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父愛

艾芥

1.生產(chǎn)

我生產(chǎn)前，一心要來幫我們帶孩子的婆婆卻在臨出門前摔了一跤，手腕粉碎性骨折，右腿骨折，這下別說坐上火車來帶孫子，就是自己的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顧著。

眼看我的臨產(chǎn)期就要到了，想找個保姆卻比登天還難。婆婆來不了了，滿心愧疚地給我打電話，小心翼翼地對我說：“要不，讓你爸過來？”

這話，婆婆不敢對黃義說，反而要從我這里先得到認可。從黃義那里我沒少聽過他對公公的“新仇舊恨”，一時也拿不準，只是反問婆婆：“那爸他愿意來嗎？”

婆婆搶著說：“愿意愿意，他可愿意了。帶孫子總比伺候我這個老太婆有意思吧。只要你們同意，他就可以立馬上路?！?p>

黃義一回家，我就轉達了婆婆的意思，他臉一沉：“誰出的這餿點子，是你還是我媽？讓他來，那不如我走好了！”我也火了，指著門沖他吼：“行啊行啊，你走吧！見過不知好歹的，沒見過你這么不知好歹的！”

可能我吼得聲音過大，動作也猛，說時遲那時快，話音未落就覺得肚子一墜，撕心裂肺的劇痛接踵而來。

見我臉色煞白，站立不穩(wěn)，黃義再也不說二話，一邊點頭答應：“老婆，別急別急，我這就讓老頭子坐高鐵來?！币贿呉獙⑽彝鈹v，“去醫(yī)院去醫(yī)院?！?/p>

公公來的時候，兒子剛剛出生兩個小時。老頭兒本事真大，居然帶著行李直接找到了醫(yī)院。只見站在病房門口的他，肩上挎著一個背包，一手拖著一個大的拉桿箱，一手舉著一根棍子，像是拐杖，又像是挑擔。

黃義見到公公，立刻就失去了之前的鎮(zhèn)定。他臉色很難看，一副想站又不愿站，想叫又不想叫的樣子。我打起精神抬起頭，叫公公進來。公公一大步跨進來，并不看黃義一眼，沖我道：“我的小孫子呢？”

黃義從口袋里取出家里的鑰匙，沖公公說：“你出門打的，直接去家里好了。這是鑰匙，這是500塊錢。你先洗洗休息，想吃東西自己做也行，做不了樓下有很多飯館，去買來吃也行?！?/p>

兒子口氣生硬，怕老頭兒不快，我這個做兒媳婦的趕緊一臉笑容和稀泥：“爸，中間那房是收拾好的，你就在那里休息。需要什么，家里湊手就拿，千萬別客氣?！?/p>

老頭兒卻不罷休，仿佛沒見到孫子遭受了人生重創(chuàng)。他將手里的棍子向地上一敲，再問一句：“孫子呢，在哪里？”

這個敲棍子的動作惹怒了黃義，他突然從公公手里一把將棍子搶到了自己手里：“你帶這個來干什么？到我家里耍威風?。俊闭f著惡狠狠地將棍子扔在了墻角。

父子倆才見面幾分鐘就火藥味十足。見病房里其他人也都不出聲地看著自己，他們才覺察到失態(tài)。公公張張嘴，看看棍子，終于，提著行李走了。

吃完飯我要睡覺，吩咐黃義回家一趟去安頓好公公。他剛走，有個護士就進來了，說外面有個老頭兒，要她幫忙來這病房里取他的棍子。

結婚前，我就知道公公是著名的甩手掌柜，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靠婆婆伺候，新婚時我沒少見婆婆給公公泡茶端飯，當著我的面，婆婆還給他端洗腳水呢。這樣一個老頭兒，真能伺候我坐月子嗎？

沒想到，出院進了家，卻見窗明幾凈，廚房里燉著肉湯，陽臺上晾曬著衣服，臥室的床罩都鋪得整整齊齊。黃義也有些吃驚，不過他嘴硬不愿夸公公，反而不客氣地說：“是請鐘點工來做的？”

