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穎
阿寧說,她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甜點,是一塊蜂蜜蛋糕。
盡管養(yǎng)成了一副大氣天真的富家小姐樣,阿寧家境卻并不富裕。中東部某個以貧窮而聞名的小縣城,那里是阿寧的故鄉(xiāng)。
阿寧爸爸矮小而寡言,但有一手做豆腐的好手藝,賣的豆腐豆?jié){凍豆腐,在十里八鄉(xiāng)都出了名。母親姿容秀麗,沒事就搬個小椅子坐在門口嗑瓜子賣豆腐,是遠近有名的“豆腐西施”。兩口子一搭一檔,靠著這一手做豆腐的手藝,日子過得算是不好不壞,說不上大富大貴,但也能小康自足。
可是,做豆腐累啊,是真累。
自古說有三樁苦差事:打鐵、撐船、磨豆腐。磨豆腐是頭一項。
早上兩三點鐘,正是最暗、最黑、睡得最熟的時候,阿寧的父母就得起床開始磨豆腐。把前晚泡好的豆子放進石磨里磨成漿,再制鹵水,打豆腐,到六七點鐘才能做好。做好后,父親就把豆腐和豆?jié){放進挑子里,走街串巷地叫賣。母親則搬開小店的木門,開始一天的生意。
“這樣的日子真是苦??!”母親總是喃喃地抱怨,“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喲!”
不過母親的抱怨并沒有持續(xù)太久。貧賤夫妻百事哀,日子過得窘迫勞累了,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燃起大火。雖說夫妻沒有隔夜仇,但也架不住天天吵天天打。不久后,母親決定隨著同鄉(xiāng)姐妹出去打工,從此與阿寧的父親就再沒聯(lián)系。
想來父親也是早有預(yù)感,在母親離開的那段日子里,原本就沉默寡言的父親越發(fā)沉默。沒了豆腐西施,小門店自然不能再開。父親就把前院賃給賣餛飩的老客,帶著阿寧搬到后院的小屋。
母親走了,父親一個人得撐起一個家。只是,光靠著父親起早貪黑走街串巷掙的那點錢,這個家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了下來。
那時阿寧還小,懵懵懂懂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雖然家里的餐桌上肉少了,菜也不再新鮮,甚至自己也再沒穿過好看的新裙子,但母親的出走對她最大的影響不過是少了一個人的打罵,日子反而過得舒坦。
貧窮對于阿寧來說,還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也許知道,卻并沒有切膚之痛。阿寧還是每天早上穿著整齊干凈的校服去上學(xué),頂多要把母親的活計攬下來,早早起床燒火做飯。日子雖然清苦些,阿寧卻依舊覺得愉快。
可貧窮是一根刺,總是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輕易戳破你的幸?;孟?。而戳破阿寧的那根刺,是一塊蛋糕。
縣城太小,芝麻大的事都算大,更別說突然開了一家西餅屋這樣的大事?,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家西餅屋里賣的東西可真是夠粗糙,味道也不夠好,甜得齁死人。但在那個年代,西餅屋真是個新奇洋氣的地方,開業(yè)之初,全縣人都跑去進行參觀。
小小的阿寧夾雜在人群中觀察這個奇妙的地方:有明亮的大玻璃窗,蛋糕一個個小巧精致,被精心安排在最合適的位置。店里的空氣也彌漫著誘人的甜,好像讓人跌進了愛麗絲最美的夢境??墒沁@樣的夢境卻是阿寧承擔(dān)不起的奢望,最便宜的一塊蜂蜜蛋糕也要一塊五角錢,這并不是一個多么駭人聽聞的數(shù)字,卻約合于阿寧家一天的伙食費??勺尠幍谝淮蚊靼资裁唇胸毟F的,就是從這一塊五角錢一塊的蜂蜜蛋糕開始。
同桌箍著牙的丫頭片子吃過了,咂巴著嘴感慨“真好吃啊”,偏還要故作矜持地問阿寧:“哎,你說是吧?”
鄰居家拖著鼻涕的小胖子吃過了,手里拿著半塊蛋糕,遠遠地瞧見阿寧就跑:“我媽說了你家窮,你買不起,你會搶我的!”
就連街角掉了牙的老寡婦也吃過了,拉著阿寧的手:“唉,可憐妮兒啊,你沒吃過吧?回頭叫你爸給你買去!”轉(zhuǎn)過頭卻對著街坊竊竊:“要說這沒了娘的娃兒啊……”
阿寧不知道這塊蛋糕究竟有多好吃,阿寧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買不起,可這塊蛋糕卻像是一叢根系茂密的野草,在阿寧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日子久了,西餅店不再是鎮(zhèn)上人議論的焦點,可阿寧依然念念不忘。她時不時跑到蛋糕店明亮的櫥窗前看看自己心愛的蛋糕,蛋糕店的那個大玻璃柜子,大概就是阿寧心中的蒂芙尼??吹降案?,阿寧心里仿佛燃了一把火,燒得心底干渴。終于,阿寧忍不住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偷一塊蛋糕!
這個計劃講起來粗暴又刺激,趁著店里伙計進貨忙不過來的當(dāng)口,阿寧不知哪里來的膽子,抓起一塊蛋糕就跑??h城太小,被人找上是遲早的事,阿寧不敢回家,就惶惶然躲在縣城邊上的小河邊吃完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塊蛋糕。
“真難吃呀,”阿寧說,“我吃一口,就罵自己一句。沒媽的孩子,沒人養(yǎng)的孩子,窮妮子,賊娃子,這都是人家從背后說我的啊,我都知道,可那天卻是我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地坐實了。想想這些,我就噎得慌,真噎得慌?!?/p>
吃完蛋糕,阿寧一個人在河邊坐了很久,越想越覺得慌,直恨不得把自個兒淹死在面前的河里算完。
終究阿寧沒來得及做傻事。天黑的時候,父親在小河邊找到了蜷成一團的阿寧。父親眼中布滿血絲,不由分說,隨手抄起一根樹枝子就打。十幾年來都沒舍得動自己女兒一根手指的父親在那天動了真氣。
“哎呀,那打得真狠,后來我身上的傷都腫了半寸高?!卑幷f,“可那時候我也倔,打成那樣也半點兒沒喊,就咬著牙跟他犟,心里一股子怨氣?!?/p>
樹枝子打斷了,父女倆就大眼對小眼地瞪。父親突然轉(zhuǎn)身就走,阿寧猶豫了半晌,還是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回到家,來找父親算賬的人都已經(jīng)離開,只剩下幾個看過熱鬧的鄰居偷偷用眼角窺著這對父女,再裝作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開。
父親沒再說什么:“先吃飯。”說完就自己進了房。
阿寧不敢吭聲,悄沒聲地摸到廚房,想著尋摸個饃饃能充饑??纱蜷_罩籠阿寧發(fā)現(xiàn),罩籠下,端端正正地擺著一塊蜂蜜蛋糕。
“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是恨透了自己,”至今阿寧還是無法釋然,“可那塊蛋糕,也真是甜到了心里。”
但我想,那大概就是一個父親所能給予的,最大的寬容與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