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瑞
含蓄,是文學藝術的重要美感特征之一,尤其是在刻畫與表現(xiàn)人的豐富而復雜的情感方面,中國式的含蓄更是顯得別具一格。例如我最近讀到下面一篇微小說,原文如下:
遺 忘
喜壽的家
一場大病重獲新生后,崇銘決定去完成自己兒時的夢想,人生苦短,要到處走走看看。高山流水,小橋人家,大處有大處的美,小處有小處的俊。
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可是最初的新鮮感過去以后,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夜深人靜的時候尤其更加。他時時想,慢慢想,細細數(shù)著身邊的一切,可是怎么也回想不起來到底少的是什么。
他有些煩悶,再好的山水也無法消除,反而更添孤寂。最后,他決定回家了,也許家人們知道些什么,能解開他心中的疑惑。
家中人都是說什么事情都沒有,就他多心,不同的是有人斬釘截鐵,有人支支吾吾。他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家門前遇到了一個姑娘。
那姑娘朝他淺淺一笑,他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要涌出來卻始終破不了那層殼。他試著去接近那個姑娘,每次遇到她心中都會有不一樣的感覺,有時是更加暴躁,有時又可以心如止水。但他記得家人初見這姑娘時的眼神和嘆息聲,他知道,這其中定然有秘密。
他一遍一遍的想打聽,但正面問也好,側(cè)面問也好,姑娘都是笑嘻嘻的。問急了就笑的更燦爛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崇銘搖搖頭:“不,不是。對不起給了你這種感覺,但是我真的覺得我應該認識你,或者我認識與你有關,和你想象的人?!彼_定不是想和姑娘攜手一生,但總覺得心中曾經(jīng)有一個長得這樣的人住過。
姑娘紅了眼睛不說話。
時間一晃就是十年,他一直沒有找到心中缺少的東西。
一個午后,從來不主動前來的姑娘忽然來找,手中捧著一盆花,說:“日前得了一株奇花,送我花的人說若是能使它盛開,便能了結(jié)心中夙愿。我想請你來養(yǎng),你可愿意?!?/p>
崇銘答應了,如果這花真的能了結(jié)心中夙愿,那它一定能找到自己缺少的那件東西。
每次見到那花都會讓崇銘的心微微的疼,他把所有時間精力都放在了上面。想盡一切辦法才勉強讓那花生根發(fā)芽活下來。每次看到花的情況好轉(zhuǎn)都令他驚喜萬分,感覺它都快成了自己的生命。
終于有一天,花開了,里面現(xiàn)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對著崇銘嫣然一笑,落下淚來:“我回來了,你可還好!”
往昔的時光隨之回來,原來不是重病,而是遺忘,一場因為生離死別的遺忘。
(摘選自《今日頭條》)
上面這篇微小說的標題雖然是“遺忘”,但人們讀完全文卻不難發(fā)現(xiàn)原來它的標題并不是這篇微小說的主題——盡管作品的標題、內(nèi)容和表達都是在敘寫一個人的種種“遺忘”,但其實卻是在含蓄地表現(xiàn)一個人對所愛之人的深深銘記與忘不了?!昂睢弊鳛橐环N語言表達的技巧,百度給出的意義是“表達委婉,耐人尋味”。那么在微小說《遺忘》中,創(chuàng)作者是如何委婉、含蓄地表現(xiàn)一個人對所愛之人的深深銘記與忘不了的呢?
