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植芳(1915-2008),著名作家、翻譯家、學者,“七月派”重要作家,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之一。曾赴日本東京大學學習,早年主要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和翻譯。曾任《時事新報》、文藝周刊《青光》主編。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復旦大學教授、圖書館館長,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第一屆副會長,上海比較文學研究會第一屆會長。專于中國現代文學和比較文學。著有《人的證據》《人生賦》《近代中國經濟社會》等,譯有《契訶夫手記》《契訶夫戲劇藝術》《俄國文學研究》等。
我生性冥頑不靈,從孩提時代就在家里鬧事,外面闖禍。家里為了圖個清靜,從五歲時起,就由哥哥帶我,到同村一個不第的老秀才家里讀私塾,每天圍在一張圓桌邊,跟上同學們嚎叫“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但字卻不識一個。念了半年,老秀才死了。我家住在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沒有小學。家里把我送到鄰村小學讀書,這次是讀《共和國語文》,我又跟上同學吆喝:“人、手、足、刀、尺、山、水、牛、羊?!备鴽]嚎多久,又換了《語文教科書》,第一課課文是:“大狗叫,小狗跳,大狗叫一叫,小狗跳三跳,汪、汪、汪!”父親雖然每七天趕一集都給我買一本新的《語文教科書》,但我把它拴在褲帶上,買一次,丟一次,又買一次,雖然也還是跟著嚎叫,卻覺得這些話說得很好玩,引出興趣來了。但字還是不識。老師讓我背課文,我背得倒很流利:“大狗叫,小狗跳,大狗叫一叫,小狗跳三跳,汪汪汪汪汪……”明明是叫三叫,我卻一股勁兒叫下去。不是老師拍桌子,我還會“汪汪”下去,叫得特別積極賣力。在“文化大革命”中,紅衛(wèi)兵每每批斗我時,我就往往想到我那份“汪汪汪汪汪……”的積極性。
后來,我那個在外埠經商的伯父,和家里人一合計,決心請一個家庭教師教我們兄弟讀書,再找?guī)讉€同族的小孩陪讀。這下管得緊了。年輕的師傅,針對我不喜歡讀書的老毛病,用大楷寫了四句舊詩,作為習字帖,要我每天描摹,詩云:“小子讀書不用心,不知書內有黃金,早知書內黃金貴,夜點明燈下苦心?!爆F在回想起來,這大約就是我那個年青的師傅結合教學對我進行過細的思想工作。從此以后,我開始真正一個又一個地認字,師傅又在家人面前,夸我聰明好學,家里人一下子改變了對我的態(tài)度和待遇,把我當“知識分子”照顧了。二年級時,我跟同學到鎮(zhèn)上參加全區(qū)小學生會考,作文題目是《秦始皇論》,我按照記憶,把學的課文一字不漏地照抄上去:“秦始皇,滅六國,收天下兵器,鑄金人十二,車同軌,書同文,焚書坑儒……”很快就交了卷,跑出考場。在門外候我的父親驚奇地問我:“怎么剛進去就出來了,別人都不見出來?”我說:“我文章做得快,一下子就交卷了?!备赣H雖然顯得不無懷疑,但還是給我買了一個火燒(大餅),以示獎勵。在我們那個窮山溝里,一個大餅的地位,等于現在上海家長給孩子買一塊巧克力的價值。
那時候,山西省的督軍兼省長閻錫山,發(fā)給小學生每人一本《人民須知》,那上面開宗明義第一條:“人生有三怕:上帝、法律、輿論?!边@些詞句,我直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因為在西方社會,這是三個并列的東西,而在我們古代以至現代的東方某些國家它們是一個東西。我真正為書籍入迷,是高小時代,同學借給我一部石印本的《封神榜》,那里面的字我雖然不全認識,情節(jié)大體上能看得懂,我被紂王、妲己、姜太公、申公豹、黃飛虎、哪吒的事跡迷住了。
到省城上了初中,我因為課上聽不懂先生講的話,就沉迷于同學們借給我的各種石印本小說,使我入迷的有《水滸》《西游記》《薛仁貴征東》《羅通掃北》以及《大八義》《小五義》之類的武俠神怪小說。我欽佩行俠重義、對官府造反的綠林好漢,對成精作怪的妖魔鬼怪則不勝其反感,因此更佩服降妖鎮(zhèn)怪的神道的神通廣大??梢哉f我從小到老對中國官紳社會感到天然的憎惡?!都t樓夢》《西廂記》這些感情細致、談情說愛的說部,卻一時讀不進去。初中二年級時,來了一位北師大畢業(yè)的國文教師杜先生,他指導我們看新文學作品《吶喊》 《彷徨》《女神》《少年漂泊者》《滅亡》《飛絮》《苔莉》《短褲黨》《胡適文存》《獨秀文存》以及外國翻譯文學,介紹馬列主義的政治讀物,如李達、馬哲民等人的著作,其中高語罕的《白話書訊》、李浩吾的《新教育學概論》,這類傳播馬克思主義的讀物,對我影響甚深。因此,從初三起,我在熱衷于讀書之余,想當作家了,起了個叫“冷魂”的筆名,開始在省城的日報、晚報上投稿,小說、詩劇、短詩都寫,而且注重它們的社會和現實意義。報館給我回信,稱我“賈植芳先生”,我感到無上榮耀。
(摘選自《語文學習》199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