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夏志清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研究,不論是研究方法還是研究視野都得益于其西洋文學知識體系。一方面,從研究方法來看,夏志清私淑英國批評家利維斯的“道德批評”,又取法以布魯克斯為代表的美國新批評,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評價標準也來自對英美文學批評的借鑒。另一方面,夏志清廣泛涉獵西方文學,建立了良好的文學感覺和獨特的審美趣味,憑借閱讀體驗建構(gòu)了一個中西文學比較體系,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納入世界文學視野之中。本文將從三個方面探究夏志清西洋文學知識體系的建構(gòu)過程及其對《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寫作風格的影響。
關(guān)鍵詞: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知識背景;寫作風格
1950年代初,夏志清獲得耶魯大學英國文學博士學位后,便轉(zhuǎn)向了中國文學研究。他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研究肇始于1952年,其研究成果《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直到1961年才出版。正所謂“十年磨一劍”,夏志清的研究并非一帆風順,尤其是在小說史的寫作過程中遭遇了很多困難。在1953年致兄長夏濟安的信中夏志清談道:“半年來長短篇小說讀了不少,現(xiàn)在想把當時隨讀隨寫的筆記感想組織起來寫成個chapter。寫起來很難討好,因為事實上很難引起美國讀者對中國作家的興趣的,除非你有Edmund Wilson的筆法,把一本冷門的書介紹得津津有味。但Wilson的方法,用在中國作家(身)上,我覺得有些不誠實?!眥1}可見,夏志清對于撰寫一部小說史的信心并不足。一方面,在他看來,相比西方文學,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成績乏善可陳。另一方面,他還沒有找到一種適宜的文學史寫作方法。他所提到的埃德蒙·威爾遜(Edmund Wilson,1895—1972)在西方被公認為“文筆漂亮,描述生動”,其代表作《阿克瑟爾的城堡》(Axels Castle)、《到芬蘭車站》(To the Finland)風格獨具,在西方影響深遠。正因如此,夏志清才發(fā)出了一番感慨。{2}到了1959年,他在信中又談及:“我的書題名《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只是把我所看到小說家重新整理討論一下而已。二三年來,一直注重style,內(nèi)容見解方面都無從重新考慮,批評態(tài)度一般講來,也比較寬和,所以不能算是一本理想的書?!眥1}可以說,從1953年到1959年,夏志清對小說史書稿進行了多次修改,但他對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總體看法實際上并未發(fā)生實質(zhì)的改變,反倒是“style”問題令他百般苦惱。對夏志清而言,寫出一部像《阿克瑟爾的城堡》那般叫座又叫好的著作,才是他的雄心所在。經(jīng)過幾年的摸索與實踐,夏志清最終確立了自己的寫作風格,其文學史風格具有怎樣的特點?這種風格又是怎樣形成的呢?
在我看來,夏志清的小說史寫作風格的形成,主要與他的知識背景有關(guān)。夏氏于1942年畢業(yè)于滬江大學英文系,1947年赴美留學,在耶魯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博士學位??梢哉f,他的西洋文學專業(yè)背景對于其后來轉(zhuǎn)向中國文學研究產(chǎn)生了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具體來看,夏志清的小說史研究不論是研究方法還是學術(shù)視野,都得益于他的西洋文學知識體系。