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煒
吐魯番阿斯塔那509號墓所出《唐開元某年西州蒲昌縣上西州戶曹狀為錄申刈得苜蓿秋茭數(shù)事》,現(xiàn)存9行文字,系由73TAM509∶23/8—1(第1—7行,以下簡稱“《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一)”)、73TAM509∶23/8—2(第8—9行,以下簡稱“《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二)”)兩件殘片綴合而成。為便于說明問題,茲先錄文如下①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錄文本)第九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116~117頁。(圖文本)第肆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322~323頁。:
1?
2?狀稱:收得上件苜蓿、秋茭具
3束數(shù)如前,請?zhí)幏终?。秋刈得苜蓿、茭?shù),錄申州戶曹,
4仍關(guān)司兵準狀者??h已關(guān)司兵訖,謹依錄申。
5承奉郎□令賞緋 惠 丞在州
7開元?日朝議郎行尉上柱?
(中缺)①錄文本標有“中缺”二字,圖文本無。按錄文本作這樣處理,比較妥當。
8錄事參軍沙安勾□
9牒長行坊為蒲昌縣送秋茭事
據(jù)題解,本件蓋有朱印二處,印文為“蒲昌縣之印”。騎縫背面押“”字。從擬題看,原文書整理者認為這是蒲昌縣上西州戶曹的狀文,故定名為《唐開元某年西州蒲昌縣上西州戶曹狀為錄申刈得苜蓿秋茭數(shù)事》。整理者之所以把兩件殘片綴合編連在一起,當是考慮二者均提及蒲昌縣與送秋茭等事。問題是,這兩件殘片書法并不一致,性質(zhì)也不相同,且不符合唐代文案處理程式,并不存在直接綴合的可能性。
根據(jù)劉安志先生《唐代解文初探》②劉安志:《唐代解文初探——敦煌吐魯番文書を中心に——》,收入土肥義和、氣賀澤保規(guī)編:《敦煌·吐魯番文書の世界とその時代》,日本東洋文庫,2017年,第123~156頁。中文本修訂稿收入劉氏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新探》,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55~185頁。此據(jù)中文本修訂稿。一文的最新研究,上揭《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一),其實是唐西州蒲昌縣上州戶曹的“解文”,而非“狀文”。為進一步認識《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一),茲先錄劉文據(jù)諸多吐魯番文書復原出的唐代縣申州解文基本格式如下:
1縣解式
2某縣 為申某事(具狀上事或具上事)
3事由(與本案相關(guān)的人或物)
4右得某云云(右被某符云云)。今以狀申(謹依狀申)。
5令具官封名 丞具官封名
6都督府某曹(州某司),件狀如前,謹依錄申,請裁,謹上。
7年月日尉具官封姓名 上
8錄事姓名
9佐姓名
10史姓名③劉安志:《唐代解文初探——以敦煌吐魯番文書為中心》,第178頁。
據(jù)此可知,《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一)第7行后,當缺失蒲昌縣錄事、佐、史的簽名。復據(jù)劉安志先生前揭文研究,解文送呈上級主管部門后,即進入文案處理程式。一般先由長官作出“某日。某”的批示,然后進入錄事司受、付環(huán)節(jié),再由負責判官審案提出初步處理意見,經(jīng)通判官、長官批準后,形成終判,判官執(zhí)行后,再經(jīng)錄事司勾檢,最后署目,才最后完成解文的處理程式④劉安志:《唐代解文初探——以敦煌吐魯番文書為中心》,第180~181頁。。從這一意義上講,《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一)后面,應(yīng)該還有西州都督府長官批示、錄事司受付、判官審案、通判官與長官終判、判官執(zhí)行、錄事司勾檢、署目等諸多環(huán)節(jié),而《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二)僅存錄事參軍勾訖與署目2行文字,兩件殘片顯然無法直接綴合在一起形成一件完整的文書。
按《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一)缺紀年,原文書整理者判斷為“開元某年”,但不知具體何年。李方先生考證指出,本件第5行所記蒲昌縣令“承奉郎□令賞緋惠”,與同墓所出《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西州蒲昌縣定戶等案卷》中的“承務(wù)郎守令歐陽惠”為同一人,“惠”當是“歐陽惠”的簡稱,不過一為“承奉郎”,一為“承務(wù)郎”,前者據(jù)圖版可以肯定,后者卻難以辨認①李方:《唐西州官吏編年考證》,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25~226頁。。李方先生判斷“惠”與“歐陽惠”為同一人,所言極是。根據(jù)我們掌握的文書圖版,“承務(wù)郎”三字也可肯定。按承務(wù)郎為散官從八品下,而承奉郎為從八品上,從承務(wù)郎到承奉郎,蒲昌縣令歐陽惠顯然已官升一階。復據(jù)《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西州蒲昌縣定戶等案卷》②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第肆卷,第311頁。所記,具體時間為“開元廿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據(jù)此不難推知,《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一)年代當在開元二十一年(733)十二月之后。又蒲昌縣屬于中縣,縣令為職事官,正七品上,承奉郎為散官,從八品上,職高階低,據(jù)唐制應(yīng)為“守某官”。從文書殘存筆劃看,也類“守”字,故所缺可補為“承奉郎守令賞緋 惠”。
