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理論與非遺知識研究的新維度
——讀《身體的隱匿：非物質文化遺產知識反思》

沈梅麗

數(shù)十年來，學術領域里“身體”話題很受關注。從文獻來看，21世紀初期的幾年里，文學、哲學及文藝學等領域開始從身體敘事、身心關系等不同視角關注身體理論；葉舒憲《身體人類學隨想》發(fā)表后，人類學有關身體的研究正在慢慢興起。及至稍后，美學領域里引入舒斯特曼身體美學理論，借由譯介、研討等多種方式展開學術對話，多方合力的結果是，身體理論在我國學術界的影響日漸凸顯，討論也日漸深入廣泛。在繼前一個世紀后期文化研究的熱潮后，21世紀開始，身體理論成為一個又起的理論熱點。相較于文學、美學等領域，非遺研究對身體理論的關注在時間上稍晚了些，這與非遺作為一項新興的文化事業(yè)有關，對它的理論研究需要有一個相對較長的文化發(fā)展期，方能提供能滿足學術理論研究所需要的信息量。近十年來，身體視角下非遺理論研究的論著數(shù)量雖不算十分豐富，但其中一些研究成果的學術理論價值頗為引人注目。李菲博士的著作《身體的隱匿：非物質文化遺產知識反思》于2017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這是一本建立在十幾年來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實踐與理論研究工作基礎上進行非遺知識反思的力作。該論著試圖通過對“身體遺產”的理論重構，展現(xiàn)出非遺理論研究的一種新路徑。

一、一部非遺知識反思的力作

《身體的隱匿：非物質文化遺產知識反思》在“身體”理論視角下，將“身體”作為考察中心，全面回顧、系統(tǒng)梳理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遺產知識譜系，揭示在“非遺體系內部”隱含的雙重中心主義話語。該著作通過東西方身體觀念和身體實踐的歷史考察與文化比較，分析出非遺“身體性”的內在特性，又借助遺產理論，考察了身體在當代非遺語境中的處置問題。

“身體”理論如何可與非遺的研究發(fā)生關系？著作引用澳大利亞學者威廉·洛根（William Logan）的觀點，即認為非遺在概念上是體現(xiàn)在人的本身之中的遺產，同時，也介紹了國際學者非遺研究中“身體”理論的研究成果，這類研究多聚焦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中出現(xiàn)的“體現(xiàn)（embodied）”“展演（performance）”等表述文字，從構詞學角度進行分析，并認為這些詞語揭示了“非物質文化遺產與人之身體亦即人之身體性存在這一本質緊密關聯(lián)”。

基于以上認知，《身體的隱匿：非物質文化遺產知識反思》圍繞“身體”這一關鍵詞展開對“非遺本質”的知識反思。全書設立三個層次，從不同層面展開對“遺產與身體”問題的探討。

第一層次，非遺譜系溯源與知識反思。聚焦非遺概念，對其進行了從誕生地到中國的深度梳理分析。首先在第一、第二章對非遺知識譜系生產過程進行知識考古，梳理非遺的概念譜系與分類體系，接著在第三章中考察中國語境下的非遺概念闡釋、分類等現(xiàn)象。通過考察“物質與非物質”“文字、語言與文本化”等非遺概念的生成方式與知識邏輯，揭示出非遺概念中隱含著以物質中心主義與文字中心主義為導向的西方核心價值觀，而這一世界遺產體系在向中國的理論擴張運動中，中國在現(xiàn)有的非遺體系內部復制了物質與非物質的二元對立。面對非遺話語體系中的“身體”的缺位與失語境況，著者提出重返“身體”、將“身體”作為彌合非遺體系內部多重二元對立的關鍵切入點。

第二層次，中西方“身體”理論傳統(tǒng)及其理論對話。第四章闡釋了西方“身體”觀的范式轉向，著重梳理探討了“身體”轉向與重塑當代“身體”觀的兩種路徑和作為范式轉型的“體現(xiàn)”。這里，論著清晰介紹當代西方人文社科領域中“身體”理論的興起與理論特色，充分說明“身體”在當代西方社會反思中的根基性地位。第五章則回向本土傳統(tǒng)的“身體”脈絡，解讀中國古典傳統(tǒng)中“身體觀念”與“身體認知”等系列“身體”命題，探討中國哲學傳統(tǒng)在當代非遺理論研究中的現(xiàn)實意義。著者對中西方“身體”理論的觀念梳理與命題解讀，目的是探討西方之外另一種理解非遺的可能性，顯示出建構本土闡釋話語的積極意義。

