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克飛
2019年10月10日,波蘭女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獲得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這位去年和今年連續(xù)獲得布克國際文學獎的60后波蘭女作家繼承了波蘭文學的光榮傳統(tǒng),顯克微支、萊蒙特和辛波斯卡在這一刻靈魂附體。
三位前輩都曾是諾獎得主,獲獎時間分別為1905年、1924年和1996年。前兩位寫小說,與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是同道,辛波斯卡寫詩,而奧爾加·托卡爾丘克步入文壇,正是以詩集《鏡子里的城市》初試啼聲。
但要說“靈魂附體”,似乎仍不準確。拋開辛波斯卡不提,顯克微支和萊蒙特一脈相承,都以現(xiàn)實主義留名于文學史。奧爾加·托卡爾丘克卻選擇了神秘主義。
這種選擇多少跟她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大學時修讀心理學,畢業(yè)后做過心理醫(yī)生,探討夢境既是工作,也是創(chuàng)作之源。至于頻繁將古老傳說融入作品之中,則與波蘭人的民族情結(jié)有關(guān),即使她對民族主義向來不感冒。
直至前兩年,奧爾加·托卡爾丘克作品的中譯本才面市,分別是1996年出版的《太古和其他時間》和1998年出版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前者被譽為“當今波蘭神秘主義小說的巔峰之作”,但未必是作者本人的巔峰,因為60后的她仍值得期待。
所謂太古,是一個邊荒小村,邊界有天使把守,并有一條看不見又無法逾越的墻。人們或會自以為離開太古,其實不過是在墻前入夢,醒來后回家,將夢當成回憶。
在這個村落里,現(xiàn)實與神秘、人類與自然、歷史與神話交織,幾代人的命運與流逝的時光就這樣被書寫,一部東歐百年史悄然呈現(xiàn)。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創(chuàng)傷并未被作者遺忘,只是以更具想象力甚至魔幻的方式被一一剝開。
這種瑰麗的想象,其實迥異于熱鬧的奇幻小說。在這一點上,它反而繼承了波蘭文學的傳統(tǒng)——沉靜有力,注重哲理。或者說,這是嚴肅而內(nèi)斂的想象。
在《太古和其他時間》里,地主波皮耶爾斯基陷入了焦慮之中,儼然現(xiàn)代人。在他眼中一切都在消失,從愛情、性愛到金錢,從人到物。他只能向自己發(fā)問,并陷入神醫(yī)拉比的那個問題:“我們要向何處去?時間的盡頭是什么?”
這是老去者的悲哀,年輕時的朝氣與進取早已不再,生活的邊界不再延伸,只剩下種種掩飾與妥協(xié),并美其名曰“與生活和解”。但在托卡爾丘克筆下,這種焦慮也以詩意呈現(xiàn),多少是一種寬慰。與之類似的還有那位中年男人帕韋烏,若在微信時代,他就是如假包換的油膩男,可托卡爾丘克的內(nèi)斂文字讓他顯得不那么討厭。
在書中,托卡爾丘克巧妙地設(shè)置了梨樹年和蘋果樹年的概念。在前者的周期里,人們按部就班,無任何改變,而在后者的周期里,人們嘗試各種新事物,打破種種人際關(guān)系乃至親情關(guān)系。二者交替發(fā)生,看似高潮低谷,實則是互相為另一方醞釀。托卡爾丘克想表達的,其實就是時間的力量。
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托卡爾丘克同樣將場景設(shè)在邊荒小城鎮(zhèn)中,講述一片土地上的紛雜故事與漫長歲月。小說、散文式的囈語、民間傳說、宗教故事甚至菜譜,長胡子的圣女、性別倒錯的修士,以及其他許多許多人,合力拼湊成了這部作品。
托卡爾丘克從不看重形式的統(tǒng)一性,而是熱衷以多樣化的碎片模式呈現(xiàn)故事。即使你無法在其中覓得一條主線,卻也會為這碎片化的閱讀體驗欣喜不已。
與《太古和其他時間》一樣,托卡爾丘克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中沒有忘卻波蘭的歷史,同樣魔幻的筆法,書寫的是同樣充滿創(chuàng)傷的現(xiàn)實。
正如她曾說的:“現(xiàn)實主義寫法不足以描述這個世界,因為人在世界上的體驗必然承載更多,包括情感、直覺、困惑、奇異的巧合、怪誕的情境以及幻想。”
書中讓我最為感懷的一段,是半個世紀后的回訪故地,尋夢者中的老人彼得·迪泰爾登上山脊,“他把世上所有的山跟這些山作過比較,在他看來,任何山都沒有這么美”。最終,他死在了波蘭與捷克的分界樁旁,“他的一只腳在捷克,另一只腳在波蘭?!?/p>
這正是托卡爾丘克所居住的地區(qū),波蘭南部邊陲,緊鄰捷克。無論尋夢還是尋根,都是她的歸依。從這一點來說,托卡爾丘克是最傳統(tǒng)的波蘭人,有堅定的宗教信仰,有難以舍棄的民族性。但她的寫作方式,卻與網(wǎng)絡(luò)時代的碎片化閱讀無比契合。
有趣的是,盡管難離波蘭南部,但托卡爾丘克在作品中時常描述旅行與遷徙,這也讓人更期待她的《云游派》英文版本。布克獎評委會稱這部作品“《云游派》講述的是永恒運動中的瞬間狀態(tài),是暫時停留在我們身體里,但仍然處于運動狀態(tài),并向死亡一路狂奔的生命。這是一部關(guān)于游牧者的小說,一部關(guān)于逃離,關(guān)于不停遷徙的小說,是一部關(guān)于機場生活的小說。與此同時,它又在講述死亡的不可回避——無論是自己的身體,還是最終的結(jié)局。《云游派》是一部奇妙的、充滿智慧、妙趣橫生而又極具諷刺意味的小說。”
可以預見的是,作為諾獎得主,這部作品的中譯本不會太遠。
摘編自鳳凰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