一方面從研究方法來看,夏志清私淑英國批評家利維斯的“道德批評”,又取法以蘭色姆、布魯克斯、韋勒克等為代表的新批評,他對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評判標準也基本是對英美文學批評的借鑒。另一方面,夏志清廣泛涉獵中西文學,形成了良好的文學感覺和獨特的審美趣味,他憑借自己的藝術(shù)直覺和閱讀體驗建構(gòu)了一種中西文學比較體系,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納入世界文學視域之中做出考察。在很多研究者看來,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主要是受到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他的很多觀點是偏頗的。本文并不回避這一問題。但是,在筆者看來,夏志清的小說史寫作風格卻更多地依賴其西洋文學知識背景,尤其是英美文學。本文將從英國文學因素(利維斯為代表)、美國文學因素(新批評為代表),以及夏志清的個人閱讀體驗等三個方面,探析夏志清文學知識體系的建構(gòu)過程及對其小說史寫作風格的影響。
一、利維斯的潛在影響
毫無疑問,對夏志清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影響最為深遠的,當屬英美文學批評。從夏志清的教育經(jīng)歷看,他的專業(yè)背景一直未脫離英美文學。英國文學最早影響了他的學術(shù)生涯,他的學士論文和博士論文分別選擇了英國詩人丁尼生和喬治·克拉伯。在從事中國文學研究之前,他幾乎通讀了英國所有重要詩人的著作,他對英國詩歌極其熟稔,在小說史里有許多例證,比如夏志清提到華茲華斯兩首名詩《邁格爾》《撈水蛭者》,論及張愛玲的《金鎖記》時還直接引了約翰·鄧恩的一句名詩:“光亮的發(fā)鐲繞在骨上?!保ā癆 bracelet of bright hair about the bone.”){2}除了英國詩人,英國批評家對他也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其中艾略特的文學批評對夏志清最具吸引力。1942年大學畢業(yè)后,夏志清開始潛心研究艾略特,“把他的詩和批評讀了再讀,凡是他稱許或看重的詩人和戲曲家,無不細心研讀”③。夏志清在小說史里談茅盾小說里人物的信仰時說:“T. S. 艾略特曾經(jīng)肯定了理智是重于情感的?!弊阋娝麑Π蕴赜^點的重視。在進入耶魯大學之前,對夏志清影響最大的批評家無疑是艾略特。但是,對夏志清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研究影響最大的卻是英國批評家弗·雷·利維斯(F. R. Leavis,1895—1978)。
利維斯是英國著名批評家,1925年起執(zhí)教劍橋,直至1962年退休。利維斯認為,文學應(yīng)與對生活的批判緊密聯(lián)系,文學評論家的職責是按作者的道德立場去評價作品。1932—1953年,他與妻子創(chuàng)辦了著名的文學刊物《細察》(Scrutiny),這份刊物被認為是利維斯最大的貢獻。夏志清早在上海時期就讀了利維斯論英詩的名著《詩的重估:英詩的傳統(tǒng)與發(fā)展》(Revaluation:Tradition & Development in English Poetry)和《英語詩歌的新動向》(New Bearings in English Poetry)。他在耶魯大學做博士論文時,選擇的研究對象并非英國大詩人,而是喬治·克拉伯(George Crabbe,1754—1832)。對于這位詩人,艾略特、龐德、溫脫斯等詩評家早有評價。但是對夏志清而言,對其最有啟發(fā)性的則是利維斯的經(jīng)典名著《詩的重估》。{1}利維斯在該書第四章《奧古斯都時代的傳統(tǒng)與十八世紀》(The Augustan Tradition and The Eighteenth Century)中談到了克拉伯。他認為,雖然克拉伯是德萊頓和蒲柏的崇拜者,但作為一個諷刺作家,他是一個處在社會之外的叛逆者。從這一點上說,他代表了奧古斯都時代的幸存者。{2}夏志清在博士論文中直接引述利維斯的話作為評價參照,他說:“不太重要的詩人對傳統(tǒng)的承擔是一種說明性的關(guān)系,重要的詩人則承擔了更有趣的關(guān)系:他們代表著重大的發(fā)展?!雹鬯J為克拉伯雖然缺乏華茲華斯那樣的原創(chuàng)意識,但他決不僅是一個說明性的詩人。