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海
(華中師范大學,武漢 430079)
提 要:專名翻譯是近年來翻譯界的熱門話題之一。專名不僅是唐詩的文化因子,也是中國文化的名片。學界對唐詩中的專名翻譯研究有所討論,但幾乎沒有涉及漢學家宇文所安的專名翻譯。本文通過考察宇文所安專名翻譯中的“名”副其“實”、“名”與“實”的轉(zhuǎn)化、“名”不副“實”,以探討翻譯“名”與“實”背后譯者的文化認同、文化闡釋和文化變異之間的關(guān)系。宇文所安的唐詩專名翻譯不僅為其唐詩解析提供物質(zhì)基礎(chǔ),而且也為中國文學和當代社會生活的專名翻譯提供有益的啟示。
近年來,國家和地方機構(gòu)陸續(xù)出臺一些有關(guān)專名(主要是人名和地名)翻譯使用漢語拼音的規(guī)范,引起一些爭議,因此專名翻譯成為翻譯界的熱門話題之一。相關(guān)研究主要有人名翻譯的理據(jù)(駱傳偉2014)、地名翻譯的原則和策略(葛校琴2009,高芳2013,連真然2014)。此外,還有對文學和文化專名翻譯策略的反思性研究(李瑞2014,項東王蒙2013,趙彥春 吳浩浩2017),但對唐詩中專名翻譯的研究卻屈指可數(shù)(金輝2016),可見專名翻譯還需從不同的視角作深入探討。專名即專有名詞,一般指人名、地理名稱、事件名稱等。唐詩中的專有名詞很復雜,且形式多樣,主要包括人名、地名、風物名、神仙名、典故、抽象事物名等,涉及到史實、官職制度、社會體制、特殊的器物和傳說的人物、典故、神話、宗教等。唐詩中的專名體現(xiàn)出唐詩的文化特色和美學意蘊,構(gòu)成唐詩的文化版圖,作為文化意象凸顯唐詩的主題意義。專名不僅是唐詩的文化因子,也是中國文化的名片。
“名從主人”是專有名詞翻譯的基本原則,但不同譯者的翻譯方法不盡相同。中國文學作品中的人名翻譯有一種有趣的現(xiàn)象,不同類型的人物譯法迥然有別。如霍克思英譯《紅樓夢》時,對不同類型人物姓名的翻譯方法截然不同,主子的名字用音譯法,而丫環(huán)、小廝和藝人的名字則用意譯法。作為漢學家的宇文所安,一生致力于唐詩研究,其唐詩翻譯具有鮮明的學術(shù)性,以嚴謹求實而著稱,主張因循式翻譯:即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最大限度地譯出原文專名的語言、風格、文化意義,但因循并非是亦步亦趨的死譯,可有適當?shù)恼{(diào)整或某種形式的重組,以力圖呈現(xiàn)唐詩專名的文化姿態(tài):包括文化內(nèi)涵、文化特性、文化記憶、文化景觀、民族風情、地理風貌等,同時還要考慮讀者的接受能力。
學界對唐詩中的專名翻譯有討論,但幾乎沒有涉及漢學家宇文所安的專名翻譯。本文通過宇譯唐詩專名“名”與“實”關(guān)系的探討,旨在分析翻譯策略背后的文化因素,以期為我國專名翻譯提供借鑒。
2.1.1 人名
人名稱謂翻譯作為專有名詞翻譯的一部分,可以看出唐詩話語系統(tǒng)翻譯的基本特征。唐詩中的典故題材豐富,寓意深刻,相關(guān)的先賢人名稱謂翻譯考驗譯者的知識背景和文化調(diào)適能力。例如,陳子昂的詩歌《軒轅臺》英譯為The Yellow Emperor's Terrace,軒轅是中華文化的始祖軒轅皇帝,姬姓,居軒轅之丘,故稱姬軒轅。譯文The Yellow Emperor 是常規(guī)的因循直譯法。
陳子昂《感遇》(其十一)有云:“吾愛鬼谷子,清溪無垢芬”。其中,鬼谷子是戰(zhàn)國時期的隱士、思想家、道家宗師、縱橫家,常上山采藥修道,隱居鬼谷,故自稱鬼谷先生。譯文譯出他的身份(Master of Ghost Valley),這種直譯仿造有助于彰顯唐詩中人物的文化身份符號。
2.1.2 地名
地名不僅是語言現(xiàn)象,而且也是文化現(xiàn)象,與文化共生、共變,是文化的鏡像和載體,是歷史的記憶。唐詩中有很多地名,有的是真實的,有的則是想象的,懷古詩、感遇詩和社交詩里都有很多地名。地名的翻譯不僅可透視文化差異,而且可反映譯者的文化心理,有助于理解譯詩中文化基因的遺傳與變異,以發(fā)現(xiàn)唐詩翻譯中地名翻譯在譯詩中的空間詩學價值。如陳子昂的《峴山懷古》:
①秣馬臨荒甸,登高覽舊都。
猶悲墮淚碣,尚想臥龍圖。
城邑遙分楚,山川半入?yún)恰?/p>
譯文:
Meditation on the Past at Hsien Mountain
I graze my horse above the wild domain,
Climb a high spot to view an ancient capital.
