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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夫

    2019-12-02 10:00:50黃偉興
    山西文學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嬸娘狗娃刀客

    1

    五年以后,當要強同其他四個革命同志一道,被五花大綁著押到藥王山那個后來成為西北著名烈士陵園的山洼洼時,她臉上始終帶著微笑。

    一個兩米見方的大坑已基本成型,足以埋下五個“共匪”,可行刑的長官依舊在一旁抽煙、說話。談笑風生的長官們似乎忘記了接下來就是一場慘無人道的殺戮,也忘記了身后有士兵正在挖坑。

    這是一次秘密行刑,雖然一如既往的殘酷,但畢竟因其隱秘性而缺少殺雞儆猴的意義,威嚴的儀式更是多余,加之這些行刑者又為耀縣保安團人員,平日里軍帽都很難戴得端正的他們,面臨殺戮也一如既往的懶散。這種懶散給了狗娃和嬸娘對話的機會。當然,對話是小聲的,聲音小到只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

    要強說:“狗娃,站穩(wěn)當,別抖。男子漢大丈夫,坐如鐘,站如松!”

    “嬸娘,由不得我。我沒一點辦法,我放了你,你也跑不了……”

    “你得想辦法跑,往北跑,一直往北,找到大大!”

    “嬸娘……”

    “給大大說,把我背回臨潼,埋到老屋墳地里!”

    大坑終于挖成,士兵們把锨和鎬頭從坑底撂上來,自己也隨之爬上。又急著把地上的鐵锨捉到手里。一切準備就緒,長官拔出腰里的短槍,沖天空放了一槍。幾個負責押解的士兵聽到長官的槍聲后,立即掄起手中長槍,將革命者砸進坑里。

    狗娃沒有揮起他的長槍,要強得以從容躍進深坑,她甚至在向坑中一躍時,還為這個殘忍的殺場留下一段歡快亮麗的歌謠——

    去呀騎的大白馬,

    回來坐的花花轎。

    一頭樂人一頭炮,

    你看熱鬧不熱鬧……

    所有的士兵圍住深坑,忙著用手中的鐵锨鏟起黃土,一锨一锨的黃土瞬間就掩埋了英雄的身軀。

    但是,透過黃土騰起的迷霧,狗娃還是看到要強沖自己笑了一下。他想哭,但他不敢哭,他甚至不敢讓眼淚流下來。為了對付淚水,他將頭高高地揚起。咸澀的淚水果然被逼進鼻道,進入口腔。

    密切關(guān)注坑內(nèi)情況的長官也看到了要強的笑臉。長官知道押解女共匪的人是狗娃。喜歡殺人的長官想讓自己的士兵個個都喜歡殺人。狗娃雖是一個娃娃,但也是兵,是兵就得殺人。活埋共匪給了長官鍛煉狗娃膽量的機會,尤其此次被執(zhí)行的還有一個女匪。狗娃力氣雖小,但讓其對付一個五花大綁的女人還是綽綽有余。可說好了的,一旦發(fā)令,必須用槍托把共匪狠狠砸下坑去。女共匪沒有像其他幾個共匪一樣或暈過去,或在坑里痛苦掙扎,死到臨頭還能把一張臉笑得如此燦爛,還唱出了同樣燦爛的歌謠,這一定是狗娃沒有服從命令的緣故。長官生氣了,走過去狠扇了狗娃一個耳光,又飛起一腳踹在狗娃肚子上。

    這倒給了狗娃一個機會,他裝出很疼的樣子,雙手捂住肚子,就勢面向深坑跪了,哇一聲大哭起來,同時心說,我終于能放開嗓子,哇哇地哭幾聲嬸娘了……

    這一天深夜,耀縣保安團的士兵在睡夢中突然被一陣零亂的槍聲和隨之而來的哨子聲驚醒。緊急集合后士兵們沖出縣城,沖著北方莽莽大山胡亂地放了一通槍之后又罵罵咧咧回營。

    “奶奶的,大半夜把人叫起,就是朝北山放槍?”

    “有人逃跑了!”

    “逃跑,共產(chǎn)黨不是叫活埋了嗎?”

    “不是共產(chǎn)黨,是咱的人?!?/p>

    “咱的人?”

    “狗娃?!?/p>

    “狗娃,就是那個碎碎的狗娃?”

    “可不就是他,一個碎碎的娃娃,竟敢跑?!?/p>

    “他不知道逮住了會挨槍子兒?”

    “這不沒逮住嘛。”

    “奶奶的……”

    狗娃用一夜時間跑到了一個叫照金的地方。可是,剛?cè)胝战?,他就被幾個手持紅纓槍的娃娃逮住了。娃娃們從一棵大樹上跳下,從茂密的包谷地里鉆出,天兵天將似的,讓毫無防備的狗娃大吃一驚。

    “不許動,舉起手來!”

    娃娃們尖利的嗓音多少有些稚嫩,但稚嫩的嗓音在山崖間碰撞,回響,與抵著脖頸、腰眼以及前胸后背的紅纓槍槍尖一起,把一種不可動搖的威嚴立即傳遞給了狗娃。

    抓住狗娃讓娃娃們興高采烈,狗娃那一身黃蠟蠟的軍服讓他們已經(jīng)認定這個人是反動派了,而且,一定是受耀縣反動派指使來照金搞破壞的奸細。他們把狗娃一繩綁了,無比威嚴地押著往司令部走去。讓他們興高采烈的是昨天邊區(qū)蘇維埃主席來照金了,逮住一個反動派讓他們可以在主席面前證明他們不是小鬼而是真正的革命戰(zhàn)士!

    被五六桿紅纓槍指著,戳著,被好多纖細的小手推著,搡著,一伙娃娃嘰嘰喳喳著把狗娃押進照金紅軍的司令部里。進了門,娃娃們爭相向一個高大壯實的紅軍報告:“報告主席,我們抓住了一個奸細,一個反動派!”

    一屋子人哄地笑了,那個被娃娃們稱作主席的高個子紅軍也笑了,挨個兒摸娃娃的頭,連連夸贊娃娃們警惕性高,還說邊區(qū)有了這些革命的娃娃,即使反動派再狡猾,也難以混進邊區(qū)搞破壞。娃娃們聽了,噢噢地喊著,跳著,跑出了司令部,又回到大樹下堅守自己的陣地去了。

    娃娃們一走,主席坐了下來,端起茶水缸子,示意狗娃也坐下來,并把手中的缸子遞過去。但狗娃不敢坐,也不敢伸手接過水杯。主席走過去,把盛著熱水的搪瓷缸子放到狗娃面前,溫和地笑了笑,說:“別怕?!?/p>

    狗娃說:“我不是奸細?!?/p>

    主席問:“從那邊跑過來的?”

    “是?!?/p>

    “干得好好的,為啥跑過來?”

    “找大大?!?/p>

    “找大大?”

    “我大大叫李清廉?!?/p>

    “李清廉?”

    “嬸娘說,大大在北邊?!?/p>

    “在北邊?”

    “我嬸娘死了,保安團一次活埋了五個人!”

    “五個?”

    “就有我嬸娘?!?/p>

    “你嬸娘?”

    “她叫要牡丹?!?/p>

    “要牡丹?”

    “審問的時候,他們叫她要強?!?/p>

    “要強?”主席忽地站了起來。

    狗娃哇一聲哭了,哭著說:“我嬸娘要我大大挖出她的骨殖,背回臨潼埋到自家墳里……”

    2

    在村里,狗娃把李清廉叫大大,盡管是堂大大,但也得叫大大。李清廉從長安縣把要強領(lǐng)回來做媳婦,狗娃當然把要強叫嬸娘了。只是那個時候,要強不叫要強,叫要牡丹。

    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狗娃在自家炕上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要強這個名字沒有要牡丹好。

    要牡丹十六歲那年,省城西安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國民政府考試院長戴季陶在民樂園演講,卻被一伙學生娃和年輕的教師們拿磚頭、爛鞋砸了。戴季陶在陜西省要員的陪同下倉皇而逃,氣憤不過的學生們把火發(fā)在他乘坐的那輛福特汽車上,一桶柴油和一根火柴讓小車瞬間成為一堆熊熊大火。軍警們則用亂棍、槍托甚至黔驢技窮后的亂槍驅(qū)散激憤的學生。西安城那個叫民樂園的地方在人群散去之后遍布磚頭瓦塊、破鞋果皮以及斑斑血跡……

    那個時候,要牡丹正在長安鄉(xiāng)下做針線活。這個鄉(xiāng)下姑娘怎么也想不到西安省里的學生娃竟有破天之膽,敢把磚頭爛鞋砸到政府要員的頭上,她更想不到,這件事終將與她扯上關(guān)系,甚至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其時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吃罷早飯,爹娘就開始收拾東西去舅家了。舅家有廟會,易俗社、三義社好幾家戲班子都在那兒演戲。好酒好戲的爹頭天晚上就說,好久都沒聽易俗社木匠紅的戲了,這一次得好好聽聽,還說聽完戲后得和她舅喝幾盅,還給娘說,這次把牡丹引上,托她妗子給找個下家,十六歲了,再不找可就真沒人要了。牡丹聽爹這樣說,急了,不去不去,打死都不去。娘說娃羞臉多,這事情當娃面說也不美,不去就不去了。說了又叮嚀牡丹,沒事待家里,別像村里那些不沾邊的女子,老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爹就笑娘,說,你怕咱牡丹也在屋里演《柜中緣》嗎?《柜中緣》是一出秦腔,說的是宋時,寡婦許錢氏之女許翠蓮在門外做針線,遇被秦檜所害的李都堂兒子李映南遭差人追捕,翠蓮?fù)槠湓庥?,將李匿藏柜中,后成就一樁姻緣的故事。爹拿《柜中緣》說事,一下子讓牡丹感到了羞臊,就把手捂了臉,跺著腳說,爹,爹,你看你,啥人嘛,哪有這樣說閨女的。爹就哈哈笑了,說,姑娘大了,姑娘真長大了。

    爹娘走后,十六歲的要牡丹坐在炕上給納好的鞋墊子繡花,花樣子是一對戲水的鴛鴦。比對好絲線的顏色后要牡丹開始一針一針繡起來,一邊繡,一邊輕輕地哼著秦腔——

    小鳥哀鳴聲不斷,

    它好像與人訴屈冤。

    是何人將你們雙雙拆散,

    看起來你與我同病相憐……

    偏妙的是,窗外的泡桐樹上此時就飛來了一對鳥兒。鳥兒的嘰喳把要牡丹的目光吸引到院里的桐樹上。透過窗戶,她看見一對鳥兒在樹枝上輕盈地蹦跳著,翻飛著,時而又乖巧地站住了,轉(zhuǎn)著頭,抖著羽,說啁啾的話語,轉(zhuǎn)動靈巧的脖子互相逮著對方的羽毛玩耍,也逮著對方的尖嘴玩耍。女孩兒的心事被啁啾的鳥兒撥動了,霎時癡了,愣了,不由得想起了爹臨出門時提起的《柜中緣》,眼睛就下意識地瞟向門口,似乎害怕那個地方突然現(xiàn)出一個李公子或別的啥公子的身影。一張白皙的小臉突地紅潤起來,心里就怪怨父親,啥話不能說,偏偏要說《柜中緣》?手里的針線自是無法做了,一雙眼就呆呆地看著窗外的天空。藍藍的天上,一絲一絲的白云正靜靜地,緩緩地飄著……

    一聲地動山搖的響聲驚動了愣怔中的要牡丹。是院門發(fā)出的聲音,可院門這個時候怎么能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響呢?難道是爹娘回來了?可爹娘能讓院門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響嗎?疑惑中,要牡丹下了炕,走出屋子。

    “天!”要牡丹暗自喊了一聲,然后就半張著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她看見,一個滿臉臟污的少年倚在大門框上,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別……別怕……我……我是……是學生……”

    “你出去!出去!”

    “給……給……給口水喝……”

    “不行,你出去,馬上出去!”

    少年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無力地倚在門框上。要牡丹看見,少年的褲腳,似乎有點點干結(jié)了的血水……

    幾個月后的一個夜晚,在臨潼縣馬額鎮(zhèn)財東家四老爺小兒子李清廉的屋子里,當要牡丹跳下炕,擺了一條濕毛巾,讓剛剛還歡勢如魚現(xiàn)在卻癱軟如面條子的李清廉擦擦臉上身上那一層汗珠子的時候,她自己卻沒來由地笑了,笑得嘰嘰咯咯的。

    李清廉接過毛巾,說:“莫名其妙。”

    要牡丹說:“我想起了一句戲!”

    “一句戲?”李清廉更加莫名其妙,但這個時候他懶得理要牡丹,他只是擦汗,然后把散發(fā)著濃重汗臭味兒的毛巾扔給赤著身子在地上浪笑的要牡丹。

    要牡丹接過毛巾在洗臉盆里擺,一邊擺毛巾,一邊真唱起了秦腔:“這才是手不逗紅紅自染?!敝怀痪渚筒怀耍挚┛┛┬?。

    李清廉知道要牡丹心里想的是啥,但他不說,只是心里罵:“瓜子笑多,乳牛尿多?!?/p>

    是的,在春天的午后闖進要牡丹家的臟污的學生娃正是李清廉。

    要牡丹走過去,想把李清廉趕出門去,可臨了卻沒有趕,而是鬼使神差般地把李清廉拉進院子,還緊緊地關(guān)上了院門。做完這一切的時候,要牡丹拍了一下腦門,心說這是怎么了,我不是要把他推出去嗎,怎么倒拉進了院子?這讓要牡丹有點氣急敗壞:“你咋進來了?你出去,出去!”

    “水……水……”

    要牡丹跺了一下腳,只得把李清廉扶進屋去。不扶不行,隔墻有耳,她怕李清廉的聲音傳到那墻那邊的“耳”里去,她怕村子里從此有了一股子風聲。真要那樣的話,她十六歲女兒家干凈的臉面就要被抹得五花六道了。

    “水……水……”

    這千刀萬剮的,你是屬魚的嗎?你只知道水,可你知道嗎,你這一碗水喝下去,說不定就會給我?guī)矶啻蟮娘L浪?心里是這樣想著,但要牡丹還是舀了一碗水遞給李清廉。

    李清廉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水。一碗水下肚,人似乎精神了不少,竟可以咧開嘴沖要牡丹笑了。

    要牡丹說:“喝也喝了,快走吧?!?/p>

    李清廉說:“餓?!?/p>

    “天!我上輩子欠你的嗎?原以為你是屬魚的,只知道水,誰承想,你還沒有夠數(shù)了?!?/p>

    一句屬魚的話,讓李清廉哧地笑了一聲,但難耐的饑餓讓他無心計較,他說:“我真餓,救人要救到底!”

