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逃命者和中國人

南方周末記者 沈河西

發(fā)自北京

十一二歲時，虹影坐最便宜的綠皮車離開重慶，看望在宣漢插隊的姐姐?；疖囈估锿Ｔ谶_縣，她獨自投宿，給安排在頂樓。那家旅館好似黑店，她預感夜里會遭到傷害。她循著孩子的哭聲下樓，聽見母親和小孩的聲音，敲開房門，在床邊借宿一夜。第二天一早，她跟著這對母子，由達縣長途跋涉到宣漢。

虹影多年后回想，漫漫長路，一個女孩子如果遭到性侵，一輩子都不會幸福。她覺得自己幸運，終于有驚無險地見到了姐姐。

往后，虹影的人生像這樣不停奔走，從重慶到北京、上海，再到倫敦，最后回到北京。她也在自己的小說世界里不斷穿越不同的城市和歷史時空，《饑餓的女兒》寫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重慶，“上海三部曲”寫民國上海，《綠袖子》寫抗戰(zhàn)時期的長春。她的長篇新作《羅馬》，則是記憶中的重慶和當下的羅馬的“雙城記”。

在北京家中，虹影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專訪，聊重慶、上海，聊流浪歲月及去國返鄉(xiāng)的人生。

生在歷史當口

最難忘的記憶總與重慶有關。2009年，虹影被重慶市民選為城市形象推廣大使，紀念獎杯造型像“慶”字，也像“重”。眼下，她正籌備自己導演的第一部電影，一個發(fā)生在重慶的故事，預計2020年3月在那里開拍。

以小說家的眼光看，重慶自帶敘事功能?！啊豆げㄌ亍穼憪鄱”?，重慶和愛丁堡很像，也是立體的，世界上你找不到這樣的城市。如果到過重慶，尤其晚上，穿越整個城市的燈火，你覺得像在宮崎駿的世界?！焙缬靶稳荨Ｔ谒挠^影經(jīng)驗中，《冥王星時刻》《好奇害死貓》和《三峽好人》都是拍得不錯的重慶故事。

虹影有許多小說寫重慶，除了最負盛名的《饑餓的女兒》，《孔雀的叫喊》是當代文學第一本以當代視角寫三峽的虛構作品。作家方方嘗試通過《烏泥湖年譜》描繪三峽，寫歷史上的三峽工程。虹影很早就想寫三峽故事。每次回重慶，她都看到水位升高，總能直觀地收集資料。她小時候被送到那里，她家的祖墳也在附近。

出版人黎波直言不喜歡《孔雀的叫喊》，這樣的小說好像與我們相隔很遠。虹影反駁，只是跟他隔得遠，和我們的歷史相隔并不遠。小說以元明時期“度柳翠”的民間故事為原型，在修建三峽大壩的現(xiàn)實背景下講述轉(zhuǎn)世輪回的離奇故事，三峽的前世今生在小說里相遇。

在《孔雀的叫喊》里，虹影虛構了對三峽一無所知的三峽女兒柳璀，借由這個人物抵達自己少年時渴望逃離的生命起點?！拔沂窃跉v史的當口出生的，大饑荒快結(jié)束的時候，每一次這個國家有什么樣的動靜，都會反映在我的生活里。”虹影說，“60后這批作家，就是在中國一次次波瀾壯闊的歷史變革中產(chǎn)生的。”

身為私生女的羞恥秘密，動蕩的歷史現(xiàn)實，注定虹影日后將逃離原鄉(xiāng)與家庭。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也讓重慶人隨時做好逃離準備。在《饑餓的女兒》里，她寫到母親在床底放一個大箱子，萬一失火隨時可以帶上全部家當逃命。

“重慶人有一種逃離原鄉(xiāng)到一個新地方的心理，尤其在長江邊上的人，都有流動性，好像隨時可以離開，隨時準備有災難來?！焙缬罢f。唐山大地震時她在重慶，所有人第一時間飛速跑到空地，還拿著家里的席子，應變能力極強。

“走到哪兒算哪兒，

敲門就進去了”

在《饑餓的女兒》和《好兒女花》這兩部自傳體小說里，虹影分別書寫了她18歲前及第一段婚姻的故事。她18歲時逃離重慶，開始長達十年的流浪歲月。她說，這是她日后要出的另一本書。

十年間，虹影幾乎身無分文，最遠到達丹東和藏區(qū)。“沒有錢才叫流浪，有錢叫旅游?！焙缬靶稳?，“走到哪兒算哪兒，敲門就進去了。”有時一個人流浪，有時是一群人。流浪不是為看風景，是為找人，她找到的人都與藝術有關，找到人后到一個風景點吃一頓、喝一頓，沒少逃單逃票。

浪跡天涯的日子里，虹影結(jié)下獨屬1980年代的友誼?！叭说挠颜x很純潔，不管你有沒有名氣，就像梁山好漢，不查來歷不查去路。但可能三句話不對付就掄酒瓶子，就把人家打得頭破血流。我們都談論藝術，談論國家的命運。”虹影回憶。

