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神秘數(shù)字：九

張子晗

關(guān)鍵詞：傳統(tǒng)文化;神秘數(shù)字“九”;民族心理

陰陽、八卦、術(shù)數(shù)，都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它們都需要數(shù)字的排列、組合與計算，因此，中國古代早就有“數(shù)字崇拜”。這種文化傳統(tǒng)延續(xù)到當(dāng)代社會，一直未見衰減。從車牌、門牌、電話號碼，到開業(yè)日期、結(jié)婚日期，跟“八”（諧音“發(fā)”）、“六”（意指“順”）、“九”（諧音“久”）等相關(guān)的所謂吉祥數(shù)字，可以說是信手拈來。

由于地區(qū)和民族的差異，“數(shù)字崇拜”有相同也有不同。例如“八”，將“八”讀做“發(fā)”，這是嶺南方言的讀音而不是普通話的讀音?！鞍恕笔欠?，“發(fā)”是實質(zhì)。不過，比較起來，傳統(tǒng)文化特別重視“九”，這是一個有趣的文化現(xiàn)象。

一、崇拜“九”與大禹事跡有關(guān)

著名學(xué)者姜亮夫在《楚辭學(xué)論文集》中說：“九乃夏數(shù)者，謂夏族之尚九也。蓋夏族中心之人曰禹，禹字從蟲從九，即后虬字之本。九者象龍屬之糾繞，夏人以龍虬為宗神，置之以為主，故禹一生之績，莫不與龍與九有關(guān)。”[1]

據(jù)文獻記載，治水并建立夏朝的是大禹，在他一生的事跡中，多與“九”有關(guān)?！妒酚洝は谋炯o》記載大禹事跡最詳，其中說大禹“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沤踔?，……九江入賜大龜?！谰派?，……道九川，……于是九州攸同，四奧既居，九山刊旅，九川滌原，九澤既陂，四海會同。……以決九川致四?！盵2]?？磥?，治水中的大禹與“九”還真是有緣。

大禹與“九”有關(guān)的文獻記載不僅見于《史記·夏本紀》，在《詩經(jīng)》《水經(jīng)注》《山海經(jīng)》《淮南子》等不少史書典籍中也屢見不鮮。例如：

《尚書·益稷》：“予決九川，距四海?！笨讉鳎骸皼Q九州名川，通之四海?！盵3]

《孟子·滕文公》：“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國可得而食也。當(dāng)是時也，禹八年于外，三過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盵4]

《呂氏春秋·求人》：“禹東至榑木之地，日出九津、青羌之野?！盵5]

《墨子·兼愛》：“古者禹治天下，西為西河漁竇，以泄渠孫皇之水，北為防原派，注后之邸，呼池之竇，灑為底柱，鑿為龍門，以利燕代胡貉，與西河之民。東方漏之陸，防孟諸之澤，灑為九澮，以糙東土之水，以利冀州之民。南為江漢淮汝，東流注五湖之處，以利荊楚于越，與南夷之民，此言禹之事?！盵6]

《管子·輕重戊》：“夏人之王，外鑿二十，吏蝶十七湛，疏三江鑿五湖，遂四徑之水，以商九州之高，以治九蔽，民乃知城郭門間室屋之筑，而天下化之。”[7]

《大戴禮·五帝德》：“宰我曰：‘請問禹?？鬃釉唬骸哧栔畬O，鯀之子也，曰文命。敏給克濟，其德不回，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稱以上士;亹亹穆穆為綱為紀。巡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為神主，為民父母;左準繩，右規(guī)矩;履四時，據(jù)四海;平九州，戴九天，明耳目，治天下。舉皋陶與益，以贊其身，舉干戈以征不享、不庭、無道之民;四海之內(nèi)，舟車所至，莫不賓服?！?[8]

大禹導(dǎo)水圖（選自清光緒三十一年編《欽定書經(jīng)圖說》）

《新書·修政語上》：“大禹曰：‘民無食也，則我弗能使也，功成而不利于民，我弗能觀也。故環(huán)河而導(dǎo)之九牧，鑿江而導(dǎo)之九路。澄五湖而定東海。民勞矣而弗苦者，功成而利于民也?！盵9]

《水經(jīng)注·濟水》：“昔禹脩九道，《書》錄其功;后稷躬稼，《詩》列于雅。”[10]

……

關(guān)于“禹”與“九”的文獻太多了，誠如姜亮夫先生所言：“諸此傳說，巧歷難盡，雖多后世附會之說，實含先史流傳之影”[11]。

二、“九”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

大禹在公元前2070年建立了夏朝，這是中國第一個國家政權(quán)，標志著中國從傳說時代進入了信史時代，而神秘數(shù)字“九”繼續(xù)在發(fā)生作用。

