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成
(黑龍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金澤榮(1850-1927),字于霖,號滄江,亦號云山韶護(hù)堂主人,“韓末四大古文家”之一。1905年流亡到中國江蘇南通,后加入中國籍,在中國生活了22年。有《韶護(hù)堂集》傳世。金澤榮曾在張騫創(chuàng)辦的翰墨林印書局任編輯,編輯刊行了朝鮮著名文人樸趾源《燕巖集》、申緯《申紫霞集》、黃玹《梅泉集》、李建昌《明美堂集》等文集。金澤榮宗法秦漢、唐宋散文,“于文好太史公、韓昌黎、蘇東坡,下至歸震川”[1](P407),其文“或者議政,或者論事,觀點鮮明,有雄辯的氣勢”[2](P1324)。
金澤榮對司馬遷《史記》非常推崇,其《雜言六》云“讀司馬史則可以知后世之史皆死史也”[1](P323),高度評價了《史記》的史學(xué)價值與地位?!峨s言四》“太史公之文,便是詩”[1](P320),從文學(xué)的角度贊揚(yáng)《史記》。魯迅曾評價《史記》說“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也是從史學(xué)、文學(xué)兩個角度進(jìn)行論述的。
金澤榮在評價他人時,總是把司馬遷《史記》作為標(biāo)尺,在論述他人文學(xué)淵源時也常常追溯到司馬遷《史記》,這在金澤榮的文集中隨處可見。如:
歐陽公文力,摹史遷神韻,然而無史遷長驅(qū)大進(jìn)之氣力,故終近于弱。古今善學(xué)史遷者,惟昌黎、東坡、震川三人。[1](P320)(《雜言四》)
《孟子》七篇,波瀾之文也,韓昌黎學(xué)之,若歐陽永叔,雖學(xué)太史、昌黎而氣力不足,不能似之,止于婉宕而已。自茅坤推歐為學(xué)太史,自后之文人靡然從之無異辭,亦一可笑。與其謂歐為學(xué)太史,毋寧謂蘇文忠為學(xué)太史,蘇文如《方山子傳》之類,豈非真太史之遺韻乎?[1](P324)(《雜言八》)
世多以為震川學(xué)廬陵,非也,震川是專主太史公,而旁及昌黎、東坡、南豐者,故能樸實、能虛非、能長驅(qū)大進(jìn)。[1](P320)(《雜言四》)
焉、哉、乎、也、之、而、故、則等語助字,雖似乎俚,而至妙之神理,實在于是?!渡袝贰吨芤住分暮庇么?,用之自孔子始,而司馬史尤多用之。[1](P320)(《雜言四》)
《平準(zhǔn)書》云“先是往十余歲”,《太史公自序》云“唯唯否否不然”,既曰“先是”而又曰“往”,既曰“否否”而又曰“不然”,今人能為此否。[1](P320)(《雜言四》)
《大學(xué)》“君子先慎乎德”以下三節(jié),連下“是故”二字,真非今人情量之所及也。蓋此法自先秦多有之,止于史公,而班固不能爾,況又益后于固者乎?[1](P320)(《雜言四》)
賈太傅文氣魄之雄厚,機(jī)軸之變動,未必遠(yuǎn)讓史遷。[1](P320)(《雜言四》)
引文概而言之,道出了以下一些信息:歐陽修學(xué)習(xí)司馬遷《史記》,但沒有學(xué)習(xí)到《史記》“長驅(qū)大進(jìn)之氣力”,說明《史記》文章充滿了氣勢。與其說歐陽修學(xué)習(xí)司馬遷,莫不如說蘇軾學(xué)習(xí)司馬遷,蘇軾《方山子傳》之類,有《史記》列傳的神韻。古代文論家多認(rèn)為歸有光的文章是學(xué)習(xí)了歐陽修,金澤榮指出歸有光是“專主太史公”,又兼習(xí)了韓愈、蘇軾、曾鞏等人,所以為文“能樸實、能虛非、能長驅(qū)大進(jìn)”。金澤榮指出司馬遷《史記》多用焉、哉、乎、也、之、而、故、則等語助詞,這些語助詞看似俚語,司馬遷卻運(yùn)用得很巧妙,取得“至妙之神理”的藝術(shù)效果?!跋仁峭鄽q”(《平淮書》)與“唯唯否否不然”(《太史公自序》)兩句,金澤榮認(rèn)為用詞存在重復(fù)現(xiàn)象,“既曰先是而又曰往,既曰否否而又曰不然,今人能為此否?”金澤榮指出《大學(xué)》“君子先慎乎德”以下三節(jié)接連運(yùn)用“是故”二字,這一用法源于先秦文學(xué),止于司馬遷,班固也無法做到?!渡袝?、《周易》文章晦澀難懂,《論語》文章簡約易懂,司馬遷學(xué)習(xí)《論語》的簡約風(fēng)格創(chuàng)作了《史記》,寫出了“疏蕩高潔神韻”的文章。賈誼與司馬遷可作一比。
