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霞
結構主義文學批評提出了與新批評完全不同的文本理論,它強調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系,而不是獨立的進行文本研究。結構主義文本理論是對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顛覆,它令讀者、批判家開始重新思考,該如何闡釋文學的意義,文學是否還具有獨創(chuàng)性以及批評家的地位等問題。結構主義文本理論給文學批評帶來了重大影響。本文則試圖探究結構主義文本理論對文學批評的意義。
英美新批評強調文本具有獨立自主的意義,在闡釋文本的過程中拒絕主體性因素的介入。結構主義則認為,“程式系統(tǒng)”對具體文學現(xiàn)象具有制約和規(guī)范意義,憑借經驗所感知的只是一種表層現(xiàn)象,這些現(xiàn)象只是深層結構的癥候,只有對深層結構的發(fā)掘才能讓我們對表層現(xiàn)象做出解釋。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系為文本的解讀提供了新的思路與多種可能。結構主義文本理論對互文性的強調促使批評家打破作家——文本——世界這一線性結構的束縛,而促使批評者從主文本與其他文本的關系網(wǎng)絡中去探尋文本的意義。也就是說,在闡釋文本的過程中,僅僅關注文本內部的結構是不夠的,還應該關注該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并不一定是顯性的,更多情況下是隱藏于文本之中不為人察覺的,然后通過二者間的關系去闡釋文本的豐富內涵。
以錢鐘書的小說《圍城》為例,小說開頭寫方鴻漸等留學生坐船歸國一事,途中方鴻漸遇到穿著暴露的鮑小姐并與其產生糾葛。單從文本內部來看,這一情節(jié)似乎并沒有過多內涵。但從結構主義文本理論所強調的互文性的角度來看,這一情節(jié)實則是對荷馬史詩《奧德修斯》的戲擬。荷馬史詩中,奧德賽作為戰(zhàn)爭英雄回國,在家鄉(xiāng)等待他的是堅貞不渝、與求婚者斗智斗勇的妻子,他回國后要做的是振興家園。而在《圍城》中,“留學生”方鴻漸帶著假文憑回國,他的未婚妻早已病故,回國后他又無所作為。值得注意的是方鴻漸的留學生身份。晚清時期,清政府耗費巨資送幼童出國接受外國先進教育,以期學成回國后對國家發(fā)展有所助益。到了民國時期,這種對留學生救國于危亡的期待以及留學生身負的民族責任并未減弱。方鴻漸的假留學生身份以及其所應擔負而未擔負的民族責任,與奧德賽的英雄身份以及為國戰(zhàn)斗的英勇行為形成強烈對比;方鴻漸與鮑小姐糾纏不清與奧德賽躲過海上女怪的機智行為亦形成強烈落差,這充分體現(xiàn)出英雄悲壯的歷史與中國當時國人麻木的庸俗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差距。至此,錢鐘書對方鴻漸等人的批判與反諷有賴于結構主義文本理論,離開《奧德修斯》,小說開頭的反諷意義幾乎就不復存在。
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系產生并不局限于戲擬這一手法,還有合并、借用、引用、用典等手法?;ノ氖址ǖ呢S富與互文性文本關系網(wǎng)絡的延伸使得批評者在闡釋文本時,無法得到一個統(tǒng)一的、確定的結果,而是呈現(xiàn)出一個多元對話的局面,甚至于有的批評者會從完全相反的角度去分析闡釋文本的內涵。文學批評不再追尋結果的統(tǒng)一性與確定性,不再認為文本背后必然有其本質內涵,而是關注文學批評的分析過程。
以往的文學理論認為,文本的意義是固定的、完成的,是被某個主體或文類所賦予的。但是結構主義文本理論提出文本是具有“生產性”的。這種意義上的“生產”主體并不是指作者與讀者,而是指由于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系而帶來的多義性和開放性。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系使文本的成義過程不斷豐富延綿,文本之間的互相指涉造成了無止境的意指過程,文本的意義也因此而不斷衍生。羅蘭·巴特在《文本理論》中將文本的范疇進行了擴大,提出文本并不局限于寫作之物——文學作品,“一切意指實踐——繪畫實踐,音樂實踐,電影實踐,等等——均可以產生文本”①。羅蘭·巴特提出只要有足夠的意指活動,便能夠產生文本。“意指活動”只是在分析方式上、而非在存在上有賴于能指的材料。羅蘭·巴特對文本概念的重新定義突出了文本的跨學科性與多主體性。文本概念界限的擴大使文本的闡釋過程更加豐富,結合互文性理論,批評家不僅可以從主文本與歷史文本之間的關系網(wǎng)絡中探尋文本的意義,而且還應關注到音樂、繪畫、電影其他藝術門類文本與主文本之間的聯(lián)系。結構主義文本理論促使文學批評將批評視野擴大到整個人類社會文化生活中,淡化了文類劃分和文學觀念之間的關系,有助于文學研究打通文類分野的藩籬,以跨文類的整體視野認識文本的表意實踐和成義過程。
