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紅梅
《暴風雨》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被認為“是系統(tǒng)地揭示莎士比亞詩學思想最好的例子”[1]P197,它以荒誕的手法運用神力和魔力等超自然的能力敘述了一個復仇成功的英雄傳奇故事。人們更多關注離奇的情節(jié)和精彩的對白,卻往往忽略其空間設置的深刻內涵。對其空間形象的意義和價值的探索和追問會有助于對整部作品的深刻理解。
《暴風雨》中的空間并不僅僅作為一種地理標識,“文學中空間的意義,……較之地點和場景的意義遠要微妙復雜得多”[2]P36,“文學對于地理學的意義不在于作家就一個地點作何描述,而在于文學本身的肌理顯示社會如何為空間所結構”[2]P35?!侗╋L雨》中的空間緊密與社會性相連,有著中豐富的內涵。
英國作為一個島國,四面被汪洋大海包圍,國人對海的熟悉,對海的敬畏,這種社會文化心理,不難推斷,也是《暴風雨》將故事開頭設置在海上的一個考慮,它是莎士比亞寫作的一個經常性的地緣因素。從劇作的整體結構看,普洛斯帕羅和女兒米蘭達在海上遇險,阿龍索、西巴斯善等一行人在海上遇暴風雨,最后他們都安全脫離險境,準備啟航返回故土。所以,大海在很大程度上象征了曲折多變、顛沛流離的人生際遇。大??癖┎话?、復雜多變、深不可測的特性,也是人性的象征,米蘭篡位的公爵安圖尼歐想殺害兄長篡位的西巴斯善、密謀殺害普洛斯帕羅想做島主的斯蒂番諾和特林枯婁劣性不改的卡力班等這些人的人心也恰似大海,欲望難以填平,人性的種種罪惡都被表面深深地掩藏起來。而普洛斯帕羅在仇人設計陷害下,經歷過九死一生后,仍然能夠不忘初心,不被復仇沖昏頭腦,重新找回人性的光輝,寬宥了弟弟安圖尼歐和那不勒斯國王阿龍索等人。普洛斯帕羅也可以說有大海一樣的胸襟和個性,寬廣、無限,有容乃大,是人性美的體現。
《暴風雨》中的船就是水手和那不勒斯國王阿龍索一行人在海上的庇護所,是維系他們安全和生命的生命之舟。第一幕眾水手在船上與大海的暴風雨奮力搏斗,希圖船能夠不被暴風雨擊碎,能夠闖過暴風雨這場災難。但最終船還是被暴風雨擊碎,“We split,we split.”[3]P16惡運降臨到人們頭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船提供給人的庇護終究是暫時的,它只是一個過渡,或者通向安全(船靠岸),或者通向惡運(覆舟或船碎使得人們落水帶來的惡果)。船將眾水手和那不勒斯國王阿龍索等一行人集合在了一起,這樣的空間提供了人物活動的舞臺,也限制了人物活動的場地。它構成了一個小型的社會。在船提供的空間里,人們有了交流的機會,在保持人們恒定的關系時同時也打破了人們之間的地位等級,階級關系。水手長和樞密大臣剛則婁的對話就體現了這種變化。正如水手長所說:“What cares these roarers for the name of king?”[3]P13在災難面前,尊貴者和卑賤者的命運都是一樣的,在死亡威脅下,權貴者和被奴役者都只會面臨一個結果,所以水手長才敢對樞密大臣剛則婁“放肆”地說那樣的話:還管誰是國王嗎?在??驴磥恚€是夢想的源泉。??抡f:“船對我們的文明來說不僅僅是經濟發(fā)展的最重要工具,同時也是想象力的最大寶藏。船是卓越的異托邦。在文明中,沒有船,夢想就會干枯?!盵4]《暴風雨》結尾,眾人都將乘船回歸故鄉(xiāng),船在一定程度上講,就是對眾人想結束漂泊生涯而迎接新生活來臨夢想的生動象征。
海島相對于大海而言,一個動,一個靜,一個大,一個小。在動蕩不安、變幻莫測的大海面前,海島是一個避風的港灣,是一個棲居的家園,是化解風險,轉危為安的空間。普洛斯帕羅和女兒米蘭達以及阿龍索、西巴斯善等一行人,不管是人為原因,還是自然之力,他們都是在大海里遇到危險,然后漂流到海島,這才發(fā)生命運的轉折,化險為夷,得以死里逃生。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海島就是“安全島”,是人在危難時的避難所。海島本是一個荒蕪人煙的荒島,因為有了人,海島也就成了“人化的自然”,再也不是原來純粹的自然之島。所以海島就成了島上人們的關系之場,成了人們明爭暗斗的角力場。