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我為你感到開心、寧靜,因為悲憫的神也是這樣的。他們總是感到開心、寧靜(身處悲憫之中的寧靜)。我欣悅于他們總是這樣的,就像“秋夜總是這樣的”。雖然夜雨微涼,但大體是“寧靜的抒懷”。因此,我遙想為此秋夜歌一長曲。因此,我遙想樹木枝頭掛果的時候,秋風已落。原上草木皆至秋風矣!
每一個人背后都有一根立柱,都有一棵枯草。那都是唬人的!但是,雨水瓢潑而下,把柱子沖濕之后,露出舊年積存的苔痕;但是,雨水并不停駐,單調(diào)的草木被雨水沖刷而凋零;但是,只有那些柱子,它們多么陳舊而正直啊。我留意到柱子積存的苔痕,留意到行人旅途中在柱子下的駐扎,留意到萬物都不過是一種草木。無數(shù)個下午都是這樣。我與草木和柱子為鄰,與我們未盡的人生為鄰,當然,也與期盼中的雨水為鄰。一場雨水,使夤夜里的清涼提前到來了。我在燈光下捕捉蚊蟲的時候,屏幕上正好亮出你癡迷的白色。有很多雨水般光滑的事物一掠而過。而我們的命運就這樣了?我站在我背后的柱子和枯草下面。我才不想要什么主義呢。你當明白,雨水終究會來,這并不復(fù)雜的世界創(chuàng)造它的界限,而我們終究在苔痕下面。靜待雨水來臨的日子也過去了。無數(shù)蟲草死亡之后,我們搬遷到這里。綠色藤蔓一點一點地積聚起來,而我們在聆聽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它們,我們在光照和羽衣中接近它們。那些安然的生長將我們覆蓋了,變成我們幻想中的青灰。那些透明的注視,立起來的枯草,那些隔著懸崖和寂靜山谷呼喊的——都集中到我們這邊來!都請舉手?。何铱粗切┲?。我不止一次想到它們,不知道它們是否陷入沉睡?但是雨水的魔咒、時間的長辮都與我們無關(guān)。我只是靜靜地站在立柱下面,觀察那些苔痕,觀察雨水上的那些苔痕。我的觀察不得要領(lǐng)。但是多少年了,我一直在觀察那些苔痕!
大雨沁濕了土地,孤樹高懸廣漠。我在北方看到的漫坡的羊只——果真只是北方的羊只嗎?具有空洞、曠古、生命存真的美?
大風吹動雨珠入耳——橫斷于山梁上的雨水;令北方羊只卻步的雨水;那些層巒疊嶂的、枯草中的寂靜雨水——
果真只是一陣細針密織的雨水?
果真只是令高處不勝其寒的雨水么?
“茫茫青山疊翠,人如草木蟲魚”,我站在山梁上,看到遠處云霧叢中的北方羊只了。
此處可堪隱居地?最是微末不足道的隱居,最是一年春好處的隱居?最是無人登臨,隨萬物榮枯的隱居?連那些枝葉的脈絡(luò)都是這樣的:新的,古老的,只是俯仰于天地間的隱居。
不必有粒子回聲的穹廬,不復(fù)有疾馳縱橫的奔馬,不見有山岳,更毋論一個一個人類不逢的去處。此方山梁只是產(chǎn)出了北方的羊只。只是產(chǎn)出了空蕩蕩的天際線。只是產(chǎn)出了時空的須臾和迎風高歌者的渺小的勇猛。只是產(chǎn)出了夢中驚醒不知四季何為曠古的愛的相思與恨的夢?
木魚木魚聲聲,寡人臥剝蓮蓬。
我如今看到北方的羊只了,不止看到了它們潔白的毛發(fā)生命,而且看到了它們綠油油的脊骨,而且看到了北方枯藤老樹……斷腸的羊只?
毫無波瀾的憬悟。驚雨驚風的羊只。天際唯此一梁?常常是如此的一梁產(chǎn)出了羊只。爾時時間密布。爾時羊只漫坡!