虹影起初想逃離《饑餓的女兒》里寫到的壓抑的原生家庭，后來流浪出于對國家的責任。他們一腔熱血地希望通過小說、繪畫、音樂改變國家?！耙粋€是物質(zhì)上的，覺得國家太窮；另外一個是精神上的苦悶。我們來自最下層，最接地氣，所以深知民苦，我認為當時我們很像李白、杜甫。”虹影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今天的中國年輕人也面臨精神苦悶，但在虹影看來，和她那一代人當年的苦悶區(qū)別很大?！拔覀兡谴艘姂T了不公平，想要徹底從根上解決。你們這一代人還是非常務實的，對嗎？”

對于年輕的虹影，流浪中最有意思的是愛情。“你會因為一次聚會愛上這個人，然后因為愛上他，你會跟著他，中間你們會分手，然后又在另外一個場合邂逅。”虹影記得，1980年代，文藝青年常在形形色色的聚會上相遇，詩歌朗讀大會、黑燈舞會、篝火晚會……

虹影的記憶中，1980年代在江中心的小島上，有過一場規(guī)模最大的詩歌朗誦會。那是當年毛澤東抵達重慶談判時的機場所在地，已然廢棄。當時沒有私人電話，熱衷地下詩歌的青年男女通過公家的電話奔走相告，找到家里有卡車的人，浩浩蕩蕩開到會場。那里不允許喧嘩，大家卻拿著喇叭朗誦詩歌，人山人海、篝火輝煌?；貞浧饋恚廊挥X得特別“來勁”。

前一段，虹影在重慶遇到一個參加了那場篝火晚會的姑娘。姑娘當時迷戀晚會中一個腿有殘疾的青年?！澳莻€女孩子當時特別漂亮，她非要跟他，兩個真的結(jié)婚了。后來這個人成了重慶特別有名的企業(yè)家，后頭又被抓進監(jiān)牢去，這個女的還是愿意跟他。他出來要離開這個女的，后頭他又破產(chǎn)。上次我在一個簽售活動上，她說我當時說了一句話：你應該跟他離婚。我心想，原來我是這么壞的一個人，人家結(jié)婚的時候叫她離婚?！焙缬盎貞?。

“那是我的一個大學?！焙缬罢劦搅骼耸甑囊饬x，“很小的時候，我就認為一個偉大的人是要經(jīng)歷苦難的，我是一個容得下苦難的人。”

“我要穿越這些苦難，你通過身體去感受這個世界。你在每一次旅途當中，看到了這些人，對你整個思想的形成是最大的教育?！焙缬罢f。

能背下來《九三年》

的鄰居

1989年，虹影從魯迅文學院轉(zhuǎn)學，陰差陽錯地插班復旦大學中文系作家班讀三年級。她沒怎么交學費，飲食花費也不多，發(fā)表一點作品完全可以養(yǎng)活自己。她幾乎沒有上課，但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拔沂且粋€自學能力特別強的人。我有一個鄰居，可以把《九三年》背下來，其實我也是這樣一個過目不忘的人?！彼f，自己不屑于傳統(tǒng)教育體制。

在復旦兩年，虹影拿到相當于本科的學歷。復旦勇敢地收容了無處可去的她，恩情她一直銘記。每次復旦有活動找來，她都義不容辭。

那段時間，虹影積累了大量關于上海歷史的筆記和調(diào)查，給日后寫《上海王》《上海之死》《上海魔術師》三部曲打下了基礎。寫完《上海王》后，她覺得可以告慰養(yǎng)父的在天之靈了。他一直希望去世后安葬在上海。

“他是浙江人，因為上海跟浙江離得很近，對我們重慶人來說，這兩個地方看來就是同一個地方。有上游、中游、下游，下游我們都說是下江的人?！焙缬罢f。

虹影最近被影視化的作品是《上海之死》，婁燁將其改編為電影《蘭心大劇院》。小說中于堇28歲，比飾演者鞏俐小很多。虹影心中最理想的飾演者是余男，但鞏俐完成得非常出色，影片處理成黑白很好地掩飾了年齡差。虹影和婁燁談論的話題多與上海有關，對上海的認知，關于上海的記憶，能聊上一個通宵。

在婁燁眼里，《上海之死》并不是虹影寫上海最好的一部作品，但他喜歡書中的“戲中戲”。他喜歡在封閉環(huán)境里展開故事，那同樣是虹影鐘意的。

“在我印象里，

結(jié)婚不是女人

唯一的出路”

在《羅馬》中，虹影描繪了中國女人和意大利男人的跨國婚姻。20年前的《上海寶貝》里，衛(wèi)慧寫到中國女性對西方男性的仰視心理，而虹影新書里這段跨國婚姻建立在平等人格基礎上。她記得，1990年代初在復旦大學讀書時，白人男性在婚戀市場上炙手可熱，復旦女生開始“搶”非裔男性。事實上，基于國籍和族群的婚姻并不穩(wěn)固。

“我當時覺得很好笑，別人說那你為什么不找一個。我說不用找，我為什么要下嫁到一個非洲部落當酋長兒子的媳婦？而且在我印象里，結(jié)婚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焙缬罢f。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講自由、經(jīng)濟獨立才是女人的出路，這樣的想法根植在她內(nèi)心。