和黃義一樣，公公也不給這個兒子好臉色。我能看得出來，如果不是我在跟前，父子倆一定會吵起來，可是這會兒，公公將火氣和著唾沫咽下去，說：“沒，是我干的?！?/p>

正說著，老頭兒的手機響了，他拿起電話一邊應著，一邊朝廚房走去。就聽見他在說：“好好，知道了，拿筷子戳戳，最后放鹽……”我知道是婆婆在電話那頭遙控著公公在做事。一定從一早買菜、掃地、洗衣服就開始了吧。

2.新仇舊恨

要知道，黃義和公公有很多年里都是同處屋檐下、卻不共戴天的“敵人”。

在城里有固定工作的公公當年和婆婆結婚并不是自由戀愛，而是因黃義的爺爺欠了婆婆家的情分，所以一定要讓兒子娶家住農(nóng)村、沒讀過幾天書、相貌也很平平的婆婆。

所以，從婆婆過門的第一天，他就恨上了她。從黃義懂事起，就常常見到公公對婆婆動粗，這使他對父親又怕又恨，對母親充滿了無盡的同情和愛憐。他對黃義的管教，當然也更離不開棍棒。

公公那天到醫(yī)院來時拿的棍子，就是他對付黃義的“家法”，而且當初為了達到震懾的效果，公公還給這棍子取了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少林棍。

黃義15歲時，已經(jīng)長到1.8米，身上自有比父親更強悍的氣質(zhì)，又因為讀書頗好，還有父親比不上的一層高貴和正氣。

父親再對母親動粗時，黃義一把就將父親搡到了地上，他將媽媽緊緊護在身后，拿食指點著父親的鼻子，惡狠狠地沖他說：“這最好是我最后一次看見你對我媽動手，否則你等著，我要你好看！”

不僅公公被嚇住了，連婆婆也被嚇壞了。從這一天開始，直到黃義大學畢業(yè)，8年的時間，他和公公成了一對仇敵，沒有說過一句話。

公公一提起他就說：“只當我沒有生過這個壞小子。”他和我剛戀愛時就正告我說：“別跟我提我爸，只要不提他，我們就有得談?！?/p>

在黃義恨著父親的歲月里，公公和婆婆卻越來越恩愛了。終于有一天，黃義竟看見婆婆在訓斥公公，而公公賠著笑，忙不迭地認錯。他心里一震，可是跟父親的關系還是好不到哪兒去。

3.爭吵

因為公公在家，黃義在家里的樣子就和平時很不一樣，總有些劍拔弩張草木皆兵，私下里跟我嘀咕，不許讓公公靠近兒子：“那老頭兒根本沒有愛心，別讓兒子感受到他的魔鬼氣息?！?/p>

事實是，看見公公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在婆婆的電話遙控下，為我做這做那，收拾房間，洗洗涮涮，跟小攤販討價還價，拿我當女兒來疼，笨手笨腳又盡心盡力地做著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我感激都來不及，怎么還敢不讓他跟孫子親近呢？

他抱著孫子又是親、又是舉，那份操心和擔憂，比我更甚。半夜孩子哭了我懶得抱，只是拍拍，黃義累了一天，干脆醒不過來。就聽公公在門外急得轉圈，忍不住就敲起門悄悄央求著：“給我，我來抱會兒?！?/p>

兒子大哭大叫黃義聽不到，公公的男低音他卻偏偏聽見了，一個激靈爬起身把兒子抱在懷里，不客氣地沖門外喊：“你睡你的，有我呢！”

兩個月后，我就開始上班。公公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在家?guī)Ш⒆恿?。黃義皺著眉頭，一天給婆婆打八個電話，問她老人家什么時候才能來。偏偏婆婆歲數(shù)大了，骨頭遲遲難長好。她對黃義說：“你爸爸帶孫子高興著呢，就讓他操操心好了。”誰能想到，黃義卻不領情，而且公公終于被他抓到了把柄。

那天是周末，兒子耍淘氣，喝了奶就吐，睡覺時間不閉眼，小眼睛骨碌骨碌到處看，大人坐下都不肯，必須得站著抱，還得晃著抱。一個多小時下來，我和黃義就都累得不行了。

公公拖了地，擇好了菜，就對我們說，讓他來，保證一下就能調(diào)教好。說著他把兒子接過去，兒子習慣性地去抓爺爺?shù)淖彀?，打爺爺?shù)念^，卻沒想到，公公突然黑了臉，將兒子舉到一尺遠的地方兇巴巴地說：“睡覺，要不爺爺打屁股了！”