隔斷中間,遍布那些錦心繡口的螺紋。我從河流的這頭向它回溯,我重新渡了回去。我能確定他們就是這樣行路,盡管,他們不再錦心繡口,但他們懷藏了那種看不見但同樣了不起的螺紋。
幼時不識道路,不知世界之大,更不知錦心繡口。幼時胸懷如此之小,但遍識鄉(xiāng)村花木。現(xiàn)在螺紋處在中軸,一切記憶都歸寂滅了。我記得它們毫無意義。幼時我是憧憬過世界之大的。
但世界上螺紋密布,且多處于中軸?;蛟S它們并無意義,但是不可拆除。我如今仍然會站在路過鄉(xiāng)村的列車的窗口顧盼,我看見往事“熠熠生輝”,但是“我看見”并無意義。往事,故鄉(xiāng),通常都是灰蒙蒙的。
那么,你們還好嗎?喝那種醉舟子酒?你們壓根不會知道世界的中軸上遍布螺紋。你們知道的是鄉(xiāng)村四季分明的通病。你們需要忍耐,但不可一一歷數(shù)的那些方格、螺紋,就是事物的中軸!就是世界的中軸!
走廊里的燈亮了。它的突出與明亮,猶如天籟與峽谷的交錯。猶如某處無人棲居,但仍有萬物造就。猶如群體性的故人歸,但唯有“一物,一物的造就”。
走廊里的燈亮了,只有此時此刻的明亮;只有片言只語的明亮——而唯獨沒有萬物與峽谷的交錯(與明亮);而唯獨沒有天籟般的高曠與靜止。走廊里的燈亮了——
它照射著“我在這個時代的獨處”?一疊一疊的山河獨處(“自我分析綱要”)——也即意味著走廊里的燈亮了。也即意味著一疊一疊的山河共寄,水木飄搖?
太多的山河,高曠而寂靜(恍惚)!太多的山河,容納了故人歸途(恍惚的、若有若無的歸途)?太多的山河寂靜,沒有天地崩裂:它靜靜地矗立上萬年了。
走廊里的燈亮了。它的明亮并非磅礴和肆意的。它的明亮是無人見識的泥漿。它的明亮富有一種空曠至極的恐懼(明亮,恍惚,空?。K拿髁?,“走廊里的”?
而如你的見識,一人獨行——廣漠高原上有人煙?也即意味著“走廊里的燈亮了”?你可以看見光芒閃爍的弧度嗎?你可以看見而靜默?但是,走廊里的燈亮了?!
我把想象的事交給時間,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沒有做。我什么都不可以做。我什么都不做。但僅僅如此也不足以證明我的身份。我僅僅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我仰首看天空?不,我僅僅是說,把想象的事交給天空吧。因為天空那里才駐扎鳥群——
因為天空那里才駐扎鳥群。除此以外,你所有的理解都是錯的。你的生存的基本事實是錯的。但我們不該以一個游戲師的口吻去說話。我們不該沿著敘事的逆軌跡前行。我們不該盤桓于永安里,因為那里駐扎的鳥群也僅僅只是天空里的鳥群——
因為那里駐扎的鳥群也僅僅只是天空里的鳥群。幸好那里駐扎有天空里的鳥群。星海浩瀚,因為那里也駐扎有天穹(浩瀚)的鳥群。因為僅僅是在那里趨馳,其實是不夠的……那里鳥群的厚度、鳥類振羽的幅度都是不夠的!
黃昏是寂靜而醇厚的。黃昏“有光而明亮”。黃昏不是暮靄沉沉。黃昏是無數(shù)“勒石思想”。黃昏是無數(shù)樂音累積。黃昏是無數(shù)天籟,無數(shù)流動的、如瀑布般“流動”的“風中黃昏”:黃昏只是一道瀑布。黃昏只是一道“黃昏瀑布”。那無邊的風雨消蝕便是黃昏。我迄今看到的無數(shù)則黃昏透出強烈而明亮的天光,它們是寂靜無聲的,但仍然是令人目光聳動地沉寂下來的黃昏!