夏代最著名的音樂是《九歌》。或說《九歌》又名《九辨》《九招》《九代》《九韶》。這里的《九歌》《九辯》不是戰(zhàn)國時期的楚人屈原、宋玉的《楚辭》篇名，而是起源于四五千年前的一種集詩、樂、舞為一體的綜合古典藝術(shù)。由于歷史的久遠，文獻對《九歌》的記載和描述大多比較模糊甚至離奇，我們只能從中進行大概的領(lǐng)悟。

“九歌”名稱，來源甚古。除《尚書》《左傳》《山海經(jīng)》所稱引者外，《離騷》中有“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樂”，《天問》中有“啟棘賓商，九辯九歌”諸語。[12]各書所說到的“九歌”內(nèi)容雖有種種演化，但可證“九歌”乃是傳說中很古的樂章。

《竹書紀年》載：“有虞氏舜作《大韶》之樂。”[13]這里的《大韶》就是《九韶》?！墩f文》：“韶，虞舜樂也。”[14]《尚書》：“簫韶九成?！惫艥h語的“韶”同“招”?！罢小奔础罢幸薄耙龑?dǎo)”之義，與“韶”中含有的“召”同義。清代郝懿行箋疏：“招，即韶也?！盵15]

《竹書紀年》又載：“帝（啟）巡狩，舞《九韶》于天穆之野。”[16]此在《帝王世紀》中也有記載：“啟升后十年，舞《九韶》。二十五年，征河西。”[17]

這里的《九韶》就是《大韶》，它說明《大韶》在歷史上有多個名稱。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記載：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啟）。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開焉得始歌《九招》。[18]

這個記載頗有些神話色彩：大禹之子啟（又名開）為夏王后，乘龍上天，向天帝獻美女，得到《九辯》與《九歌》?！毒呸q》《九歌》因此屬于天上樂舞，在人們心目中品位極高。夏啟從天上得此樂舞一說，當(dāng)然不足為信，但暗示此樂舞不同一般，也就神化了樂舞的擁有者夏啟。夏啟還在天穆之野演出《九招》，這也就是《竹書紀年》所謂“帝（啟）巡狩，舞《九韶》于天穆之野”了。

《九招》并不是夏啟所作，早在大禹之前就已經(jīng)有此樂舞?！秴问洗呵铩す艠贰份d：“帝嚳名咸黑作為聲歌，《九招》《六列》《六英》?！鬯茨肆钯|(zhì)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盵19]由此可知，舜作《韶》主要是用以歌頌帝堯的圣德，并示忠心繼承。而《九招》就是《大韶》。《帝王世紀》又記載：“舜攝政……乃作《大韶》之樂，簫韶九成，鳳凰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边@說明，夏啟用《九招》在天穆之野演出，是《大韶》這一樂舞在夏代有所繼承和發(fā)展。

《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記載：“大樂之野，夏后啟于此舞《九代》，乘兩龍，云蓋三層。左手操翳，右手操環(huán)，佩玉璜。在大運山北。一曰大遺之野?！边@里的“乘兩龍，云蓋三層”當(dāng)然是神話，但是說夏啟左手握住一把羽葆幢，右手握住玉環(huán)，腰間佩戴玉璜，在大遺之野觀看《九代》，卻可能是事實。清代郝懿行認為：“《九代》即《九招》矣。”

《九韶》《九歌》《九辯》《九招》《九代》這些名稱都有一個“九”字，這是因為，在夏人的觀念中，“九”這個數(shù)目是人、事、物的一種完備或完美的數(shù)理標志。先秦時期歌功頌德的樂舞，多用“九”作為樂舞的名稱。關(guān)于“九”的內(nèi)涵，《左傳》轉(zhuǎn)述的《夏書》說得很清楚：

《夏書》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勿使壞?！本殴χ?，皆可歌也，謂之九歌。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義而行之，謂之德、禮。無禮不樂，所由叛也。若吾子之德莫可歌也，其誰來之？盍使睦者歌吾子乎？[20]

“九”表示“九功之德”，用以歌功頌德，所以名《九歌》?！熬殴Α卑傲薄叭隆?。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由此可見，“九功”包含了德教、財用、利民、厚生等政治內(nèi)涵，也涉及天時、地利、人和的觀念。在古代，這些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是可以通過樂舞來體現(xiàn)的。

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什么推崇“九”？

《史記》記載，魯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孔子入齊，在高昭子家中“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xué)之，三月不知肉味。”[21]孔子由此留下一段佳話?！墩撜Z》也有類似記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盵22]

