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賀佳雯 整理
南方周末實習生 許佳 戴畫雨
“規(guī)則也不能太細,老師反而覺得束手束腳”“讓家長陪讀,是學校在推卸教育責任”……
2019年11月22日,教育部公布《中小學教師實施教育懲戒規(guī)則(征求意見稿)》(以下簡稱規(guī)則),教育懲戒權的話題迅速上了熱搜。南方周末記者采訪了前教育局長、校長、學校老師、家長、學生,試圖呈現(xiàn)對懲戒規(guī)則不同視角的議論。
懲戒不是學校護身符
方華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原江西弋陽縣教育局局長
從我當老師,到當教育局長,再到當研究者,遇到因懲戒發(fā)生的“校鬧”真不少,跟“醫(yī)鬧”一樣,很嚴重。
我還在學校工作時,一位老師因為學生多次違紀,制止無果,和學生發(fā)生了肢體沖突。老師可能下手重了,打了一下學生,學生面部上有明顯的傷痕,但沒留疤。后來學生家長到學校去鬧事,要求老師賠5萬塊錢。那是在2005年左右,一個縣級市的老師當時工資還不到一千。
似乎一出“校鬧”,教育局就必須站出來做調(diào)解,就要承擔責任,因為如果不調(diào)解,社會輿論就指責教育局。實際上,教育局既沒有獲得處理這類問題的賦權,也沒有標準。即使按照一個標準去做,大家會說這是你的老師,你教育局當然維護他了,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錯的。
而教育懲戒的邊界應該從兩方面入手。第一個要立足于法律法規(guī),“校鬧”已經(jīng)把教育范疇變成社會范疇,應該以法律法規(guī)來判定。
第二個是教育。懲戒應該站在教育的角度,就是要站在如何讓教育有效地支持孩子健康成長的角度去考慮。懲戒不是為了給學校一個護身符,也不是讓老師和學校在教育當中有更大的權威?,F(xiàn)在有些人在討論懲戒的時候,立場出了問題,要么就站在學校和老師的立場,要么就站在家長與學生的立場,這種站隊本身就是錯誤的。
規(guī)則出臺,勢必會對教育局處理懲戒之爭提供一定參考依據(jù)。學校的懲戒制度事先也要報備主管的教育行政部門。但是,它還是不具備行政協(xié)調(diào)力量的。我建議,各地能否像類似處理“醫(yī)鬧”一樣,成立一個綜合的行政協(xié)調(diào)部門來處理“校鬧”,這也包括因懲戒而發(fā)生的“校鬧”。
懲戒要
分析違紀的心理
王紅軍 北京市第35中學副校長
從一線教育工作者的角度看,其實不一定希望教育部把懲戒規(guī)則制定得過于細化。不同的教育場景里孩子心理不同,老師有自己的應對方式。規(guī)則里的方式作為一個參考就可以了。
懲戒不能只有一招,有些老師在這方面確實有缺失,學校對老師這方面的培養(yǎng)也跟不上。我經(jīng)常帶著老師,討論一些有意義的小招。
比如上課遲到,一次兩次不要緊,但如果這孩子天天遲到,就是一種習慣問題。最常見的懲戒是讓孩子罰站?,F(xiàn)在有些做法是課后給全班同學唱歌或朗誦。
其實每一個懲戒手段的背后,都要分析孩子違紀的心理學背景。他之所以遲到,是因為他沒有完全融入這個集體。如果有集體意識,他會為了這個集體不遲到,所以我們給孩子想的招,第一要讓他有一種集體責任感,讓他參與集體的活動。第二,他的時間管理不好,總是拖延,所以我要求他在多長時間內(nèi)完成一個任務,培養(yǎng)他的時間觀念。
懲戒尺度把握的原則就是不要傷害孩子的身心健康。
農(nóng)村家長
支持適度懲戒
熊國朝 云南騰沖一所鄉(xiāng)村小學校長
我們這里留守兒童的比例大約在40%。家長對適度懲戒都是支持的。在農(nóng)村,一些家長就經(jīng)常說:你要用細竹枝打孩子兩下,我們都能接受。只要對身體的傷害在能接受的范圍內(nèi),在農(nóng)村很多家長還是認可這種懲戒方式。但現(xiàn)在一般老師都很慎重,基本上不再用這些方式。