我的寫作并不注重地域性。地域太小了,也太堅實,有太多具體入微的情節(jié),有太多日常功課式的“圍欄生活”,唯獨最少“浮云”,唯獨最少“曠野”。置身在廣袤的空間里時,我們是不會產(chǎn)生地域概念的,也不會過于強調(diào)樹木年輪的深度之于某一場景中的唯一性。它所代表的只是“生”之本體,是生長之痛之于某種空曠物質(zhì)的彌補。因此,我希望我的書寫可與斜陽共語,可與時間之進退共語,是一種天地徐徐落幕式的“空洞書寫”,而不必匆匆開展,而不必細枝末節(jié)。世界上所有的枝葉都缺乏共同性,都不是萬有的通途。因此,我基于我的痛苦在注視你們。但我不必再悲憫任何事物。我不必再懷著慈愛“看著你們”。
是思念本身的問題導致了悲哀的發(fā)生。若思念不會再有,則悲哀不必發(fā)生。但我們總是嬌縱自我(“太大意了”),因此我們常懷的思念,染綠了(也吞滅了)空曠而荒蕪的田園。
世間可取悅者眾,唯獨不可取悅你自己。不悅己,是一種對人世最基本的警惕。
上帝總是孤身向田野。沒有任何事物環(huán)繞他,沒有任何體惜的愛尊奉他,沒有寂靜始自他的諦聽。他只是毫無意義地生活在天地間,他從來都看不到自己的明滅。他只是孤零零地,毫無造就地,“奔波了一輩子”。
有時候我就叫你朋友、伙計、老人家。有時候我想起你是對的,但我不能一直想。所有綿長的人與事物都不能一直想。“說出去”丟人啊。我相信你舒服的、奇特的夜晚與我(他)們不同。因為你混合了你我,容忍各種界限?不,你只是憤怒地融合和容忍,靠夜半更深過活。你只是混合了你我,我記得你奇怪的混合,等待歲月就這樣“過去一趟”。斜陽漫漫,就這樣“過去一趟”。真夠遮蔽啊,不通達,仍是斜陽漫漫。老人家、朋友、老伙計,我當如此叫你,不知趨避地叫你,孕育你的心,再造一個你(我)。我喜歡的人與事物都如此突出、隱晦,仿佛時間懸浮,時間永遠未至。瓜果的芬芳,黎明時藍色的遠方,山巒青黛,白云飄蕩如孤鴻。我有時叫你老兄,我看不見你,但是斜陽漫漫,我知道你住在青山上。茅廬青山的隱居,我們共同的心律。
我要每天面對,我的人生故事。我每天都要履新,但一切空無都是舊的。
花朵的盛開也沒有新意,它所經(jīng)歷的綻放和蓬勃之欲,是舊的,終將碎滅。
然而在一切新鮮事堆積的地方,有許多專門盛放舊物件的神奇竹筐,它們是兒童的居所。他們盤附在理想和幼稚共生的熱情地帶。
竹筐里四處都是螺紋,它們一起組成竹筐的內(nèi)在。
沁濕了早晨的空氣,新鮮的乳液。
沁濕了孩子們的寢室,陽光和明媚的苦果。
我們每天都要路過,看到山峰在遠處升騰。它在一點一點地增長,天翻地覆地活著。
竹筐和幼蟲,孩子們的童聲。
日漸升溫的球體和不可預(yù)期的未來。
這所有的一切都在組合,此起彼落。這所有的一切都被容納,春種夏收……
太快了,這所有的時間都被聚集起來。
杯盞里的水發(fā)出臭氣,太快了!
