排著隊要把腫瘤切掉，他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和你聊為什么這么治、你怎么能恢復等等，所以患者和家屬常感到很焦慮、無助。

2018年，李治中回國發(fā)起了向日葵兒童公益項目，專注于兒童癌癥。除了做科普、科研，他還嘗試推動醫(yī)務社工和志愿者的發(fā)展，在昆明兒童醫(yī)院等幾家醫(yī)院搞醫(yī)療社工的試點?！俺诵枰委煟瑢嶋H上，患者或者家屬也很需要人性上的一些關懷，包括一些心理上的建設、輔導?！崩钪沃姓f，“像他們有疑惑的時候，有人能陪他們聊聊天。或者說孩子如果確實治不好了，離開了以后，就陪他們哭一會兒，告訴他們，這不是他們的錯?！?/p>

每次辟謠完了之后，李治中都會被人罵個半死。騙子來罵，受騙的人也來罵，“我們都已經這樣了。這是我們最后的救命稻草，你為什么要給我們拿掉”。被罵多了以后，李治中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人要的不是知識，而是希望。辟謠無法帶給人希望。他想起自己曾經看過一個鑒寶節(jié)目，有人問一個專家，“你怎么這么快就能看出這個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專家說：“因為我在故宮待著，天天看真的，我一看就知道這是假的?！薄八砸粋€人鑒別偽科學最大的辦法，還是長期看對的東西?！爆F(xiàn)在，他的公眾號常介紹一些抗癌新藥、最新的科研成果和一些抗癌故事等。每一篇文章都配有參考文獻，每一個結論都要有一個圖表來支持?！笆裁磿r候你看到一個東西，第一想法就是你的數據在哪兒？你的圖在哪兒？你的參考文獻在哪兒？不自覺地形成這種意識時，你才真的有可能不被騙?！?/p>

李治中的課叫做“癌癥和人類社會”，這很像一個隱喻，癌細胞就是另外一個人類社會。它們和人類一樣想要有更多的發(fā)展空間，于是想盡辦法向外擴張、侵略，但癌細胞要比人類更加冷酷和狡猾。人類與它的斗爭中，盡管偶占上風，但很快就有可能被它再次打趴下。比如現(xiàn)在被很多患者視為福音的靶向藥，最致命的缺點就是耐藥?？茖W家發(fā)明了開它的鑰匙，但它會不斷地變換鎖孔，發(fā)展出新的突變，這時候以前的藥就對它束手無策?！拔覀儗Π┌Y的認識還蠻膚淺，只是慢慢地開始有一些革命性的變化，所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崩钪沃姓f。

李治中撰寫了一系列有關癌癥的書

與癌癥的斗爭的確還需要一點運氣。李治中讓大家看了兩張圖片，是2005年和2019年，他分別摟著媽媽拍的合照。在抗癌的這條路上，他媽媽無疑是一個幸運者。但常常也有人失敗，他組建了一個年輕癌癥患者的群，平時特別活躍的人，突然有段時間不出聲了，一打聽，已經走了?！八鼤D向好的一面，也有可能轉向壞的一 面?！?/p>

癌癥是人類生長中的一個缺陷，就像皺紋和老花眼一樣，是人體老化的產物。在可預見的未來，人類注定要和它繼續(xù)玩貓鼠游戲，但人類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公元前2625年，埃及的一位名醫(yī)記載了癌癥，這也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關于癌癥的文字記載。當時他在治療辦法一欄上，寫的是“沒有治療辦法”。一百多年前，為了治療乳腺癌，醫(yī)生除了把人的胸部切掉，還會連帶切除胸大肌和肋骨。而近十年，各種靶向、免疫新藥大量出現(xiàn)，帶給很多患者希望，也讓以后的癌癥治療更加個性和精準化。

在這學期的最后一節(jié)課上，李治中說，這門課除了想讓學生們思考癌癥這個話題，還想讓他們去想想該如何面對疾病和死亡。盛愈又回去上班了，她的辦公室旁，有兩片小樹林，一邊的木柵欄上纏著幾朵薔薇花，開得正盛。她時常想起之前的一些病友：一位年輕女孩，剛結婚，就查出了鼻咽癌，一邊接受化療，一邊憧憬病好了之后，可以要一個孩子;一位60多歲的老太太，活得特別精致，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梳頭、描眉，她說：“如果化療影響我的生活質量，或者讓我覺得很惱火的話，我就不治了。”

期末結課時，李治中給學生們布置了作業(yè)——寫一篇關于癌癥的文章。有位學生反省，小時候，全家人不該因為無知而對患癌的爺爺心存隔閡，讓老人在冷漠中離世。還有一位理工科學生寫道：“我們必須有足夠的堅強，去接受那些應該接受的治療。我們必須有勇氣，去拒絕那些不應當接受的治療。我們必須有足夠的智慧去分清哪些是應當接受的，哪些是不應當接受的。做一個聰明的病人，比做一個聽話的病人更重要。”

看著這些作業(yè)，李治中很感慨：“沒有對錯，讓非生物醫(yī)學專業(yè)的大一新生開始思考癌癥話題，這門選修課的目的就達到了?！?/p>

（盛愈為化名，感謝葉靈、鄒偉接受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