為什么孔子“在齊聞《韶》”而致于“不知肉味”了呢？因為孔子的個人理想是想通過對道業(yè)的不懈追求來達到一種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他說：“士志于道?！盵23]又說：“樂則舞《韶》放鄭聲?！盵24]他評價《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而“《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盵25]《武》即《大武》，是周武王之樂，《韶》即《九韶》，是舜之樂?？鬃訉Α段洹贰渡亍吩u價之所以有不同，是因為舜以揖遜而有天下，武王以征誅而有天下。因為孔子對《九韶》有“盡善盡美”的評價，所以《韶》也被后世尊稱為“中華第一樂章”。

夏后啟（開）乘兩龍圖（選自明蔣應(yīng)鎬等《山海經(jīng)》繪本）

正是由于傳統(tǒng)文化對“九”的推崇，所以“九”早已作為民族心理的一種積淀而在歷史文化中顯示出它的獨特個性，正如清汪中《述學(xué)·釋三九》所說：“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以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以九，以見其多，此言語之虛數(shù)也?！盵26]

歷代學(xué)者都認為，“九”表示的是窮盡、極點之意，比喻某種程度、數(shù)量、性質(zhì)等到了登峰造極、無以復(fù)加的地步，所以，凡古漢語中以“九”構(gòu)成的詞，皆有此義。例如，在地域空間方面，表示無限大的空間都冠之以九?！渡袝び碡暋份d大禹功績：“九山刊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海會同”?！妒酚洝の宓郾炯o》：“唯禹之功為大，披九山，通九澤，決九河，定九州”。《呂氏春秋·有始》：“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土有九山，山有九塞，澤有九藪”，“月行九道，日有九光”。[27]古人以為天有九重、九霄、九乾、九陔、九旻，極言其高遠;地有九幽、九泉、九地、九州（或稱之為九隅、九野、九區(qū)、九城、九原、九垠、九牧、九有、九壤、九囿、九垓、九圍、九寓、九工等），極言其深廣;水有九淵、九皋，極言其深遠。這些“九稱”是借“九”以示幅員的遼闊，地域廣大。

因為“九”是圣數(shù)，又是極數(shù)，于是便成為帝王數(shù)及皇權(quán)的象征與代指，著名的就是“九五之尊”?！掇o?！氛f：“《易經(jīng)》中卦爻位名。九，陽爻;五，第五爻?！兑住で罚骸盼?，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追f達疏：‘言九五陽氣盛至于天，故飛龍在天，……猶若圣人有龍德，飛騰而居天位。后因以‘九五指帝位?！盵28]

《易經(jīng)》是中國最古老的經(jīng)典之一，歷來被尊為六經(jīng)之首，對中華民族的各個領(lǐng)域都有深遠影響。據(jù)研究，《易經(jīng)》六十四卦的首卦是“乾卦”，乾者象征天，因此也就成了代表帝王的卦象。乾卦由六條陽爻組成，是極陽、極盛之相。從下向上數(shù)，第五爻稱為九五，九代表此爻為陽爻，五為第五爻的意思。九五是乾卦中最好的爻，因此“九五”也就是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的第一爻了，成為帝王之相?！扒浴钡慕?jīng)文就是依據(jù)夏數(shù)撰寫的;尊夏數(shù)，預(yù)示可以得乎天命。因此，“九五”一詞來源于《易經(jīng)》，也是古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遺留。

注釋：

[1][11]姜亮夫：《楚辭學(xué)論文集》之《九歌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2][21]分見（漢）司馬遷：《史記》之《夏本紀》《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99年版。

[3]曾運乾：《尚書正讀》之《益稷》，中華書局2015年版。

[4]楊伯峻：《孟子譯注》之《滕文公》，中華書局1981年版。

[5][19][27]高誘注、畢沅校正《呂氏春秋》之《求人》《古樂》《有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6]《墨子》之《兼愛》，中華書局2011年版。

[7]黎翔鳳：《管子校注》之《輕重戊》，中華書局2004年版。

[8]方向東：《大戴禮記校匯集解》之《五帝德》，中華書局2008年版。

[9]閻振益、鐘夏：《新書校注》之《修政語上》，中華書局2000年版。

[10]陳橋驛譯注《水經(jīng)注》之《濟水》，中華書局2009年版。

[12]王泗原：《楚辭校釋》之《離騷》《天問》，中華書局2014年版。

[13]《竹書紀年》，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14]（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版。

[15][18]《山海經(jīng)》，（晉）郭璞注、（清）郝懿行箋疏、沈海波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16]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證》，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17]（晉）皇甫謐：《帝王世紀》，中華書局1985年版。

[2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之《文公七年》，中華書局1986年版。

[22][23][24][25]分見楊伯峻：《論語譯注》之《述而》《里仁》《衛(wèi)靈公》《八佾》，中華書局1980年版。

[26]（清）汪中：《述學(xué)》之《釋三九》，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8]《辭海》釋“九五”，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

作者單位：重慶大學(xué)ACCA專業(yè)2016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