我看著他們次第拉回運煤車。我看著他們,沒有任何人回頭看我。
非常饑餓的上午,我看著日頭上升。
樹木在空中,植下泥土和枝條隆起的根——
花朵欲燃,然而花朵是舊的。它蓬勃的烈焰也阻擋不住時光劫掠。我覺得新鮮,一切血液的出爐。
我覺得新鮮,那震耳欲聾的“空中歌聲”。
然而天籟止歇,只有記憶陳列。舊的鐵路線上,我看著騰空的杯盞——
花朵在路畔欲燃,但花朵是舊的。杯中無物,但裂口滋生。
杯中的人,活生生的,都是舊的。
新鮮的來者踩踏著“風中流動勁雨”——
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類站在這里了。風很大,但是烈日炎炎,雨水澆灌著田園。
草木生長,但,是一種什么樣的草木?
虛構(gòu)的草木如此!它們像根本的草木?萬物凋零而重生——
無人的空巷里,只有烈日,苔蘚滿地的風景和淋漓雨水。只有秘密山巒,大小無忌,長出草木鳥獸的形體。
但是,一切似是而非的舊物!
這里有一切似是而非的草木鳥獸。
它們集體發(fā)出幻覺的笑聲!
我總是傾聽那流水,從幼年鄉(xiāng)下開始,一直傾聽到今天。我膚淺如一的傾聽,沒有改變?nèi)魏紊酱ǖ乩怼N业膬A聽作業(yè),隨著我的年歲增長著,隨著餐風飲露的歲月,隨著歲月的薄雪增長著。我總是傾聽那流水,用盡了我的憂傷與悲沉。用盡了我的愛(與傾聽):那些流水,靜謐的,謙抑的,不可逾越的。時光一去二十六年,我的前半生,我的膚淺如一的前半生,一直在傾聽和關(guān)于傾聽的記憶(的寰宇)中度過。如今,當流水的芳醇覆蓋山脈,那些紛繁而沉悶的日子過去了。但是,傾聽萬物如初的夏季正在蒞臨,那些滄浪之水依然沉默。我寡言而芳醇的一生就此過去了?只有滄浪之水容允了你的罪過,只有滄桑之水依然沉默。
諸神已經(jīng)忘卻。都在“冰雪消融”。只是春寒雨霽,果然誠摯如是。你還能記得么,去年的河海?只是時間如山川涌流。你!
還能記得么?只是此刻雨水。“午夜伶仃”。你須眉盡張——還能記得么?你如眾生涉河,苦負大霖雨。一切暗黑色,薄荷狀,桃形木。
還能記得么?諸神已經(jīng)忘卻。修身不得慰藉。亂紛紛的夜色中,只有靜謐和紛擾的雨水千古。只有空、廓、重:是謂眾生苦。
諸神已經(jīng)忘卻。人生不為卻捕。只是雨水憤然,極絢爛的河山!只是樂音隆隆,蟬鳴噪隱,藏匿名姓!你還能記得么?
我遇見冰雪消融,時光明敏。
我遇見眾神渡,只是冰雪瀑!
往事的確渺小、沉醉,不值得單獨和反復(fù)地提起,不值得書寫,也不值得“使其成為造物”。
往事的確“紛紛揚揚飄散”,再無其他。當然這樣是不錯的,在你只有一顆沉浸之心接受記憶指引的前提下。
往事如輕塵?它不負重!它不值得你為之感冒發(fā)燒,身負任何病痛。不值得你為之“夸大你的離散”。不值得頌揚也不值得批判。
太多的泡沫和浮動云霓般的“往事如輕塵”。它們是被封鎖和截斷的河流,但仍兀自流往他鄉(xiāng)?是的,往事不會在它固定如一的碧落里滯留下來。
太多的,但仍是過于稀少?如同根本沒有存在過的,如同不是“復(fù)習功課”,而是每每如初臨,令你生出蓬勃的熱血的……往事如輕塵!
你總是如煙縷般浮動。你在根本的屬性上是沒有故土的。因為那里的紅花并不屬于你。那些沙盤上的炮彈也不屬于你!
