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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很喜歡長篇小說《他鄉(xiāng)》。而且,我相信,時間會證明,這是一部新世紀以來,對于當代文學史和付秀瑩來說,都是十分重要的作品。盡管這是付秀瑩繼《陌上》之后創(chuàng)作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但已經(jīng)充分展現(xiàn)出了她的小說詩學特征。盡管,《陌上》與《他鄉(xiāng)》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陌上》是《他鄉(xiāng)》的前史,中國成千上萬個鄉(xiāng)村中代表,芳村的姑娘翟小梨,作為“外省人”,通過高考上學走進城市、嫁入城市,進而通過業(yè)余自學考研進入首都京城,《陌上》為《他鄉(xiāng)》中她的城市奮斗人生與情感歷險提供了廣闊生活背景與深厚文化風情。盡管,《他鄉(xiāng)》一改 《陌上》清雅疏朗、潔凈空靈、古意盎然的散點透視詩意風格,而是質樸家常地娓娓道來,充滿憂傷、痛切、幽微、溫婉、清新的回憶與傾訴,絮叨而纏綿。盡管,《他鄉(xiāng)》 不像《陌上》那么充滿眾生的聲音,客觀而平實,而是主要以第一人稱“我”的書寫為主,又夾入七篇不同人物的短篇客觀敘寫,充滿了強烈的傾訴與抒發(fā)、獨白與私語的女性細膩而敏感的氣息。但是,《他鄉(xiāng)》要比《陌上》厚重得多、寬闊得多、深刻得多、細膩得多、個性化得多。更重要而可貴的是,它充滿了上世紀90年代這個時代巨變的獨特的中國經(jīng)驗,它不僅寫出了翟小梨這個典型中國人在這20多年里的心靈史、情感精神史,而且通過這個人物的成長命運與靈魂精神,寫出了新世紀以來的中國的時代巨變史,具有典型的中國式個人經(jīng)驗與時代經(jīng)驗,有著很強的中國邏輯、中國情懷和中國精神。
因此,說《他鄉(xiāng)》是新世紀以來出現(xiàn)的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還真的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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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多年了。/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愿意回憶往事。比起往事,如果一定要談,我更愿意談論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的生活似乎不算太壞。至少表面上如此。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活能夠經(jīng)得起深究,或者追問?!闭娴氖牵?jīng)歷過改革開放和新世紀全球化、城鎮(zhèn)化與科技化,漫長快速轉型的時代巨變的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誰的人生經(jīng)歷能夠“經(jīng)得起深究,或者追問”?小說就這樣在散漫與隨意中開始了,但充滿了“往事與隨想”式的精神哲學意味。小說好就好在以一個“外省人”的口氣,開始了對自己20多年人生往事的回憶,讓人想起了巴尓扎克《人間喜劇》中的那些“外省人”。再望一眼書名,《他鄉(xiāng)》,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自然會想起南唐李煜的那句古詩:“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背錆M了悲傷與自責、夢幻與無奈,當然也有些反省與警覺,能不對這部小說充滿期待嗎?