微小說開篇第一句是這樣描述的:“一場大病重獲新生后,崇銘決定去完成自己兒時的夢想,人生苦短,要到處走走看看?!薄鋵嵶x到后面,我們知道這篇微小說的主人公“崇銘”并不是真正生了“一場大病”,而是經(jīng)歷了一場人生的重大打擊——自己心愛的人由于某種原因(或重病或車禍)而永遠地離開了他,致使崇銘的精神幾乎崩潰。這時,可能是在崇銘身邊的親人、朋友、同學或同事們的百般安慰與悉心開導下,崇銘決定到外面去旅游旅游,“到處走走看看”,以平復、疏散一下悲痛與抑郁的心情?!案呱搅魉?,小橋人家,大處有大處的美,小處有小處的俊。”——這里的描寫與議論,既可以看成是崇銘對旅游途中所觀賞到的自然美景的不同感受,也可以看成是崇銘身邊的親人、朋友、同學或同事們對他進行安慰與開導的含蓄之言:人死不能復生,要想開一些;雖然她走了,但你的生活還要繼續(xù);世上的好姑娘還有很多,你定會重新找到自己幸?!傊?,這篇微小說的第1段從敘述、描寫到議論,無不是在進行開篇點題——盡快“遺忘”過去。
倘若按照一般文章寫作“起承轉(zhuǎn)合”的行文程式,在開篇點出要盡快“遺忘”過去之后,緊接著下來就應寫如何“遺忘”過去了。然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卻經(jīng)常是以出人意表的方式來引人入勝。我們看到微小說的第2段是這樣描述的:“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可是最初的新鮮感過去以后,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夜深人靜的時候尤其更加。他時時想,慢慢想,細細數(shù)著身邊的一切,可是怎么也回想不起來到底少的是什么?!薄谶@一段里,創(chuàng)作者顯然不是在刻畫和表現(xiàn)崇銘去怎么“遺忘”過去,而恰恰相反,這里卻是在刻畫和表現(xiàn)崇銘對過去怎么也遺忘不了。在上一段里,崇銘剛剛感受到“高山流水,小橋人家,大處有大處的美,小處有小處的俊”;在這一段里,“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可是最初的新鮮感過去以后,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夜深人靜的時候尤其更加”——這種“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感覺正是在委婉、含蓄地表現(xiàn)崇銘對所愛之人的深深銘記與忘不了。
“他有些煩悶,再好的山水也無法消除,反而更添孤寂。最后,他決定回家了,也許家人們知道些什么,能解開他心中的疑惑?!薄凹抑腥硕际钦f什么事情都沒有,就他多心,不同的是有人斬釘截鐵,有人支支吾吾。他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從第3、4段中的這些描述來看,崇銘可能是真的“遺忘”了一些事情,但這也正符合普通人的一種正常心理——“選擇性失憶”。選擇性失憶是一個人受到外部刺激或者腦部受到碰撞后,遺忘了一些自己不愿意記得的事情(或者是經(jīng)歷重大挫折,或者是經(jīng)歷感情變故等)。選擇性失憶,在心理學講是一種防御機制。通俗的說,假如人遇到一個強大的刺激,這個刺激讓這人無法接受,那么,這個人潛意識中就會選擇忘掉這件事情,從而形成“選擇性失憶”。但是,雖然表面上似乎是忘掉這件事情,可它的陰影還是存在的。做事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受那件事情的影響,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慢慢的就會變成一個心結(jié)。而打開這個心結(jié)的契機,有時往往需要某個相似的情景再次出現(xiàn)——“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家門前遇到了一個姑娘”。
往下的各段描述,就是在記敘崇銘努力恢復記憶的整個過程——
“那姑娘朝他淺淺一笑,他覺得心中有什么東西要涌出來卻始終破不了那層殼。他試著去接近那個姑娘,每次遇到她心中都會有不一樣的感覺,有時是更加暴躁,有時又可以心如止水。但他記得家人初見這姑娘時的眼神和嘆息聲,他知道,這其中定然有秘密。”——曾經(jīng)被選擇性遺忘的東西開始慢慢地回到了崇銘的記憶中。
“他一遍一遍的想打聽,但正面問也好,側(cè)面問也好,姑娘都是笑嘻嘻的。問急了就笑的更燦爛說:‘你是不是喜歡我!’”——雖然對方的那位姑娘并不明了崇銘為什么要“一遍一遍的想打聽”她,但是創(chuàng)作者卻在含蓄地告訴我們,這位姑娘的音容笑貌一定頗似崇銘逝去的所愛之人——而這正是使崇銘恢復選擇性失憶的關鍵。
為什么我認為這位姑娘的音容笑貌頗似崇銘逝去的所愛之人呢?這從此段前后的描述中可以得到印證:“他記得家人初見這姑娘時的眼神和嘆息聲”——表明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竟有與崇銘逝去的所愛之人長得如此相像的人;崇銘“總覺得心中曾經(jīng)有一個長得這樣的人住過”——也表明那姑娘與崇銘逝去的所愛之人長得非常相像。通過作者的這些描寫,我們不難看到崇銘之所以能對“曾經(jīng)有一個長得這樣的人”的熟悉身影產(chǎn)生感覺,不正是在含蓄地表現(xiàn)崇銘對所愛之人的深深銘記與忘不了嗎!
