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慶：那一刻，他看到了時間

陳驚雷

王耀慶寫了一本書，書是憑著興趣而寫，尋找他想知道的答案。

在書展后見到他，問起寫些什么、讀些什么，他笑起來，眼睛瞇成兩彎，是他標(biāo)志性的笑容：“做演員的話，從來沒被問過這些問題，似乎也沒人會關(guān)心?！睂憰⒆x書，讓他走得更遠(yuǎn)，走了沒走過的路，見了不曾遇見的人，有了從未想過的可能性。

寫的過程，大部分是在和自己對話，表演也是

一開始，是一個關(guān)于天婦羅的故事。

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王耀慶在東京停留數(shù)日，有機會嘗到“天婦羅之神”早乙女哲哉的料理。他寫道：“每一份端上來的炸物，都包含了他五十年的經(jīng)驗和心思。”王耀慶被一碗炸蝦天婦羅所撫慰，“感動到落淚”。當(dāng)客人稱贊“好吃”時，早乙女哲哉老先生說：“本來就應(yīng)該做成這樣子?！蓖跻珣c看到了“職業(yè)本能”，也就是職人精神。

故事被收錄在《耀慶職人訪談錄：游藝的人》中。從2016年開始，王耀慶和團隊伙伴一起，拍攝了短片集《職人訪談錄》，通過這個過程，他希望不斷地探訪、接近心中的疑問：當(dāng)一件事情的標(biāo)準(zhǔn)判斷只剩下賺錢還是賠錢時，這世界注定會越來越無聊，如何擺脫這種被動的重復(fù)，活出生命的新意呢？

從一個習(xí)慣的身份——受訪者，王耀慶變成了一名采訪者，探訪林奕華、林懷民、陳建騏等九位藝術(shù)家，沒能放在視頻深談中的部分就收入書中。

這本訪談錄為王耀慶帶來的樂趣遠(yuǎn)大于“寫作”這件事本身。

“它把我?guī)У搅松虾梗e辦了簽售會，以前作為演員我只參加發(fā)布會。被問到的問題也不一樣了?！蓖跻珣c眼神狡黠，“如果林懷民老師今年退休，我打算去和他學(xué)跳舞，這樣我今年以‘作者的身份出道，明年就可以以‘舞者的身份出道。這都很有趣。”

每個訪談前，王耀慶都會加上一段或稱為導(dǎo)言，或稱為總結(jié)的短文章，記錄下當(dāng)時的心情。他脫離寫作習(xí)慣很久了，“有意思的是，我有很多本日記本，在每年一月一號，都希望培養(yǎng)一個記錄的好習(xí)慣，可是大概支持不到一月四號。新的一年年初，又買一本日記本，重新開始，久而久之，變成每年只有第一天記錄一些東西?！?/p>

轉(zhuǎn)念，他又覺得“書寫”不必拘泥于紙筆，演員可以采用另一種形式。“入行以來，我參演的電影、電視劇，或舞臺劇，觀眾看到的，公開放映的，都成了我的某種日記，記錄下每年的過程。”他覺得這與寫作很相似，“寫的過程，大部分是在和自己對話，表演也是?！?/p>

當(dāng)我的手打開時，這些記憶也打開了

王耀慶說自己記憶力很差。他把演員的“功夫”視為“小無相功”，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逍遙派”精妙高深的內(nèi)功心法，“可以模仿任何一種武功招式，和原版相較難以分辨”。

剛?cè)胄袝r，王耀慶為電視劇拍定妝照，劇中飾演他媽媽的是一線花旦，以擅長扮演命運多舛、內(nèi)心堅強的女性著稱。攝影師說，可不可以拍一個笑中帶淚的畫面？她說，沒有問題，來，左邊哦，一二三。她笑了，同時一滴淚流下來。然后，她問攝影師，拍到了嗎？沒關(guān)系，我們再來一次，右邊哦，一二三。笑的同時，眼淚流下來。站在旁邊的王耀慶看呆了：“這是法術(shù)嗎？怎么可以做到？”他之后花了很長時間，學(xué)著把情緒記憶轉(zhuǎn)化為肌肉記憶，“比如，看到一部令我感動的電影，我就盯著自己的手，慢慢把手打開，把所有痛苦和難過的記憶都集中在手打開這個動作中。最后，當(dāng)我的手打開時，這些記憶也都打開了”。