    “麻絲纏到雞爪子上——真摘不離了。”要牡丹只得轉(zhuǎn)過身,但再來時,卻沒有拿吃的,而是把一個盛滿水的洗臉盆放到李清廉面前,“先洗洗,看你臟的,就兩個眼窩干凈了。”

    李清廉說:“謝了?!庇谑菙[了毛巾開始洗臉。

    洗過臉的李清廉把毛巾遞還給要牡丹,要牡丹的心忽然就顫了一下:天,這竟然是眉清目秀的一個小伙子。于是,她不忍再趕李清廉了。天眼看黑了,終南山下的春天,每到晚上寒氣依然濃重,何況,他還有傷,身子骨也還那么虛弱;更何況,他還是那么眉清目秀的一個學生娃……

    要牡丹終于把李清廉留在了家里。

    3

    李清廉就是從西安民樂園里跑出來的,他腿上的傷也是在逃跑時被警察擊中的。但李清廉沒有扔鞋,那一天他正好穿了一雙新鞋。新鞋是母親用了整整一個冬天一針一線納出來的。他舍不得扔,也不敢扔,他要扔了的話母親非罵他是敗家子不可。李清廉知道這一天必須向戴院長扔鞋子。為了保護鞋子,在進民樂園的時候他悄悄給懷里揣了一塊半截子磚頭,后來,在別人扔鞋的時候,他就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那塊半截子磚頭扔到了臺子上。

    “砸到戴院長了?”

    “不知道。”

    “砸到省里大官了?”

    “不知道?!?/p>

    “然后呢?”

    “然后,就跑了,挨了一槍子兒,差點被逮住?!?/p>

    “沒逮?。俊?/p>

    “傻呀,逮住了,我能坐到這兒嗎?”

    “沒有想到,你白白凈凈一個學生娃,也能給懷里揣一塊磚頭,也能把那磚頭往人頭上撂。”

    兩個人這樣說話的時候,已是要牡丹給李清廉清洗了傷口之后。其時,兩個人和衣而臥在要牡丹小房內(nèi)的炕上,中間,是三床棉被摞成的高墻。要牡丹原是要把李清廉安排到父母房內(nèi)的,但她怕細心的母親從舅家回來后會發(fā)覺外人睡過的痕跡。

    要牡丹只讓李清廉在自己家里待一夜。

    李清廉說:“一夜就夠了?!?/p>

    第二天,雞叫頭遍,李清廉悄然離開了要牡丹家,離開了終南山下那個小村子,貼終南山腳往東而去了。這是一條回家的路,也是一條可以避開西安城里警察的路。盡管他沒有走過,但昨晚要牡丹給他講得清清楚楚,貼終南山往東直走,到藍田后向北折,翻過大金山,小金山,就到他的家鄉(xiāng)馬額鎮(zhèn)了。李清廉很驚異,想這要牡丹,只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女子,倒像走過州過過縣似的,竟能把這一條路講得如此清楚。要牡丹告訴李清廉,這條路,她年前與父親走過。原來,要牡丹父親喜歡牲口,也喜歡大蔥,常去大小金山逛牲口市,也常去馬額鎮(zhèn)買大蔥。馬額是臨潼的一個大鎮(zhèn),每遇集市,就有華縣赤水人把自家種的大蔥用車載了,用騾馬馱了,弄到馬額來賣。年頭里,她正好跟父親去了一次,路也就記下了。

    送別的時候,要牡丹顯得小心翼翼,端一盞燈,卻不點燃,只把燈盞里的桐油給個個兒門轉(zhuǎn)上倒了一點兒,以消除破舊的木門在靜夜里發(fā)出討厭的伊呀聲。悄然地拉開木門后,要牡丹就有點依依不舍的意思了:

    “到藍田,天怕就要黑了,晚上,歇藍田,不要走夜路,我只怕大金山上有虎狼?!?/p>

    “知道。”

    “其實,你傷還沒好,真不該叫你現(xiàn)在就走,可是,我就怕我大回來了,我大我媽一見你,咱說不清。”

    “謝謝,我會記著你的,會記著終南山下這個村子的?!?/p>

    兩個人告別之后,李清廉就一瘸一拐地往東走了。

    當曙光如一把把利劍刺破東邊的天幕,給莽莽秦嶺涂上一天中第一抹暖色時,身后,卻隱約傳來陣陣喊聲:“學生娃,學生娃!”

    李清廉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人正迎著曙光跑來,而隨著身影的臨近,那聲音也越來越清脆了。

    “學生娃,學生娃,等一等,你等一等……”

    是要牡丹。李清廉停下腳步,坐在路旁一塊石頭上看著那一個越來越清晰的身影。他想,是不是把什么東西落在要牡丹家了?可細細一想,又覺得不會,他是從民樂園落荒而逃的,哪里又帶著什么東西呢??杉热蛔约簺]有東西丟在要牡丹家里,那她為什么要急急地趕上來呢?

    要牡丹來到李清廉跟前,兩手拄著膝蓋喘氣,看著李清廉笑,一張臉龐被初升的太陽照著,燦爛如一朵向日葵。

    “我想好了,我得跟你走!”

    “你跟我走?是不放心我的腿傷嗎?沒事,只是一點皮肉傷,不要緊的,我能走?!?/p>

    “我說,我得跟著你,去馬額!”

    “你跟我去馬額?”李清廉瞪大了眼睛。

    “對,去馬額,你得娶我!”

    “我娶你?”李清廉更加吃驚,“憑什么?”

    “你和我不檢點了,你得娶我!”

    “我和你不檢點了?”

    “我給你洗傷口,摸了你大腿?”

    “這是不檢點?”

    “我看見了你半截褲,像一片子包著野蘑菇的爛布,一股熏人的味道?!?/p>

    “這是不檢點?”

    想想要牡丹把昨天晚上給他清洗傷口的事情說成了不檢點,這真讓人覺得有點兒哭笑不得……

    起先,李清廉并沒有打算讓要牡丹為他清洗傷口。他傷得并不重,子彈在飛行的過程中穿襠而過,多虧當時他兩腿正不停地交替,給子彈留夠了通過的空間;更多虧子彈飛得不夠高,要是再高二寸的話后果可能不堪設(shè)想。子彈只穿透了他的褲腿,刮走了腿上一塊皮肉而并沒有傷到骨頭。所以,在喝過吃過之后他讓要牡丹打來一盆清水,再把家里的鹽罐子拿來,然后就示意要牡丹出去,他要脫下褲子清洗傷口了。但他脫不下褲子,血水早已干結(jié),干結(jié)的血水把褲子與傷口緊緊地黏合在了一起。只要稍微用力,他就會感受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弄好了嗎?”

    屋外,傳來了要牡丹詢問的聲音,這關(guān)切的話語無異于催促,李清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咬緊牙關(guān),將褲子硬生生從傷口上扯了下來。鉆心的疼痛讓他并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硬氣,隨著一聲慘烈的叫,李清廉整個人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屋里的響動驚動了要牡丹,她急忙跑進屋子,看見李清廉倒在地上,身子蜷縮成了一個疙瘩,像一個黑色的大蟲子似的不停地蠕動,疼痛也讓他在扭動自己身軀的同時不停地倒吸著冷氣。要牡丹彎下腰,使勁地將李清廉的頭扳過來,她看到李清廉的額顱上,冒出一層明涔涔的虛汗。

    “傷口撕開了……”

    “咋就撕開了呢,咋就撕開了呢?快讓我看看,傷在哪里……”要牡丹說著就扳過李清廉的身子看傷?!鞍パ?!哎呀呀呀!咋傷了那里呢,咋就傷了那里呢?”及至看到了李清廉的傷口,要牡丹馬上站了起來,捂了臉,跺著腳,不停地怪怨了。

    李清廉說:“你出去吧,我自己弄?!?/p>

    要牡丹卻不吭聲了,她把雙手從臉上拿開,人隨即蹲了下來,拉過盛滿清水的盆子,把一塊軟布在水里蘸濕了,開始默默地在李清廉的傷口上擦拭。

    “放點鹽,用鹽水擦?!?/p>

    “瘋了,這是擦傷哩,你以為調(diào)飯?!?/p>

    “鹽水消毒,好得快。”

    “可那得多疼呀!”

    “不怕,疼不怕,最怕的是傷口感染……”

    要牡丹聽話地給水里放了鹽,開始用鹽水給李清廉清洗傷口。屋里,靜悄悄地,只是傷口劇烈的疼痛讓李清廉偶爾會吸幾口冷氣,也就在這個時候,要牡丹的心里,已開始對這個學生娃刮目相看了……

    4

    李清廉生在馬額鎮(zhèn)財東四老爺家里。四老爺有四十畝好地,雇了一個長工耕種,自己憑一門裁縫手藝在鎮(zhèn)上開了家鋪子,日子自是比別人家過得滋潤。因而,提起四老爺,馬額人總要給四老爺前再加兩個字,叫財東四老爺。

    李清廉是四老爺最小的兒子,自小被四婆慣著,養(yǎng)成了饞嘴懶身子,見把不捉,見草不割,這話真沒有說錯他。但這李清廉卻喜歡讀書,六歲上無師自通,拿了四老爺裁衣用的畫粉在鋪子門板上亂畫,竟就畫出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驚得四老爺冒出了一身冷汗。四老爺遂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兒子的頭,問:“你寫的?”

    李清廉看了四老爺一眼,嘴一撇,只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過身兀自在門板上畫去了,對四老爺?shù)捏@訝,顯出一副很不屑的樣子。

    四老爺問:“這字你能念嗎?念一下看看?!?/p>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李清廉念出的字不是八個,是十六個。

    “天!”四老爺?shù)纱笱劬Γ罢l教的?”

    “三育學堂的娃娃們天天在念,你不知道嗎?”

    四老爺立馬牽了李清廉的手,把兒子送到街東頭的三育學堂里。

    在三育學堂,李清廉讀了三年書,然后又在縣上的白鹿書院讀了三年。六年書讀過,四老爺不讓李清廉讀書了,說農(nóng)家孩子,讀那么多書弄啥。他讓李清廉跟自己學裁縫,農(nóng)忙時候,也幫著長工給地里送糞,給牛割草。但這些事情李清廉都不愿意弄,勉強弄了,也不往好里弄,只和父親打著憋氣,鬧著要去省城讀書。三育學堂的先生也給四老爺說,這娃天生是一塊讀書的料,送省城新學堂再讀幾年,日后定成大事。四老爺也看出了,地里的以及裁縫案子上的活路,怕是永遠指望不上他了,也就嗨一聲下了決心,把這個不成器的東西送到西安去上學了……

    城里學生娃拿臭鞋砸了戴院長的事情第二天就傳到了馬額鎮(zhèn)上。四老爺一聽,心立馬就亂了,催促四婆給他烙一個鍋盔,他要上省城。四婆說棉花籽泡了一夜了,馬上要下種。四老爺說,轉(zhuǎn)個身就回來的事,誤不了種棉花。四婆攔擋不住四老爺,只得烙饃,但一邊烙饃,一邊就不停地嘟囔,說,牛娃子十七八的人了,眼看就得辦事,彩禮、被褥,哪一樣不要棉花?這節(jié)骨眼上去省里,誤了棉花事小,誤了娃的大事,看娃不恨你一輩子?牛娃子是李清廉的小名,四婆這個時候提牛娃子,更讓四老爺心煩。四老爺說,快烙饃吧,誤了火車,該兩天辦完的事,就得拖成三天了。但心里說的卻是,要不是你養(yǎng)的碎崽娃子叫人省心,我何苦這個時候進省城?

    在隴海線上的新豐站,四老爺爬上了火車。火車是那種敞篷車,拉著煤,四老爺坐在高高的煤堆上?;疖囈婚_,風忽然硬了起來,剛硬的風讓四老爺?shù)哪橏畷r也成了一塊僵硬的板子。黑色的煤屑被風吹起,吹到四老爺?shù)暮雍兔济?。但四老爺終是趕太陽落山時就來到了李清廉讀書的學校。學校的學生告訴四老爺,這兩天沒見李清廉來學校,或許是跑了,也可能叫警察抓了。四老爺急得不行,當著學生娃的面就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子,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一個留著齊耳短發(fā)的女學生忙安慰四老爺,說大叔你別急,我?guī)銌枂栂壬?。今天一早,警察局把校長叫去了,說是認人。四老爺忙說,好好好。于是跟了女學生來到先生房子。先生告訴四老爺,被警察抓去的學生中并沒有李清廉,他一定是跑了。先生最后還叮嚀四老爺,如果李清廉真跑回家,這一段時間就不要來學校了,估計警察還要來學校抓人的。四老爺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轉(zhuǎn)過身就往火車站跑。

    四老爺比李清廉早一個時辰進屋。吃完四婆給搟的一碗面,剛點上旱煙袋過癮,要牡丹就扶著李清廉進了門。四老爺心里的火忽的冒上來,他站起身,以一種難以想象的,一個六旬老人根本不可能有的速度沖出屋門,一煙袋鍋子敲在李清廉的頭上,接著又把一點防備都沒有的李清廉撲倒在院子里,脫了鞋,狠狠地打在李清廉的屁股上,打得李清廉鬼哭狼嚎般叫:“媽,媽,我大瘋了,瘋了!”

    四婆就邁著小腳一顛一顛跑出來,拿了拳頭在四老爺背上打,一邊打,一邊說:“死呀,你死呀,娃剛回來,哪里就得罪你了,你那樣打娃?!?/p>

    四老爺轉(zhuǎn)過頭,沖四婆吼:“你問他!”吼了,就蹲在一邊,重新點燃了煙鍋子使勁吸。

    李清廉似乎早已知道回家后非挨這一頓打不可,從地上爬起來后,也不生氣,只是對四婆說:“媽,媽,快做飯去,幾天沒吃飯了,餓死人了?!?/p>

    四老爺說:“吃屎去,爬茅坑吃屎去!”