“姑娘紅了眼睛不說話”——這句神態(tài)描寫的內(nèi)涵非常豐富:它既可能是姑娘因為有人告訴她了崇銘與所愛之人的故事而被感動,亦可能是對崇銘失去所愛之人的不幸遭遇表示一種深深同情。總之,作者是在這里含蓄地刻畫和表現(xiàn)這位姑娘的內(nèi)心善良與富有同情心。基于此,不妨讓我再大膽地想象一下:創(chuàng)作者在此專門用“姑娘紅了眼睛不說話”這句描寫,是不是在埋下一個伏筆——為她日后可能會跟崇銘走到一起作鋪墊。不然怎會在十年以后,“從來不主動前來的姑娘忽然來找,手中捧著一盆花”,想請崇銘來養(yǎng),以了結(jié)崇銘的“心中夙愿”呢?
“時間一晃就是十年,他一直沒有找到心中缺少的東西?!薄@一段文字言簡義豐,它既是在委婉地表現(xiàn)崇銘“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落寞之感,又是在含蓄地表現(xiàn)崇銘“茫茫人海終生尋找,一息尚存就別說找不到”的執(zhí)著之情。而這都與崇銘始終忘不了他的所愛之人、力圖找回他與她的全部記憶密切相關。
作品再往后面的情節(jié)發(fā)展,就有點近乎童話境界了——
一個午后,從來不主動前來的姑娘忽然來找,手中捧著一盆花,說:“日前得了一株奇花,送我花的人說若是能使它盛開,便能了結(jié)心中夙愿。我想請你來養(yǎng),你可愿意。”
崇銘答應了,如果這花真的能了結(jié)心中夙愿,那它一定能找到自己缺少的那件東西。
每次見到那花都會讓崇銘的心微微的疼,他把所有時間精力都放在了上面。想盡一切辦法才勉強讓那花生根發(fā)芽活下來。每次看到花的情況好轉(zhuǎn)都令他驚喜萬分,感覺它都快成了自己的生命。
終于有一天,花開了,里面現(xiàn)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對著崇銘嫣然一笑,落下淚來:“我回來了,你可還好!”
從上面的描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那“一盆花”一定是開啟崇銘記憶大門的鑰匙,在那花中一定藏有昔日崇銘與所愛之人的很多故事,比如當年是否就是在二人同去買花的途中,她遭遇了不幸,他雖生還卻造成了失憶。不然,現(xiàn)在的崇銘怎么“每次見到那花都會讓崇銘的心微微的疼,他把所有時間精力都放在了上面。想盡一切辦法才勉強讓那花生根發(fā)芽活下來。每次看到花的情況好轉(zhuǎn)都令他驚喜萬分,感覺它都快成了自己的生命”呢?總之,這“一盆花”可以讓讀者去展開想象的翅膀……耐人尋味的是,知道巧用那“一盆花”去打開崇銘記憶大門的人,一定是一個真正走進了崇銘心里的人——由此可見在“十年”的漫長歲月里,那位曾經(jīng)“紅了眼睛不說話”的姑娘,不知默默地為崇銘做了多少事情。此情此景,真的令人感嘆和敬佩!
微小說的結(jié)尾寫道:“往昔的時光隨之回來,原來不是重病,而是遺忘,一場因為生離死別的遺忘。”——從這個篇末再次點題來看,崇銘的一段長達十年之久的“選擇性失憶”,終于通過“一盆花”的養(yǎng)護過程而被重新找回——“每次見到那花都會讓崇銘的心微微的疼”。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在“一盆花”上面的曲曲折折的生活往事,最終化為了崇銘的點點滴滴的溫馨回憶與長長久久的深刻銘記。所以,我認為微小說《遺忘》表面上是在講述“一場因為生離死別的遺忘”的故事,而實際上卻是在表現(xiàn)一種深沉含蓄的情感美——鐘情、專情、深情、長情……所有這些,很可能隨著崇銘的選擇性失憶的全部恢復,將延續(xù)到為了恢復崇銘的記憶而默默守候了十年之久的另一位姑娘身上——畢竟生活還要繼續(xù),人不能永遠沉溺在過去的回憶中,該遺忘的應當遺忘,該銘記的應當銘記,該珍惜的應當珍惜,該追求的應當追求。我相信,有了那位貌似前愛人而又心甘情愿為崇銘付出了十年青春的姑娘,崇銘的未來一定是幸福的!
綜上所述,在微小說《遺忘》中,沒有直抒胸臆的文字,沒有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只有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的含蓄和使人發(fā)揮想象的空間?!拔馁F曲折不喜平”的至臻境界就是含蓄。清代沈祥龍說得更具體明白:“含蓄者,意不淺露,語不窮盡,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論詞隨筆》,見《中國歷文論選(四)》,上海出版社1980年版)所以,微小說《遺忘》的含蓄之美,正是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意不淺露”之美,一種“語不窮盡”之美,一種“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讓人思而得之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