夏志清對克拉伯與蒲伯之間的繼承關(guān)系進行了深入分析,并指出克拉伯在英詩大傳統(tǒng)中的重要意義。利維斯的詩歌批評在青年夏志清的心中埋下了一粒種子,經(jīng)過十數(shù)年的潛心學習,這粒種子終于破土而出,生根發(fā)芽。利維斯對夏志清此后的影響更加明顯,《偉大的傳統(tǒng)》一書成為夏氏中國文學研究的重要借鏡,這部著作對夏志清的意義遠超過利維斯的其他著作。具體來看,《偉大的傳統(tǒng)》對夏志清現(xiàn)代小說研究的影響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拓寬了夏志清對英國小說的認知,直接影響了他的中西文學比較視野。夏志清從大學時期就開始集中閱讀英詩,在耶魯大學的博士論文也是英詩研究,應(yīng)該說他的專長是英詩。尤其在赴美之前,夏志清的精力多用在英國詩歌和戲劇,因此,對英國小說的認識反倒并不多。直到讀了利維斯的《偉大的傳統(tǒng)》一書,他對英國小說的認識程度才有了極大的提升。他的很多判斷、評價幾乎是照搬利維斯,如果不是讀了《偉大的傳統(tǒng)》,夏志清對英國小說的認識或許迥異于利維斯。夏志清在給夏濟安的信中坦言:“我英國小說看得還不夠,不過讀Leavis The Great Tradition后,把Jane Austen、George Eliot讀得較多(因為Crabbe的關(guān)系,Austen的六部小說我都看過),認為Emma,Middlemarch確是英國的great novels。Henry James的The Portrait of a Lady細膩易讀,比他晚年的巨著似更有價值?!眥4}夏志清不僅認同利維斯所談及的這些作家,而且在小說史中將中國作家與這些作家做比較,這幾位英國小說家也在夏志清的小說史里占據(jù)了極其重要的位置。
二是利維斯所秉持的“道德批評”間接地影響了夏志清對現(xiàn)代中國小說的評斷。在利維斯看來,英國小說的偉大傳統(tǒng)是由簡·奧斯汀奠基形成的,其“偉大”之處在于“這個傳統(tǒng)里的小說大家們都很關(guān)注‘形式:他們把自己的天才用在開發(fā)適宜于自己的方法和手段上,因而從技巧上來說,他們都有很強的獨創(chuàng)性。”{5}另外,這些作家對于生活的共同觀察是抱有獨特的“道德關(guān)懷”。夏濟安也曾告訴其弟:“我認為中國近代缺乏一種不以society為中心,而以individual為中心的morally serious的文學?!雹捱@一見解獲得了夏志清的呼應(yīng),道德批評(moral critics)成為他重構(gòu)現(xiàn)代中國小說傳統(tǒng)的一條重要脈絡(luò)。在夏志清看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道德意識是膚淺的,和西方的偉大作家相比,中國現(xiàn)代作家普遍缺乏宗教感,“現(xiàn)代中國文學之膚淺,歸根究底來說,實由于對原罪之說或者闡釋罪惡的其他宗教論說,不感興趣,無意認識。當罪惡被視為可完全依賴人類的努力與決心來克服的時候,我們就無法體驗到悲劇的境界了。”{1}因此夏志清認為,中國現(xiàn)代作家里只有張愛玲、張?zhí)煲?、錢鍾書、沈從文等少數(shù)幾個作家憑著他們特有的性格和對道德問題的熱情,創(chuàng)造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文學世界。夏志清在致夏濟安的書信里也坦言:“我的moral preoccupation想是受了Leavis的影響,Leavis對詩、小說方面都嚴肅老實說話,不為文壇fashion所左右,一直是我所佩服的,你以前信上也說過對Leavis的喜歡。”{2}這表明夏志清對現(xiàn)代作家道德意識的重視確實是受了利維斯的啟發(fā)。③
