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頭》與《長恨歌》描寫李楊愛情差異分析

王 肖

一.寫作背景

杜甫在長安生活的時候，寫了不少與曲江有關(guān)的詩篇，比如著名的《樂游園歌》。其中“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拂水低回舞袖翻，緣云清切歌聲上?！边@些詩用華麗的語言，記錄了唐玄宗帶楊貴妃和其他人到這里游玩的盛況。至于那些達(dá)官貴人們的笙歌畫舫，更是日日在曲江之上泛游。然而，好景不長，曲江的繁榮很快就被安史叛軍的鐵蹄踩得粉碎，“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泵C宗至德二年的一個春日，杜甫偷偷來到曲江，在暗弊之處踽踽獨(dú)步。面對著眼前的荒涼景象，追憶著往日的煙花紅塵，心思浩茫，百感交集，于是便有了《哀江頭》這篇名作。

與杜甫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后看到的滿目瘡痍不同，白居易的《長恨歌》作于唐憲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時年白居易35歲，任周至縣尉。至于這首詩的寫作緣起，據(jù)白居易的朋友陳鴻說，他與白居易、王質(zhì)夫三人于元和元年十月到仙游寺游玩，偶然間談到了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這段悲劇故事，大家都很感嘆。于是王質(zhì)夫就請白居易寫一首長詩，請陳鴻寫一篇傳記，二者相輔相承，以傳后世。因?yàn)殚L詩的最后兩句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所以他們就稱這首詩叫《長恨歌》，稱那篇傳叫《長恨傳》。

從寫作背景上來看，似乎都是追憶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悲劇愛情有感而發(fā)，而且兩位詩人都是唐代的著名詩人，寫作風(fēng)格也都是現(xiàn)實(shí)主義，那么為什么有宋代的蘇轍說：“《哀江頭》即《長恨歌》也?！堕L恨歌》費(fèi)數(shù)百言而后成；杜言太真被寵，只‘昭陽殿里第一人’足矣；言從幸，只‘白馬嚼嚙黃金勒’足矣；言馬嵬之死，只‘血污游魂歸不得’足矣。白樂天詩詞甚工，然拙于紀(jì)事。寸步不遺，猶恐失之。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薄２⑶夷纤螐埥湟舱f：“《哀江頭》云：‘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cè)?！淮啤畫墒桃埂?、‘醉和春’，而太真之專寵可知；不待云‘玉容’、‘梨花’，而太真之絕色可想也。至于言一時行樂事，不斥言太真，而但言輦前才人，此意尤不可及。如云：‘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墜雙飛翼?！淮啤徃杪枘z竹，盡日君王看不足’，而一時行樂可喜事，筆端畫出，宛在目前。‘江水江花豈終極。’不待云‘比翼鳥’、‘連理枝’、‘此恨綿綿無盡期’，而無窮之恨，黍離、麥秀之悲，寄于言外。……元、白數(shù)十百言，竭力摹寫，不若子美一句，人才高下乃如此。”而造成后人如此看待白、杜二人詩篇的不同評價，便是杜甫與白居易這兩位詩人的寫作觀點(diǎn)不同有關(guān)了。

二.對李楊愛情的不同觀點(diǎn)

1.首先在寫法上，杜甫他經(jīng)歷了唐代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奠定了其語言特點(diǎn)沉郁頓挫，激憤悲慨，語言風(fēng)格含蓄，不同于盛唐李白的清新飄逸，豪邁灑脫。在杜甫的一生中，他并沒有受到國多少嘉獎和重視，直到宋朝蘇軾對杜甫得推崇才使得他的作品開始出名。而早期的正面積極評價則來自白居易，到了宋朝，杜甫的聲名在文人志士的不斷推崇中才達(dá)到了頂峰。杜甫在詩歌上最大的貢獻(xiàn)在于，他的作品將律詩從文字上的游戲變成了抒發(fā)政治抱負(fù)的載體。而白居易的詩明快簡潔，通俗易懂，其風(fēng)格質(zhì)樸，用確切的字眼直接敘述，不加修飾，顯得真切深刻，又平易近人。白詩通常用質(zhì)樸的語言對社會生活進(jìn)行深刻地描繪，白居易的詩不僅在文人中受到推崇，在民間也有非常多的擁躉，這與他明白曉暢的詩詞風(fēng)格分不開。

2.其次在諷諫方面，白居易和杜甫也是有著很多不同的。杜甫將失敗的主要原因歸咎于貴妃和外戚，杜甫認(rèn)為自己受過皇恩，所以針對皇帝幾乎沒有什么明確犀利的言辭，詩中更多的是對于安史之亂后唐代的哀嘆和可惜，諷諫之詞甚少；而在《長恨歌》中，由于安史之亂已成為歷史，白居易可以大膽地評說玄宗，正如陳鴻所說：“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者也?！笨芍拙右鬃鞔嗽姼璧某踔噪x不開諷諫。二者更加不同的是對于女子的看法，雖然白居易認(rèn)同女色禍國的觀點(diǎn)，但是他也意識到女人也是受害者，認(rèn)為將罪名完全安在一名女子身上有些偏頗。他同情深宮內(nèi)的女性，如《上陽白發(fā)人》，他開始意識到女性在男權(quán)壓抑下的悲劇：“生人未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這些都是較杜甫進(jìn)步之處，也更加具有人性。