    李清廉對著四老爺一笑,說:“永遠都是臭脾氣?!?/p>

    要牡丹說:“先別忙著做飯,叫叔快請個先生,給你看看腿。這一路,腿怕都化膿了吧?!?/p>

    “是呀是呀,腿好疼呀,怕是保不住了!”李清廉索性又坐到了地上,抱住腿呻吟。

    “咋了,腿是咋了?”四婆忙走上前,彎了腰要看李清廉的腿。

    “你快做飯去吧,你又不是先生,看什么看?!彼睦蠣斦f,說了,就起身出門請先生去了。

    李清廉沖要牡丹做了個鬼臉,得意地一笑……

    晚上,一屋人坐在一起,商量著把要牡丹咋辦。

    李清廉說:“大,你讓老五辛苦一趟,套個車,把要姑娘送回長安縣吧?!?/p>

    老五是四老爺家長工。

    四老爺說:“老五不能去,要種棉花。再說了,老五去了,姑娘她大問起來,讓老五咋說?要去你去,猴拴的疙瘩猴解。我給你把車套好,再叫上狗娃替你牽牛,你把要姑娘送回去?!?/p>

    要牡丹說:“我不回去,別想把我送回去!都讓我那么不檢點了,卻要把我送回去,我回去給我大咋交代?”

    “我咋讓你不檢點了,我咋讓你不檢點了?”李清廉喊,“真是麻絲纏到了雞爪上,抖摟不開了。”

    “都是你個不成器的,做下這樣的事?!彼睦蠣斈脽煷钢钋辶谋亲诱f。

    四婆說:“要我說,就把要姑娘留下來,挑個日子把事情辦了。要姑娘長得不差,想著也是鄉(xiāng)下娃,針線活也不能差的?!?/p>

    要牡丹馬上拿出一雙鞋墊子叫四婆看,說:“這是我納的,花也是我繡上去的。大娘你驗驗針線,看入不入得了你的眼。”

    四婆把鞋墊子放到燈下看,就看到了細密的針腳,也看到了那一對兒鴛鴦,就笑了,不停地點頭,一邊就說:“好,好,真是一手好活路?!?/p>

    要牡丹說:“娶了我,沒人問你要彩禮,還能省十梱棉花,六石小麥。”

    四婆拿指頭指著要牡丹的鼻子,說:“你個猴女子,賬倒算得清?!?/p>

    四老爺依然是滿臉的憂愁,在炕沿上搕了煙袋鍋子,說:“乏了,睡。”于是讓四婆快去安排要牡丹睡覺的地方。

    5

    與此同時,馬額鎮(zhèn)上也傳出一股子風聲,說是李家少爺清廉被警察打了一槍,跑到終南山下的長安縣去避禍,在好心人屋里治傷養(yǎng)傷。人家好吃好喝管著,但李家少爺不知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反倒在半夜三更摸進人家姑娘的繡房,霸王硬上弓行了不軌之事,讓人家姑娘從長安攆到了馬額。也有人說,腿叫槍打了,李少爺哪有力量硬上弓,一切都是姑娘自愿的,只不過好事叫姑娘父母看見,一氣之下,便把二人趕出家門……

    這話也傳到了四老爺和四婆耳里。四老爺氣得呼呼出粗氣,說:“你看看,你看看,人丟大了吧?”

    四婆說:“過事!”

    “過事?”

    四婆說:“對,過事!咱家過事的炮仗一響,就把一街兩巷人的口全堵住了。”

    于是定下來三天后給李清廉過事。

    李清廉急了,說:“啥?過事,娶寡婦?”

    四老爺一個抽脖子打過去,罵:“滿嘴噴糞!”

    這話對要牡丹來說,更重,姑娘終于忍不住,哭著,起身向外跑去。

    四婆忙把李清廉從凳子上打起來:“還不攆去!”

    李清廉也知道自己剛才那話太混賬,一個姑娘家,幫了自己,又瞞著父母從長安來到馬額,卻被自己用那樣重的話傷害,內(nèi)疚是內(nèi)疚得很的。想馬額街東二里地就是龍河,南邊五里地是穆柯嶺,跳河跳崖都方便,心里就吃了力,忙忍著腿上的傷痛追了出去。

    要牡丹其實并沒有跑遠,她能往哪里跑呢?雖說去長安的路她是認識的,但她知道她不能回去,且不說路途遙遠,光是背著爹娘跟一個小伙子跑了這一件事,回去后都無法在村子里立足的。何況,遠遠地跟了來,卻被人攆了回去,這事要叫人知道,那還不丟人死了?

    在馬額街西,要牡丹坐在田埂上,愣愣地看著南邊綿延起伏的穆柯嶺,后悔當時沒有把李清廉趕出家門,更后悔那時鬼迷了心竅,硬是跟人家來到了馬額。念過書能咋?臉蛋白能咋?眼睛大能咋?敢一磚頭撇到戴院長頭上又能咋?不是自己的,終歸不是自己的。

    出了馬額街,李清廉遠遠看見要牡丹在田埂上坐著,于是走過去,拿膝蓋碰了碰要牡丹的身子,說:“回吧?!?/p>

    “回哪里,回長安?你說我還有臉回去?回你家?弄啥?當寡婦?”要牡丹把頭扭向了一邊,說。

    “還記仇?!崩钋辶?,“你不跟我回去是吧?那我這就回去,讓長工套車,把你送長安去!”

    要牡丹忽地站起來,說:“就是今娶了明做寡婦,你也得先娶了再說!”

    第二天,四老爺在馬額鎮(zhèn)放出風聲,說三天后給小兒子李清廉大婚。

    鎮(zhèn)上人都知道財東四老爺這一回栽了,栽到長安縣一個黃毛丫頭手里,麻絲子纏到雞爪爪上,不結(jié)不行了。這樣的議論自然也傳到了四老爺耳中,四老爺心里有氣,但明面上不動聲色,忙著給李清廉籌備婚事,還說:“這個事情,一定要鬧大?!?/p>

    四婆說:“對,人越是說,咱越要理直氣壯,把事過大,你不把事過大,人家倒真認為牛娃子弄下瞎瞎事了?!?/p>

    四老爺說,說完又打發(fā)大兒子去了趟舅家,把幾個舅舅都叫了來商量事情。

    說是商量,其實是布置任務(wù),讓大舅立馬去渭河北定下賽響銅的戲班子,二舅去街西頭轎房定下轎子,又讓大少爺二少爺分頭向親戚朋友通知,三天后給李清廉結(jié)婚。

    “記著,要掛衣戲,《狀元媒》必須要唱的,《書堂和婚》必須要唱的。戲不能只唱一場,咱從頭一天開始就唱,唱上三天。轎子要八抬,轎夫要挑一下,長得不周正的咱不要!”四老爺說。

    四婆說:“娘家又不來人,要轎子有啥用?”

    “屁話,娘家不來人,咱李家的媳婦就不坐轎了嗎?他大舅,今天你就把要姑娘領(lǐng)回去,咱那天給娃開了臉,從你家出門。還有,叫他兩個妗子明兒個早早過來,揭了花紙,請個裱糊匠把新房收拾好。另外,也幫著你姐,縫幾床新花被子。好了,就是這些事,我過會兒去學堂,請學堂先生寫幾副好對子?!?/p>

    三天以后,四老爺從南劉村李清廉他舅家把要姑娘接進門,李清廉就算把婚結(jié)了。晚上洞房里,李清廉原想著打死都不同床的。但白天李清廉喝多了,李清廉被來祝賀新婚的人勸著,喝了幾杯燒酒,而且還多喝了幾杯。燒酒并沒有讓李清廉沉沉睡去,倒讓李清廉興奮。聽外邊自家門口的戲臺上,一出《狀元媒》唱得熱鬧,自己竟也拿腔捏調(diào)地跟著唱起來:

    ……你是花中魁,

    我是女中賢。

    愿你和我長做伴,

    倩郎折來壓鬢簪。

    有幸得配英雄漢,

    夫妻們與叔王保立江山。

    這時,卻看見要牡丹已把自己脫得光光地溜進了被窩,嬌羞地看著在腳地里耍著酒瘋的李清廉。

    李清廉呀地一叫,不再學木匠紅唱戲了,也忘記了自己下定的不圓房的決心,忽地上了炕,賴皮一樣地擠進了要牡丹的被窩。

    要牡丹釋然了,長出一口氣……

    6

    三月里結(jié)了婚,第二年六月,要牡丹產(chǎn)下一個男嬰。

    但李清廉已經(jīng)失蹤五個月了。

    要牡丹曾經(jīng)撫摸著一天一天大起來的肚子,走進堂屋,站在公婆面前,問:“大,媽,我要一句實話,清廉他到底去了哪里?”

    四婆忙跳下炕,把一個杌凳放在要牡丹面前,說:“牡丹,坐下,你身子笨,快坐下?!?/p>

    四老爺原本端坐在那把太師椅子上吸旱煙,見要牡丹進來了,就把身子彎了下去,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煙袋不離口,一口一口嗆人的藍煙從口里鼻子里洶涌而出。

    要牡丹用腳把面前的杌凳撥了撥,卻沒有坐,說:“我就要一句實話,清廉他去了哪里,還在不在人世?”

    “死了!”四老爺悶聲悶氣地說了一句,又低下頭抽煙。

    四婆上去,握了拳,在四老爺胸部上打了一下,說:“你就胡說,你就胡說!”又轉(zhuǎn)過身,對著要牡丹,“在,在的,咋能不在呢?”

    “要不在了,我早做打算,民國了,總不能永在李家做寡婦!”要牡丹說。

    四婆說:“娃你坐下,快坐下,你身子笨,可得小心點兒?!?/p>

    “要在,大你就給他打信,說娃快生了,娃候著他大給他起名字哩!”要牡丹說,說了,轉(zhuǎn)過身,挺著一個大肚子,慢慢慢慢地走出屋子。

    要牡丹的步子雖慢,但四老爺還是被這個媳婦兒鎮(zhèn)住了,說:“這娃,這娃,聲氣兒是弱,可咋看咋是肚里長牙的貨。”

    “要不,你就給打封信吧,看這媳婦,真不是省油的燈。”

    “敢回來嗎?龐巖的德彰回來了,結(jié)果是啥?頭掛在了縣城門樓子上!八黃的耀武回來了,不是睡覺靈醒,腳底利氣,這會兒頭在哪里掛著,還真說不清。陳懷德狗一樣的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p>

    陳懷德是馬額鎮(zhèn)長,近一段時間不知是咋了,常派出一幫子人,四處打聽誰是共產(chǎn)黨,又有哪個共產(chǎn)黨悄悄回了家。龐巖的德彰叫陳懷德的人捉住了,送到縣上,不到半月光景,就被押到縣西石榴園殺了。八黃的耀文,半夜里起夜,聽到門外有動靜,提起褲子翻過后墻跑了,人現(xiàn)在在哪里,誰都不知道。

    四婆說:“他咋能做得出呢?一天里倒能碰到三回,咋連熟人都不認了呢?”說了,就不吭聲了,坐在炕沿上,一聲一聲嘆氣。

    結(jié)婚以后,李清廉和要牡丹特別恩愛。這恩愛,幾乎動搖了李清廉在西安學堂里形成的信仰。魚水之歡先前只是李清廉在明清小說里看到的一個詞匯,婚后的生活讓李清廉真切體會到了魚水之歡的快樂。

    “他娘的,咋就這么美呢?”常常,在燈下,當要牡丹小鳥一樣依著李清廉時,李清廉就會自言自語著感嘆上這么一句。

    要牡丹側(cè)歪著脖子,看著李清廉笑,一邊就問:“那你還要吵道著,跑千里萬里地鬧革命嗎?”

    李清廉說:“不了,不了?!钡曇裘黠@小了,語速也慢了許多。

    從李清廉語氣的變化,要牡丹就知道,李清廉其實并不甘心。但她不怕,她就不相信了,她白天鍋上案上的忙活,夜里把一個火熱的身子撲在他懷里,還能暖不熱他一顆心?

    但臘月里,馬額鎮(zhèn)來了一個算命的。

    這一天是年貨會,馬額街道上人擠人,人挨人。整個街道的上空,飄浮著一層濃重的味道,有油糕鍋蒸騰的油膩的甜味兒,有被筷子攪起的蕎面饸饹里油潑辣子、醋、芥末的香辣酸嗆味兒,有羊肉泡饃館里飄出的羊膻味兒、糖蒜味兒……許許多多吃貨的味道混合著在馬額街道的上空彌漫,像一個看不見的卻又緩緩游走的蓋子,與彤云合在一起,濃重地倒扣在趕會人的頭上,讓人有了些許壓抑,也有了比平日更多的興奮。

    李清廉領(lǐng)著要牡丹在年貨會上轉(zhuǎn),遇到賣包子的,李清廉問要牡丹吃不?要牡丹說不吃。遇到賣油糕的,李清廉問要牡丹吃不?要牡丹說,聞著油膩就惡心,哪吃得下?在賣蕎面饸饹的攤子前,要牡丹卻走不動了,說,咋鬧的,聞到醋味兒,看到紅艷艷的辣子,就饞了。李清廉一笑,就給賣饸饹的說,來碗饸饹,把調(diào)和放重。一個戴著瓜皮帽的老先生把案子支到馬額街上賣對子,老先生現(xiàn)寫現(xiàn)賣,一手漂亮的行書惹得圍在案子旁邊的人嘖嘖稱贊,也讓好久沒有摸過筆桿兒的李清廉有一些手癢,一邊看著老先生寫字,一邊開始不停地搓手。要牡丹看到了,暗自一笑,就湊過去,沖著老先生喊:“寫對子的先生,緩緩,你緩緩,讓我家清廉寫一幅!”

    老先生扶了扶眼鏡仔細地一瞅,就看見了李清廉,忙把手中的筆放到硯中,說:“這就是財東家李清廉,幼時無師自通就能誦讀《千字文》的那個李清廉嗎?老朽可是遇到高人了,來來來,快來露一手!”

