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桃子當(dāng)年相中樹根，就是因?yàn)檫@玉龍河畔的二畝地。

桃子娘家瓜皮嶺，古來就是些禿嶺薄地，少灣缺井。莊稼年年和老天搭伙種，收不收全仗老天爺?shù)哪樕?。桃子打小挑水?dān)糞，練就了一副鐵腳硬肩的好身膀。吃夠了苦就想著甜，桃子暗里發(fā)狠，這日后找婆家好賴不說，非得要有二畝水澆田才行。

玉龍河搖頭擺尾繞著樹根的村子流過，沿河的岸邊沉積了一片沃野良田。桃子跟著樹根，頭一回來到這地里，望一眼清澈透亮的玉龍河，抓一把能攥出油來的面沙細(xì)土，桃子的心像是開滿樹的桃花。往后的日子，桃子和樹根摽著勁干。這地也爭氣，栽啥啥像樣，種啥啥收成。

六月天雨水多，地里的荒草長得歡。正午頭，別人歇晌，桃子和樹根卻頂著日頭鋤草培土。熱得急眼，桃子和樹根就跨過堰堤，找一灣平靜的河水，樹根水邊瞅人，桃子悄悄地沒入水中。

熱風(fēng)搖曳著河邊垂柳的枝條，鼓噪的知了讓人心煩。樹蔭里晃碎了的日光，灑落在樹根黝黑透亮的脊背上，那汗珠蚯蚓般的蠕動著。樹根心里癢癢的，他忽地站起，甩掉褲子。一個(gè)猛子扎進(jìn)水中，再露頭時(shí)，懷里抱著魚兒樣跳動的桃子。 上岸，柳蔭下，樹根踏平花花草草。放手，桃子白花花的身子，便躺成了一塊肥沃的土地。樹根渾身是勁，耕、耩、犁、耙，樣樣都是絕活。人勤地不懶，家里除了甕漾囤滿，桃子場院似的肚皮，也凸成了谷堆。

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日子才過了幾年，小村卻像玉龍河水一樣起了波瀾。先是地鄰杏花家的男人去了南方，后來青壯的勞力也陸續(xù)出了村。起先，桃子舍不得樹根出去。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桃子歡喜一家人的熱鬧，覺得這才是過日子的味道?？珊髞?，樹根眼見除了糧食，啥都漲了錢。再說那外出早的四鄰回家，買車，蓋房，喜氣洋洋。樹根眼熱了，心毛了，也背上鋪蓋出了村。

桃子的心和小村一樣，一下子空落落的，像是抽了筋，丟了魂。好歹在外拼打的樹根，年年送回幾摞錢來，家里也買了車，還翻蓋了新瓦房。

桃子依舊種著二畝地，可地里的收成卻一年不如一年。玉龍河畔的良田，沒人再稀罕。杏花家的地就栽了楊樹，上邊的枝葉遮了日頭，下面的根須更沒了地界。桃子看看蠟黃不齊的莊稼苗，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得多少肥水才養(yǎng)得過來。

眼前的玉龍河，連年來也遭了殃。先是河灘上的樹木砍光了，后來水中的河沙也被賣盡，水消沙枯的玉龍河，從此蔫頭蔫腦的沒了魂魄。

河里沒水，地就沒了生氣，就像春風(fēng)掠過的樹皮，變得皴裂干燥起來。桃子站在地頭，下意識地摸了摸面頰，那土坷垃般的粗糙，也硬是讓桃子心疼了好一會。

可大桃子一歲的杏花，人家看上去還是那么水靈。

一天，吃過晌午飯，桃子拿個(gè)板凳來到大門外，街上兩只懶散的黃狗便圍過來，一坐一臥。自從孩子到外地讀書，這偌大的院子就桃子一人守著。小村也是一樣，除了年節(jié)歡騰那么幾天，平日里就像垂暮老人一般的靜寂。桃子剛坐下，杏花搖搖擺擺的走來，簡單的一聲招呼，直奔停在街口的那輛轎車。

杏花家的男人出村最早，也在村子里混得最好，頭幾年就在村子里蓋起了二層小樓?？珊髞硇踊夷腥撕苌倩丶遥腥苏f他在外面又養(yǎng)了一窩，只不過杏花一直蒙在鼓里。杏花帶大孩子，閑得慌，就去了鎮(zhèn)上的一家地毯廠。起初杏花起早貪黑的干活，后來當(dāng)了輕省的質(zhì)檢員，再后來竟做了領(lǐng)導(dǎo)，整日里花枝招展車接車送。

桃子不以為然。心里想：這女人跟地一樣，要是沒人下氣力拾掇，咋能熨熨帖帖地種，又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收。當(dāng)然，這自家的地還要看誰種，要是外人再有本事也不行，哪怕這地讓自己守荒了呢。想著，桃子還朝著遠(yuǎn)去的轎車“呸”了一口。

這幾年，家鄉(xiāng)的變化也是不小?？h城的樓越長越高，鎮(zhèn)上的工廠越開越多，玉龍河新砌的堤壩也越來越長……

晚上，桃子做了一個(gè)夢。夢見自己躺在玉龍河畔的地里，渾身長滿了荒草，可是怎么薅也薅不凈。

第二天一大早，桃子就撥通了樹根的電話。這又不是農(nóng)忙時(shí)節(jié)，回去做啥？樹根遲疑地問。桃子斬釘截鐵地回道：回家開荒。

桃子使勁地關(guān)了機(jī)，撂下電話。此時(shí)的桃子卻忽然覺得，這個(gè)曾給她帶來無限慰藉和快樂的電話，咋一下子變得那么遙遠(yuǎn)和陌生。

【作者簡介】鄒立文，濟(jì)南市作協(xié)會員、萊蕪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作品散見報(bào)刊及網(wǎng)絡(luò)，多次在省、市級征文比賽中獲獎(ji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