你是沒有故土的,所以才有無根的“哀愁”,所以才是骯臟和貞潔的詩人。
所以才是無根的詩人!所以才有宇宙中的蒼茫意思。聽聞入秋時分的蟬鳴:
所以才可以澄明如一物——
只是“聽到宇宙中的蟬鳴”?。?/p>
我在別人所走過的路途中尋找自己的夢。我的尋找大體是虛弱、無力的,也根本沒有充實感,不會像自己所感同身受的那樣,是“具體和切實的存在”。但是,別人所走過的路偶爾也會打動我,使我流淚,在異鄉(xiāng)的街頭,想到我們不過都是滄海一粟?!拔业漠惖厮l(xiāng)”永遠是為此而存在的,它始終沒有解除,也不會有任何斷裂和問題。我的完整、連續(xù)的異鄉(xiāng)感激發(fā)了我冷寂之中唯一的熱情。我因此以我秘密的語言寫下“對他們的思念”。
我熱愛,并且渴望我繼續(xù)熱愛著。
我因為中斷了敘事,而對它充滿了強烈的、不可抑制的好奇。
寫作代替了我本該經(jīng)歷的審慎的生活容身于我的臍下,我知道,它本該與我的生活成雙成對——但現(xiàn)在,它被孤立出來,不發(fā)一聲。這也是對的,因為簡陋的生活無法接納太多的事物,除非它本身具有一種功能,可以自然地生活在“生活之外”。
絮語具有一種直接而敞開的介入性,它借此把所有閉塞的街巷打通。
連續(xù)性觀察是被冷淡的事物的頂峰,它高踞于碌碌無為的河流中。
“同時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詞,有時我們需要為它承受的,是毫無意義的“悲欣交集”。所以,出門看到無限的浮云時,我的蒼老瞬間蒞臨。我需要看著一團又一團的浮云過去……
渾樸向外生長,它就是它自身最悲傷無物的……
我借來的是“無限的石柱”。我想在上面銘刻。我思念那些無動于衷的、反復(fù)的摩挲。
當燈光閃耀,我看到鳳凰的額頭上雨水滴落。那些正在失去的世俗生活,它們的額頭上水木滴落……
饑餓的動物生長在最小的籠子里,因此它只能啃噬自己。我看見它滴血的心頭,我知道它所來無處……
確實有“睿智而使人癡呆”的說教,它看起來是清晰的,卻也是無知的。
我坐在陽光下,沐浴著思想的盛宴。鳥雀沒有從我的身旁驚飛,時間的水面紋絲不動……沒有一丁點兒“時間過去了”的感覺。我享受著神圣而至上的“時間的紋絲不動”。
我無法準確而完整地看到樹葉的凋落,無法準確而完整地看到一顆心的長成(緩慢漂移)。無數(shù)年邁的人從我的身邊走過去了,攜帶著他們自身也不可知的回返的意愿……樹葉尚未降低它們的命運之感,因此萬物復(fù)蘇依然,毫無悲傷。
要特別謹慎地寫作,尤其需要對冗長的著作保持警惕,如果你不能賦予冗長的著作一種覺醒和一瀉而下的激情的話——
無論采取什么手段,寫作的發(fā)明都應(yīng)該被集中在一片云層下面;無論你對事物的變化如何傾心,你的注意力都有必要集中在一片云層下面。
故事被夸大了,幸好有一只平靜的手撲滅了火焰。他的想象力被冷靜地藏匿在明凈的草叢下面。
每一縷灰塵都是新的,但它們承擔了空氣中時間疊加的分量,因此,每一縷灰塵都不堪重負,除非它能夠跳出云天外,成為一種不存在的灰塵——
談?wù)撐覀兯?jīng)歷的人生別無意義,它只證明了一個后果,即你所有的茍活都已燃燒殆盡,但日出卻依舊鮮艷、濃烈,它的明亮是一種“視覺上的明亮”……