三是利維斯的研究風格也對夏志清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在利維斯的著作中,比較常見的論述風格是通過作家的比較,甚或有些印象式的點評。比如,利維斯在談到《黑暗的心臟》里庫爾茨的未婚妻時說:“康拉德對這個女人的描寫并沒有什么反諷的意思,反諷是在把她的品性之高潔、理想化信念之純粹與庫爾茨那難以形容的腐敗墮落聯(lián)系到一起的時候。但康拉德對這反諷之意的擴展(如果用擴展一詞恰當?shù)脑挘┯玫膮s是一種哆哆嗦嗦的強調(diào),讓人聯(lián)想起埃德加·愛倫·坡的那些情節(jié)劇似的激烈筆觸?!眥4}這種論述形式很明顯要依賴研究者豐富的閱讀經(jīng)驗和敏銳的文學感覺,對批評家的悟性要求極高。夏志清也談道,“真正值得我們注意的見解,都是個別批評家主觀印象的組合,此外并無科學的客觀評斷(evaluation)”,“一個人的文學作品讀得極少,‘感受力和‘洞察力極弱,不管他借用任何最時髦、最科學的文學理論和批評方法,也無法變成一位批評家”。{5}在夏志清看來,錢鍾書就是悟性極強的大家,夏志清視《談藝錄》為學習的榜樣。夏志清的小說史里類似印象批評的例子并不少見,例如在談葉紹鈞《倪煥之》時,夏志清感慨:“那遲緩的情節(jié),形式化的語言,以及濃重的憂愁氣氛,令人不禁想起約翰遜(Samuel Johnson)的小說《羅塞拉絲》(Rasselas)?!雹拊谡剰?zhí)煲怼洞猴L》中丁老師教學的情形時,夏志清直接將之與利維斯在《偉大的傳統(tǒng)》中談狄更斯《艱難時世》開始的一個場面進行對比。遺憾的是,夏志清的印象批評常常流于膚淺的文學感覺,類似于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詩話,多半是偶感而發(fā),信手拈來,雖不乏真知灼見,但缺少系統(tǒng)的科學研究。正如普實克所詰問的,他沒有對中國新文學家與不同的歐洲作家之間的關(guān)系做出深度的系統(tǒng)考察。與同時期的一部聞名的比較文學名著——奧爾巴赫的《摹仿論》相比,夏志清的著作確實有些遜色。{7}
另外還能看出來,利維斯在建構(gòu)英國小說傳統(tǒng)時表現(xiàn)出的那種不為時代左右的史家心態(tài),對夏志清的文學研究也有影響。利維斯對英國文學的判斷迥異于同時期的英國批評界,他的論述開門見山,首句就毫不含糊地斷言:“簡·奧斯汀、喬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約瑟夫·康拉德——我們且在比較有把握的歷史階段打住——都是英國小說家里堪稱大家之人?!眥1}這種自信與銳氣顯見無疑,《偉大的傳統(tǒng)》一書在1948年出版時,利維斯已經(jīng)五十三歲,他已經(jīng)并不年輕,但他那種獨特的史家意識、敏銳的個人判斷、自信的敘述姿態(tài)顯然為夏志清所激賞。毫無疑問,《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一部有才氣、有銳氣的著作,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在1961年發(fā)行時,夏志清才四十出頭,他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獨特判斷絲毫不受大陸批評界的影響。正因如此,該作自出版以來爭議不斷。無論如何,這確實顯現(xiàn)了一個學者不為潮流所動的自信心態(tài)。{2}
二、耶魯大學的文學教育
T. S. 艾略特認為,“在考慮文學家所受的教育時,我們的首要任務(wù)不在于確定一個人所獲得的知識的數(shù)量,確定他接受教育過程的年限,或他所達到的學習優(yōu)秀程度;首要的考慮是他在校學習期間所接受的訓練屬于哪一種類型的教育?!雹蹚南闹厩宓慕逃尘皝砜?,他承繼了以耶魯大學為中心的新批評的宗祧。夏志清1947年赴美,輾轉(zhuǎn)進入耶魯大學。當時,這里集聚了布魯克斯、韋勒克、維姆薩特等新批評大家,是當之無愧的新批評重鎮(zhèn)。夏志清直接受業(yè)于名師博德(Frederick A. Pottle)和布魯克斯,可謂如沐春風,他在幾年的時間里得到了耶魯大學研究院系統(tǒng)專業(yè)的學術(shù)訓練,為他以后在美國學術(shù)界立足打下了堅實的根基。
如若探究新批評對夏志清小說史的影響,則需要對夏志清在耶魯大學的教育經(jīng)歷進行詳細的梳理。夏志清1947年秋赴美,得到批評家蘭色姆(John Crowe Ransom)的推薦后,于1948年春進入耶魯大學。是年春季學期,夏志清選擇了兩門課程:一門是“英國戲?。?558—1625)”,教師普勞迪;一門是“英國文藝復(fù)興時代的詩歌”,教師馬茲。兩門課都涵蓋了英國16—17世紀的文學,因為這段時期的英國文學很被艾略特推崇,所以夏志清毅然選擇了這兩門課程??梢钥闯觯瑢Τ跞胍?shù)南闹厩鍋碚f,艾略特對其影響還很突出。