再看《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二)最后1行所記“牒長行坊為蒲昌縣送秋茭事”,表明西州都督府戶曹最終作出的處理意見,是就蒲昌縣送秋茭事給長行坊發(fā)出牒文,而不是直接回文給蒲昌縣。因此,兩件殘片雖有關(guān)聯(lián),但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其不能前后綴合,也是可以判定的。
按阿斯塔那509號墓所出開元二十一年前后的文書,多為西州都督府戶曹處理文案,同墓所出的其他文書,是否與《苜蓿秋茭數(shù)事》兩件殘片存在關(guān)聯(lián)呢?經(jīng)過認真比對與核查,我們發(fā)現(xiàn),《唐開元二十二年(734)府張玚殘牒》(以下簡稱“《張玚殘牒》”)與《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二)書法相同、性質(zhì)相近,二者有可能是前后大致銜接的一件文書。為便于分析與比較,茲先就《張玚殘牒》錄文如下③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第肆卷,第321頁。:
3府 張玚
4(判官戶曹參軍署名)
5史
按上揭文書首行,原錄文作“牒件狀如前謹□”,然仔細比對文書圖版,“前”后當為“牒至”二字。據(jù)盧向前先生研究,唐代牒文處理程式,一般分為“署名”、“受付”、“判案”、“執(zhí)行”、“勾稽”、“抄目”六個環(huán)節(jié)④盧向前:《牒式及其處理程序的探討——唐公式文研究》,北京大學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心編:《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第三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又收入氏著《唐代政治經(jīng)濟史綜論——甘露之變研究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307~362頁。?!稄埆`殘牒》實際是西州都督府戶曹文案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包含“執(zhí)行”與“勾稽”兩個環(huán)節(jié),惜文書前后皆殘缺不存了。從“牒件狀如前”數(shù)字可以看出,西州都督府戶曹最終發(fā)出的是牒文。有關(guān)“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的牒文表述,一般多為“牒件狀如前,牒至準狀,故(謹)牒”,未見有“牒件狀如前謹□”之類者。茲舉一例以說明之,如同墓所出《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西州都督府案卷為勘給過所事》第161~170行載:
1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第肆卷,第294~295頁。61蔣化明
162牒件狀如前,牒至準狀,故牒。
163開元廿一年二月五日
164府謝忠
165戶曹參軍元
166史
167正月廿九日受,二月五日行判。
169功曹攝錄事參軍思勾訖
170牒蔣化明為往北庭給行牒事①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第肆卷,第294~295頁。
以之與前揭《張玚殘牒》相比較,則不難看出原文書整理者的錄文“牒件狀如前謹□”是有疑問的。又《張玚殘牒》第2行“十六日”三字,原文書整理者釋為“十二日”,然據(jù)第6行所記,文案行判時間為十六日,而“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的時間,其實就是行判的時間,前后應(yīng)該一致。據(jù)文書圖版,“六”字僅殘剩上面兩筆,下面兩點缺,導致整理者誤釋為“二”字。第4行戶曹參軍署名,文書殘缺不存,但原文也當有這一行文字。
上揭《張玚殘牒》表明,西州都督府發(fā)出的文書是牒文,時間在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而《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二)所記“牒長行坊為蒲昌縣送秋茭事”,也是牒文,二者性質(zhì)存在相通性。更重要的是,兩件殘片書法一致,且十一月也正是苜蓿秋茭的上交時間。從文案處理程式看,前后能大致銜接。因此,《張玚殘牒》與《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二)應(yīng)該可以綴合,茲試作綴合如下:
3府張玚
4(判官戶曹參軍署名)
5
史
7(錄事某檢無稽失)
8錄事參軍沙安勾□
9牒長行坊為蒲昌縣送秋茭事
又同墓所出《唐史張知殘牒》,錄事參軍同為“沙安”,判案開始時間也同在“十六日”,有可能與上列文書有關(guān),茲先錄文如下①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第肆卷,第326頁。:
1史張知?