    李清廉就走過去,揮筆寫了一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的對子,自然贏得了滿堂彩。

    “再來一副,再來一副?!崩舷壬咒侀_了一副對子,要李清廉寫。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算命先生從案子旁走過,李清廉眼睛一亮,忙扔了毛筆,像是有急事似的離開了桌案。

    要牡丹拉住了李清廉胳膊,說:“清廉,清廉,你弄啥去?先生還叫你寫對子呢?!?/p>

    “對不住了,我有點事?!崩钋辶е敢鈱舷壬f,又轉(zhuǎn)過身叮嚀要牡丹,“把我寫的那副拿走,別在這兒丟先生的人,記著,放幾個銅板,算是紙錢吧。”說完,就急急地沖著算命先生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夜里,要牡丹問李清廉:“白天在街上,正寫著對子呢,慌慌地跑了做啥?”

    李清廉淡淡地一笑,說:“我讓那算命先生算了一卦,他說,你給咱李家,懷了一個男娃娃?!?/p>

    要牡丹說:“就算個命嘛,你也不給人說一聲?”

    李清廉說:“天機不可泄露?!?/p>

    要牡丹哧地一笑,不置可否。

    “哎,我說,把你名字改了吧。”熄燈半天了,原以為李清廉已經(jīng)睡著,誰知道,卻說了這樣一句沒來由的話,“我看,叫個要強就好。”

    要牡丹說:“好無干的,咋要給我改名字?!?/p>

    李清廉說:“睡吧。”翻了個身,就睡去了。

    可第二天早上醒來,要牡丹發(fā)現(xiàn),身旁不見了李清廉的影子……

    7

    狗娃騎在馬上,主席在旁邊走,警衛(wèi)員在前頭牽馬,他們一同從照金出發(fā)去延安。

    離開照金的時候,主席就讓狗娃騎上馬。

    警衛(wèi)員馬上攔擋,說:“不行,這是首長的馬!”

    狗娃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咋能騎高頭大馬?”

    主席笑了,把高大的身軀彎下來,問狗娃:“你咋不能騎高頭大馬?”

    狗娃說:“我只是一個背槍賣命的人?!?/p>

    “不對,你這話講得不對!”聽了狗娃的話,主席站直了身子,表情也一下子嚴肅起來,“在那邊,你可以這樣講,你也確實是替國民黨背槍賣命的人,可你到照金了,到邊區(qū)了,話就不能再這樣講?!?/p>

    “我不講了?!惫吠薇恢飨瘒烂C的表情嚇住了,忙聽話地說了一句,但心里卻想著,我被他們逼著打仗,逼著抓共產(chǎn)黨,我不就是個賣命的嗎?

    主席哈哈地笑了,說:“對,不那樣講了就好,該咋樣講,咱去延安,去延安讓你大大講給你。走吧,咱去延安了!”說著走上前去,把狗娃抱起來放到馬上,又把手掌在馬屁股上輕輕一拍,“啾。”馬就抬了蹄子,身子一扭一扭地往前走。

    在路上,主席給狗娃講延安,講邊區(qū),講共產(chǎn)黨,講毛主席,講劉志丹,最后,還講了李清廉和要強的一些事情。沒有了嚴肅和威武的神態(tài),狗娃發(fā)現(xiàn)這個高大的漢子,這個共產(chǎn)黨的大官竟這么和藹,和藹得像村里四老爺一樣。狗娃的話于是也慢慢的多了起來。當主席把嬸娘要強和大大李清廉的事給狗娃說了之后,狗娃也敢于問他還不明白的問題了:“我知道,要強就是我嬸娘,原先在屋里,她叫要牡丹。那個李清廉又是誰?”

    主席說:“你大大呀,他現(xiàn)在是我們的抗大教員哩?!?/p>

    主席給狗娃說了大大和嬸娘在延安的事情,又問大大和嬸娘在村上的事情,狗娃就把村里人對大大和嬸娘的議論說了出來:“我村里人說,我大大是個懶朘子,我嬸娘是個瓜朘子!”

    “哦?”主席笑了,說,“講粗話,可不好?!?/p>

    狗娃就羞紅了臉,說:“首長知道那是粗話?”狗娃已經(jīng)從主席警衛(wèi)員那里學會了咋樣稱呼紅軍長官了。

    主席笑了,說:“廢話,我一個土生土長的關(guān)中人,能不知道關(guān)中粗話?”

    “我大大真懶,見草不割,見把不捉,非要去城里上學。”狗娃給主席講李清廉,“送去了,又不好好學,一磚頭撇人院長臉上,叫打了一槍,跛著腿跑回來,還把媳婦領(lǐng)回來了?!?/p>

    “哦,這個清廉呀?!敝飨忠淮喂笮?。

    剛到延安,主席就讓警衛(wèi)員領(lǐng)狗娃去見大大。

    警衛(wèi)員說:“等會兒,我得為首長打熱水。一路風塵、勞頓,首長要洗臉,要泡腳!”

    主席說:“是洗臉泡腳重要,還是找狗娃他大大重要?你個小鬼,怎么也按不住輕重了?快去,領(lǐng)狗娃找李清廉去!”

    警衛(wèi)員老大不情愿地將狗娃領(lǐng)到了李清廉住處。

    李清廉身穿一套灰色軍裝,和主席一樣,那軍裝很舊,胳膊肘和屁股處都打著厚厚的補丁,衣領(lǐng)上緊貼頭發(fā)的地方,扎煞著軟軟的毛線茬子。但破舊的軍裝很干凈,很合身,讓狗娃覺得和馬額老家那些人相比,穿著破舊軍裝的大大還是無比榮耀。

    狗娃見了大大,哇一聲就哭了。

    李清廉讓狗娃兀自在窯洞里哭著,自己轉(zhuǎn)身出去了,一會兒端進來一盆熱水,招呼狗娃洗洗臉,一會兒又端進來幾個蒸熟的洋芋,一碗饸饹,讓狗娃先吃飽,說:“吃飯,吃飯,吃飽了再哭。”

    狗娃也確實餓了,聽了李清廉的話,果然止住了哭泣,抓過一個洋芋,也不剝皮就咬了一口。李清廉說:“餓死鬼托生的,不剝皮,能咽下去嗎?”就從碗里拿起洋芋,剝了皮遞給狗娃。

    看著狗娃把飯吃完,李清廉問:“夠了嗎,不夠我再去舀。”

    狗娃搖了搖頭,說:“夠了?!眳s直著眼看大大,看著大大,心里就浮現(xiàn)了嬸娘的形象,眼里不由得又涌出淚水,“大大,嬸娘死了,耀縣保安團活埋了嬸娘……”

    “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崩钋辶f,又突然咬緊牙關(guān),把拳頭咚地砸在桌子上,“反動派欠下的血債,一定要讓他們加倍償還!”

    狗娃說:“我嬸娘說,要你把她的骨殖背回去,埋到馬額祖墳里?!?/p>

    “嗯!”李清廉重重地點頭。

    “地方不好認,我做了記號了?!?/p>

    “你做了記號了?”李清廉疑惑地看著狗娃,“你咋能做記號呢,你難道……”

    狗娃只得向大大說了耀縣保安團如何活埋嬸娘的事情。

    李清廉站起身,一拳打到狗娃的面門上。狗娃鼻子出血了,眼淚和著血水,把那張剛洗干凈的臉又涂成了一朵臟污的花。

    “你就那么押著你嬸娘去了刑場?你就那么看著你嬸娘被國民黨反動派活埋了?”

    狗娃哭,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哽哽咽咽地說:“我有啥辦法呢?那么多人,扛著槍,押著嬸娘,我就是有日天的本事,我能救下嬸娘嗎?”

    李清廉扯過毛巾在水盆里擺了,遞給狗娃,說:“擦擦,擦擦?!?/p>

    “說說,你嬸娘在村里的情況,她過得好好的,咋往延安跑?”沉默了半晌,李清廉說。

    狗娃說:“她到延安了,你也見了她,你就沒問她?”

    李清廉說:“她那個臭脾氣,能給我說嗎?”

    狗娃說:“能給你說才怪?!?/p>

    8

    “大,娃娃已經(jīng)斷奶了。”

    “三歲娃娃,早斷奶了。”

    “也能吃飯饃了。”

    “誰家三歲娃不吃飯饃?”

    “娃娃滿地跑了?!?/p>

    “又沒得軟骨病,自然滿地跑。”

    這一個早上四老爺有點糊涂。本來,喝完一壺釅茶,抽完一鍋子旱煙之后,應(yīng)該是一天中最清醒的時候,但今天老爺子卻有一些糊涂。媳婦亦如往日,先拿一把大掃帚利索地掃完整個院落,然后又換了小笤帚,把前后屋子打掃一遍。一切都和平常沒有什么兩樣。不平常的是,打掃完畢,媳婦卻畢恭畢敬地走進上屋,站在正抽煙喝茶的四老爺面前,與老人進行了一通意味深長的對話。正是這恭恭敬敬的態(tài)度和意味深長的話語,一下子就讓老漢糊涂了。

    便秘著的四婆從后院里把難受的吭吭哧哧的聲音傳進屋內(nèi),四老爺心里就發(fā)了恨:你那是屙井繩啊。

    要牡丹說:“我到馬額四年了,就一直在馬額待著,哪里都沒有去?!?/p>

    四老爺點頭:“唔,是這樣,你的好,我記著,你媽也記著?!?/p>

    “長安縣也沒回去過,也不知道,我大還在不?我媽還在不?身體好不好?”

    “是該回去看看?!?/p>

    “大,這是你說的?”

    “我說的,不食言!”

    “那我現(xiàn)在收拾去,今兒個就走!”

    要牡丹話一落點,轉(zhuǎn)身就回了自己的房子。四老爺拿了煙袋攆出來,卻不好跟進媳婦房子,只能在院子里站著,聽著從媳婦房子傳出的翻箱倒柜聲而兀自發(fā)呆。

    “咋了,咋了?”四婆顛著小腳從后院里跑過來,一邊系褲帶一邊問四老爺。

    四老爺說:“沒咋,就是想回娘家了?!?/p>

    四婆說:“自打跟了清廉來,再也沒回去過,也真難為孩子了?!彼钠诺降资桥?,知道女人的心事,也知道女人的難處,暗自掐算了要牡丹來馬額的時間,自個兒的眼窩,倒忍不住先往外浸水了。

    四老爺說:“端梯子,上樓!”

    樓是用雨篷在上屋里搭成的閣樓,主要做儲物用,比如陳糧呀,棉花呀,老人的棺木呀,一時不用的東西,鄉(xiāng)里人就都放在閣樓上。

    “一大早,上樓弄啥?”

    “裝幾口袋糧食,拿幾捆子棉花,夠不夠的,總得有個意思。”

    四婆想著老頭子考慮周全,就踮著小腳招呼長工老五上樓,從甕里裝糧食……

    李清廉攥緊拳頭,甚至把拳頭舉到頭頂,很憤怒的樣子,但卻不知道要打誰,最后,只能隨著一聲嘆息,讓高高舉起的拳頭又緩緩落下。

    “犟牛!”李清廉說。

    “我嬸娘沒給你說這些事?”狗娃問。

    “沒有。”李清廉說。

    狗娃說:“都怪我?!?/p>

    李清廉問:“咋個就怪你了?”

    狗娃說:“我羞先人哩,往日,都是日上三竿才起床,那一天,為拾幾個爛柿子,就早起了。我不知道我為啥要早起拾柿子,被雨打落的柿子還是綠蛋蛋子,咬一口又澀又麻,把人嘴麻得梆硬。我沒媽沒大的,又不會用柿子做醋,我拾柿子弄啥?”

    李清廉說:“說重點。”

    狗娃說:“就碰到了嬸娘和老五,就換了老五,成了給嬸娘牽牛的人了?!?/p>

    當狗娃早早起來,提了草籠,要去柿園子拾柿子的時候,要牡丹已經(jīng)坐了牛車從屋里出發(fā)了。車上,裝了三口袋麥子,五捆子棉花。長工老五心竅好,把棉花捆子鋪成了一個軟和的墊子,要牡丹就坐在那棉花鋪成的軟墊子上。長工老五一手拿著鞭子,一手牽著牛,在車頭前走著。一出村子,要牡丹就叫老五坐在車轅上,說到長安路遠,這么走下去不成。老五說,能成,能成的。咋說都不坐。說急了,就羞紅了臉,說出了一句男女授受不親的話來。

    倒把要牡丹逗笑了,要牡丹說:“真封建。”

    老五說:“封建,啥叫個封建?”

    要牡丹說:“我也不知道,是清廉說的,大概說男人和女人走路,偏不走一起,一前一后離得八丈遠,這就是封建。”

    老五說:“封建好,就得封建, 不然,人看見了,拿尻子笑?!?/p>

    要牡丹嘰嘰咯咯地笑了,老五也嘿嘿嘿笑。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頭都是木頭……

    一陣歇斯底里地喊叫聲從前邊傳來,要牡丹一看,就看見遠處有一個瘦瘦小小低低矮矮的影子正迎著初升的太陽走了過來。

    “是狗娃。這小子,今天起這么早?!崩衔逭f。

    要牡丹細細地看了那一個提著草籠的少年,果然是狗娃,笑著自語:“喊那么大聲死呀,那也是唱秦腔嗎?”卻有一個想法忽然在心里冒出,“狗娃子,狗娃子!”于是就揚著手,沖對面而來的狗娃喊開了。

    狗娃走過來,問:“嬸娘,出門呀?”

    要牡丹讓老五停住牛車,開始與狗娃說話:“回娘家,長安縣,遠著哩?!?/p>

    狗娃說:“我拾柿子去,我知道風雨肯定要把柿子打落,我拾柿子去。”

    要牡丹說:“長安縣柿子大,個個大過蒸饃,有一種升柿,真跟升子一樣大?!?/p>

    狗娃說:“我也要去長安縣!”

    要牡丹笑了,說:“上車!”

    狗娃就提著籠,很利索地跳到牛車上。

    老五急了,沖著狗娃嚷:“哎,哎哎哎,你還真上車了?”

    要牡丹對老五說:“老五,你回去吧,我和狗娃去就好?!?/p>

    老五說:“四老爺說,叫我把你送長安縣,再好好領(lǐng)回來!”

    要牡丹說:“老五,你看,清廉是死是活咱先不管,但我如今,真像一個寡婦哩。寡婦門前是非多,和你一路去長安,星夜兼程的,真不方便。你回去吧,我和狗娃去就好,一個孩子,就是坐我懷里,也沒人說啥。”

    狗娃說:“老五,回去,回去吧?!?/p>

    老五問:“你和狗娃,能成嗎?”