翟小梨人生命運的個體經(jīng)驗代表了一代人的成長經(jīng)驗,有著復雜豐富的時代經(jīng)驗與生活質地,是典型的中國經(jīng)驗中最典型的代表?!胺即迦丝淙讼嗝埠?,女的叫俊,男的叫排場?!保ā妒隆らL篇小說》2019年第2期,第015頁)一個穿“白底藍花,柔軟的棉布”裙子的農(nóng)家“俊”少女,考上了一個末流大學,在18歲的花季里找了個“排場”小城市男同學章幼通,畢業(yè)了,隨他到了S市,來到了未來的公婆家,“我穿一件紅毛衣,藍色牛仔褲,臉龐過于紅潤、健康,胸脯過于飽滿。怎么說,有一種鄉(xiāng)村的粗俗的明亮,在我的身上閃閃發(fā)光。相比起幼通姐姐的蒼白纖弱,第一次,我為自己的過于健壯結實,也為自己的好胃口,感到自卑,還有羞愧。”(同上,第017頁)鄉(xiāng)下姑娘的城市人生就在局促與慌亂中開始了。小說的前半部分主要寫她在S市的生活,求學、戀愛、生育,為了戶口,兩次辭職,未婚先孕,重點寫的是翟小梨與公婆家的關系,在如何處理好與章幼宜、章大謀和婆婆等的關系中,重點寫她和丈夫的日常而瑣碎的生活,公公家的大房子,他們租的小房子;婆家不管孫子,小姑子自戀而孤僻,丈夫滿足現(xiàn)狀、不求上進,公公尚空談而霸氣,婆婆依附公公而淡漠子女;沒有陽光的小房間,用了多年的毛巾,公公刻薄的保暖衣。小說中充滿了許多微小而獨特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且動人、誘人和迷人,寫活了一個鄉(xiāng)村純樸少女進入小城市市民家庭的內心酸楚與憤懣。但是,這些日常普通而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不僅僅限于城里人對鄉(xiāng)下人的偏見,而是充滿了各類家庭成員個性化性格所致的獨特書寫。小說通過這一切寫足了翟小梨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依靠自己勤奮學習、努力工作的正當途徑,對于家庭和情感的熱愛與經(jīng)營,寫出了翟小梨的自尊自愛、自強自立,寫出了翟小梨的執(zhí)著、隱忍、脆弱和癡情。小說的后半部分主要寫京城生活,重點寫的是翟小梨與管淑人、鄭大官人、章幼通的情人、知已與丈夫的復雜而幽微的情感關系。翟小梨為了擺脫小城市平庸、無聊和沉悶的生活,通過刻苦學習考上了碩士研究生,來到了首都北京城。求職、交際、苦戀。遇到上司騷擾的無奈,愛上有婦之夫的迷戀與困頓,陷于官場爭斗漩渦的恐懼,為了夢想四處奔走的痛楚與執(zhí)著。通過這一切寫出了翟小梨在欲望與情感中掙扎的兩難境地?!笆荒炅?,從戀愛到結婚,我跟幼通走過了十一年的光陰了。第一次,我倒在另外一個男人懷里。我一直流淚、流淚。咬著嘴唇,簡直都要咬破了。這么多年了,我是溫柔賢淑,做慣了賢妻良母的角色,做慣了良家婦女,我吃苦耐勞,我委曲求全,我把牙打碎了,和著淚水,全部咽下去。我一心想要丈夫出息,想要孩子快樂,想哄公婆開心,看大姑子臉色。為了這個家,我什么都可以忍耐。我使盡了全力??墒?,憑什么呢?/燈光昏黃、柔軟,流淌得到處都是,有一種濕潤腥甜的情欲氣息。床單干凈、雅致,散發(fā)著洗衣液的清香,混合著淡淡的香水味道。我尖叫著、尖叫著,像一個瘋狂的妖嬈的小獸,像一個,真正的蕩婦。這么多年了,我還從來沒有這樣放縱過。內心沉睡的那只怪物仿佛一夜之間被喚醒了,掙扎著,嚙咬著,撕扯著,簡直要瘋了。是不是,在那一個夜晚,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上,竟然有兩個翟小梨。一個含辛茹苦溫良賢惠,一個嫵媚妖嬈內心艷麗?!保ㄍ?,第081頁)城市生活的流動、陌生與重塑,使人充滿了隔膜、疏離、孤獨、不安、焦慮、彷徨、痛楚和掙扎。作家在敘寫翟小梨與老管、鄭大官人,以及單位上司之間的各種復雜關系中,突顯出了主人公的情感歷程與內心撕裂,同時也凸顯出了主人公的靈魂世界與精神狀況。前半部分寫盡了人生的艱辛瑣碎,后半部分寫出了人性的復雜幽深,后半部分不遜于前半部分。風塵世事,情感流變,社會復雜,精神深邃,更考驗作家的把控能力、心理突破與寫作水平。作家面對人物在風中的哭泣,面對人物經(jīng)歷一遍又一遍的劫難,特別是情感的撕裂與身體的激情碰撞,“寫得神癡心痛,伏案大哭不止”(《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境遇》,《文藝報》2019年第2版)。作家善于用女性細膩、幽微、敏感的眼光打量和觀察世界,善于在時代與社會的日常生活縫隙與灰塵中發(fā)現(xiàn)人性精確細微的東西,對世俗生活充滿了強烈的熱情和好奇心,而且總是用一種“理解他人”的溫暖之心,去寫人物復雜的性格與相互微妙的人際關系,并且同時用一種“不足為外人道”酸楚之心,去寫人物最為隱秘的情感世界與難以道出的靈魂撕痛。