除了常見的文學文本與其他文字文本之間的互文之外,還有一種是文學文本與文化、音樂等非文字文本之間的互文。這種互文有的是因為表現(xiàn)方式的多樣化而帶來的,非文字文本在原文字文本的基礎上對同一內容進行了不同藝術類型的闡釋。比如電影音樂劇等對小說的改編。還有的是因為人類共通的、普遍的情感以不同的形式,如音樂、繪畫、雕刻等表現(xiàn)出來,由此產生了跨文類的互文。
傳統(tǒng)文學批評也會涉及文本之外的內容,比如作者創(chuàng)作文本時的創(chuàng)作心理、作者的文化背景、宗教信仰以及文本產生時的社會歷史情況等。但是這種文學批評仍然局限于單一文本,未能將原文本與其他文本聯(lián)系起來。結構主義文本理論則將文學文本與整個人類社會文化的各類文本緊密聯(lián)系起來,它打通了文類之間的劃分,將文學文本放置在文化整體視野中進行闡釋,實現(xiàn)了跨文類的文藝實踐。
傳統(tǒng)文學批評在批判的過程中強調作者的地位,讀者只能被動地接受作品,無法積極地參與到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但是,結構主義文本理論對“作品”與“文本”進行了區(qū)分。作品是真實可感、可以觸摸到的物體,但是文本不是有固定形態(tài)的實體,而是一種方法論領域,它不是靜態(tài)的、意義固定的作者的產物,而是需要通過分析實踐才能產生的動態(tài)體驗。文本是動態(tài)的生成過程,就像編織一樣,文本是不斷編織的過程,而非最后完成的織物。結構主義對文本概念的提出與強調,讓讀者與批評家擺脫了以往必須考慮作者意指的限制,將重心更多的放在文學文本本身,具有更多闡釋空間。
文本意義的實現(xiàn)與完成有賴于批評者的互文性閱讀,隨著新的互文性文本的不斷出現(xiàn),文本的意義也隨之不斷地更新、衍生。在這里,讀者、批評者由原來消極的消費者轉換為了積極的生產者,參與到了文本的成義過程之中。批評者的學識直接影響到閱讀過程中形成的互文關系網(wǎng)絡,也影響了對文本意義的闡釋分析。淵博者如錢鐘書便是旁征博引、可以聯(lián)想到各種文獻資料來闡發(fā)文本的意蘊,而若是一位大字不識的讀者對同一文本進行閱讀,必然不會產生與錢鐘書相同的解釋。如果作者在創(chuàng)作文本時,就對某一歷史文本進行了有意識的互文,或是模仿,或是戲擬,又或是最常用的用典,那么批評者在分析闡釋的過程中就需要有閱讀過底本的經驗并準確的回憶起底本,否則就難以體會到文本的這一含義。在闡釋的過程中,批評者需要說出作者的未盡之言,并將文本中的暗示變?yōu)槊魇?。文學批評不僅介入了文本的成義過程,而且還會因為批評家學識的區(qū)別而對文本意義帶來影響。這個意義上來講,批評也是創(chuàng)作。
結構主義文本理論不僅擴大了閱讀的自由,而且提出在進行完全而充分的閱讀時,讀者會變成一名有寫作愿望的作者。《戀人絮語》是羅蘭·巴特研討《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成果。這本書有兩條相互穿插的線索,第一條線索講述了一個愛情故事,第二條線索是對《少年維特之煩惱》的評論和分析。值得注意的是,巴特對歌德小說的評論并不是像學術論文一樣表現(xiàn)出來的,而是曲折地反映在主人公的沉思之中。書中對情節(jié)的安排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與以往戀愛小說的情節(jié)模式也形成互文的關系?!稇偃诵跽Z》既是羅蘭·巴特對《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闡釋,也是他的創(chuàng)作,其中還加入了柏拉圖、尼采等人的思想理論,文學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在這本書中相互交融、相互成就。既可以說《戀人絮語》是對《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批評性著作,也可以說是羅蘭·巴特以《少年維特之煩惱》為由頭寫的一部研究戀人情話的著作。
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總是相互影響的,結構主義文本理論對文本的關注、對文本之間互文性關系的提出都對文學批評帶來了新的變革。文學批評開始突破原來的線性結構,從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關系去闡釋分析文本,同時其他文類的文本與文學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系也為文學研究打開了新的視野,實現(xiàn)了文學研究的跨文類文藝實踐。最后,結構主義文本理論還推動了批評介入文本的成義過程,強調批評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創(chuàng)作。
注 釋
①羅蘭·巴特:《文本理論》,《外國文學》,1988 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