    要牡丹說:“成的,成的,天黑趕不到長安,總能趕到西安的,晚上,我歇西安省?!?/p>

    老五說:“剛下過雨,我得送你過戲河溝!”

    要牡丹說:“成?!?/p>

    牛車繼續(xù)往前走,老實憨厚的老五此時把鞭子遞到狗娃手里,要看看狗娃會不會吆車。要是不會,那他就不能讓狗娃吆車去長安。

    狗娃舉鞭子,老練地一揮,說:“駕!”牛就聽話地往前走去。

    只有十歲的狗娃把牛車趕得相當平穩(wěn),但老五仍不放心,一路走來,還不斷地叮嚀狗娃:“眼往前看,不要老瞅著牛溝子。記著,車戶的眼,八丈遠。”

    狗娃說:“好?!?/p>

    牛車翻過戲河溝,行至代王廟,老五便跳下車,站在路邊,目送著牛車穩(wěn)穩(wěn)西行,直到成了路盡頭的一個黑點兒,才放心地折身回了馬額。

    回到馬額,老五被四老爺臭罵一頓,說你竟敢讓狗娃陪著牡丹回長安,狗娃也就狗大個娃,半路出了事情咋辦?你真是個磚頭,牡丹不懂事,狗娃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老五就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屋子生悶氣,氣自己想事不周全,也擔心著,假若牡丹和狗娃真出了事,自己咋擔承得起。

    而這時,狗娃已經(jīng)把牛車順利地趕到了臨潼縣城。

    9

    牛車進了臨潼縣城,狗娃眼就不規(guī)矩了,東一看,西一看,指頭更不規(guī)矩,到處指,還一驚一乍地提醒要牡丹,嬸娘看,那燈!嬸娘看,那樓!嬸娘看,那牌坊!嬸娘看,那個女人!嬸娘你再看,那個男人!要牡丹笑著打了一下狗娃的手,說:“別東看西看,東指西指的,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叫城里人笑話,說咱土包子進城?!?/p>

    狗娃說:“嬸娘,我餓了,布袋里還有饃嗎?”

    “有,咋能沒有呢?”要牡丹說,“都到臨潼縣了,哪能叫你吃饃呢?嬸娘請你吃葫蘆頭?!?/p>

    “葫蘆頭是啥,是葫蘆做的嗎?”

    要牡丹笑:“吃了你就知道了。”

    在大地陽春牌坊下,要牡丹讓狗娃把車停下來,把牛拴好,就領(lǐng)著狗娃進了二合泡饃館,要了兩碗葫蘆頭泡饃。狗娃沒想到,葫蘆頭竟是用豬大腸做的,更沒有想到的是,那么日臟的一副豬大腸,做成這叫做葫蘆頭的湯水竟這么好吃。吃了一碗,還坐著不走,眼巴巴往門口那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鍋里看。

    要牡丹問:“還沒夠?”

    狗娃點頭:“嗯?!?/p>

    “人叫個狗娃,倒長了個豬肚子?!币档ば?,接著就招呼跑堂的,“再來一碗!”

    跑堂的端來葫蘆頭,要牡丹讓放到狗娃面前,自己卻站起身,一副要走的樣子。

    “嬸娘你不吃了,你要去哪里?”

    “小孩子家家,瞎問個啥,嬸娘去后院也要給你說嗎?”

    后院就是廁所,狗娃不好意思地一笑,說:“不用。”

    “記著,吃完了,也把牛喂一下,坐車上等我,別亂跑?!?/p>

    嬸娘這一趟后院去得太久了,狗娃坐在車上,左等不來嬸娘,右等不來嬸娘,心里就埋怨,說,就是尿黃河,屙驪山也要不了那么長時間呀。

    其實,那個時候,要牡丹真的是上廁所了,但在上廁所的時候,卻聽到一墻之隔的男廁里傳來說話聲。一個說,聽說老八媳婦找回來了,石甕寺的簽真準。一個說,是找回來了。按道士指點,不到一月,水靈靈的媳婦就找回來了。聽說,是測字測出的。

    這幾句簡單的對話,讓要牡丹忘記了還在泡饃館里吃著葫蘆頭的狗娃,提起褲子,就奔驪山上的石甕寺而去。

    進了石甕寺,見了測字很準的道長,感覺道長面善,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想不起,也就不想了,只說我要算一卦。道長問算什么。要牡丹說算男人。道長說好怪呀,只聽說算財運,算命運,算婚姻的,沒聽說算男人算女人的。要牡丹說怪我沒說清,我男人丟了,不知死活。聽說石甕寺卦準,就來算算。道長笑了,說,哪有那么神。但還是讓要牡丹寫一個字看看。

    要牡丹就拿指頭在面前的茶碗里蘸了水,說:“我不識字,只會畫幾個數(shù)數(shù)兒。人把他叫李清廉,那我就測個三字吧?!钡嫵鰜淼模瑓s是個“二”。

    道長說:“那是二?!?/p>

    要牡丹說:“二就二吧,他雖叫個李清廉,但做出的事卻二,還有,我畫著,心里就不美了,懶得把最后一畫畫出來?!?/p>

    道長笑了笑,然后就對著桌子上那一個用茶水畫出的“二”字默默地看起來。看了半天,說:“人活著?!?/p>

    “活著就好?!?/p>

    “二是北字的起頭,人應(yīng)該在北邊。”

    “北邊?”

    “對,北邊,二又是北字左邊,按地圖的方向,左西右東,人應(yīng)該在西北方向了。”

    要牡丹轉(zhuǎn)身就走,到石甕寺門口了,又折返回去,給道長面前放了一塊大洋,說是香火錢,道長笑了笑,沒有動,要牡丹這次真的就離開了石甕寺。

    走在半山腰,卻驀地想起來,剛才那個測字的老道長,不就是臘月年貨會上拉著李清廉算卦的人嗎?心情一下子就好起來,心說自己測字時,是說明了要找李清廉,而那個老道,一定認識李清廉,甚至一定是李清廉組織里的人,那么他測字的結(jié)果,一定是相當準確了。這樣想著,要牡丹心花怒放。

    下了山,趕到大地陽春牌坊下,看狗娃躺在軟軟的棉花包上,在秋日暖陽的照耀下睡得正香,口水順著口角流下,要牡丹就笑了,推了推狗娃,說:“起來,起來,賊把棉花偷完了。”

    狗娃一驚,翻身坐起,看牛車上的東西都如以前那樣好好的放著,軟軟的棉花包也依然在自己的屁股下軟和著,就知道嬸娘拿他耍笑,自己也笑了,只沒忘了埋怨嬸娘:“去個后院好久呀,就是尿個黃河,屙個驪山,也要不了這么久?!?/p>

    “怎樣說話呢,我還是你嬸娘嗎?”

    狗娃嘿嘿嘿笑。

    要牡丹說:“別笑了,快把牛車吆上,往東門外頭走?!?/p>

    “東門外頭?嬸娘你瓜了,咱是從東邊來的,咋又要出東門,不去長安了?”

    “別問了,叫你走你就走?!?/p>

    狗娃犟不過嬸娘,只得把牛車吆上,悠悠地出了東門……

    “她把糧食賣了?”

    狗娃眼瞪得如牛鈴:“大大……”

    “把棉花賣了?”

    “大大……”

    “估計到最后,牛車跟牛也得賣了。從臨潼到延安,那么遠的路,騎驢當然比坐牛車快?!?/p>

    狗娃從凳子上跳起來:“大大,你是神呀?”

    李清廉說:“我不是神,世上哪有神。”

    正如李清廉猜測的一樣,在臨潼縣東門外頭的市場上,要牡丹把糧食賣了,把棉花賣了,把牛車跟牛也賣了,然后買了一頭毛驢,買了一袋麩皮。要牡丹把糧食棉花還有牛車賣來的錢塞到麩皮口袋里,然后讓狗娃把自己扶到驢背上,說:“往北走。”

    “往北走,去哪里?長安不是在西邊嗎,咋要往北走?”狗娃問。

    要牡丹說:“咱不去長安了?!?/p>

    “不去長安了?那你不想看你娘了?”

    “我在石甕寺算了卦,道長說,我娘好著哩,我爹好著哩,讓我不用操心他們。”

    “哦?!惫吠拚f,但依然不明白,“北邊是哪里,北邊有你操心的人嗎?”

    “北邊有你大大,你大大在打仗,可不叫人操心嘛?!?/p>

    提起打仗,狗娃莫名地激動,說:“打仗好,打仗好,槍聲一響,就跟過年一樣?!?/p>

    要牡丹笑:“好你娘的腳,打仗總死人,你還說好,還說像過年一樣?!?/p>

    狗娃嘿嘿就笑了,不再說話,只是牽著驢出了臨潼縣城北門,按嬸娘的指點,一路往富平方向趕了。

    走了一會兒,狗娃似有一些遺憾,嘆了一口氣,要牡丹就說:“碎碎個娃娃,嘆什么氣?!?/p>

    狗娃說:“往北走,看不到長安縣升子大的柿子了?!?/p>

    要牡丹說:“到延安,叫你吃狗頭大的棗?!?/p>

    狗娃說:“嬸娘光哄人,哪有狗頭大的棗?”

    要牡丹說:“延安真有一種棗,叫狗頭棗?!?/p>

    狗娃說:“狗頭大的棗,那得結(jié)在多大的棗樹上呀?!?/p>

    要牡丹不說話了,只微微地笑著,同時瞇起眼睛,往遙遠的北方看著,一副非常向往的樣子……

    10

    驢分明是一頭好驢,一路上換著馱人。走上幾個時辰后要牡丹總要狗娃把她從驢背上扶下來,然后她自己再把狗娃扶上驢背。起先狗娃說死說活也不愿意,說自己一個大男人咋能跟女人爭著騎驢呢。要牡丹說,換換,換換,你看你都走不動了,再說,驢脊梁跟刀子一樣,硌得人屁股疼。狗娃說,嬸娘我不信,屁股底下墊那么厚一床被子還硌呀?要牡丹說,硌,真硌,不光硌,騎時間長了,腿吊著,小腿肚子也脹疼脹疼的。狗娃想想也是,就任嬸娘扶著自己上了驢背。這樣兩個人換著騎驢,人疲累的腿腳得以歇息,驢卻一直走著,到第三天的黃昏,他們就到了耀縣。

    耀縣客棧的老板很熱情,不但熱情地招呼了要牡丹和狗娃,還對要牡丹的驢贊不絕口:“好驢,好驢!”

    要牡丹說:“是好驢,從臨潼到耀縣,一路不歇氣地走!”

    老板笑:“夫人也走夜路嗎?”

    要牡丹說:“哪敢?頭一晚歇關(guān)山,二一晚歇富平,三一個晚上,就到耀縣了。”

    老板說:“哦,那這驢,也不能說沒歇呀?!?/p>

    要牡丹一笑,說:“老板淡話好多,快讓伙計去喂驢。是好驢,就得多放精料!”

    老板就大聲地沖伙計喊:“快喂驢,放一瓢豌豆!”

    吃飯的時候,老板又湊過來搭訕,問要牡丹往哪里去。

    要牡丹說:“延安?!?/p>

    “延安?”老板瞪大了眼睛。

    “延安。”

    “那你去不了!”

    “我為啥去不了,驢是好驢,馱著我,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只要驢走著,總能走到的?!?/p>

    “與驢無關(guān),是保安團,保安團不會讓你走出耀縣境的?!?/p>

    “為啥?”

    “因為,那邊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

    “天,這還有王法沒有?當年,我被延安的人販子擄了去,做了人家媳婦,被人當賊一樣防著,不準出門。如今生了孩子,終于可以回娘家了,卻再回不去延安,我想我娘,咋辦?”

    “這還真是個事情。” 老板說,默了默,又說,“其實,辦法倒是有,就是得花錢?!?/p>

    老板說完,就不說了,默默地盯著要牡丹的眼睛看。

    要牡丹也不吭聲,只睜大了眼睛,盯著老板的眼睛看。

    半天,要牡丹哧地笑了一聲,說:“行,我出錢!”

    老板哈哈大笑,站起來,說:“夫人雖是女流,但一看,就同凡人不一樣?!?/p>

    說好的價錢是兩塊銀元,老板找人把要牡丹和狗娃送過封鎖線,剩下的路便是要牡丹和狗娃自己的事情了。要牡丹爽快地答應(yīng)了老板的要求。老板又說,得走夜路,得悄著聲走,驢怕是牽不走了。狗娃不答應(yīng),說老板你心黑透透了,收了兩塊銀元,還要留下我們的驢。老板說,不是我要留驢,是晚上真不敢牽驢,驢要是叫喚咋辦?對,我們當然可以扎住驢嘴,可驢要是放屁咋辦?夜靜了,驢的屁,那也是很大的動靜。驢,你們明天可以拉到市場上賣了,或者寄養(yǎng)在我這里,等你侄子回長安時再來牽也行。不過,養(yǎng)一頭驢,我得按天收費的。要牡丹說,那好吧,驢先寄養(yǎng)著。

    第二天晚上,是難得的好天氣,當然這好天氣是針對過封鎖線而言。天陰著,有風,本來就是沒有月亮的日子,天又陰得重,星星也就沒有了,真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半夜時分,老板敲了要牡丹的房門,把要牡丹和狗娃托付給一個小伙子,叮嚀要牡丹把小伙子跟緊,天太黑,又是生地方,又是偏僻的小路,跟丟了,不光去不了延安,回來的路怕也找不見。

    “老板你心黑,送個人就要兩塊銀元。”臨走的時候,狗娃還在耿耿于懷。

    要牡丹說:“狗娃你別說了,老板也是好心?!?/p>

    狗娃說:“驢也給他了?!?/p>

    老板說:“說好的啊,驢你回來時再牽走。”

    狗娃說:“我不回來了,我陪嬸娘,我怕嬸娘在延安吃虧?!?/p>

    老板就掏出兩塊銀元遞給要牡丹,說:“是這,銀元你拿上,狗娃要不回來,驢我就養(yǎng)了,狗娃要回來,牽驢時再算賬!”