這樣,才能通過個體經(jīng)驗真切地寫出這個時代的繁蕪、復雜與豐富,細膩地寫出這個時代之下人物獨特、精微、細密的內心世界,寫出豐富、幽微的人性世界。正如作家所言:“人心是多么遼闊幽深呀,它能盛放一切,痛苦,幸福,悲傷,喜悅。情感的風暴,心緒的波瀾,熱淚,嗚咽,呼號,甚至一觸即痛的疤痕,艱難愈合的傷口。而小說,正是人心的牧場。人心有多么浩渺蒼茫,小說就有多么復雜幽微?!保ㄍ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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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小梨這個人物,無疑是一個能立得住的典型人物。她是站在時代浪尖和風口上的風流人物,但她不是福樓拜筆下的愛瑪、托爾斯特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德萊塞筆下的嘉莉姐妹,也不是楊沫《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鐵凝《玫瑰門》里的司綺紋、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北去來辭》中的多米和海紅,她是新世紀近20年成長起來的新的女性形象,是一個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文化背景下,歷經(jīng)中國改革開放和新世紀快速發(fā)展成長起來的年輕女性、青年女作家。她從農(nóng)村來到省城,又從省城奔到京城。在這個變化發(fā)展快速的時代,她本可以憑借顏值吃飯,但她卻靠自己的才華與努力去闖世界。她通過自己的才華和努力,不僅實現(xiàn)了個體價值,而且改變了個體命運,并且改變了小家庭的前途。特別可貴的是,她沒有在京城風塵世界里迷失方向,而是回到了十八歲一起牽手的丈夫身邊,回歸到了自己原有的家庭。她自尊自愛,自強自立,刻苦學習,努力工作。她隱忍大度,尊敬公婆,顧全大局,熱愛生活。她脆弱與剛強互為理表,在命運的不甘中執(zhí)著前行和努力,眼界寬遠,勇敢堅韌。清純而熱烈的內心深處,在承受種種生活壓力的時候,在無數(shù)次到達了不堪一擊的臨界點之時,她都能默默忍受,努力回歸到正當性的人性魅力之中。當時,她慢慢地學會了在殘酷和沖突的現(xiàn)實之下,默默進行內心抗爭與自我療傷。她這種豐富飽滿、獨具個性的性格形成,不單是來自婚姻家庭和學習工作的外部環(huán)境壓力,更多的是來自她要強的性格這一內在驅動力,更重要的是,在這種要強性格的背后有一種愛,一種復雜的、難以名狀的愛,這就是對故鄉(xiāng)、對家人、對自己、對家人和事業(yè)的愛,還有一種對這個時代和社會的愛。
在《他鄉(xiāng)》中,不僅翟小梨這個人物形象具有鮮明飽滿的性格特點,而且章幼通、章大謀、章幼宜,以及京城的管淑人、鄭大官人、萬副總等,都寫得性格明顯,個性別具,令人難以忘懷。特別是章幼通,這是一個與翟小梨迥然不同的人物。大學里,“幾乎都是鄉(xiāng)下出來的孩子,樸實,羞怯,有一種初來乍到的警惕和木訥”,“在這樣一群人里,章幼通顯得卓爾不群,既醒目,又孤單?!薄拔疫€記得幼通當時的神情,優(yōu)雅的,散淡的,有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落拓和不羈。不知是他身上那一種淡淡的憂郁的氣質,還是那種迥然有別于其他男人的落寞寂寥,一眼之下,我忽然對這個人起了一點好奇心?!保ā妒隆らL篇小說》2019年第2期,第007頁),這個翟小梨一見鐘情的男生,到了社會上卻是“百無一用”,是一個世俗的失敗者。但這個失敗者形象與過去東西方文學作品中的所有失敗者還不同,他可以說也是這個變化發(fā)展太快的時代之中的絕大多數(shù),他無疑是這個時代的弱者,他內心善良單純,有極強的自尊心,卻缺乏競爭意識和敢闖敢冒的力量,他老實、無能,但他忠誠、可靠,體貼、包容,對愛人和孩子充滿執(zhí)著的愛。他人生中的這些古老而美好的東西,在這個時代到處橫行的世俗成功和功利主義之下,竟被自己的父親和妻子嫌棄。好在他的妻子終究是一個善良美好的人兒,歷經(jīng)京城情感歷險之后,還是把與自己一見鐘情、從18歲執(zhí)手相愛的丈夫叫到了北京,回歸到了原有家庭。這很符合付秀瑩小說創(chuàng)作一貫的人倫之正與人情之正。