給每一段歷史、每一座城都加上引號吧,這樣一來,可以免去它們(在狂野中)無法辨識的徘徊……
以我廣闊的愚見,所有的構(gòu)思都可能是虛弱無力的。因此,在藝術(shù)的天空中,我對羽毛視若無睹,我只欽慕“羽毛之骨”。
每次寫作前,我都看見了輪廓的表象。這是我獲得完備形神的前提,我借助那些朦朧的薄霧穿越事物的昏曉。但我力求寫下的是一切輪廓落地后的承重。它們幫助我“雙腳沾滿泥土”,我在夢境一般的站立中不住地仰首。
天空浩蕩,它容納了多少悲切和榮耀的垢灰啊。
在我視野的側(cè)翼,積聚了多少人群川流不息……
我每次到一個陌生城市都會嘆息生活的古老,但我無從逃逸,也不再享樂。我只是覺得生活的太多相似在漲破我們棲居的陌生。
我想以我的懵懂來越陌度阡(青草新綠,芬芳襲人)……我想在野曠天低的構(gòu)造中重新活過,那些不明就里的物件都助我“造屋”。
很顯然,我所讀過的書籍對我有全新塑造的作用。在這里,我將寫下每一句話,急切難耐,卻又從容悠長——我指的是,我頗為有效地抓住了我生命中一滑而過的許多靈感。它們與我的命運共歷欣榮,共同生長?!霸谝股小薄袝r,“在夜色中”是一個舉止得當?shù)男揶o,它注視著我守候多年的窗口;是的,它從容悠長的注視是一個舉止得當?shù)男揶o!
清潔思想和清潔身體的概念是不同的。因為身體為輕,思想為重,或者思想為輕,身體為重,總之它們是多有不同的——但是作為夢幻的行動之所以如此無力,極為趨避,卻不是因為它們在骨骼里的異同。我想說的是,清潔思想和清潔身體都需要一種骨骼深處的“咯咯作響”,但我們的行動卻常常如此無力,因為我們根本掰不動我們思想的骨頭!
枕在晨曦的邊上,就像枕在歷史的邊上,就像枕在青草和陽光的邊上,就像為源頭注入活水,就像在夢境的黎明開掘,就像為靜謐寫一首接一首深情的詩。往事是留不住的,但一個接一個的晨曦會來,一個接一個的枯槁的句行會來,一個接一個的深情的顧盼(生活的告白)會來!
大地轟隆隆的(在顫栗),我極細微地聽到的,是大地億萬年來極細微的顫栗。站在一朵仍在盛放的花前,我仰臉觀看秋的高天:空闊,湛藍,深遠——我仍想為秋日時光歌一長曲。我多想為秋的蒞臨歌一長曲。
我人生中的秋天也啟幕了,從某一個秋天的晨曦開始,從某一種清涼秋意開始,我慢慢地知悉它,獲準深入它?;蛘呶腋静豢赡苤に?,根本不會深入它。我仍然生活在我人生中的濃烈夏日。我沒有秋之蒞臨的體驗。滄浪之水清兮,讓我來瞧瞧——回溯(只能去回溯了,仍要去回溯嗎,已然是回溯了?)人生中的炎炎夏日!這種回溯是濃烈的?
沿著一條曲徑誤入百花深處,我的視覺是空明的。我對百花的注視與燦爛陽光對百花的注視全無不同。這里是百花之都,先生,請您解下佩飾來吧,只有您身無長物的注視,才會慰藉“空蕩蕩,葳蕤芬芳”的百花——
到此地席地坐坐吧,此地是蕓蕓眾生,此地晨曦頗為具體——在此地明晃晃的曦光中,您是不會看到荒蕪的!
驚嘆:又一次晨曦中的驚嘆。墻脊與山巒互為酬顧的驚嘆!我毫無淚水如涌泉之感的驚嘆!但是蟬鳴開始了,我目睹晨曦之光而半魅半醒的驚嘆!生活仍在繼續(xù)(它從未停滯,無力停滯)的驚嘆!