還有一些記憶，是不知不覺、不急不緩地融入身體的。

王耀慶從小生活在大家族中，“小學(xué)時的我在書架上挑自己喜歡的、看得懂的書來看，那里有所有家族成員的書”。少時喜歡的科幻故事逐漸淡忘，但鹿橋短篇小說集《人子》中的片段，王耀慶記憶猶新。他用帶有表演感的聲音講起其中的一篇《幽谷》，聽來像是無意間打開了收音機旋鈕。

“一位旅人來到山谷，在草地上休息。晚上，他聽到趕趕咐咐的說話聲，是附近的花在討論。風(fēng)的使者會告訴它們，當(dāng)明天第一道陽光照射到山谷時，每一個花苞開什么顏色的花。風(fēng)吹過，遠(yuǎn)處一陣溫柔的聲音：你應(yīng)該開紅色的，你應(yīng)該開黃色的。到了旅人身邊，使者指著一個花苞說，你是最幸運的，因為你可以自己選擇開什么顏色的花。下半夜，山谷變得安靜，大家都努力準(zhǔn)備著。等旅人醒來時，山谷已陽光燦爛，昨天的事如夢一般。就在昨天休息的地方，旅人找到了一個還沒有開，但已枯萎的花苞?！?/p>

胡蘭成稱這個故事悲壯，“極悲壯的故事，然而鹿橋?qū)懙脕碚嫒岷汀?。問王耀慶如何理解這結(jié)局，他說，它是開放式的，你可以理解為當(dāng)擁有太多選擇的時候，其實沒有選擇;也可以理解為，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只是想，不要放棄，不然就只會枯萎了。

任何提醒我活在當(dāng)下的，都是我現(xiàn)在的“雞湯”

此前不久，王耀慶在瑞士待了兩個禮拜?！俺吻宓目諝猓嗽诤?，心曠神怡的不僅是景色，是真的沒那么多‘糟心的事。身邊的人都是平和的，讓人暫時忘卻煩惱。如果不是一個Business Trip或Short Trip，可以一年或一年半待在這個地方，自然而然你也會成為阿爾卑斯山的一道風(fēng)景線，因為當(dāng)你沉靜下來，哪怕只有一刻，都帶來某種可能性。”

做演員這份職業(yè)越久，王耀慶越發(fā)覺“簡單”的重要。

“在我的行業(yè)里面，很多人習(xí)慣做‘加法，一直起范兒，需要各種形式，似乎唯有如此，他才能說服自己、說服別人。其實不需要的。好的東西、經(jīng)典的東西，很簡單，可以用最簡單的語言，用符合黃金比例的圖案，用對的組合方式，穿越時間?！?/p>

王耀慶隨性地閱讀，暢銷書也好，漫畫書也好，和表演或美食相關(guān)的書也好，他都有興趣。曾經(jīng)，也翻“雞湯類”書籍，比如《最后14堂星期二的課》《富爸爸，窮爸爸》?，F(xiàn)階段，王耀慶希望有某些東西可以提醒他活在此時此刻，“站在更高的高度，看自己曾做過什么，現(xiàn)在在哪里，這條線連接著未來通往的方向。任何提醒我活在當(dāng)下的，都是我現(xiàn)在的‘雞湯——不僅是書，有時也可以是站在舞臺上的時刻?！?/p>

2018年，王耀慶參演了中國臺灣古典音樂界“大神級人物”焦元溥打造的《培爾·金特》?！敖乖邔⒁撞飞揪判r的劇本，依照格里格為戲劇譜寫的音樂順序，改編成單人朗誦，以女高音、合唱團、管弦樂團的完整編制，首次以全中文形式演出。”王耀慶一人分飾了22個角色。

“因為是和大型管弦樂團合作，當(dāng)指揮點到我的時候，我的那句臺詞就要立刻講出來。”王耀慶強調(diào)“在現(xiàn)場”，每分每秒的全神貫注，讓自己“活著”。

“什么時候可以看見時間？”王耀慶反問，“有人說，在十字路口被車撞倒，一生在眼前掠過;中國臺灣的男孩子服兵役，快退伍時數(shù)著，還有36天、35天;又比如，學(xué)生準(zhǔn)備大考，很多事情來不及做，也看到時間流逝——慢或快。在舞臺上，我精準(zhǔn)感覺到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還有0.5秒，還有0.25秒……”

也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