這一學期,夏志清即開始撰寫專業(yè)研究報告,其中論伊麗莎白時代早期劇作家喬治·丕爾的論文長達47頁,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寫美國式的學術(shù)論文,是夏志清進入耶魯后所接受的比較專業(yè)的學術(shù)訓練。在寫作專業(yè)論文的過程中,他始終以《精致的甕》為參照對象。等寫了多篇專業(yè)報告之后,夏志清即自感批評技巧大有進步,他對意象、結(jié)構(gòu)等問題都能講得頭頭是道。他說:“二十世紀的creative writer大多代表各種attitudes,沒有什么系統(tǒng)的思想,把一首詩,或一個人的全部作品,從rhyme、meter各方面機械化地分析,最后總有些新發(fā)現(xiàn),并且由此漸漸可脫離各家批評家opinions的束縛,得到自己的judgment。”{4}在夏志清看來,這才是“正當批評”的路徑。同時,夏志清還非常關(guān)注新批評派刊物,比如《肯庸評論》(The Kenyon Review)、《西旺泥評論》(The Sewanee Review)、《南方評論》(The South Review),他認為這些刊物的內(nèi)容都美不勝收,每期甫一出版都搶先一睹為快,“覺得人生樂事,莫過于此”。尤其布魯克斯、沃倫創(chuàng)辦的《南方評論》是夏志清來美后初次接觸,新穎的內(nèi)容和寬廣的視野給他帶來很強的沖擊力,他甚至覺得比T. S. 艾略特主編的《標準》(Criterion)還要充實。可以說,在耶魯接受了一段時間的文學教育后,新批評對夏志清的影響開始逐漸超越在上海時期艾略特對他的影響。他感慨:“來Yale后,眼界確實大為開拓,國內(nèi)時自與新批評接觸后,stagnant(停滯不前)已久?!眥1}這些新批評刊物為夏志清的寫作理路提供了很好的借鑒,通過不斷地閱讀消化艾略特、燕卜蓀、蘭色姆、布魯克斯等名家的文章,夏志清開始逐漸確立了學術(shù)研究的路向。
1948年秋季學期,夏志清選了三門課,分別是“彌爾頓”“二十世紀文學”以及“古英語”。這三門課中,布魯克斯所授“二十世紀文學”主要討論海明威、??思{、喬伊斯、葉芝、艾略特、奧登、康拉德等現(xiàn)代主義作家,該課程對夏志清的小說研究幫助最大。像海明威、??思{、喬伊斯等作家在夏志清的小說史里都被視為重要的比較對象,有的甚至還多次出現(xiàn)。在進入耶魯之前,夏志清把主要精力都用在英國詩歌研究,對小說的見解還是較膚淺的,布魯克斯所講授的課程為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聽了布魯克斯多次講課之后,夏志清深深地佩服新批評派治學之細心,這說明了夏志清對文本細讀功夫的折服。在耶魯短短兩年,夏志清就踏入了文學研究之門,他對美國新批評的研究方法判斷很準確,那就是“把批評詩的方法搬到小說上去”,“不外乎在故事本身上找analogy,它的structure,imagery,symbolism之類”??梢钥闯?,受到耶魯文學教育和學術(shù)訓練之后,夏志清對學術(shù)研究的認識已經(jīng)非常成熟了。
1949年攻讀博士時,夏志清選了“華茲華斯的時代”“喬叟研究”“古北歐語”三門課?!叭A茲華斯的時代”課程由博德教授,他對夏志清非常賞識。夏志清對于華茲華斯《旅游》(The Excursion)的見解獲得了博德極高的贊譽,博德還計劃與夏志清合寫關(guān)于雪萊的書,可以看出,夏志清經(jīng)歷一年多的學術(shù)訓練之后展現(xiàn)出了超拔的學術(shù)造詣。在做博士論文時,夏志清最終選定英國18世紀詩人喬治·克拉伯,盡管克拉伯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但是夏志清還是發(fā)現(xiàn)了這個詩人的與眾不同。這也恰恰說明,夏志清看待現(xiàn)代小說的那種不凡的學術(shù)眼光,在其博士論文寫作中就已展露無遺。夏志清的博士論文《關(guān)于喬治·克拉伯的一項重要研究》(George Crabbe:A Critical Study){2}可以看作是夏氏在耶魯大學所受教育的一次總結(jié),實際上也為他以后開展的中國文學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通過對夏志清在耶魯大學教育經(jīng)歷的梳理,可以看出以博德為代表的舊派學者和以布魯克斯為代表的新派學者皆對夏志清產(chǎn)生了影響,對于這兩派學者,舊派比較保守一點,謙虛一點,認為批評本身仍有其限制,而最大的限制來自批評家本人。