金澤榮還通過評價李建昌《伯夷列傳批評》傳達(dá)出對《史記》中記述的伯夷叔齊故事的見解:“李鳳朝《伯夷列傳批評》,謂子長自以纂述一部史記,進(jìn)退千古人物,如孔子春秋之權(quán),自處于青云之高士,其說誠妙矣?!盵1](P498)但他認(rèn)為李建昌并沒有分析透徹,所以他做了進(jìn)一步分析。司馬遷對孔子的尊崇,“一行必視為法,一辭必視為經(jīng),贊之以至圣,尊之以世家,與董仲舒雁行立”[1](P498)(《題李鳳朝〈伯夷列傳批評〉后》),并且尊孔子為師,“作其私淑弟子”[1](P498)。許由讓天下出于黃老之言,而尊崇儒家思想的司馬遷“歷舉六藝詩書及孔子之說以辨之”。所以說,“《史記》一書始于斥許由,以貴重史家之地位,終于正獲麟,以擬圣人之經(jīng)”[1](P498)?!额}李鳳朝〈伯夷列傳批評〉后》這篇文章是金澤榮閱讀李建昌《伯夷列傳批評》后的個人體悟,是對李建昌觀點的補(bǔ)充。
金澤榮同時指出修史即要像酷吏斷獄案一樣,能明辨事非曲直,能以信筆為之,如此,“方可以主史筆而定天下之是非”[1](P498)。所以在編撰《韓史綮》、《校正三國史記》、《韓國歷代小史》等朝鮮歷史書籍時,金澤榮積極向司馬遷《史記》學(xué)習(xí),采用“實錄”法進(jìn)行撰寫。
《東史輯略序》一文交代了編寫《東史輯略》的目的、過程以及指導(dǎo)思想。金澤榮指出,歷代通史都存在繁復(fù)的弊病,這對于初學(xué)者來說是不便易的,“自春秋以降,世愈下事愈繁,一代之史,非數(shù)十百卷,不足以盡記其事,人之從事于史學(xué)者,聰明既有所難給,而其初學(xué)之情,尤在于便易”[1](P430)。所以宋代江贄取司馬光《資治通鑒》,刪存大要,首尾賅通,成《少徵通鑒節(jié)要》一書。曾先之編撰《十八史略》,取材的史書自司馬遷《史記》至歐陽修《五代史記》,是對十八種史書的節(jié)略。金澤榮有感于朝鮮本國初學(xué)史學(xué)者“所讀本國史略,苦無善本”,所以他取材朝鮮本國歷史,“據(jù)徐氏《東國通鑒》、俞氏《麗史提綱》、安氏《東史綱目》、洪氏《渤海世家》,以及乎日本之史”[1](P430),仿照曾先之《十八史略》,起自檀君止于高麗朝,“其所辨明,以疆域為主,多采丁氏疆域考說,而間亦附以私見”[1](P430),總11卷,名《東史輯略》。在付梓之前,金澤榮有感于史家之職責(zé),“更取《三國史》、《高麗史》及《通鑒》等書,以證正修潤,隨潤隨出,以既厥事”[1](P430)。流亡中國后又對此書做了修改、補(bǔ)充,更名為《韓國歷代小史》。
《韓史綮序》一文指出朝鮮王朝時期社會、政治存在諸多弊病,這就需要一部信史來真實地進(jìn)行記錄,以待后人學(xué)習(xí)、借鑒。金澤榮認(rèn)為高麗時期和中國兩漢時期相類,“風(fēng)氣尚能寬大”[1](P256),所以出現(xiàn)了鄭麟趾撰寫的《高麗史》。該書奉王命而修撰,體例仿中國正史,記載了高麗王朝的事跡。但朝鮮朝時期與高麗朝相比卻有很多不同,“韓則不然,風(fēng)氣之狹隘,為歷代所未有,動觸忌諱,手足莫措”[1](P256)。朝鮮朝時期政治環(huán)境惡劣,自燕山朝開始,“史獄之慘,史筆摧挫”,史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壓,成了無史之國度。即便民間有紀(jì)錄者,也存在著“述而不作,俚而不雅”[1](P256)的問題,無法讓人信服,做不到以信史傳后世。作為一名朝廷史官,不能袖手旁觀,使五百年間的君臣上下,“一切污隆得失之跡,歸于煙霧之晦暝,灰燼之蕩殘”[1](P256)。