“我身邊的跨國婚姻比比皆是，而且都是悲劇，這也是我要寫這部小說的原因之一。我認為我們的跨國婚姻里，男女從物質(zhì)、精神是不平等的，這不應該影響我們自己對愛情婚姻的選擇，都是誤區(qū)，那么多年全是誤區(qū)?！焙缬皩δ戏街苣┯浾哒f。

虹影認為，對愛情婚姻帶有女性正義色彩的想法是與生俱來的。母親總說她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其實她的觀念仍受母親影響。

“我媽媽說，她要是生對了年代，肯定早就到英國去了，不是逃到重慶就結(jié)束了。她從忠縣逃到重慶就斷了路，應該再坐船，不是往上走，而是往下、往上海那邊走。她說，她走得早的話，我們都不用學外語，因為生下來就在國外?！焙缬坝浀?，母親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2000年，虹影結(jié)束近十年旅英生涯，定居北京。從小到大，她對這座城市都有割舍不斷的情結(jié)，小時候最向往天安門。能在北京生活，是她在世上最大的夢想。

“我就是這個土地的人，我是從貧民窟出來的，一步一步走到北京，跨過千山萬水，到國外那么多年，然后再回到北京。我用我的母語，感受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變化。這片土地的呼吸和我的心跳可以互動。從十一二歲到今天，從來沒有改變過。”虹影說得動情，“就像你對母親的感情，你的母親可能發(fā)生很大的變故，可能永遠不要你了，但你對她的情感永遠在?！?/p>

虹影記得，1991年剛到英國時，服務員理都不想理她。2000年后，走到哪里都有中國商標，她覺得這種落差太大了?！斑@說明了一點，以前他們可以隨便罵中國人，但現(xiàn)在就算他不接受你，也不可以欺負你?！焙缬罢f，對于某些活在創(chuàng)傷記憶里的海外華人，他們也有永遠只盯著這些往事的權利。

虹影深愛中國，但她看待事情時不想只站在中國人的視角。“帶有自我批判精神的人是沒有國界的，我們應該有這種理性的、人文的批判精神，甚至懺悔精神來看待一件事情、一個城市或一個國家?！辈贿^她也認為，作為中國知識分子，要和民族國家切割太難了。

“我經(jīng)常給自己下定義，我說我是一個詩人，我是一個逃命者，我是一個中國人?！焙缬罢f。

必須寫作，

必須像角斗士

一樣堅強

虹影的作品在西方出版非常順利，但《K》遇到前所未有的阻礙，她當時的英國代理人不想出版這本書。小說主人公原型是伍爾夫的外甥朱利安·貝爾，20世紀初英國著名知識分子團體“布魯姆斯伯里團體”的一員。在那位經(jīng)紀人看來，一個中國作家不可能寫得好這個團體。

“我覺得就是帝國主義、沙文主義。英國的圈子很小，他又是很有名的一個文學代理人，就拒絕，要等《好兒女花》，說現(xiàn)在就付錢給你寫《好兒女花》。我拒絕，就要出《K》。結(jié)果我寫出來了，他拒絕賣?！焙缬盎貞?。

接下來，虹影更換了幾位英國知名代理人，書都賣不出去。她機緣巧合遇到一家特別小的出版社，預付100英鎊，之前她的其他作品都是10萬英鎊以上。結(jié)果，小說出版后很快售罄。后來，蘭登書屋買走版權，德文版又在德國登上暢銷榜二十周。

“可以說《K》開創(chuàng)了整個西方看待中國小說的新渠道和新認知，后來閻連科、劉震云可以出去也跟這有關。他們知道中國確實有好的小說，不一定要再出那種傳記性的作品?！焙缬罢J為，西方人過去其實對中國當代文學完全沒有判斷。

虹影不像許多作家那樣一輩子只書寫原鄉(xiāng)，她寫的故事發(fā)生在重慶、長春、上海、武漢和羅馬等不同城市。許多人問過她，如果一直留在國內(nèi)，她會不會形成書寫不同城市的自覺。她相信這和出國沒有關系，出國讓她能以更客觀的視角反觀自己的生活和中國歷史。在國外，她接觸過許多對中國的看法非常片面的藝術家、作家，經(jīng)常和他們辯論。由此，她更加認清了自己的國家。

2005年，虹影獲得了羅馬文學獎。那段時間，她因《K》惹上曠日持久的官司，婚姻挫折，又與家人發(fā)生關于母親的爭執(zhí)，陷入人生低谷。她想過放棄寫作，不是因為寫不下去，而是因為生活出了問題。

“你會懷疑所有你做過的，也覺得寫作真是很辛苦。為什么要寫作？我可以去開餐館，當攝影師，也是很好的。經(jīng)過這樣的事，覺得這個世界好像沒有什么意義?！睆牧_馬拿獎回來，她重新拿起筆。她不認為獲獎非常重要，但仍舊告訴自己：我必須寫作，必須像斗獸場那些角斗士一樣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