    要牡丹擋住了老板伸出來的手,說:“拿著吧,跟個孩子計較什么?!?/p>

    老板生氣地看了一眼狗娃,然后給找來的小伙叮嚀了再叮嚀:“眼放亮一些,腦子轉(zhuǎn)騰快一些,能過了過,過不了了就回來,今天不行,還有明天呢?!?/p>

    小伙點了點頭,一行人就悄沒聲地出了客棧。

    但后來還是出事了。過封鎖線時,突然就聽到崖畔下草叢中,有吭哧吭哧努力的聲音。

    “誰?”狗娃太緊張了,聽到聲音,先厲聲發(fā)問。

    領(lǐng)路的小伙子打了狗娃一個抽脖子,小聲說:“誰叫你小子發(fā)聲的,不想活了嗎?”

    狗娃說:“我害怕,心一急,由不得發(fā)問……”

    “你真是個磚頭?!?/p>

    但一行人分明已經(jīng)暴露了。在崖畔下吭哧吭哧努力的正是耀縣保安團的哨兵。哨兵站著哨,突然肚子疼,就離開哨位來到這個背風處解手,剛到舒服處,卻被一聲稚嫩的喝問打斷。哨兵很惱火,未提褲子,就把槍栓拉得嘩啦啦響,接著又放了一槍,問:“不許動!干什么的?”

    小伙子推了一把要牡丹,小聲說:“快,順路跑,別出聲,跑遠了先躲起來,等這邊安靜下來再走!”

    要牡丹就沿著那條彎曲的小路跑了。

    狗娃也要跟著嬸娘跑,但跑不了,小伙子一把抓住狗娃的領(lǐng)口,“你跑,你給我往哪里跑?”小伙子先大聲喊,接著又趴在狗娃耳朵邊小聲說,“快,跟我打架,裝著打,把那保安拖住,拖住保安,你嬸娘就安全了?!?/p>

    狗娃會意,立即哇哇哭喊:“我咋跑了,我咋跑了?你憑啥打我,憑啥打我?”

    “你還敢說沒跑?你沒跑的話大半夜咋就到了這里?你是人還是野兔?”

    可那保安先沒有理在路上打架的人,而是拿著手電順著要牡丹跑的方向追去,一邊還喊著站住,不許動,不許動,一邊叭叭叭放槍。很快地,那保安又回來了,把手電對準了兩個正打架的人:“咋回事?”

    “長官,這小子半夜來我家偷狗,被我發(fā)現(xiàn)了攆到這里?!毙』镒诱f。

    狗娃說:“訛人,誰偷他家狗了,我自個兒都管不過來自個,偷他狗做啥?”

    保安說:“少打岔,我問,剛才跑了的那個人是誰?”

    “誰跑了,跑哪里了?”小伙子不明白似的。

    “跑,跑,叫我一槍撂翻了,栽溝里去了?!?/p>

    狗娃急了,喊:“你咋拿槍打哩,咋拿槍打哩?”

    小伙子也急了,對著黑魆魆的夜空喊:“我的狗,我的狗……”

    這時,其他保安聽到槍聲也趕來了,有一個長官模樣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后就派一個保安把狗娃和小伙子看住,自己則讓那個拉屎的保安領(lǐng)路,向前追去了……

    11

    保安團在溝里搜了半晚上,什么也沒有找到,就把小伙子和狗娃拉到了保安團審問。小伙子咬死狗娃偷了他的狗,他現(xiàn)在沒辦法了,不知道咋給老板交代,狗娃死咬住沒有偷狗,保安團對他們也沒有什么辦法,只能把兩人一繩拴了。

    天亮之后,客棧老板來到保安團,拿五塊銀元來保小伙子。狗娃問,那我咋辦。老板說,你我沒有辦法,這樁生意,讓我賠了老本,你出去了,要是把驢牽走,我賠得就更多了。

    狗娃說:“日你媽!”

    老板說:“我媽早不在了,再說,你個小娃娃,家伙還沒長成,倒把個日字掛在嘴上,你會日嗎?”

    狗娃就哇一聲哭了。其實,狗娃這個時候哭的是嬸娘,他不知道嬸娘是死是活,他認為嬸娘可能真栽到深溝里了,那樣的話,就是摔不死,深秋的夜晚,凍也把嬸娘凍死了。

    沒有人保狗娃,保安團團長把狗娃帶進保安團,起先是給自己倒尿盆、打洗臉水,到十三歲時,便補充了因剿匪而損失的兵源。

    李清廉屋里來了一個穿軍裝的女人。

    李清廉問女人:“回來了?”

    女人說:“回來了?!?/p>

    “工作還順利?”

    “沒有不順利的,咱們出去工作,總能得到老百姓的支持,邊區(qū)的老百姓,那是真好啊?!迸苏f著,就去洗臉,卻突然看見了了狗娃,就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狗娃爭辯,他這個時候已經(jīng)參加了革命,雖說還沒有穿上軍裝,但那是因為目前還沒有合適的軍裝讓他穿。進入到革命隊伍之中,狗娃是很反對別人把他叫孩子的。

    李清廉笑:“是狗娃,老家來的,遠門侄子?!苯又种钢硕摴吠?,“這是你嬸娘,快叫嬸娘?!?/p>

    “嬸娘?”

    穿軍裝的女人聽到狗娃的話,盡管正洗著臉,并沒有往狗娃這邊看,但顯然猜到了狗娃的疑問,洗罷臉,就走過來,站在狗娃面前,笑盈盈地問:“狗娃,你該不會也跟要強一樣,哭著鬧著要你大大趕走我吧?”

    狗娃愣愣地站在窯洞里,不說話。

    李清廉說:“要強就是要牡丹,你嬸娘?!?/p>

    “我知道?!惫吠撄c點頭,但仍一臉茫然,一臉茫然的狗娃攥住李清廉的手腕子將李清廉拉到窯洞外邊,“她是我嬸娘?”

    李清廉點頭:“以后,你就叫她嬸娘?!?/p>

    “大大,”狗娃放了李清廉的手腕子,同時把手握成了拳頭,握得指節(jié)兒咯咯響,“我真想給你個重重的嘴錘!”

    狗娃這樣說的時候,果然就一拳打到李清廉臉上。

    12

    在李清廉窯洞里洗臉的穿軍裝女人叫舒云,是李清廉的同學。李清廉剛到延安的第二天,就碰到了舒云。

    舒云見了李清廉,先呀地喊了一聲,呀,李清廉!李清廉疑惑地看著面前這個穿著灰色軍裝的女子,半天沒有認出來,或者說,他認出了舒云,但他不相信在延安碰到的這個人就是舒云。李清廉,你也參加革命了?女子一而再地喊著李清廉,讓李清廉確定了面前的人真是舒云,就笑了,說,舒云。舒云就咯咯咯笑了,說,這下好了,李清廉一來,在延安,我又多了一個同學。

    李清廉沒有想到,舒云也會從西安省里來到延安,而且比他來得還早。作為進步青年,驅(qū)戴事件中舒云被抓進牢里,被組織營救出獄后又安排護送到了延安?,F(xiàn)在舒云是邊區(qū)法庭的一位書記員。

    舒云也沒有想到,李清廉會來到延安。在西安民樂園,她親眼看到李清廉把一塊半截子磚扔到戴院長臉上,也親眼看到那塊半截子磚如何在院長臉上制造出一朵燦爛的桃花,但她沒有想到李清廉那個時候就是革命同志。她只想到李清廉和她一樣,是一個熱血青年,根本沒有想到他會是比她參加革命早得多的一位“老同志”,更沒有想到,她是被組織護送來到延安的,而他,這個平時看起來絕對不靠譜的李清廉來延安時竟然率領(lǐng)著一個驢隊,竟然運來了邊區(qū)急需的物資。也就是說,她舒云從西安來延安的過程是別人完成任務(wù)的過程,而李清廉從臨潼到延安卻是他自己完成任務(wù)的過程。這就是兩個人的區(qū)別,是“老革命者”與“新革命者”的區(qū)別。

    舒云和李清廉說話時,??┛┛┬?。舒云性子一點兒沒變,總喜歡咯咯咯笑。

    作為邊區(qū)法庭的書記員,舒云常同法庭的同志一起下鄉(xiāng)判案。難得的休息之日,舒云喜歡坐在窯腦腦上看書,但很快的,她的目光就不能專注于手中打開的書本了,太陽將要落山,夕陽照著彎彎曲曲的延河,照著高高低低的山峁,照著一疙瘩一疙瘩的棗樹,照著如繩子般的小路。明明暗暗的延河兩岸,竟也如布滿霞光的天空一樣絢爛了。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李清廉。李清廉腋下夾著書本,正匆匆地由抗大往自己的窯洞走。在灑滿夕陽余暉的小路上,李清廉出現(xiàn)之后舒云突然感到自己的心頓時也如霞如花般爛漫無比。這感覺讓舒云耳熱心跳。舒云不敢再看走在路上的李清廉了,舒云強迫自己把目光放到書頁之上,可是,那一粒一粒如黑芝麻的漢字,此時竟在舒云的眼中幻化成了一粒粒暗紅色的棗花……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我在家里有妻子。”

    “你怎么能有妻子呢?”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有?!?/p>

    “那是包辦?我是邊區(qū)法庭的書記員,包辦婚姻是不道德的,也是無效的!”

    “我不知道?!?/p>

    “你愛她?”

    “我不知道。她沒文化,但是,她又不同于鄉(xiāng)間到處可見的沒文化的女人。”

    “你不愛我?”

    “我不知道,可我……”

    “你怎么了?”

    “在學校里,我最喜歡你從我身邊走過,你帶來了一股風,風中,有一股淡淡的味道,那是我未曾聞過的味道。我說不清那味道是香,是甜,抑或是其他什么。也不知道那味道是來自于你的衣服、頭發(fā),抑或是殘留在你手上、臉上的香胰子的味道。唯一能說清的是,那味道讓我愉悅,也讓我沒來由地亢奮……”

    “你……你個……流氓……”

    “對不起!”

    “沒有什么對不起的,其實……其實,我喜歡你,一個人,只要喜歡上了另一個,那也就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他對自己的一切欲念……”

    “我沒有欲念!”

    “你個傻瓜……”

    終于,舒云將李清廉約到了一個山峁峁上,向李清廉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愛慕之情。這個時候,李清廉想起了要牡丹,不知要牡丹在家里過得怎樣,孩子想必是出生了,此時也該滿周歲了。

    和舒云從山峁峁回來的那一個夜晚,李清廉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睡。他想他應(yīng)該和要牡丹有一個了斷了,盡管他非常喜歡要牡丹的性格,要牡丹那種讓人又氣又笑又無奈的性格反映出要牡丹骨子里一種強烈的反封建意識,但他還是認為和要牡丹結(jié)婚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要牡丹同父母一道強迫自己的結(jié)果。

    他想他應(yīng)該反抗這樣的婚姻。

    舒云出現(xiàn)之后,他更加有了反抗的力量。

    點亮煤油燈,李清廉給要牡丹寫了一封信,說自己一切都好,不用掛念,但自己已經(jīng)投身到一個很危險的事情中去,隨時都有可能掉腦袋。他讓要牡丹離開那個家,找一個好的人家嫁了,孩子愿意帶了就帶上,不愿意帶了就讓他的父母經(jīng)管著……他知道這個時期郵路未必有清朝通暢,但他還是把信投了出去。不管要牡丹能不能收到這封信,但只要寫了,投了,他就算完成了一種程序上的東西。一旦鄭重其事地完成了一個程序,他就可以同舒云手挽著手走進邊區(qū)法庭,再割一張結(jié)婚證……

    狗娃一拳打在李清廉的臉上,盡管這只是一個娃娃的拳頭,沒有泰山壓頂?shù)牧α?,但畢竟是拳頭,有著拳頭該有的硬度。那一拳正好打在李清廉嘴上,李清廉吐出一口血水,還有一枚斷了的牙齒。

    “狗日的,還真打?!崩钋辶嬷煺f,血從指頭縫里往外流,但李清廉臉上依然帶著笑意。

    狗娃說:“打你的不是我,是苦命的嬸娘。”狗娃說完,從地上撿起一片干枯的桐樹葉子遞給李清廉,讓他擦擦口邊的血跡。

    “狗日的,”李清廉擺擺手,說,“下手也太重了,門牙都斷了。”

    “我替嬸娘打。”狗娃還在強調(diào)。

    李清廉說:“你嬸娘,她那一拳,可比你的重多了?!?/p>

    13

    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要牡丹聽著身后狗娃和那個小伙子吵架的聲音,知道他們那不是真吵,純粹是為了掩護她的緣故;也知道十歲的狗娃帶不走了,只能被保安團抓住。心里便懷了無盡的感激,一個人連滾帶爬,沿山溝向北方跑去。

    要牡丹沒有像狗娃到照金那樣被娃娃們拿紅纓槍頂著腰眼帶到革命隊伍里。趕天亮時,要牡丹跑到一個叫馬欄的地方。這個時候她衣衫襤褸,溝道里的灌木藤蔓不光割破了她的衣衫,也給她臉上胳膊上劃了一道一道的傷痕。這明顯就是一個走投無路的窮人,手持紅纓槍站哨的娃娃依然上前盤問,但語氣卻充滿熱情。

    “我找我男人?!?/p>

    “你男人是誰?”

    “他叫李清廉,念書的學生?!?/p>

    “他是學生,也是共產(chǎn)黨?!?/p>

    娃娃們弄明白之后覺得這事好辦了,他們知道,這幾年,常有內(nèi)地青年來邊區(qū)參加革命,青年們先到馬欄,經(jīng)過一段時間培訓后便去了延安。娃娃們輕車熟路,把要牡丹領(lǐng)到接待處,并在那里很快得到消息——李清廉去了延安。

    李清廉并沒有在馬欄受訓,在馬額街道碰見的那個算卦先生是李清廉的上線。西安學潮之后,李清廉已經(jīng)暴露,再在西安領(lǐng)導學潮顯然不合適。組織決定李清廉返回延安。那時正好有一批急需的物資要通過關(guān)中交通線運往陜北,李清廉即隨運送物資的馬隊一同去延安報到……

    要牡丹見到李清廉后,驚喜瞬間便被一陣一陣徹骨的寒意代替,臉也似乎被從骨子里滲出的寒意凍僵。雖有笑容,但卻是凝固著的,靜止著的。因為李清廉身后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女紅軍。女紅軍剪著短發(fā),英姿颯爽,面容和氣,她一邊從窯洞往出走一邊問:“清廉,誰來了?”女紅軍和藹的問話剛一出口,滿面笑容亦瞬時凝固。

    從窯洞走出來的女紅軍無疑是舒云。

    “她是誰?”少時的愣怔之后,要牡丹與舒云互相指著對方問李清廉。

    李清廉無言以對。

    也是過了一會兒時間,腦子極聰明的舒云大約已經(jīng)知道這個突然而來的不速之客是誰了。她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問:“這該是牡丹妹妹吧?”