Still there is grief for the “monument of tears”,
And I can yet imagine the Resting Dragon's diagram.
Far away the city demarcates Ch'u territory,
The mountains and rivers are half into Wu.(Owen 1977:159)
陳子昂的登臨懷古詩,往往從眼前的山川草木和歷史遺跡聯(lián)想到古代的人和事,緬懷圣賢的功德,抒發(fā)心中的感慨?!皦櫆I碣”(指為紀念曾在襄陽任職的清官羊祜而立的碑)譯為monument of tears,雖然表面上不是專名,但使用引號可再現(xiàn)認知功能、指稱功能和想象功能?!芭P龍”(指隱居襄陽隆中的諸葛亮)譯為Resting Dragon,再現(xiàn)專名的指稱功能。
2.1.3 抽象事物名
唐詩中抽象事物專名的意義玄奧深邃,宇文所安有時用直譯法。如陳子昂的《感遇》(其三十八):
②仲尼探元化,幽鴻順陽和。
大運自盈縮,春秋遞來過。
盲飆忽號怒,萬物相紛劘。
溟海皆震蕩,孤鳳其如何。
譯文:
Confucius investigated the basis of Change,
How the Dark Immense is followed by Bright and Gentle.
In the Great Cycle is Expansion and Contraction,
Springs and autumns come and go in succession.
Then blinding gales suddenly screaming rage,
All things of the world rend each other apart.
Oceans dark and vast rumble and swell,
How then shall the lone phoenix survive? (同上:192-193)
“元化”是陳子昂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詞,一般指“造化”或“天地”,宇文所安把“元”理解為“基礎(chǔ)”,“化”理解為“變化”,因而直譯為basis of Change.他認為“幽鴻”意為冬天的力量,而“陽和”是春天,他分別譯為Dark Immense 和 Bright and Gentle,實際上還是利用拆字法把“幽鴻”拆開為表示黑暗之意的“幽”(Dark)和表示宏大之意的“鴻” (Immense),把“陽和” 拆譯為“陽”(Bright)與“和”(Gentle),而“大運”和“盈縮”都分別直譯為Great Cycle 和Expansion and Contraction.這些抽象詞的譯文暗示宇宙萬物的變化處于混亂之中,詩人自我比喻像奔走四方、孤立無援的孔子一樣,壯志難愁,無可奈何的憤懣心情。抽象名詞的翻譯突出詩歌的主題意義,直譯出于“完整”再現(xiàn)原詩抽象詞玄奧意義的目的。
2.2.1 人名
中國古代的先賢名、國名、歷史遺跡、宗教等是中國文化的歷史記憶和基因。陳子昂《感遇》(其八)里有“仲尼推太極,老聃貴窈冥”,宇文所安把中國古代兩位思想家“仲尼”(孔子)和“老聃”(老子)分別譯為Confucius 和Lao-Tzu,因循西方漢學家傳統(tǒng)威妥瑪音譯法,在英語世界約定俗成,這種傳統(tǒng)的英譯法便于西方讀者的接受,避免訛誤。
初唐為朋友寫的贈別詩和應景詩是重要的社交活動,涉及很多人名,此外,典故中還有很多歷史和傳說的人名。唐朝詩人在社交詩中?;シQ官職、行第和字號,較少直呼姓名,稱謂可折射出社會生活中的政治、文化、禮儀和人際關(guān)系。人名中官職的翻譯是宇文所安翻譯的重要方面。例如,王勃的《別薛升華》詩題目譯為Parting from Hsuen Sheng-hua,人名音譯在唐詩中很常見。
2.2.2 地名
宇文所安的地名翻譯也使用音譯法,如陳子昂的《度荊門望楚》:
③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譯文:
Crossing Ching-men,Gazing Toward Ch'u
I Have left the Wu Gorges far behind,
Ever gazing,descend to Chang-hua Terrace.