路過夢境的某個弧度時,我看到了泥濘不堪的形容,我踩實了這個形容——它因此在我的世界里變得惆悵起來,堅硬起來!
晨曦會慢慢被抽空的……(一天開始了!)
文學是一種思想本能,文學不應(yīng)該僅僅成為一樁事業(yè)。
秋風涼了,我審視這小小的宇宙,我審視這小小的宇宙的延長線……沒有人記得秋風所帶來的宇宙的變奏,只有秋草伴隨我多年未有的審視漸漸地萎黃下去……我像一個揭開了宇宙之謎的小孩,有著這個早晨最令我動容的驚奇的愛。
詩人有著大千世界中最濃重的視覺,他以詩行繪制世界的巨幅丹青……你一定邂逅過他的血液,你一定飲食過他的血。
只有寫作一行字最難。只有寫出一個容納天地灰塵的句子最難。
從南到北,世人都懼怕一顆童子心。從南到北,都是一個個大小人。從南到北,都是花開明艷,但世界之大,早已容納不下一顆顆童心之大。
我調(diào)制的方寸間的日出如今就樹立在我的肩頭,我覺得溫暖極了,因為日出不僅僅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
你如何可以識得“萬物的腐臭的堆積”?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你如何可以解救你出離一時小小的憤怒(小小的離愁)?你如何不是你所迷戀和反對的極限?夜的腐枝爛葉堆積。你如何不是萬物之一?你的外在的疤痕主宰了你心靈中的病相。只是時間過去了,那極地的風物沒有在你的夢境中儲存下來。追溯是單調(diào)的,只是因為“萬物沉疴”,你心懷輕微的失憶之癥。你只是一個患者,并未觀察過蹉跎于人世間、表情復(fù)雜而闃寂的造物!
時間不是一片完整的葉子,但它滴漏的形狀酷似。夜色更不是一片完整的葉子,但通往想象力的構(gòu)造酷似。我可能不是迷失于夢(我誤會了),我可能只是迷失于世界上有無一片完整葉子的洞察。我想象力的不足之處,正是時間從未形成的“饑餓的殘缺”。
L 城北望有山,但長旅漫漫,封閉了我的感官。
我想象力的不足之處,與我的言不盡意有點關(guān)系。我思想上的優(yōu)越之處,與我夢境中止不住的迂回有點關(guān)系。
聲音被打斷了,萬物的喧囂停頓下來,河水的污濁和明澈停頓下來。我步入小巷,生活里的承載——時間也停頓下來。沒有人會知道萬物的根本,它們只是停頓下來。因此,隱蔽的力反而有一種無形之大,但隱蔽的力——時間也停頓下來。我只是感覺到萬物充實(空空)之大……
思想的誘惑力具有危險性,所以我時常是緊張的。我的誠摯如下:千萬列列車馳過,我的所獲無多……容我諒解:更多的山脈是緊張的!
天鵝有天鵝的樣子,青草有青草的樣子,我有我的樣子。卑微的萬物,各有各的樣子。正是因為彼此毫不雷同,所以連上帝也認為:城墻內(nèi)外,就該各有各的榮辱,各有各的破敗!
我覺得我從樹上撿起了一片葉子,我熟悉這片葉子,因而有一個須臾,我覺得我就是這片葉子。
我的寫下、剝離和粉碎都是舊的,我從來都沒有使它們獲得新鮮的意義。這使我意識到了我可能達到的漠視的奇跡!