她過去的好多中短篇小說,諸如《愛情到處流傳》《琴瑟》《幸福的閃電》等,都是“似乎寫一只小船,搖搖晃晃,眼看著要翻掉了,可是終究沒有,之后風消云散,小船安然駛過,唯讓人虛驚一場。”(劉濤《瞧,這些人——“70后”作家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153頁)翟小梨與章幼通的最后和好,也正如青年評論家劉瓊所言:“是翟小梨價值天平的調整,象征著漂泊之旅的結束。作家?guī)驼掠淄ㄕ蚁蛏淖饑篮蜕畹膬r值,給出了新生活的樣式,也提供了生活的另一面的真相。”(《一代知識女性的精神自傳》,《文藝報》2019年9月4日第2版)所以說,從某種意義上講,章幼通也是中國當代文學人物畫廊里的一個新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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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正如付秀瑩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說 : “ 《他鄉(xiāng)》仿佛一個巨大的隱喻,關乎急劇變化中的中國,關乎時代巨變中的命運遭際,關乎生活激流中破碎或者完整的新的中國經(jīng)驗,關乎你,關乎我,也關乎她和他,以及魯迅先生所說的,無窮的遠方,無窮的人們。《他鄉(xiāng)》 ,終究與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況有關?!保ā段乃噲蟆?019年9月4日第2版)
小說中插入的七個短篇,正是與“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狀況有關”。七個短篇,七個他人的視角去敘寫他們自己以及各自與翟小梨的關系,客觀而寬容,親切而逼實,用“他者的視角”對文本以及文本所反映的生活有了更寬廣、更多元的拓展與豐富,這不能不說這是這部長篇小說藝術構思的高妙之處。這部小說最精彩的地方還是結尾的那篇致《親愛的某》,這一封致陌生人的情書,飽含深情地寫出了翟小梨這個知識女性心中理想的男性,寫出了對未來生活的理想之圖,是她在歷經(jīng)生活揉搓與命運播弄之后心靈的沉淀與靜思,是她內心世界最真實的獨語、呼喊、告白與傾訴。當然也是對翟小梨這個人物內在世界的加寬與加厚,豐富和拓展了“這一個”人的精神與靈魂,充滿了藝術的柔軟氣息與文學理想性的高遠魅力。
《他鄉(xiāng)》豐富、幽微、寬闊,深?、細密、優(yōu)美,寫出了我們所有人在這個變化發(fā)展快速時代里的心靈史、情感史和精神史,而且寫出了許許多多的當下的“外省人”在“他鄉(xiāng)”漂泊、流浪的,深深的感喟、憂傷和滄桑,寫出了在這樣一個加速發(fā)展的大時代背景之下,人們在多元文化及其沖突、價值取向交織撕裂陣痛之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命運的轉折變化,以及他們的靈魂與精神。
《他鄉(xiāng)》,好就好在,它寫的是個人記憶和個體經(jīng)驗,但它又不止于個人記憶和個體經(jīng)驗。它之所以能夠打動我們的心靈,并不在于作家寫出了那些獨屬于她的個體情感歷程與生命體驗,而在于在對這些獨屬于她的個體情感歷程與生命體驗的敘寫和描述中,有意無意地寫出了我們共同的人生體驗,而且喚起了我們內心深處的記憶與心靈共鳴,并且讓我們融入小說的藝術世界里,進行反觀自身,反省自己,然后重新來認識世界,認識自己,認識他人,然后對時代與未來再度充滿熱愛、信心和激情。這或許就是小說的力量、藝術的魅力。這或許對當代中國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也有所啟迪。
【作者簡介】馬明高,山西孝義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在全國性文學報刊發(fā)表有小說,散文,文學評論六百余萬字。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田野的風》《柳鎮(zhèn)細雨》《百歲老人侯佑誠》《酸棗坡》《黃土歌謠》等在央視與各省衛(wèi)視播出。出版著作20余部,榮獲全國優(yōu)秀電視劇獎、全國優(yōu)秀電視藝術節(jié)目一等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山西省文藝理論評論獎和趙樹理文學獎等10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