Gone are the mountains and streams of Pa,
And Ching-men appears amid parting mist and fog.
A city wall wedges in beyond the azure plain,
Trees break off in the folds of white clouds.
Today a madly singing wanderer—
Who knows he is coming into Ch'u? (同上:159)
“巴”(Pa)和“楚”(Ch'u)都是古時的國名,都有深厚的歷史積淀,折射出歷史的滄桑感,用音譯法可最大限度地記錄歷史地名的語音信息,還原歷史文化的真實面貌,避免變形?!扒G門”是山名,Ching-men 也是音譯法,但沒有加上或暗示mountain 之意?!鞍汀薄俺焙汀扒G門”的音譯突出語音,給讀者以想象的空間,但沒有譯出地名屬性的通名,不利于讀者的認知。音譯雖然會丟失某些中國文化的信息,但可減少詩句中詞語的數(shù)量,便于語言的簡潔化,況且宇文所安在分析性語境中補充原詩的地名、國名等專名信息。
2.2.3 宗教
宇文所安對中國本土化的佛教的認識十分準確,在《贈大溈》中,他把“禪”音譯為Chan,凸顯中國本土的宗教文化,而沒有譯為其他西方漢學家通譯的 Zen(Zen 來源于日文,是日本化的禪宗),他的翻譯遵循“中國化”的原則,傳遞禪宗的中國本原性。
陳子昂的《度峽口山贈喬補闕知之王二無競》譯為 Crossing Gorge-mouth Mountain: To the Reminder Ch'iao Chih-chih and Wang Wu-ching,“補闕”是唐朝武則天時代設(shè)置的官職,分左右補闕,負責為皇帝進行規(guī)諫和舉薦人才。喬補闕知之是擔任補闕官職的喬知之,王二無競是排行第二的王無競,都是陳子昂的詩人朋友,譯文把“補闕”譯為reminder(表示“提醒”),譯出官位的職責,兩位朋友的名字翻譯都用音譯法,只是王無競省略排行。又如,郭震的《寄劉校書》譯為Collator Liu,把官職“校書”譯為collator(校對者),也譯出官位的職責。
唐詩中的地名翻譯有一些是音意結(jié)合法。如上例《度荊門望楚》一詩中的“巫峽”(Wu Gorge)是長江三峽的一個峽名,“章臺”,即章華臺(Chang-hua Terrace)是春秋時楚國的宮名,是“舉國營之,數(shù)年乃成”的宏偉宮殿,號稱“天下第一臺”,是楚靈王日宴夜息、歌舞升平的地方,譯詩中的Gorge 和Terrace 都有表意功能,這種地名音意結(jié)合法有助于讀者了解地名中的意義,既譯出“峽”和“臺”,又顯示具體的語音,可謂一舉兩得。
換稱指在翻譯中用別稱翻譯本稱或本稱翻譯別稱。陳子昂的《感遇》(其二十七)中“荊國亦淪亡”(The state of Ch'u has also perished)的“荊國”是楚國的別稱,“荊國”翻譯為 state of Ch'u(楚國),屬于換稱法,消除地名異名帶來的不便。又如,韓愈詩歌“復古”現(xiàn)象的表征之一是大量借用古代的神話傳說,包括古代的圣賢以及道家思想和典故。例如:
④顓頊固不廉 (韓愈《苦寒》)∥Winter's lord has been greedy indeed(同上:213)
⑤太昊弛維綱(韓愈《苦寒》)∥The God of Spring retract his norms(同上)
例④的“顓頊”是古代傳說中的五帝之一,據(jù)說他的經(jīng)歷非凡,力量超人,權(quán)力至高無上。也有一種說法認為顓頊是古代神話中的北方天帝,即冬至日的太陽神(陸思賢 李迪2000:171)。宇文所安將“顓頊”意譯(換稱)為winter's lord,并在腳注里解釋說“冬神即為顓頊”(Owen 1975:213)。“太昊”是傳說中中華文明的始祖伏羲,被尊為三皇之首。傳說伏羲是蛇身木王,被稱為“大皞伏羲”,主宰萬物的生長和永生。句芒(鳥身人面)春神,《禮記》中說他是主立春儀式“草木萌動”的木官(劉錫誠2011:38)?!抖Y記》說 “大皞木王,句芒有主木之功,故取以相配也”(阮元1979:1361),把伏羲當作句芒的輔臣,太昊和句芒共同作為春神的化身。宇文所安使用歸化的翻譯策略,把“太昊”翻譯換稱為God of Spring,并在腳注里解釋:“春神即太昊”(Owen 1975:213)。這樣的翻譯表面上“名”不副“實”,但實質(zhì)上卻是“名”副其“實”,顯然比音譯或直譯更能為西方讀者理解和接受。