新派則比較激烈,主張批評上的絕對論。他們認為批評是有絕對的標準的,這標準就存在于作品本身之內(nèi),所以他們主張進一步的精讀和分析作品本身,并且否認研究作家的傳記、時代背景等對文學批評有任何關(guān)系。③比較來看,對夏志清影響最深遠的還是以布魯克斯為代表的新派(新批評)。夏氏在研究中極其注重文本細讀,尤為推重對現(xiàn)代小說象征、隱喻、反諷、結(jié)構(gòu)等文本內(nèi)部形式問題的分析,這其實都是新批評所慣用的研究方式。新批評對夏志清的影響在小說史中有很多例證,比如,在談魯迅的《藥》里兩個青年的名字夏瑜和華小栓時,夏志清認為,兩個青年的姓氏暗示中國的雅稱“華夏”,代表了中國希望和絕望的兩個面向。談茅盾的《子夜》時夏志清認為,吳老太爺是封建制度的象征,小說中征引宣德香爐、夾貢紙、《太陽感應(yīng)篇》等意象,是為了象征舊社會的淪亡。他發(fā)現(xiàn)張愛玲最愛用“蒼涼”“凄涼”等字眼,她的小說里充滿了自然景物的意象,“張愛玲的世界里的戀人們總喜歡抬頭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朧的、同情的、傷感的、或者仁慈而帶著冷笑的月亮。月亮這個象征,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種意義都可以表示”。{4}夏志清對意象問題的格外關(guān)注,明顯受到了布魯克斯的影響。他初入耶魯時,曾寫了一篇關(guān)于英國詩人赫里克的《考利納前去參加五朔節(jié)》(“Corinnas Going A-Maying”)的評論。赫里克的《考利納前去參加五朔節(jié)》被認為是一首晦澀難懂的詩,布魯克斯曾寫過一篇《詩歌要傳達什么?》對該詩進行解讀,夏志清意欲超越其師布魯克斯,足以看出他的雄心和抱負,但他對現(xiàn)代中國小說的闡釋路徑,卻始終未能脫離布魯克斯《精致的甕》的研究范式。
夏志清在評許地山的小說《玉官》時曾引述新批評派艾倫·泰特的話:我們時代的文學家首先應(yīng)該做的是,“他必須為他的時代重新創(chuàng)造人的形象,而且必須宣揚別人可以用來驗證這個形象的標準,以分辨真?zhèn)巍眥1}。此語出自泰特的《現(xiàn)代世界中的文學家》。他還指出,文學家“必須辨別旨在控制人們的群眾性傳播,和旨在達到人類的精神交流的文學所供給我們的人類的知識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并且要為此辯護”{2}。夏志清的小說史也是為了發(fā)現(xiàn)“旨在達到人類的精神交流的文學”,他以文學的審美價值為標準,借助新批評來詮釋現(xiàn)代中國小說,重估張愛玲、錢鍾書、沈從文、張?zhí)煲淼茸骷业奈膶W史意義,最終確立了自己的學術(shù)風格。
三、西洋文學閱讀體驗
夏志清曾在悼念吳魯芹的文章里引用吳氏的話說:“英美文學是我的‘first love?!彼蔡钩校骸拔覍τ⒚牢膶W,或者廣義地說,西洋文學,一直沒有變過心。近三十年來,我一直算是在研究中國文學,可是少年時讀的書,留給我的是無限思情,難以忘懷?!雹壅缬行W者指出的,當初在書寫現(xiàn)代小說史時,西洋文學出身的夏志清面對中國新文學顯得有些自卑{4},因為新文學的成績顯然不能與西方文學相提并論,這是實情。夏志清在研究過程中經(jīng)常抱怨、發(fā)牢騷,他在致夏濟安的信中談道:“讀中國近代歷史的書,很感興趣,可是讀作家著作時,總不能提起真興趣?!眥5}正因如此,夏志清才將西洋小說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進行對照閱讀,這是他的小說史的一大創(chuàng)舉。盡管其文學的比較多停留于膚淺的印象批評,但是這種嘗試是值得肯定的。雖然“他自不同西方的國家文學大量征引作者、作品、文類,招來‘散漫無章或‘不夠科學之譏,卻至少顯示其人的博學多聞”⑥。
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里,涉及文學比較的有魯迅、葉紹鈞、茅盾、老舍、郁達夫、凌叔華、許地山、沈從文、張?zhí)煲?、巴金、沙汀、端木蕻良、張愛玲、錢鍾書等十多位作家。嚴格來說,夏志清所使用的這種東西文學之間的比較方法還不能算正統(tǒng)意義上的“比較文學”。1955年,夏志清到密歇根大學教授中國文化時,就開始嘗試用比較的方法解讀中西文學作品,實際上他的文學比較方式并不成熟。歸納起來,《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涉及文學比較的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三類(見下頁表格)。