第三層次，“身體遺產”的理論重構。在非遺譜系、“身體”理論的系統(tǒng)探討后，論著對“身體遺產”作出理論重構，第六章稱之為“身體作為方法：一個新的視域”。在“身體與遺產”議題框架下，從“身體”視域來重新審視當前非遺研究中物質與非物質的關系、非遺分類體系以及非遺的傳承與保護等幾個基本問題。在文獻系統(tǒng)梳理、分析及論證后指出，由于人以其“身體”展開的文化實踐與非遺之間存在著不可分割的本質關聯(lián)，因而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非遺即是一種“身體遺產”。這里，著者也特意指出：“身體遺產”理論重構旨在強調，在今天盛行其道的文字文明、物質文明與口頭文明之外，人類的創(chuàng)造性實踐還具有某些更具根本性也更為多元化的表達空間、形態(tài)、類型和可能性，還深藏著有待開掘的價值意義。

二、展現(xiàn)非遺理論研究的新路徑

《身體的隱匿：非物質文化遺產知識反思》展現(xiàn)出非遺理論研究的一種新路徑，顯示出著者所具有的學術眼光和學術高度。

在觀照現(xiàn)實問題的視角下，著者從其多年民族民俗田野考察經歷，以及數(shù)十年來我國非遺保護傳承等工作的實際問題出發(fā)，全面考察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遺產知識體系及其在中國的傳播落地歷程，從源頭上來反思非遺話語體系的學理合法性及其在中國傳播中出現(xiàn)的一些基本問題。又在當前建設中國話語體系的學術語境下，從東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存在理論體系不同的身體觀出發(fā)，嘗試在以物質中心主義與文字中心主義為導向的西方核心價值觀建構的權威性非遺話語體系外，探尋以中國本土傳統(tǒng)哲學傳統(tǒng)建構出一條有別于西方的學術言說的途徑，建立本土非遺闡釋話語，這些顯示出著者的學術獨到之處。

論著將“身體”之學帶進非遺研究，將非遺研究與東西方哲學身心關系的重要議題相關聯(lián)，提出非遺即是一種“身體遺產”等創(chuàng)見，這對當前非遺研究來說是富有拓展性意義的。盡管“身體遺產”并非作者首提，但在論著全面反思非遺知識話語體系，追尋“非遺本質”，探尋非遺身體理論研究可能性及其方法等學術目標下，“身體遺產”及其潛在的學術價值表明了非遺研究的一種新取向。

如果說論著展現(xiàn)了當前非遺研究的一個理論新維度，那么這個理論即“身體”理論，能否像所期待的那樣具有推動當下及未來非遺研究的動力，成為一種新的理論研究方法路徑，既跟理論本身潛在動能有關系，也跟理論能否成功本土轉化有關。“身體”理論在當代西方學術界的發(fā)展與轉向，有其對傳統(tǒng)哲學順應或反思的與現(xiàn)實社會緊密相關的歷史語境。論著所提“身體遺產”理論重構，是當下建設中國話語體系語境下“身體”理論本土轉化的一個現(xiàn)實探索。

論著的學術價值還在于展現(xiàn)了一些理論張力較強的問題，如：如何理解界定著作中作為理論術語的“身體”的學術意涵；中外哲學史上“身體”的物質性與非物質性，將如何與論著所述非遺理論體系中的物質性與非物質性進行區(qū)分，等等，對這些問題的進一步討論將會豐富非遺理論研究。由于學術意義上的西方身體理論分支很多，無論是現(xiàn)象學、分析哲學、實用主義、女性主義等現(xiàn)代西方哲學流派，還是后來形成的身體政治、身體美學、身體社會理論等多種理論，都各有一套概念、話語與方法，這使得“身體”理論歷史與體系錯綜繁復。將西方“身體”理論引入非遺研究領域，一方面因非遺所跨自然學科、人文社科等多學科領域的特質，客觀上為各種“身體”理論的運用準備了十分廣闊的研究空間；另一方面，未來這一研究也將對如何辨析、運用好“身體”理論提出了更多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