韓愈在《南山詩》中化用《易經(jīng)》中的卦辭,表面上是以卦象狀山,實則以山勢隱喻處世之道。例如:
⑥或前橫若剝,或后斷若姤。 (韓愈《南山詩》)∥Someflat up front like Po,Somebroken in the back like Kou.(同上:204)
韓愈的《南山詩》多次提到《易經(jīng)》中的卦辭,史月梅(2009)對此有專門的考證。例⑥中的“剝”指《易經(jīng)》64 卦的第二十三卦剝,上9 為陽爻,其它為5 個陰爻;姤卦是第四十四卦,由5 個陽爻和1 個陰爻組成。宇文所安在翻譯“剝”卦時,直接用圖解表示,后面緊接對卦辭的翻譯,即對卦辭圖示的解釋。姤辭在翻譯中也同樣用對應的圖示,既是卦辭的符號還原,也是符際的還原。譯詩中的兩個卦辭符號可以視為特殊的符際翻譯,這種在翻譯中文本與圖形復合編碼的話語形式實際上是一種“多模態(tài)”的翻譯形式。這種混合式翻譯把原詩中《易經(jīng)》卦辭符號化,同時又配有語言翻譯,譯文的混合文體生動有趣,強烈吸引讀者的注意力,符際翻譯的視覺沖擊力得到彰顯,從而加大中國文化的張力。不過,宇文所安在翻譯韓詩中的《易經(jīng)》元素時,并非總是如此。
“格義”雖然產(chǎn)生于佛經(jīng)譯入中國之初,即用本土化的概念比附佛經(jīng)概念的翻譯方法,但它是古今中外“跨文化交流的普遍現(xiàn)象”,“對于文化傳播具有積極的意義”(潘文國2017:143)?!案窳x”在漢學家的唐詩翻譯中仍有生命力。
初唐感遇詩中有些是關(guān)于玄思和想象的內(nèi)容,抽象名詞使用頻繁,表達對宇宙和自然萬物的想象和思考,而不是具體的自然景觀,一些詠史詩有這些特征,結(jié)構(gòu)是“三部式”。這些抽象詞意義玄奧、深刻,不易理解,翻譯難度大。例如上文“仲尼推太極”中的“太極”和“老聃貴窈冥”中的“窈冥”分別意譯為Absolute(絕對)和Mysterious Dark(神秘的黑暗),帶有很強的西方玄學意味?!疤珮O”最早產(chǎn)生于《周易·系辭傳》,意義復雜多變,至少有13 種意義,與宇宙論、本體論、八卦和蓍卦過程有密切關(guān)系(趙中國 2013:9)。由于“太極”的意義很難確定,目前通行的英譯詞是taiji,并收錄在《牛津大詞典》中。宇文所安譯為Absolute,可能是理解的字面意義,也可能是受西方哲學“絕對精神”的影響。用 Mysterious Dark譯“窈冥”(深遠/陰暗)帶有神秘主義色彩,把老子哲學格義為神秘化的西方哲學。
唐詩中的樂器專名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琴,其次是琵琶、箏、瑟、箜篌,此外,還有笛、羌笛、簫、笙、竽、笳、鐘、鼓、磬等。由于西方?jīng)]有對應的樂器名,宇文所安用功能或形狀相近的樂器翻譯這些中國古代的樂器。表1是宇文所安(Owen 1996)的《中國文學選集》中常見的唐代樂器及其譯名出現(xiàn)的頻率。
這些英譯名的西方樂器盡管在形狀、材質(zhì)、樂音和演奏方法上同唐代的樂器有差異,但看上去有相似之處,歸化翻譯可以讓西方讀者很快了解這些不熟悉的樂器,克服理解的障礙。從表1可以看出,在宇文所安的譯文集《中國文學選集》中harp 出現(xiàn)15 次,頻率最高;“琴”“瑟”“箏”都不加區(qū)別地翻譯成harp(豎琴),“鼓”譯為drum,出現(xiàn)13 次,頻率次之;“笛”和“羌笛”的“笛”都譯為flute(笛),出現(xiàn) 8 次,位居第三。此外,“鐘“譯為bell(鐘),“琵琶”譯為 mandolin(曼陀林),“簫”譯為 fife (橫笛),“胡琴”的“琴”譯為 fiddle(小提琴)而非harp,fiddle 令人聯(lián)想到某種鄉(xiāng)村風格,這同塞外風情也有幾分相似。
表1 《中國文學選集》中唐代樂器及其譯名出現(xiàn)的頻率