通過此表可以看出,夏志清的西洋文學知識之豐富,視野之寬廣。他為何會選擇這些西洋小說作比照?這是偶然的嗎?若要解決這一問題,則需對他的西洋文學接受情況做出詳細的考察。以夏志清在1947年秋赴美為界,可將他的文學閱讀史分成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國內(nèi)時期。在上海生活時,夏志清就開始接觸西洋文學。讀高三時,夏志清看到夏濟安讀丁尼生即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到了讀大學后開始把《丁尼生全集》一千多頁讀完。進入大學后,夏志清就不再閱讀中譯本。大學期間,他還讀了由張芝聯(lián)、宋淇、柳存仁、徐誠斌等人編輯的《西洋文學》,這份刊物以譯介西洋古代和近代文學為主,在上海讀書界有較高的口碑。哥哥夏濟安也參與了西洋文學社的撰稿、組稿工作,夏志清對西方文學的一些認識也較多受到《西洋文學》的影響。比如,他將錢鍾書的小說《紀念》與貢斯當?shù)摹栋⒌罓柗颉纷鞅容^,實際上,《阿道爾夫》最早的中譯本就刊登在《西洋文學》上,由卞之琳譯。大學畢業(yè)后,夏志清以“文丑”“七平”“嚴束”為筆名發(fā)表了幾篇文章,其中涉及的著述有《從冰島寄來的信》(奧登、麥克尼斯著)、《孤女流浪記》、《復(fù)活》(托爾斯泰著)、《美國文學史》(路德維希著)、《針鋒相對》(赫胥黎著)、《做你想做的》(赫胥黎著)、《柯利同》(紀德著)、《新生命》(但丁著)、《圣經(jīng)》(《舊約》《雅歌》)、《金枝》(弗雷澤著)等,從這些雜文的風格可以看出,夏志清早期的文學視野和見解皆遠非同輩學人所及。{1}夏志清在大學時還開始修德文,畢業(yè)后又在家自修,到達一定程度后,閱讀了歌德、海涅、席勒等作家的名著,“有一段時間日里讀《浮士德》,晚上讀但丁《神曲》(當然是英譯本),這樣醉心歐西古典,自感非常得意”。{2}赴美前,夏志清已讀完了《浮士德》、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殿下》,以及《歌德談話錄》等德文版??梢哉f,在赴美深造前,夏志清已經(jīng)熟練掌握了英文、德文兩門外語。在臺北做公務(wù)員期間,夏志清還讀了二十幾種書,包括《湯姆·瓊斯》《白鯨》《少年》等小說六種,柯勒律治的《文藝生涯》、華茲華斯的《前奏曲》、布萊克的預(yù)言詩以及密德爾登的劇本三種。前文提到夏志清大學畢業(yè)就私淑艾略特,對于艾略特談到的作家,他都盡可能地去讀,像馬婁全集、彭強生大部分劇本和大半莎翁全集,他在國內(nèi)時都讀了。在北大教書的一年里,夏志清又讀了韋伯斯特、圖爾納、福德、查普曼等人的劇作和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值得一提的是,在北平期間,他與哥哥一起讀了布魯克斯的《精致的甕》,并且將書借給了燕卜蓀。他看后,竟自動寫篇書評寄給美國的《肯庸季刊》,編者蘭色姆大為高興,這是燕卜蓀初次同美國“新批評”建立了聯(lián)絡(luò){1}。通過對夏志清留美前文學接受情況的分析可見,他的閱讀領(lǐng)域主要集中于西洋文學,尤以英詩、戲劇居多,小說則讀得不多。夏志清當時醉心于英詩,大學畢業(yè)論文是研究詩人丁尼生,宋淇與他交流后發(fā)現(xiàn),除了德萊頓和勃朗寧之外,幾乎每位大詩人他都讀過,這是極少數(shù)大學生才能做得到的。{2}
1947年,夏志清考取了由著名企業(yè)家李國欽專為北京大學出資設(shè)立的留美基金,當年秋天在赴美的輪船上,他讀了E. M. 福斯特的《印度之行》、菲茨杰拉德的《大亨小傳》、亨利·詹姆斯的《鴿翼》三部小說。從“旅途上的閱讀”開始,標志著夏志清進入了文學閱讀史的第二個階段。在耶魯大學攻讀期間,雖然夏志清也讀了本·瓊森、喬治·丕爾等人的戲劇,《貝奧武甫》,蒲伯、雪萊、德萊敦、斯賓塞、司各特、華茲華斯等人的詩,但都是為了課程的需要,他讀得最多的還是小說,這對他后來的小說研究所產(chǎn)生的影響要超過國內(nèi)時期,其中對他影響最重要的當屬布魯克斯。