在《暴風雨》中,海島成了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邪惡交鋒的空間。安圖尼歐和西巴斯善準備殺死那不勒斯國王阿龍索陰謀的醞釀,斯蒂番諾和特林枯婁妄圖作島主罪惡的實行,都發(fā)生在海島上。因為遠離國土,偏僻荒涼,海島成了圖謀不軌的小人“劣性最強烈的誘惑”[3]P129的地點。海島在這里成了這些人藏污納垢的場所,成了人性惡的表演場,島上的荊棘、沼澤等更是惡的象征,在一定程度上,他們也是安圖尼歐等人的象征。而以普洛斯帕羅和女兒米蘭達以及愛麗兒等眾多精靈為代表的一方,則是光明的象征,正義的代表,是人性美的體現。是他們讓海島有了人性的光輝,有了人性的美麗,從而讓海島變得可愛和讓人留戀。
洞窟是是海島的組成部分,是自然形成的,原本無生氣的一個洞窟,因為人的居住而成溫馨的“家”。普洛斯帕羅的洞窟是其日常休息、學習、起居的空間,它是普洛斯帕羅和其女兒米蘭達的“家”。洞窟在這種意義上是溫暖、安全的象征和代名詞。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1957)中,從現象學的層面,認為家宅具有原初的豐富性,是“我們最初的宇宙”,“家宅是庇護所、藏身處、體憩地,帶給我們安定感、幸福感,排除偶然性,增加連續(xù)性,保存著兒時的夢想與記憶”。[5]普洛斯帕羅的洞窟同樣是他和女兒的庇護所,休憩地,是他們的私密空間,是他們可以放松身體,放松心靈的物質家園和心靈家園。借助洞窟提供的庇護,普洛斯帕羅和其女兒米蘭達才能躲避大海的狂風暴雨、滔天巨浪,才能避開猛獸毒蟲的侵擾,才能有效躲避仇人的追殺,在洞窟內休養(yǎng)生息。普洛斯帕羅依靠洞窟撫育女兒米蘭達長大成人,安心學習和修煉法術,為以后報仇雪恨和重新回歸故國做準備。洞窟是普洛斯帕羅和其女兒米蘭達的“家”。但這個“家”在提供棲居的同時,也是束縛他們的空間?!凹覉@是給人以歸屬和安全的空間,但同時也是一種囚禁?!盵2]P36從洞窟英文原義中可以看到,它還有單身牢房、小囚房的含義。對普洛斯帕羅和其女兒米蘭達來說,他們真正的家是在米蘭,而海島上的洞窟只是他們暫時的住所,他們最終是要離開這個洞窟回歸故土的。
《暴風雨》中,普洛斯帕羅正是憑借他的書、法衣、魔杖等有魔力的工具,才能在海島上呼風喚雨,指揮眾精靈,成為島上真正的主人。他又依靠這些魔力,讓仇人吃了苦頭,從而復了仇。這些有魔力的物品,自身占據空間很小,但是因為所帶的魔力,可以讓普洛斯帕羅有神奇的能力,能控制比這些微小的物品大的多的空間,可以控制海島,甚至能控制大海。小空間能控制大空間,小物件能控制大物體,空間力量的比對在此呈現得十分清楚。誰掌控空間,誰就是最后的勝利者??Π嘟o斯蒂番諾獻計殺死普洛斯帕羅的第一步就是先拿走普洛斯帕羅(Prospero)的 書:“Why,as I told thee,,tis a custom with him I,the afternoon to sleep:there thou may,st brain him,Having first seiz,d books.”[3]174在《暴風雨》中結尾,普洛斯帕羅借助書、法衣、魔杖的魔力讓安圖尼歐、西巴斯善阿龍索、斯蒂番諾、特林枯婁、卡力班等一行有罪的人認識到自己的罪孽,他也寬恕了他們的罪行。最后他主動放棄了自己的魔法:Now my charms are all o,erhrown,And what strength I have,mine own;which is most faint[3]174。在《暴風雨》的結尾,莎士比亞借普洛斯帕羅之口表達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國:在這個國度里,人們并不需要憑借威權和魔力等外在的力量來控制他人,人們本質上是平等的,沒有高低尊卑貴賤之分,所有外在束縛人的東西,強權、魔法等都可以拋棄。
《暴風雨》中的空間設置對整部劇作有著重要的“架構”作用,它決定了情節(jié)發(fā)展和主題的表達,“文學空間自身就是現實空間的重要組成;文學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力量的呈現最終借助于對文本的多次、多重闡釋;文學闡釋和研究本身成為文學空間介入現實、批判現實的一種空間結構?!盵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