不過,“羌笛”有兩種譯法,分別為nomad flute和Tibetan flute.例如,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有一句“胡琴琵琶與羌笛”,宇文所安譯為with the Turkish fiddle and mandolin and the nomad flute,反映出前線將士送別友人的熱鬧場面,以他鄉(xiāng)的樂器聲同歸鄉(xiāng)的不舍之情形成反差?!扒嫉选痹谔拼皇沁吶虍敃r的少數(shù)民族或軍中自娛自樂的樂器,具有異常的感人力量和平民色彩,特別能觸動友人分別時聞笛者的思緒,其中,“羌笛”譯為nomad flute(意為“游牧民族的笛子”)顯示出譯者對當時羌族游牧特性的準確認識。又如,王之煥在《涼州詞》中的千古名句“羌笛何須怨楊柳”,譯文為:Why is that Tibetan flute/playing “Willows” with such bitter pain? 這里的“羌笛”譯為Tibetan flute(藏族的笛子)有一定的道理,因為在中國古代羌族和藏族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十分復雜,有藏族為羌族的祖先說,也有羌族是藏族的祖先說。宇文所安對“羌笛”的兩種譯法建立在對“羌”民族志的考據(jù)基礎(chǔ)上。
“羯鼓”據(jù)說源于羯族,用山桑木和公羊皮制成的漆桶狀的樂器。唐詩中的“羯鼓”意象常與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或違背人倫的丑聞相關(guān)聯(lián)。例如,李商隱的《龍池》中有:“羯鼓聲高眾樂?!?生動表現(xiàn)出唐玄宗對鼙鼓樂的沉溺和楊貴妃目中無人的情景。宇文所安將全句譯為 the rams-hide drums play loudly,all other musicians cease,“羯鼓”譯為 rams-hide drum(意為“公羊皮鼓”)消弭民族來源,取而代之的是添加材料rams-hide(公羊皮),屬于典型的意象增加。
接受環(huán)境和價值觀的差異是文化意象翻譯產(chǎn)生他國化變異的重要原因。韓愈詩歌《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中有很多妖魔鬼怪的專名,增添詩歌的神秘性,這與他追求怪僻奇異的風格是分不開的。例如:
⑦火維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專其雄∥Toward the fiery pole where the earth is wild,one fit for goblins.Heaven lent it divine power, making its might unique.(同上 1975:97)
⑧森然魄動下馬拜∥Darkly my spirit was moved,/I got off my horse and bowed.(同上:98)
⑨鬼物圖畫填青紅∥Paintings of demonic creatures filled it/With greens and reds.(同上)
中國古代的“妖怪”往往存在于想像與傳說中,是非人非神非仙的怪異生命,青面獠牙,舉止怪誕,有妖術(shù),樣子兇神惡煞,令人毛骨悚然,常常禍害人類。譯者將“妖怪”譯為goblin(哥布林或高扁),意為西方神話中愛惹是非的身綠、眼紅、耳長、身材矮小的妖精,狡詐貪婪,面目可憎,穿行于地下的黑暗深處,不過沒有原詩中的“妖怪”邪惡和陰森可怕,意義上也沒有強烈的貶義?!吧癖弊g為divine power(即“神權(quán)”),這對西方人并不陌生。在古代中國,人的精氣叫魂,形體叫魄,“魄”也指精神,英譯為spirit,雖然有西方宗教的意味,但這種歸化翻譯可滿足西方讀者的期待?!肮怼痹诿孕胖兄杆篮蟮撵`魂,譯文demonic crea-ture 就是demon,是古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神的精靈,在《圣經(jīng)》里指魔鬼撒旦。