    要牡丹沒有接舒云的話,死盯著李清廉的眼睛問:“告訴我,她是誰?”

    “我叫舒云,清廉的妻子!”李清廉沒說話,說話的還是舒云。

    要牡丹一拳打在李清廉臉上。

    舒云大喊:“你怎么打人呢?你怎么能打人呢?”

    要牡丹說:“先娶我來我為正,后招你來做小。妹子,你理應(yīng)叫我姐姐!”說完,轉(zhuǎn)身跑了,頭也不回。

    舒云把李清廉扶進窯洞,打一盆水讓他洗臉,一邊就說:“打得真狠?!?/p>

    李清廉卻笑,說:“打得狠了好,狠了就沒事了。”

    狠狠地打了李清廉一拳頭后果然就沒事了。要牡丹想,你李清廉能革命,我也能就革命。這個時候要牡丹也發(fā)現(xiàn)了延安的好,革命的好。革命同志不管是官還是兵,見人都笑著說話。革命隊伍練兵時每一個人都是那么精神,老虎豹子一樣的,小馬駒子一樣的,看著就能打勝仗。能打勝仗這一點對要牡丹尤其重要,因為她想著,狗娃落在耀縣了,一個十歲的娃娃被她領(lǐng)出來落在耀縣了,她得借著革命隊伍的力量把狗娃從耀縣保安團救出。狗娃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她得管,她還有一個剛滿三周歲的兒子,她更得管。她現(xiàn)在認為只有像李清廉那樣參加革命了,強大的革命隊伍一定能為她管好狗娃、管好兒子!

    要牡丹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跑到那個把她從馬欄領(lǐng)到延安的紅軍大姐那里。

    “好了,好了,這下好了……”站在大姐面前,要牡丹呼呼喘粗氣,說。

    大姐莫名其妙,但大姐知道這個時候要牡丹一定需要大量喝水,“啥事,慢慢說,喝口水再說?!贝蠼阏f,還從熱水瓶里倒了一搪瓷缸子水遞到要牡丹手里。

    要牡丹沒有接搪瓷缸子,她從桌上拿起一個瓷碗,在靠墻的水甕里舀了一大碗涼水,咕咚咕咚喝起來。

    大姐說:“慢點,涼?!?/p>

    要牡丹放下碗,說:“我給了李清廉一個嘴錘,好了,這就夠了?!?/p>

    “沒事了?”

    “沒事了?!?/p>

    “真沒事了?”

    “能咋,鬧下去,怕是八年也鬧不完,還要讓人看笑話。”

    大姐長出了一口氣,說:“你這覺悟,高!”

    “我也要革命,像李清廉那樣,像大姐這樣,成為一個革命者!”從馬欄到延安,要牡丹已經(jīng)深刻地記住了革命和革命者這樣的詞匯。

    大姐說:“好,革命隊伍正是用人的時候,我們熱烈歡迎??墒牵愕弥?,革命是艱苦的,是要以自己的生命換取人民大眾幸福的?!?/p>

    “我跟了李清廉,已經(jīng)把心給了他了,把全部身家給了他了。我現(xiàn)在要把這一切都收回,然后,一撲子扎到革命里去,像當初跟李清廉一樣!”

    “這不一樣?!?/p>

    “一樣?!?/p>

    “咋能一樣呢?”

    “反正一樣!”

    大姐大不了要牡丹幾歲,對一些革命道理也不能深入淺出地對要牡丹解釋清楚,但大姐還是把要牡丹介紹進了革命隊伍。

    加入革命隊伍后先培訓,要牡丹又一次來到馬欄,進入魯迅藝術(shù)師范學習。培訓一周以后,要牡丹跑到教員那里,說:“我要改名字!”

    “哦,說說,想改個什么名字?”在魯迅藝術(shù)師范學校,參加革命后要求改名字的青年很多,似乎成了一種風氣,教員盡管這樣問要牡丹,但并沒有多少驚異。

    “要強!”

    “要強?好,這名字好。說說,為啥要改成要強?”

    “這是李清廉給我改的名字。”

    “李清廉是誰?”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改這個名字好。我以前不知道,但現(xiàn)在知道了,牡丹是富貴花,我不要富貴,我要剛強!”要牡丹握緊拳頭,斬釘截鐵地說。

    14

    在馬欄培訓不到一月,組織便給要強分配了新的任務(wù)。

    新四軍首長從鄂豫根據(jù)地經(jīng)商洛、藍田、臨潼、耀縣返回延安開會。首長安全到達臨潼之后,卻突然患病。據(jù)交通員傳回的信息,首長的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加上身體恢復(fù)所需時間,少說也得月數(shù)天氣。中央擔心首長病體,決定派一名醫(yī)生和一名負責生活的同志趕赴臨潼,幫助首長恢復(fù)健康,使其早日返回延安。要強對臨潼以及由延安到臨潼的道路熟悉,尤其是她那雙手上還未及握槍,筆桿子捏了也不足一月,并未留下部隊上人才會有的痕跡,過封鎖線時如遇敵人檢查,斷不會引起任何懷疑,回臨潼照顧首長生活再合適不過。接受任務(wù)之后,要強與醫(yī)生扮作夫妻一路同行,順利抵達臨潼。

    首長就在櫟陽交通站養(yǎng)病。交通站設(shè)在櫟陽鎮(zhèn)人稱李老爺?shù)拇髴羧思依?。李老爺生意廣泛,與各路客商交往甚廣,販夫走卒于其家短暫逗留便是常事。重要的是李老爺開明、進步,明面上與地方官員、紳士關(guān)系甚好,暗地里卻給予地下黨大力支持。地下黨員老三是這家長工,也是交通站負責人。通過地下交通線運往南北之物資常在此中轉(zhuǎn),干部往來也常于此逗留。這一次新四軍首長患病,地下交通人員便安排首長以外地客商的名義在此休養(yǎng)。

    一切都很順利,首長身體很快康復(fù),要強的表現(xiàn)也深得組織認可。

    半月過后,首長從臨潼櫟陽出發(fā),經(jīng)耀縣、照金回延安開會,要強卻被組織留了下來,原因是這一條交通線是中共由陜北進入華北、華南、西南的重要通道,不僅進步青年要經(jīng)此線路投奔延安,而且,各地黨組織領(lǐng)導人也常由此進入延安開會,或由延安奔赴各地開展工作。新四軍首長半路生病在此休養(yǎng)的事情給組織以極大的提醒,加之地下交通組織也需要加強,留下要強在大戶人家以傭人身份做掩護為黨工作便是黨加強地下交通線建設(shè)的措施之一。

    要強在大戶人家里表現(xiàn)依舊優(yōu)秀,按照領(lǐng)導的交代,她徹底改變了以前風風火火的性格而開始變得沉穩(wěn)起來,說話細聲細語,笑不露齒,小步走路,走路時常把頭低下來,在人面前常說“是?!薄拔疫@就去?!薄榜R上就好?!薄安鑱砹耍蠣敽人?。”等,完全是一個女傭人的形象。每有任務(wù),或是去櫟陽鎮(zhèn)某處墻拐角石頭下拿情報,或是給下一個交通站送信,走路時頭依然是低著的,但眼睛卻萬分明亮、機警,偶爾的抬頭或是用了眼睛的余光就可以把周圍情況觀察得一清二楚。一年不到,要強便成為櫟陽交通站一名很出色的交通員了……

    但是,要強暴露了。

    因為一批布匹和夾在布匹中間的短槍。

    布匹和短槍是要運往鄂豫根據(jù)地的。時為隆冬天氣,新四軍戰(zhàn)士急需棉衣保暖,延安方面便組織了這一批物資,經(jīng)關(guān)中交通線,過渭河、越藍關(guān)、翻秦嶺、直達商洛,再擇機沖破封鎖線送到新四軍手中。

    物資存放在李老爺家的庫房里。由交通站組織馬夫車戶將物資送走。每過幾天送一批,螞蟻搬家似的,不顯山不露水,不出半月,一大批物資便神不知鬼不覺運往陜南。庫房里儲存的物資剩下最后一批,計劃于本月初三夜運走。

    初二,太陽西斜時,物資已在庫房打包,所雇馬夫早早來到李老爺家里。要強在灶上下面,馬夫們吃過要強做的油潑面后就要出發(fā)去陜南了。

    在要強招呼馬夫們吃飯的時候,刀客袍子也在吃飯。

    袍子不是刀客,他無父無母,個小力薄,怎么能是刀客呢?但在櫟陽街道混,個小力薄不行,身子輕飄飄的,和人打架會被人像掄雞娃子一樣掄散伙的。袍子后來發(fā)現(xiàn)刀子有用,櫟陽鎮(zhèn)民風純樸,見了面常笑著打聲招呼,見了拿刀子的人也都是躲著走路,若不是逼到急處,更沒有人愿意去惹一個帶刀人的。袍子于是就弄了一把刀子,而且刀不離身,常常晃著身子在櫟陽鎮(zhèn)行走,這就讓他得到了一個刀客的綽號。

    其時,刀客袍子就坐在櫟陽鎮(zhèn)最好的羊肉泡饃館子里。一壇子上好的西鳳再加一碗肥瘦兩攪的羊肉泡饃,已經(jīng)讓刀客袍子的光頭騰騰地冒熱氣了。飯已吃飽,酒還有點欠,刀客袍子把手在桌上一拍,喊:“再來壺西鳳!”

    跑堂的走過來,說:“還喝?”

    “喝!”

    “先把前邊賬結(jié)了?!?/p>

    “你新來的吧?”

    “是,與結(jié)賬有關(guān)嗎?”

    刀客袍子從腰里拔出刀子往桌上一插,說:“認得這家伙?”

    跑堂的沒說話,轉(zhuǎn)身進了后廚,取出一把剔肉的尖刀,也往桌上一插,問:“你認得這家伙?”

    “知道咋用嗎?今兒給你娃教教。”刀客袍子一笑,便挽起袖子,從桌上取下刀子在自己手臂慢慢劃。刀尖劃過,先是一粒一粒血豆子在手臂上蹦跳、翻滾,接著,血豆子又匯聚成一條小溪開始在刀客袍子的光胳膊上蜿蜒。

    跑堂的也笑,指點著刀客袍子的胳膊,說:“往深劃,再往深劃,劃深了,白肉翻起來的樣子那才叫好看。真的,我經(jīng)常殺羊,知道,那真像開花一樣好看?!?/p>

    刀客袍子說:“你狠!”

    跑堂說:“把飯錢開了!”

    刀客袍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銀元,拍到桌子上,問:“夠嗎?”

    跑堂說:“多了,我給你找零?!?/p>

    刀客袍子說:“不用,這條毛巾給我就是?!辈坏扰芴谜f話,便伸手取下搭在跑堂肩上的毛巾,邊往自己手臂上纏邊往出走。

    館子里吃飯的人哄地笑了。

    出了飯館,刀客袍子很沮喪。

    六猴子湊了上來。六猴子也是個混混,是混得比刀客袍子差太遠的一個小混混。常干些偷雞摸狗的營生,因為黑瘦,又因為被發(fā)現(xiàn)時跑得快,就被人叫成了六猴子。六猴子也想混成刀客袍子那樣的人,起碼混到在饑餓時可以隨便坐一個飯館吃飯、喝酒,吃飽喝足后嘴一抹就走的地步。但他委實又沒有刀客袍子的膽量??嗨稼は胫螅X得干脆跟著刀客袍子混得了。

    “唐爺,栽了?”

    “栽你媽屄!”

    “栽了我也服唐爺。”

    “服你媽屄!”

    “唐爺,罵夠了?罵夠了就聽娃說,娃要跟著你混!”

    “滾,我不收徒,我一向獨往獨來?!?/p>

    “獨往獨來好,可獨往獨來也沒見你把良家婦女搞到手?!?/p>

    六猴子一句話,讓刀客袍子更加沮喪。刀客袍子確實看上了良家婦女,那個良家婦女便是李老爺家新進的傭人要蓮花,也就是要強。

    在櫟陽,為了掩護身份,組織不讓用要強這個名字,說鄉(xiāng)下人誰會給女孩子起這樣的名字呢?要強想把以前的名字用上,但櫟陽和馬額只隔了個渭河,要牡丹在櫟陽的消息要是一風吹過渭河,那四老爺還不一船搖過河來找?蓮花是鄉(xiāng)里女子常用的名字——要蓮花。

    刀客袍子覬覦要強好久了,但他不敢下手。他怕李老爺,更怕老三。

    李老爺在路上碰見刀客袍子,向他招手,說:“刀客,過來?!?/p>

    刀客袍子顛顛地跑過去。

    “別打我家蓮花主意!聽到了沒有?”

    “我沒有。”

    “沒有了好,要是有,小心著,信不信我叫人剁了你胳膊,看你咋耍刀子?”

    “我不敢?!?/p>

    長工老三在院里磨鍘刃,看見刀客袍子從門前過,也喊:“刀客,來,說個事。”

    刀客袍子不想進門,但又不得不進門。

    “刀客,手伸出來,放磨石上。”

    “我不,我為啥把手放磨石上?”

    “剁你個指頭試試,看鍘刃磨好了沒有。”

    “你個瘋子,你個瘋子……”

    “往后,離蓮花遠遠的,要離得近,信不信一鍘刃砍了你。滾!”

    15

    六猴子一句話戳到了刀客袍子的痛處,刀客袍子抬起手想打六猴子。六猴子躲過了刀客袍子的巴掌,說:“我?guī)湍惆岩徎ㄅ绞?!?/p>

    “吹?!钡犊团圩硬幌嘈牛降撞涣R不打六猴子了。

    “我保證?!?/p>

    “你不怕李老爺剁你胳膊?”

    “還沒等他剁,要蓮花就叫咱拿下了!”

    “你不怕老三的鍘刃?”