并且,朝鮮朝時期朋黨之爭持續(xù)不斷,互相攻擊、傾軋,“四黨分立,各持其論,圣于東者狂于西,忠于南者逆于北,紛紜錯亂,莫執(zhí)其一。雖其間或不無自命公正者,而積習(xí)之?dāng)J染,終未易脫之盡矣”[1](P256)。金澤榮慶幸自己沒有卷入黨爭,能保有辨斷是非的本心,能有自己的認(rèn)知,所以撰寫《韓史綮》?!俄n史綮》以《大東紀(jì)年》、《國朝人物考》、《梅泉野錄》三部著作為依據(jù),考慮到修史需要嚴(yán)謹(jǐn),金澤榮又參閱《燃蔾記述》、《黨議通略》、《山南征信錄》以及其他書籍。他采用的原則是:“采于紀(jì)年人物考,以補(bǔ)缺正誤。顧英祖以下之事,不資記錄。而但資于士大夫之游談?wù)?,尚或有年月模糊之嘆,故別列于右,以俟更正。”[1](P256)
司馬遷撰寫《史記》,實錄是其最大特色,班固評價司馬遷《史記》“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漢書·司馬遷傳》)。司馬遷也以孔子繼承人自命,說他撰寫《史記》就是要彰顯《春秋》等經(jīng)典著作的本意,使后人更好地立身行事。司馬遷還想通過《史記》揭示歷史變遷、變化的規(guī)律,總結(jié)“變”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xùn)。
金澤榮在編寫朝鮮歷史典籍時踐行了司馬遷的史學(xué)觀,《韓史綮》充分體現(xiàn)了實錄精神?!俄n史綮》共6卷,主要記述了朝鮮朝時期23王、2帝、2廢主,歷519年之事,該書“大張漢司馬遷論史之意,而在書間論事品人,無論是君王或布衣,邦國大事或民事,堪論處,皆鋒利,直抒心胸”[3](P141)。該書不僅在紀(jì)事時有評論,還專門設(shè)有“論曰”51條?!俄n史綮》的實錄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對統(tǒng)治集團(tuán)的殘暴、荒淫的揭露:
太祖高皇帝康獻(xiàn)王,李姓,名旦,字君晉,初名成桂。其先全州人,屢徙為咸興人。高麗東北面兵馬使子春第二子也。母懿思,王后崔氏。屢立戰(zhàn)功,致位將相,弒二王,篡恭讓位。在七年。[4](卷一)
世祖之殺姪、殺諸弟以盜君位,萬世之大惡也。叔舟請婢端宗妃,又萬世大奸大惡之尤也。[4](卷一)
(世祖)殘其骨肉,如屠羊豕,犯萬世之大惡而不知其非。[4](卷一)
僅3例就足見金澤榮直書史實、不假文飾的實錄精神,比司馬遷《史記》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書出版后,韓國學(xué)界、政界反映強(qiáng)烈,也從側(cè)面證明了其實錄的價值。
《韓史綮》1918年由翰墨林印書局刊行后流入朝鮮, 開始引起那些抱有忠君思想的傳統(tǒng)儒家學(xué)者的強(qiáng)烈抗議。他們認(rèn)為這是一部“耳不忍聞, 口不可言” 的史書, 其根本上違背了《春秋》“為尊者諱”的史法, 而以侮辱君王為能事。1923年刊出了趙愚植、柳寅永、崔萬植等125人的連名抗議書《略辨韓史書》,辱罵金澤榮是寓傭于翰墨林印書局中的“一種妖怪孽芽”,“彼素以巧黠文字名”, 《韓史綮》一書“誣蔑君父、凌辱先賢”, 是“國家之亂賊, 儒門之叛卒”,要求南通翰墨林書局“擯屏于無父無君之地, 勿使污染華夏, 并火其書, 勿令惑人耳目”。1924年同時出版了兩本《韓史綮辨》, 儒林總部推出的孟輔淳本, 有101位韓國學(xué)者參與發(fā)起對《韓史綮》的攻擊, 該書羅列出《韓史綮》有違背“春秋大義”;誣毀后妃;詆斥先賢;黨私之論;好談閥閱;將檀君開國置于半信半疑之間;譏評韓人忠君愛國習(xí)性共七大罪狀。結(jié)論是該書“不可以為史也, 亟付之火, 勿污人眼可也”。太極教本部出版的李炳善本, 參與圍剿的京城紳士253人, 地方紳士1253人, 在該書末《討史賊金澤榮文》中,把金澤榮斥為“梟獍不若”的“罪大惡極”者, 指責(zé)《韓史綮》“肆然加誣蔑于我列朝”、“辱說我先后”、“惡罵我先帝”、“大惡我英祖”、“夷狄我太宗”、“篡逆我太祖”、“侮毀我先賢”, 號召國人“同聲聲討”,“遍告遐邇使人人魚加嚴(yán)誅, 以伸春秋大義”。[5](P416-417)