5十六日
又《唐史張知殘牒》首行“史張知”三字,頗值得注意。據(jù)圖版,這三字字跡細小,與后4行粗筆草書完全不同。再從文案處理程式看,2~3行屬西州都督府錄事司受付環(huán)節(jié),則首行“史張知”三字以上部分,應(yīng)該是西州都督府所受來自其他部門或本部某曹司的公文。據(jù)目前所見敦煌吐魯番出土各種官文書情況看,“史張知”這種書寫格式,大概存在于符、關(guān)、牒、解幾種官文書中。按西州都督府接受的符文,主要來自尚書省各部,符文最后署名有主事、令史、書令史等④參見敦煌所出P.2819號《唐開元公式令》所載“符式”?!斗▏鴩覉D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第十八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63~364頁。劉俊文:《敦煌吐魯番唐代法制文書考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23~224頁。,并無“史”,可排除其為“符文”的可能性。關(guān)文則主要來自西州都督府本部某曹司,據(jù)同墓所出《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西州都督府案卷為勘給過所事》所記倉曹給戶曹的關(guān)文⑤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文本)第肆卷,第282頁。,錄事司受付環(huán)節(jié)處鈐有“西州都督府之印”,然上揭《唐史張知殘牒》并無此類鈐印,則“史張知”以上內(nèi)容為關(guān)文的可能性也不大。牒文則比較復雜,存在上行牒、下行牒、平行牒諸種,書寫格式也不一樣⑥參見盧向前前揭文《牒式及其處理程序的探討——唐公式文研究》。。不過,通過比較“史張知”三字與前揭《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一)之異同,可以看出二者書法是一致的,再聯(lián)系唐代縣申州解文的格式,則“史張知”極有可能就是蒲昌縣申西州都督府戶曹解文的末行文字。而且前文已指出,蒲昌縣令歐陽惠在開元二十一年十二月為承務(wù)郎,在本件解文中已升為承奉郎,官升一階,說明解文時間在開元二十一年十二月之后,這與《唐史張知殘牒》年代(開元二十二年)也基本吻合。茲試作綴合如下:
1??
2?狀稱:收得上件苜蓿、秋茭具
3束數(shù)如前,請?zhí)幏终?。秋刈得苜蓿、茭?shù),錄申州戶曹,
4仍關(guān)司兵準狀者??h已關(guān)司兵訖,謹依錄申。
5承奉郎□令賞緋 惠 丞在州
8(錄事某)
9(佐某)
14十六日
上揭綴合如果成立,則蒲昌縣申上解文時間為開元二十二年某月“九日”,西州都督府錄事司于十四日收到,轉(zhuǎn)付戶曹,十六日戶曹開始正式審理。又解文第3行提及“秋刈得苜蓿、茭數(shù),錄申州戶曹”,知此事發(fā)生于秋月之后。
據(jù)解文所記,蒲昌縣收得苜蓿、茭數(shù)若干,向西州都督府戶曹匯報,請求處理意見。而《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二)末行所記“牒長行坊為蒲昌縣送秋茭事”,顯然是西州都督府戶曹對蒲昌縣送秋茭一事的最終處理意見,二者當然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性。又《苜蓿秋茭數(shù)事》殘片(二)可以與同墓所出《張玚殘牒》前后綴合,且《張玚殘牒》明記文案行判時間為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正值秋月之后,可證四件殘片在時間上是前后吻合的,內(nèi)容上也能得到貫通理解。
根據(jù)上述分析,不難推斷這四件殘片存在著有機聯(lián)系,它們很有可能俱屬西州都督府戶曹處理蒲昌縣苜蓿秋茭文案的組成部分,可據(jù)以重新擬題為《唐開元二十二年(734)西州戶曹案卷為蒲昌縣送苜蓿秋茭事》。茲按唐代文案處理程式,試對上揭四件殘片綴合編連如下:
3束數(shù)如前,請?zhí)幏终摺G镓椎密俎?、茭?shù),錄申州戶曹,
4仍關(guān)司兵準狀者。縣已關(guān)司兵訖,謹依錄申。
5承奉郎□令賞緋 惠 丞在州
7開元?日朝議郎行尉上柱?
8(錄事某)
9(佐某)
12參軍 沙安 付
14十六日
(中缺)
17府 張玚
18(判官戶曹參軍署名)
19史
21(錄事某檢無稽失)
22錄事參軍 沙安 勾□
23牒長行坊為蒲昌縣送秋茭事
以上對吐魯番阿斯塔那509號墓所出《唐開元某年西州蒲昌縣上西州戶曹狀為錄申刈得苜蓿秋茭數(shù)事》及其相關(guān)文書進行了再整理與研究,提出了若干不成熟的想法。限于水平與能力,所論未必妥當,敬請前輩師長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