在人間低處,困倦是壓倒性的,所以它終于流行起來。
我之所以有思想壓力,是因為我對人世的表述不足。我所寫下的千萬個句子,都算不上是我的表述的核心成分。我對于自我的囑托要大過我夢想的彈簧之力。我需要繃緊我的抑制的可能性,否則那不加控制的爆破會打碎整座山脈的巨石。那些漫天飛揚的事物,僅僅是我緊張思慮的小小局部。我需要在閱讀中獲得安慰和滲透,我需要利用閱讀的成效來補充我夢幻的狼藉和不足。
閃電突兀的爆發(fā)之姿我無法領(lǐng)略,它沒有經(jīng)過我這兒,即便有時這閃電歸我所有,我是生產(chǎn)者和贊頌者——但我仍無法領(lǐng)略。因為我無法深入它的內(nèi)部,它在我的身體中有它的獨立骨骼。我深為我的閃電驚奇,但我同樣沒有看到它,我無法縮回我的內(nèi)心里觀察它孕育時的一切細節(jié)。我只是一個雜役,身懷記錄之責卻并無悲戚。
我是閃電卻并不持恒。它的存在太偶然了。我的一生也是如此,它因此“厚顏無恥”。我沒有形同構(gòu)造且仔細地辯駁,我只是日常化地進入了閃電突兀的疆域。今天我想起了它,在漫長人生的一個局部,閃電猛烈地攜帶著風雨侵蝕我們的領(lǐng)土,直至使一切晦暗的事物歸為烏有。在短暫的瞬間我看見了閃電,它的沖擊使我無法站立。
因此我并非閃電,在最廣闊的原野上,我觀察它的爆發(fā)之姿但它并不蒞臨,它只是堅定地存蓄卻不蒞臨。我觀察閃電卻不存蓄,因此我的敘述無法連綿如山岳。但是在經(jīng)過它的飄雪的蓬宇和污濁之時,我知道就在我曾經(jīng)佇立的大地上空,有它深沉領(lǐng)悟和勃發(fā)的無法形容。因此我是閃電卻并不守恒。我只是身在空曠的未來,我看見了閃電在穹蒼之極,但是,僅僅這樣去贊頌它,對我并無意義。
我看見閃電埋葬了寓言,那些一言難盡的事物啊,我無法深入它們的內(nèi)部——它們在我的身體中獨立長成,它們有自己顏色泛白的骨頭,因此我心懷重物無法形容。
四季更迭,草木榮枯,我見識過多少風流云散。相對于事件(物)的消逝,我們的感覺始終是不存在的,它們毫無意義,不被看見,因此即便夏日濃稠,是生命感覺最重的時刻,萬物(消逝)仍是不存在的。它們昔日的悲生悲死也是不存在的。萬物沒有身為之碎和足以彌補的時刻。萬物只有一個夏日。那些深種在我們身中的植物也沒有可供我們提取的汁液,沒有芬芳和長久的光芒,甚至沒有它賴以生長的物體本身。那些豐厚的土壤只存在于風的流動中。萬物之嘆豈止是一個過大過重的銹蝕。萬物本無心生長。在處處都是植物的夏日,處處都是靜謐中的時間大聲。處處皆是,別無他例。你豈可修葺草坪和地衣?植物都是這樣的,蒼郁茂密,“靜謐而大聲”。你豈可只容正視,不覺諦聽?植物都是這樣的,正因為它們不覺自身。果然,它們不察自身?
只要足夠耐心地等待下去,時間中精確萬分的雕刻定會顯影。時間不是天然去雕飾的,時間中有著匠師工藝的永久的珍藏。談?wù)撨@些的時候,我奇怪地懷著夢境,我對你的暗示和生活的基本流程都不茍同。我只是覺得那些精確的雕刻終究會落下來,大地上因此泛起浮動的煙云(薄暮)。我在這樣論述的時候,大地上泛起奇怪的煙云:鴿子在“咕咕咕”地鳴叫,大地上泛起奇怪的煙云。你想象著,試探著,把那種夢幻的沉重都寫了下來?在云層厚重的南方,那些技藝夸張的刻工把生命的不可模擬性都記載(寫)了下來?只要時間的色澤不再變幻(但時間的色澤變幻莫測),我們終究會把那些精舍般的工程記住,并把它們寫(繪制,歌唱,雕琢)下來。人世長此消磨,你何曾如愿:把那些最終的殘缺(明亮)都寫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