做通學生的思想工作比身體懲戒更重要。二十多年前,我曾經(jīng)在一所小學當校長,學校里面有兩棵梨樹,學生老去偷,我也用細竹枝打了學生,但是偷梨現(xiàn)象還是屢禁不止。后來我就讓偷梨的孩子帶著凳子和作業(yè),到梨樹下守著,要是能抓到其他偷梨的人就把他換下來。
過了一個多星期以后,我再把孩子找過來,對他說:這梨還沒成熟,你偷的話,一是味道不好,二是有安全隱患,三是你一旦帶了頭,每個同學都來偷,其他孩子也受到影響。后來在校會上,我跟孩子們說,只要大家能夠保護好梨子,成熟的時候,會帶著孩子來辦一個品梨節(jié),讓學生可以自己摘梨吃,孩子也自然都保護梨樹。
我對老師們說,盡量少懲戒、多說理。但如果確實有必要實施懲戒的話,針對一些特殊的案例,一般都是要求兩個老師在場相互見證,鑒定懲戒不能超過一定的度。
以前提到懲戒就將其歸入體罰,讓老師不敢管、不能管、不想管。但現(xiàn)在有了規(guī)則后,懲戒可能更困難,或者懲戒受條條框框限制之后,不一定符合我們的期待。
規(guī)則里很多辦法操作性不是太強,比如嚴重懲戒中提到的勒令退學,究竟什么程度能達到勒令退學,沒有明確的標準。原本我們還可以盡最大努力去挽救和教化,但如此把責任簡單推向家庭、社會或者別的學校,在農(nóng)村會導致失學。
從教育效果層面上,特別是農(nóng)村教育孩子的難度更大,孩子的自覺性和向上性相對較弱,單純靠說教或增加勞動量和運動量的方式,就把孩子從不讀書到讀書的一些耳濡目染的習慣改過來,是很無力的。
我的整個高中
都被懲戒陰影籠罩
一名長期受到懲戒的學生
我的高中班主任懲戒學生很嚴厲。他要是看見我轉筆,就給我一巴掌或者踢我。他幾乎每天都會對我冷嘲熱諷,還拿我和班上一個后來進了清華的學生對比。
我們班也有人反叛。他不讓我們出去,我們就在教室里打乒乓球,后來他禁止了我們打乒乓球,我們就在教室里摔跤,再后來他又禁止了我們摔跤,讓我們除了學習什么都干不了。
進入高三之后,在他的折磨下,我開始思考我為什么要學習,找不到學習的意義了。我覺得心很累,經(jīng)常失眠。
家長也很冷漠,沒有意識到我很痛苦,他們覺得高三都是忍忍就過去了,而且還支持班主任對我嚴加管教,我和父母也發(fā)生過爭吵,但他們從來不理解我。
這種狀態(tài)就一直持續(xù)到了高考,甚至大一、大二的時候也籠罩在這種陰影之下,后來我主動去做心理咨詢才慢慢走出來,但還是痛恨這個班主任。
規(guī)則里說允許學生申訴,其實學校就是一個小社會,老師校長是權威的代表,不到受了大委屈,學生不會反抗。中國學生從小就被教育要“聽話”。
不打孩子
是懲戒的底線
一名受懲戒學生的家長
我自己也是老師,但自己孩子被老師懲戒了還是比較難以接受。我可以理解老師行使懲戒權的必要性,不是不讓老師管孩子,而是怎么管。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的孩子并非屢教不改。如果老師管教的方法得當,而不是動不動罰站、罰抄默寫課文,采取有意義的方法,教育也能更高效。
我的兒子在青春期時,和班主任有過一次肢體沖突。沒有受傷,我沒有追責老師,但還是果斷給孩子換了班級。我不是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老師,但我試想了下,即使有再過分的學生當眾懟我,我也不可能動手。我認為這是一個老師基本的修養(yǎng)。
在家里,我作為家長肯定也教育兒子,告訴他違紀怎么不對,讓他反省以后怎么改正。但我也不會動手,因為這其實不會讓他意識到自己錯了,反而可能給了他愈發(fā)叛逆的借口。
老師可以懲戒孩子,但不跟孩子動手應該是底線。這次規(guī)則能明確不能打孩子,就是劃清底線。
但作為家長,對于規(guī)則,依然是有種種擔憂的。比如送去專門學校教管,我聞所未聞,還有這樣的學校?無論怎么管,到了那樣特殊的環(huán)境,對孩子的身心一定會產(chǎn)生極大的傷害。不能為了加重懲戒去想出一些“惡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