中國的鬼怪想象不僅是異國想象的參照物,而且被吸納變異成西方文學的一部分。正如法國學者巴柔所言:“他者形象是一種文化描述,它永遠不可能成為完全的自我參考系”(巴柔2001:154)。譯者的西化翻譯在很大程度上消解異國文化形象的陌生性,在中西文化形象相對契合的條件下,把讀者導向西方之路,盡管這種可讀性強的翻譯策略有損中國文化的異質(zhì)性,但譯詩并沒有徹底顛覆原詩的美學價值。
宗教、神話、寓言和傳說等文化意象具有虛幻性和非真實性,是唐詩中的幻象典故,有神秘性和想象性,給讀者審美想象的空間,以體驗想象世界的圖景,挖掘文化意象背后的生存環(huán)境、自我形象、思維方式、原始意識、民族意識、傳統(tǒng)意識和價值觀念等。漢學家對唐詩中幻象典故背后的文化意識進行跨文化的闡釋,把中國特殊的文化形態(tài)傳播到西方文化體系中,經(jīng)過讀者和研究者的閱讀和接受,可以形成文化的互識與互釋,在西方讀者“以他種文化為鏡,更好地認識自己”(樂黛云2004:119)的基礎(chǔ)上,客觀上也傳遞中國文化的能量,但因翻譯能力和文化價值觀不同,漢學家的典故意象翻譯在譯本中的張力有所差別。
中國古代神話有自己的話語體系,直譯臨摹會導致文化變味和神話人物形象的變異。例如:
⑩孀娥理故絲,孤哭抽馀噫。 (孟郊《秋懷十五首》其三)∥The widow arranges old silk.The orphan weeps,drawing forth still more longing.(Owen 1975:165)
中國古代神話中的人物嫦娥又叫姮娥、孀娥,因偷吃靈芝草而永遠離開丈夫羿,住在月亮上的廣寒宮里,備受孤單寂寞的煎熬,成為事實上的寡婦。梳理故絲,孤獨而哭,如英譯為widow,名副其實;但“孤”譯為孤兒與嫦娥的身份完全不符,它是“孤獨”之意,不是“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中的“孤”(孤兒)之意,所以應譯為lonely.可見,文化誤讀導致嫦娥形象的變異和扭曲。
韓愈詩中有很多表示陰冷氣氛的詞,同陰陽道家思想無關(guān),但宇文所安有時從道家哲學觀念出發(fā)來理解其含義,把普通詞語專名化作套譯處理。例如:
?十月陰氣盛,北風無時休(韓愈《洞庭湖阻風贈張十一署》)∥In November the Yin Essence is ascendant.The north wind never ceases.(同上:102)
?陰氣晦昧無清風(韓愈《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The Yin Spirit made it dark and dismal.There was no clear wind.(同上:97)
?陰霰縱騰糅(韓愈《南山詩》)∥The Yin forms hail,blowing in flurries at will.(同上:200)
“十月陰氣盛”中的“陰氣”主要指大自然中的寒冷之氣,同溫煦的“陽氣”相對,譯者把中國傳統(tǒng)的陰歷“十月”翻譯成November,顯示出對中國文化的熟諳,但“陰氣”的意義應該是“寒冷”(coldness),譯為 Yin Essence(陰精)變成中醫(yī)術(shù)語,而實際上同中醫(yī)沒有任何關(guān)系。“陰氣晦昧無清風”中的“陰氣”也是寒冷之意,譯為 Yin Spirit,即當作中醫(yī)概念“陰靈”理解顯然不妥。最后一句中的“陰”是(山峰的)北面之意,而非陰陽之“陰”,譯為Yin 過于抽象,讀者難以理解。宇文所安把這幾個“陰”字當作專名概念來音譯,名不副實,過度闡釋具體語境的含義。
宇文所安的唐詩專名翻譯對“名”與“實”的關(guān)系作了不同的處理,體現(xiàn)出多樣化的翻譯策略,專名翻譯的“名”副其“實”和“名”“實”轉(zhuǎn)換是他翻譯的主要特征。但其翻譯中的“名”不副“實”會使讀者曲解唐詩的美學意象和文化意蘊,導致意義的流失、文化的誤讀,這須要引起我們的注意。在宇文所安的唐詩專名翻譯中,音譯并不占主流,且不是最有效的策略,往往是不得已而為之。唐詩專名翻譯的多元化不僅為唐詩解析提供堅實的基礎(chǔ),而且也為中國文學中的專名翻譯以及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專名翻譯提供有益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