3.最后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寫作的時間。從時間的年代上看，杜甫的《哀江頭》寫于悲劇發(fā)生后的不久，這時杜甫的內(nèi)心極度痛苦，因?yàn)樗娮C了盛唐的衰敗，作為當(dāng)事人，杜甫的《哀江頭》總體感情和看待問題角度方面更多的是從政治的角度出發(fā)，哀思亡國。

而另一方面白居易寫《長恨歌》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50年后了，此時安史之亂的傷痛已經(jīng)漸漸淡去，雖然沒有了盛唐的繁華氣象，但此時的百姓和高官都希望看到平穩(wěn)的社會景象，不再受戰(zhàn)火的侵蝕。前面在寫作背景時也已經(jīng)談到過，白居易是同友人外出游玩時有感而發(fā)，寫下了這篇《長恨歌》，這樣的情景觸發(fā)之下，他的內(nèi)心必然不存在像杜甫那樣深沉的哀痛。相反，《長恨歌》以“情”為中心的主旋律始終回旋激蕩與全詩之中，當(dāng)讀者掩卷時，腦海里回想更多的便是李楊愛情的凄婉迷人，而非對政治的諷諫。

從藝術(shù)的感受上來說，也很難感受到女人是亡國禍水，李楊之戀真的如杜甫詩中是唐帝國衰亡的根由的。正是寫作時間上的巨大差異，也讓白居易很難在詩中帶入如杜甫一般沉痛的心思來痛思亡國之音，全詩大篇幅的描寫到最后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很容易讓讀者忽視李楊悲劇愛情的根源，而覺得李楊之間的愛情纏綿悱惻、扣人心弦。

由于時代上的巨大差異，杜甫所關(guān)心的，始終是國家的安危，百姓的疾苦，而不是楊貴妃一人的命運(yùn)。《哀江頭》并不像錢謙益、黃生、沈德潛等人所說的那樣，是為楊妃而哀傷，而是借楊妃的今昔對比，來抒發(fā)詩人的現(xiàn)實(shí)感慨，這是《哀江頭》和《長恨歌》兩詩之間的一個根本區(qū)別?！栋Ы^》是抒情史詩，所寫的是時事，楊貴妃的事只是陪襯；而《長恨歌》則是傳奇，著重寫的是愛情，時事只是這個愛情故事的背景。

三.寫作風(fēng)格

從寫作風(fēng)格上來看，杜甫陰沉壓抑的詩風(fēng)與白居易樸實(shí)明快的詩風(fēng)差異也是造成其描寫李楊愛情差異的一個重要原因。杜甫的詩的語言特點(diǎn)是沉郁頓挫，激憤悲慨，其語言風(fēng)格含蓄，常常不是直接敘述，而是曲曲折折的傾訴?！堕L恨歌》篇幅較大，詞句鋪張，而《哀江頭》寫楊妃專寵，僅“昭陽殿里第一人”一句；寫楊妃嬌艷，僅“明眸皓齒今何在”一句；寫馬嵬之死，僅“血污游魂歸不得”一句；寫玄宗相思，僅“去住彼此無消息”一句。敘事簡潔，筆力勁健，有駿馬跳澗之勢，就表現(xiàn)手法說，和《長恨歌》確有所不同。

杜詩的語句凝練簡潔，其蘊(yùn)含在詩中的含義通常需要讀者細(xì)細(xì)體會才能有所感悟。但《長恨歌》更偏重?cái)⑹嘛L(fēng)格，雖然篇幅宏大，語句不如杜詩凝練，但卻很符合讀者的觀看品位。比如從“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到“……今日君王看不足”，這一段，近200字的篇幅都在描寫玄宗對楊妃的寵愛，可用“三千寵愛在一身”這一句概括。楊妃的受寵使其“姊妹弟兄皆列土”，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種大篇幅的描寫很容易使讀者從杜詩的沉痛中走出來，而沉醉于李楊愛情的悲凄婉轉(zhuǎn)之中。

總體說來，《哀江頭》半露半含，若悲若諷，回映多姿，唱嘆有聲，黍離之悲，流溢行間；而《長恨歌》則刻劃形容，淋漓盡致，層層渲染，一氣舒卷，風(fēng)華掩映，文情相生，哀感頑艷，悱惻動人。雖然由于時代背景以及寫作手法的差異，白居易和杜甫在對待李楊愛情上也存在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但這兩位詩人都是偉大的，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哀江頭》與《長恨歌》都是唐代極其優(yōu)秀的詩篇。這一點(diǎn)，任何人都無法否認(r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