    “說了,還沒等他鍘刃磨亮,要蓮花就叫咱拿下了!”

    “吹。”

    “不吹,是真的?!?/p>

    “咋個拿下?”

    “要蓮花販軍火!”

    “吹,一個傭人,她販軍火?真販,也是李老爺?!?/p>

    “李老爺或許不知情,要蓮花是共產(chǎn)黨。那幾把盒子炮,就是她藏到布里邊的!”

    老三和要強晚上在庫房里悄悄整理物資時,沒有注意到外面有一個人正貼著墻往里看。那個地方正好有一個破洞,破洞很小,誰也注意不到,但那破洞正好可以讓六猴子的目光穿過厚厚的墻壁,把庫房里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干完活之后,老三拍了拍手,對要強說:“好了,早點休息吧?!?/p>

    要強說:“明天,這一批貨物運走,這一次任務(wù)就圓滿完成了?!?/p>

    “但愿一切順利。”

    “一定會順利的!”

    兩個人說著話,鎖好了庫房門,便各自回屋睡覺了。

    六猴子起先想著,趁夜深人靜時鉆進庫房,偷一把盒子炮別在腰間,那在櫟陽街道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刀客袍子,恐怕就得怕他六猴子了。后來又一想,槍,那么金貴的東西,丟了后老三能不找?那么顯眼的東西,他一個六猴子整天插在腰里,老三能不知道?一想到老三整天把鍘刃磨得明晃晃的,六猴子心里打鼓了。

    六猴子放棄了偷槍的想法。六猴子覺得偷一把槍倒沒有跟在刀客袍子后邊跑路省事。他便覺得把這事告訴刀客袍子更好一些,讓刀客拿這事要挾李老爺,讓李老爺乖乖地把要蓮花嫁給刀客袍子完事……

    時近黃昏,馬夫們把要運送的貨物架到馬脊梁上,準備出發(fā)。

    李老爺叮嚀老三:“路長,多長眼,小心一些。”

    老三笑:“放心吧,我一定比老爺經(jīng)心?!?/p>

    要強也在一旁笑,心說老三說的是真話,這一批物資,老三當然要比李老爺經(jīng)心多了。

    李老爺說:“到商州交了貨,去鎮(zhèn)坪一趟,馱些鹽回來?!?/p>

    “記著呢,老爺說幾次了。”

    李老爺揮揮手:“走吧,走吧。”

    “慢著!”這邊剛要出發(fā),門外卻傳來一聲喊。

    李老爺轉(zhuǎn)過頭往門口看,就發(fā)現(xiàn)從門外搖搖晃晃走進一個人來。

    “袍子?”

    “李老爺,是娃,是你親親的袍子娃么?!钡犊团圩幼哌^來,向李老爺打個恭,“娃今兒個向李老爺提親來了?!?/p>

    “滾,沒看正忙著?!?/p>

    “忙著,是忙著。”刀客袍子嘿嘿一笑,“忙著送笤帚疙瘩呢?!?/p>

    刀客袍子這樣說,老三和要強心便一沉,兩人對視一眼,心說這家伙聞到什么味兒了?

    刀客袍子說:“狗是好狗,可就是愛叫,多虧狗日的貪杯,六猴子用一塊酒泡過的豬肉喂了,狗就安寧了?!?/p>

    要強想起,昨晚從庫房出來,被什么東西絆了,差點絆倒,走過去一看,是狗在當院里臥著,有濃烈的酒味撲鼻。點亮馬燈一照,看見狗身邊有一堆嘔吐物。想著是哪個長工或是馬夫喝多了酒,所吐之物又被狗吃下,害狗大醉了,便不以為意,兀自回屋睡了。沒有想到,竟是六猴子作孽。

    “說話呀。”看一院子人有點愣怔,刀客袍子更加得意,說,“今夜,我就把蓮花領(lǐng)回去了,大冬天的,沒個人暖腳,這一夜真難熬。”

    老三說:“放屁!”

    “老三你別動,你勁大,鍘刃又磨得鋒利,我自然不是你對手。可六猴子這會兒就在保安隊門口的石獅子上坐著。他要看不到我牽著蓮花的手從你家出來,他就向保安隊報告!”

    “袍子,你個天打五雷轟的,日后不得好死?!崩罾蠣斨割^抖著,指著刀客袍子罵。

    刀客袍子說:“六猴子那人,跑得快,性子也焦,他只給了我一袋煙工夫!”

    要強說:“我就是跟你走,不得梳妝打扮一下,一袋煙工夫哪夠?你去,把六猴子叫過來,吃頓飯,喝一壺酒,咱就走?!?/p>

    刀客袍子說:“不成,我把六猴子叫來,還不叫你們滅了?要走快走,別讓六猴子把保安領(lǐng)來,那樣就不美了?!?/p>

    要強說:“好,我這就跟你走。”

    老三吼:“不行。”老三的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把鋒利的鍘刃了。

    刀客袍子也變了臉色。

    “不怕,我去給三哥說說?!?要強沖刀客袍子一笑,便走到老三跟前,說,“三哥,我得去?!?/p>

    “不成,袍子就是個混混兒!”

    “混混兒就混混兒吧,跟了混混兒,我會壞了名節(jié),可是,宣誓時,我已下了決心,把命都時時預(yù)備著交出去哩,名節(jié)又算個什么?!?/p>

    “不成!”

    要強小聲說:“我拖住刀客和六猴子,你們出門往西走,快馬加鞭,一個時辰就到了三原地界,這里的保安也就沒辦法了。”

    “可你?”

    “同志,”要強緊緊握住老三的手,并使勁捏了捏,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16

    刀客袍子眼看著幾匹馬馱著貨物出了李老爺屋門往西走了,便走過來,拉住要強的手說:“娘子,咱這就回屋入洞房吧?!?/p>

    要強溫順地把手讓刀客袍子牽著,莞爾一笑,說:“走吧?!?/p>

    李老爺氣得呼哧呼哧喘粗氣,說:“刀客,你不得好死!”

    刀客袍子轉(zhuǎn)過頭,沖李老爺一笑,說:“過了今夜,就是明天死,我也是好死?!?/p>

    要強說:“老爺,你還是往西攆老三去吧,這一批貨物金貴,小心老三有閃失。”

    李老爺明白要強的意思,那分明是讓他和老三一起跑路。

    李老爺說:“我不走,從今往后,這兒就是你娘家,明天,廚房會做了好菜好飯,我等你回門!”

    “好,”要強說,“明天我回來,陪你喝一杯酒?!?/p>

    老三和馬夫們趕著馬往三原地界走,走幾步,拿馬鞭子打馬一下,說,狗日的。走幾步,又拿馬鞭子打馬一下,又說,狗日的。馬在老三的驅(qū)使下走得很快,老三伸手抹了一把眼淚。

    馬夫們看著老三難受的樣子,卻不知道怎么勸解,幾個人,幾匹馬就這樣默默地在路上走著。這樣的情景實在難受,馬夫們知道老三言語少,有天大的事情總愛憋在心里,就怕把老三憋壞。幾個人使了一個眼色,便開始吵鬧著,要老三唱戲。

    “三哥,唱一板?!?/p>

    老三哧啦一笑,說:“這個時候,你們倒想聽戲?!?/p>

    “想聽。三哥,一路太悶,你就唱一板,給大家解悶。”

    老三知道大家的心思,也就開始唱了——

    見嫂嫂直哭得悲哀傷痛,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幾聲。

    怒沖沖罵嚴年賊太暴橫,

    偏偏的奉承東他賣主求榮。

    咕噥噥在嚴府賊把計定,

    眼睜睜我入了賊的牢籠。

    悶悠悠回家來說明情景,

    氣昂昂賢德妻巧計頓生。

    急忙忙改行裝要把賊哄,

    嘩啦啦鼓樂響賊把親迎。

    陰森森暗藏著短刀一柄,

    弱怯怯無氣力大功難成。

    痛煞煞莫奈何自己刎頸,

    血淋淋倒在地嚴賊膽驚。

    哭賢妻哭得我悲哀傷痛,

    盼哥哥大功成錦衣回京。

    在唱戲的時候,一幕幕場景浮現(xiàn)在老三的面前——

    “蓮花,我……我……”

    “三哥,你不說了,我知道?!?/p>

    “你不知道,蓮花,我……我……”

    “三哥,我已是清廉的人了,我再不可能是別人的人!”

    “蓮花……”

    “就像我宣誓時想的,我已把我給了共產(chǎn)黨,那我就不能再跟國民黨,或者別的啥黨跑……”

    就這樣到了三原。老三把物資交給三原交通站,然后,給了馬夫一人一塊銀元,說:“散了吧,你們可以走了?!?/p>

    馬夫們不走,說:“無功不受祿,我們咋能走呢?說好的到商州,現(xiàn)在才是三原?!?/p>

    老三說:“走吧,走吧,你們也知道的,不是我不放心你們,這狀況,我還能放心誰呢?”

    馬夫說:“你運啥東西我們不管,運給誰我們也不管,但我們知道,今晚,你要救蓮花,是不是?”

    老三說:“你們呀,咋像我肚里的蛔蟲呢?!?/p>

    “救蓮花,得讓我們跟著!”

    “那怕是要命的事情?!?/p>

    “我們不怕!”

    要強在收拾屋子,一邊收拾一邊說:“臟得狗窩一樣的,哪里能住人?”

    “以后就不臟了?!钡犊团圩诱f,他在洗臉,洗完臉又洗腳,嘿嘿笑著,“麻煩的,有個女人真麻煩,又要洗臉,又要洗腳。”

    六猴子說:“你嫌麻煩你不洗么,你出去,我洗?!?/p>

    刀客袍子說:“滾,想得美?!?/p>

    六猴子說:“這么大的事情,也不說在館子請人一頓,沒有葷腥,沒有酒,淡無味的。”

    刀客袍子說:“滾,在外邊,等上一袋煙工夫,一袋煙過后,咱去喝酒,喝死你?!?/p>

    六猴子說:“我不走,我就不走?!?/p>

    刀客袍子站起來,把六猴子往門外掀,一邊說:“你不走待這兒弄啥,走,快走!”

    要強說:“拿棍把門頂住,就你那個活絡(luò)絡(luò)門,憑門關(guān)子哪能擋住六猴子?!?/p>

    刀客袍子說:“好,好?!本驼夷竟黜旈T。

    刀客袍子頂門時,給了要強一個脊背。

    要強一看這是好機會,就從腰里取出一把剪刀,猛地撲過去,一剪刀一剪刀往刀客袍子后背上扎,一邊扎一邊說:“狗東西,想得美!狗東西,想得美!”

    刀客袍子疼得大叫:“殺人了!殺人了!六猴子,救我!”

    六猴子掀開門,看要強瘋了一樣拿剪刀在刀客袍子身上扎,不敢近身,怕剪刀不長眼傷了自己,便轉(zhuǎn)身往保安隊跑,邊跑邊喊:“殺人了,共產(chǎn)黨殺人了!要蓮花殺人了!……”

    17

    晚上,老三和幾個馬夫潛回櫟陽,先去了李老爺家里,看見李老爺門上慘白的封條,就知道事情壞了。又跑到刀客袍子屋里。刀客袍子屋里沒人,門口地上有斑斑血跡,這血跡讓老三想起了自己黃昏時曾唱過的戲詞——陰森森暗藏著短刀一柄,弱怯怯無氣力大功難成。老三再不敢在櫟陽呆了,立即返回三原的客棧里。

    老三相信要強不會叛變,但老三又害怕要強受不了酷刑。三原離櫟陽太近,明顯不可久留。保險起見,老三讓馬夫們把貨物再放到馬背上,連夜經(jīng)高陵來到渭河沿,由張莊子渡口過渭河,從韓峪登驪山再往藍田……

    這一晚,縣黨部書記親自來到櫟陽審要強。

    要強不招,黨部書記讓保安把要強吊到房梁上,用蘸了水的皮鞭抽打。

    要強依舊不招,還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到黨部書記的臉上。黨部書記讓保安繼續(xù)打,說:“打,往死里打!我就不信,一個女人,骨頭能硬到哪里去!”

    保安就揮著皮鞭,不停地打著,打得要強一聲聲嘶叫,直到昏迷不醒。

    “潑水,拿涼水激醒,醒來后再打!”黨部書記說。

    保安就從旁邊的水甕里舀了一瓢水,潑到了要強的臉上。

    要強醒了,醒了,抬起頭,看了黨部書記一眼,微微一笑,卻開始哼唱起一曲民謠——

    去呀騎的大白馬,

    回來坐的花花轎。

    一頭樂人一頭炮,

    你看熱鬧不熱鬧……

    唱著,要強的眼里滿是憧憬,她看見紅軍進城了,騎著馬,扛著槍,榮耀地在街道上行走,路兩旁,人們揮舞著小旗子,跳著,笑著,歡迎紅軍。騎馬的紅軍隊伍里也有李清廉,李清廉騎著一匹大白馬,尤其榮耀。

    “還唱,你還有心唱?打,狠狠打!”

    要強說:“要不了幾天,共產(chǎn)黨就會打進櫟陽城,打進臨潼城,那時,共產(chǎn)黨騎著大白馬,城里人會放鞭炮歡迎的……”

    “你……你……你個赤匪……”

    李清廉擦了一把眼淚,說:“狗娃,你回去,路過藥王山,把你嬸娘的骨殖刨出來,埋到老墳里?!?/p>

    “我不回去,我也要革命!”

    “回去后,給你四爺說,讓那孩子姓要,就叫要堅強。你四爺要是不同意,你就說娃名字是我取的,我和你嬸娘商量著取的?!?/p>

    “我不回去,我要革命!像大大這樣,像嬸娘那樣,把命交給革命!”

    “回去,打一道,大大交代的事情做完了,你再來。”

    “真的?”

    “來了,大大教你學文化,教你革命?!?/p>

    “好吧,大大,事情辦完后,我立馬來?!?/p>

    “立馬回來,在革命隊伍里,你不能再叫狗娃了,大大給你取個名字,你看成不成?”

    “大大取的,一定成?!?/p>

    “你就叫要剛強吧,也跟你嬸娘姓,你愿意嗎?”

    “我愿意!”

    【作者簡介】黃偉興,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 《安徽文學》 《山西文學》《長城》《黃河》《都市》《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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