兒子從沒有聽過這樣的狠話，卻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這是恐嚇，他小臉一紅，腳丫蹬了兩下，突然就哭了起來。

黃義那個氣啊，隔著幾米遠，我仿佛都感覺到了他頭頂在冒煙。他沖過來從公公手里一把搶過兒子，對老頭兒吼叫起來：“你嚇唬誰呢，還要把你那套給我兒子是吧？你走，我永遠也不會讓你見到他了。永遠，永遠！”

我從沒有見過黃義這樣雷霆大怒過，他讓我覺得，他不是在為兒子鳴不平，而是在發(fā)泄著自己多年對父親的怨恨。再看公公，徹底傻了眼，哪里還有一點年輕時打老婆打孩子的兇悍模樣？

黃義堅決不和公公講和，一定要我立刻買票，將老頭兒送走。婆婆的電話他也不接，公公的唉聲嘆氣他也不聽。

4.和好

眼見黃義是不肯善罷甘休了，公公也大為受傷，躲在房間里鎖了門，任我怎么叫都不肯出來。

無奈我只好給婆婆打電話，剛說了個開頭，婆婆就說：“看來該到我來的時候了?！彼恼Z氣，有無奈，但更多的是似乎早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我吃驚地問：“媽，你的傷好了嗎？”她長長嘆了一口氣。

原來，她沒有摔跤也沒有骨折，所有這一切都是公公的主意。他一心想借著這個謊言來跟兒子和好。為此，他求了婆婆無數(shù)遍，并且賭咒發(fā)誓說一定能做到盡善盡美。

“你爸他早就后悔了，因為曾經(jīng)那樣對黃義和我。他一直努力在彌補在改正，這次，就是想來為黃義做點事，想和兒子徹底和好，他真的改變了很多，你說是不是？”

正說著，垂頭喪氣的公公拖著行李箱從房間里出來了，說晚上正好有一班車，睡一覺第二天中午就到老家了。見他突然蒼老了許多的樣子，我深覺對不住他，正想去勸勸黃義，黃義卻從臥室走了出來指著鞋柜沖公公說：“把你的東西全都帶走。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藏了什么！”

說著，他走過去從鞋柜里噼里啪啦翻出一根棍子來，我一看，正是公公來時帶的那根“少林棍”。

“偷偷摸摸從醫(yī)院拿回來，還藏起來。你這是想教訓我，還是想留著以后教訓我兒子？”

公公表情錯愕，顯然黃義這話是深深地誤解他了。他一把將那根棍子拿起來，放在手里轉了兩下，估計是對黃義講不清了，索性轉過身子沖我解釋起來：“來得匆忙，沒有給孩子買什么玩具?？吹竭@根棍子，心想帶過來等他大點可以當金箍棒來耍?！?/p>

老頭兒說著，還急急地擺了個猴子的樣子。我心一酸，看了一眼黃義，覺得他真是過分了。

黃義顯然也沒想到公公帶這根棍子來竟是這個用途。這根曾象征著權威武力的棍子，現(xiàn)在，竟淪為孫子的玩具了！他愣愣地看著我，又看看棍子，但還是沒有勇氣去接受“家法”變玩具的事實。

我一把把他拉進臥室，對他講了婆婆“骨折”的秘密。我說：“爸是真心覺得對不起你，他一直在做改變，你要是還這么渾，還這么記仇，那不是還不如他了嗎？難道以后你對兒子，也要這么不依不饒?。克荚谂ψ鰝€好父親了，你就不能也做個好兒子嗎？”

黃義的表情，從震驚落寞、辛酸感動，到默默贊同。他剛走出去，我就聽見公公在對他說：“你小時候我忽視過你，對不起你……”

“別說了，”黃義打斷了公公的話，將兒子塞到了公公手里，轉身將公公的行李箱重新提進了房間，“不過，”他馬上又跑出來對公公說，“那根棍子，我覺得還是扔了好，我真不喜歡?！?/p>

第一次，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兒子對父親撒嬌、任性、親熱的神情。剎那，公公的眼淚都要出來了，他急急忙忙地點頭稱是：“好好好，我一會兒倒垃圾就扔了去！”