柯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1906-1994)是美國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早期從事詩歌研究,1939年即以《現(xiàn)代詩與傳統(tǒng)》一書聞名學界,該書也曾由吳興華在《西洋文學》第四期做過介紹,吳興華還將其與埃德蒙·威爾遜的《阿克瑟爾的城堡》對照閱讀。他認為,布魯克斯書中最好的一章是對艾略特《荒原》的分析,對葉芝的討論則過于簡略,不如威爾遜的書翔實。③1935年,布魯克斯與沃倫創(chuàng)辦了《南方評論》,以文學批評和創(chuàng)意寫作聞名,成為當時領(lǐng)先的期刊之一。他們合作編著有《文學入門》《理解詩歌》《小說鑒賞》等,成為美國大學的暢銷書。此后,布魯克斯在1947年出版《精致的甕》,奠定了其在學界的地位,該作也成為新批評派的一面重要旗幟,夏志清在北大任教期間就閱讀了這部名著。從1947年至1975年,布魯克斯一直執(zhí)教于耶魯大學,絕大部分精力投注于美國南方文學的研究,尤其在??思{研究方面有突出貢獻,先后出版《福克納:約克納帕塔法王國》《??思{:朝向約克納帕塔法縣和更遠的地方》《??思{:初次相遇》等三部專著。他在耶魯大學開設(shè)的課程“二十世紀文學”,主要涉及海明威、??思{、喬伊斯、葉芝等現(xiàn)代作家,這些作家在夏志清的小說史中都曾出現(xiàn)。如果沒有親炙布魯克斯的教誨,夏志清的小說史很可能是另一番模樣。一個最明顯的例證是,布魯克斯曾指定夏志清寫一篇書評評騭伊芙琳·沃的小說《邪惡的軀體》。對于這位作家,夏志清之前并不熟知,讀了小說后才對伊芙琳·沃產(chǎn)生了興趣。沃被譽為英國文學史上最具摧毀力和最有成果的諷刺小說家之一,夏志清認為:“英國作家的幽默,中國人容易接近,Waugh的小說還不錯,他的男主角都同《圍城》方鴻漸差不多,沒有主張的善人,讓events在他的身上發(fā)展?!眥4}后來他又讀了沃的多部小說,還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里不止一次提到這位作家。如果不是布魯克斯的耳提面命,夏志清可能不會特別關(guān)注這位作家。除了布魯克斯之外,當然還有來自利維斯的啟示,夏志清正因服膺利維斯的觀點,才對簡·奧斯汀和喬治·艾略特重視,尤其是喬治·艾略特的《密德馬區(qū)》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里也出現(xiàn)兩次。此外,夏志清還讀了霍桑、赫胥黎、司湯達、毛姆、康拉德等人的小說??梢哉f,在美國時期的閱讀經(jīng)驗不僅在短期內(nèi)彌補了夏志清對西洋小說的認知缺陷,而且對他建構(gòu)現(xiàn)代中國小說史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對夏志清的文學閱讀史進行爬梳后,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從事現(xiàn)代中國小說研究之前,夏志清很少接觸五四新文學,他的文學趣味是建立于西洋文學之上的,新文學傳統(tǒng)并未對夏志清產(chǎn)生明顯的影響,這并非個案。實際上,有不少西洋文學出身的現(xiàn)代中國學者對新文學并不太重視,比如錢鍾書、吳興華、宋淇、夏濟安等,新文學對他們也并未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這應(yīng)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對夏志清而言,其小說史的風格無疑深受西洋文學知識背景之影響。正因熟讀了西洋文學,才使夏志清樹立了世界文學的意識,從而建構(gòu)了一條獨特的文學比較脈絡(luò)。誠如韋勒克所言:“我們需要一個廣闊的視野和角度,這只有比較文學能夠提供?!眥1}應(yīng)該說,夏志清通過中西文學對比的方式向英語世界傳播現(xiàn)代中國文學是成功的。當然,我們又必須看到他的研究方法也存在弊端,但毋庸置疑的是,這種研究范式確實為闡釋現(xiàn)代中國文學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作者簡介:孫連五,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