韓國儒士學(xué)者們抗議、譴責(zé)《韓史綮》,主要是認(rèn)為《韓史綮》違背了《春秋》為尊者諱的原則,揭露統(tǒng)治者的奪權(quán)、傾軋,對朝廷的朋黨亂爭等毫不留情,這恰恰是《韓史綮》最大的價值所在?!俄n史綮》敢于直錄實事,不假文飾,還原了歷史的真實。張謇《韓國歷代小史序》云:“故國禾黍之悲,耿耿不忘于君之心,于是始終李氏朝鮮之事,成《韓史綮》,居數(shù)年,以其書合之于前所作《韓國歷代小史》為一書。以仿虞書冠堯典之義?!鹁龜⒁粐Ф儆嗄晔拢捎^可怨可法可戒者略備矣,謂以供人觀怨而法戒?!盵6](P260)
《新高麗史序》一文也透視出金澤榮在著史書時對實錄精神的遵循。鄭麟趾奉王命續(xù)編《高麗史》,記載高麗王朝事跡,價值頗大,但也招致很多非議:“君子謂之非史,何也?夫人能正其身,然后乃能正人之不正。如麟趾者以韓端宗之大臣,叛附世祖,首建殺端宗之議,此其余狗彘之所不食也。況其史于諱親之外,又多有稗陋荒謬之失者乎?”[1](P450)除此之外,鄭麟趾《高麗史》中“本紀(jì)”謬誤之處更多,“蕪拙太甚,不成其章”、“不加剪裁陶镕”,“以本紀(jì)言之,如高宗三年契丹之難,但書小捷而不書金就礪之大捷。十八年蒙古之難,但書龜州被圍而不顯出樸犀之名。太祖所創(chuàng)延慶宮,非子孫之所敢改名。而仁宗紀(jì),以改為仁德宮書之。忠肅王紀(jì),雜入高宗時事六七行。以列傳言之,崔允儀諛于毅宗,為臺官所論斥,而其傳謂之論事慷慨,文益漸以不附德興君,被竄交趾,而其傳謂之附德興”[1](P450)(《新高麗史序·附說》)。上述情況大量存在于鄭麟趾《高麗史》中。同時,高麗時期也是朝鮮發(fā)展史上最為重要的歷史時期:
惟高麗一代之事,有可以光耀于百代者四焉。高麗太祖以英雄之才仁義之資,為天人之所付戴,以正得國,并于三代,此其一也。田柴之科,規(guī)模乎周之井田唐之租庸調(diào),以之制祿,而兼以厚其兵力,摧破勁敵,動十?dāng)?shù)萬眾,此其二也。用人惟取才德,而不問其地閥,由胥吏而致位卿宰者,往往有之,西漢寬大之政,不能勝之,此其三也。東邦之文風(fēng),始于新羅末世而僅僅焉,高麗承而王之,鴻工巨匠,前后如麻,在中國之宋世。而能操三唐之聲律,而比其季則韓歐之文,程朱之學(xué),亦出焉,此其四也。夫合東邦歷代而言之,新羅、高句麗、百濟(jì)質(zhì)勝文而多勇,其猶日之初升乎,韓文勝質(zhì)而多偽,其猶日之高舂乎?至于高麗,具彼四美,文與質(zhì)俱勝,則日之方中是也。[1](P450)
高麗時期這一段歷史值得書寫與銘記,因為“可以光耀于百代者四”,金澤榮一一作了闡釋?;诖耍饾蓸s下決心重新修正高麗史。他非??粗厝〔?、史料的準(zhǔn)確,在修訂時,“引徐氏《東國通鑒》之文,以救其疏;引《公羊》、《谷梁》、《春秋》之義,以通其諱;加入釋志、儒學(xué)、文苑、隱逸、遺民、日本等傳,以苴其漏”[1](P450)。
綜上可見,金澤榮對司馬遷與《史記》的推崇、學(xué)習(xí),貫穿其文學(xué)批評與史學(xué)著述始終。金澤榮的古文文學(xué)批評追根溯源時往往追溯到司馬遷與《史記》,指出他人在學(xué)習(xí)《史記》中的得與失。在編撰《韓史綮》、《校正三國史記》、《韓國歷代小史》等朝鮮歷史著作時,金澤榮努力踐行司馬遷《史記》的“實錄”精神,大膽對統(tǒng)治階級進(jìn)行揭露與批判,同情下層人民的疾苦。朝鮮朝后期著名詩人、散文家李建昌(1851-1898)評價金澤榮是“文有史才”[7](P173),金澤榮當(dāng)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